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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走进了钟鼓楼附近的这个四合院,我们实际上就是面对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市民社会的特定文化景观。对于这个院落中的这些不同的人们的喜怒哀乐、生死歌哭,以及他们之间的矛盾差异、相激相荡,我们或许一时还不能洞察阐释、预测导引,然而在尽可能如实而细微的反映中,我们也许能有所领悟,并且至少可以为明天的北京人多多少少留下一点不拘一格的斑驳资料。
生活,在这个小院中毫无间断地流动着。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一天已经进入了下午。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些人物远未展示出他们的全部面目,而新的人物仍将陆续进入我们的视野。
世界·生活·人。
有待于我们了解和理解的真多啊!
20一位女士的罗曼史。她为什么向一位邮迷要走了一枚“小型张”?
詹丽颖怀着一种沾沾自喜的情绪,离开了她的住房。对面薛家又来了许多贺喜的人,屋里已经装不下,有的只能簇拥在门口,门内传出阵阵哄笑的声音。詹丽颖轻快地走出了院门,院门外,三轮摩托车已经开走,但又架满了一溜自行车。詹丽颖朝胡同外走去,她往位于鼓楼前大街东侧的“春茗茶庄”而去,那茶庄在方砖胡同和帽儿胡同之间的街面上,紧挨着大华玻璃商店。詹丽颖说是去买茶叶,其实,那不过只是一个脱身的藉口——她是有意让嵇志满和慕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聊聊。
詹丽颖自摘掉“右派”帽子之后,早就时不时地自充“红娘”,揽管这一类的闲事。有管成的例子,有先管成后闹散而管不起的例子。
不管哪一例,在詹丽颖来说,都能从中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她不把自己那过热的心肠和过剩的精力投入到这类无私地为别人牵线或调解的活动之中,便简直活不下去。这也许是她的一种天性。
给嵇志满介绍对象,对她来说可绝非“管闲事”的性质。嵇志满是她大学时的同学,虽然不是一个系的,但在周末舞会上一起跳过舞,颇为熟识。嵇志满毕业后分配工作不佳——到中学当了一名数学教员。
后来他们各有各的命运,双方近乎相互忘却。这两年他们才又挂上了钩——詹丽颖找他,原是为爱人调动的事,找他打听一下北京中学里是否确实缺乏外语师资;嵇志满对詹丽颖的出现淡然处之,詹丽颖却对嵇志满仍旧独身无家的境况大为惋叹,于是她不管嵇志满主观上是否有那种要求,热情得有如“东来顺”里涮羊肉的特号火锅,积极地给他介绍起对象来。她很快便发现,前些时换房换到这院西屋的那位慕樱女士,便是最值得与嵇志满撮合的理想伴侣——尽管慕樱离过婚,但她并无老人、孩子的牵挂,本人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目前在一个国家机关的医务室当大夫;看上去那形象颇有点象当年的电影明星王丹凤,穿着极为雅洁脱俗,稍加接触,便觉得她性格也温柔可爱;她因现在独身一人,不愿为生火做饭浪费光阴精力,所以时常就在单位食堂就餐,在医务室中就宿,她在这院里的那间西屋,经常是“铁将军”把门;她既是新近迁来,又不常回家,所以院里的人们对她几乎都不熟识,唯独号称“见面熟”的詹丽颖,不仅当人家回家时毫不客气地跑去串门,更几次把人家生拉硬拽到自己家中作客,结果在詹丽颖的主观意识上,她与慕樱已堪称“一见如故”。
当她兴冲冲地找到嵇志满,不歇气地一连鼓吹了半个小时的慕樱,终于因口干舌燥而停下喝茶时,嵇志满不由得一边握着圆形梳子梳理着稀疏的头发,一边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他提问的语气和节奏是平缓迟慢的,詹丽颖的驳辩却激昂急促——“你说她那个姓,不是穆桂英的穆,而是羡慕的慕,怎么姓得这么怪?她要姓慕容,叫慕容樱,倒还可以理解,《百家姓》上有慕容这么个复姓......”
“唉呀,姓名不过就是个符号嘛。坐标系的横轴为什么非叫XX”,竖轴非叫YY“呢?”
“她为什么同她那丈夫离婚呢?她原来那丈夫,是干什么的?”
“据她自己说,确实是因为双方性格不合——那是个狂躁型,打过她的。明白了吗?打人的!她那原来的丈夫在一个街道医院的药房里管发药。他俩是好说好散的,孩子她让给了男方。”
“这位慕樱女士一定是位眼光很高的人物。我不过是个穷酸的中学教师,怕很难进入她的视野。”
“你干什么妄自菲薄?你现在已经是名牌中学的三级教师,怎么还说穷酸?而且,财经学院不是还要调你去吗?你去了,只要开课,把课时上满,评个副教授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知道这件事上我自己兴趣并不大,我在中学呆惯了。这间宿舍也住惯了。而且,说到底,我一个人过,也过惯了。”
“可你将来老了怎么办?就退休在这间屋里?!你该找个伴儿了,慕樱是个多么理想的伴侣啊!”
“听你的形容,她漂亮得就跟王丹凤似的......这屋里有镜子,我常照,我知道我自己什么模样......”
“嘿呀!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我形容起什么事来,总是夸张的嘛!她哪里真有王丹凤那个水平呢?她只不过是会打扮,头发做得好,另外,眼睛比较大,嘴唇比较富于表情,有那么点神韵罢了!其实就她的个头来说,还有点偏矮呢!再说,你哪里懂得我们女人家看男人的眼光,那种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没有几个女人喜欢!象你这样,个头一米八○,肩膀宽宽的,脸上有棱有角,男子汉气概十足,就算有点谢顶,才不难看哩!我就知道慕樱她心目中所渴求的,恰恰是你这样的富有成熟感的男子汉......”
“啊呀,你这不又夸张了吗?要是我真那么可爱,你不先要来追求我了吗?你爱人在四川知道了,不得跑来找我决斗吗?”
“你这个人呀,急死人!我不跟你废话了。你说吧,见不见?”
“我想,还是不见的好。”
詹丽颖听到这儿,真地生了气,一摔门走了。
但这只是她头一回去动员的情景。她这个人其实是最不记仇的——何况对于嵇志满也无仇可记。嵇志满不仅于她无仇,而且于她有恩——她爱人调动的事,由于有嵇志满从中活动,越来越有眉目,嵇志满所在的那所中学,数学教员有余而英语教员紧缺,因此同意上面教育部门将嵇志满调到财经学院而接收詹丽颖爱人......原有的热心加上报答的情绪,詹丽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动员嵇志满,最后嵇志满总算答应下来——这个星期日中午到她家,与慕樱见上一见。
其实,推动嵇志满去见上一见的“原动力”,是詹丽颖偶然提及的一个情况:慕樱也是个集邮爱好者。在嵇志满的精神生活中,集邮已经成了极其重要的一块美妙园地。不懂得集邮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一点的。
因此,按事先的约定,他到詹丽颖家时,是带着两本集邮册去的——那当然只占他全部收藏的十分之一。那是两本“机动册”——即专门用来与别的爱好者交流的。一册插着挑出来供鉴赏的邮票,另一册插着专供与别人交换的邮票。
詹丽颖为组织这次会见,头一天便去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装回了一只樟茶鸭子,储入了冰箱,并制成了一大钵火腿沙拉。她为这天的午餐,拟定了一个“中西合璧”的食谱:先上一道奶油蕃茄汤,她冰箱中有奶油粉和蕃茄酱,到时候一调一烹即成;随后上火腿沙拉,大家喝“味美思”酒,然后上热好的樟茶鸭子,用盘子上米饭,叉筷并用;最后,她还每人供应一份自制的水果冰激凌。因为这一餐菜肴大都早已是成品和半成品,所以她早上得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并且还有参与薛家迎亲事宜的闲心。当嵇志满和慕樱二人先后悄悄来到她家以后,她手脚麻利地几下就开出这顿别具风味的午餐——当中她还点缀以泡菜,并且更以多余的热情和精力,端出一盘跑到对门婚宴上去增添了一点花絮。
席间嵇志满和慕樱都由衷地赞美詹丽颖对这一餐的精心设计。慕樱由樟茶鸭子说到饮食疗法,提及前些时在崇文门大街“蜀乡餐厅”新添的滋补膳食,所谓“食借药力,药助食威”;她极为内行地闲闲道及了诸如月果排骨、杜仲腰花、枸杞雪花鸡、香砂牛肉丝......的滋补对症;嵇志满则由广东人入席也先喝汤后吃菜、与西餐程度相靠,说到近代史上西方生活方式——实质上也就是西方文明——的逐步渗入,由此又论及“西学东渐”所遇到的“合理反抗”和“无形消融”,以及通过大胆、主动吸收西方文明的精华,在强健、发展我们民族固有文明的基础上,出现一种崭新的中华文明的可能性......詹丽颖看着、听着、张罗着,心想:“这不是最最理想的一对么?真是天作之合!”
及至餐后喝咖啡时,不用她引导,嵇志满便与慕樱坐拢一处共同鉴赏议论邮票的情景一出现,她便藉口家中没有茶叶了,需要立即外出采购,飘然引去。
其实詹丽颖所获得的印象,全是错觉。她这人一生不能知己,更不能知人。
她对慕樱的了解,严格来说,几乎等于零。
慕樱是怎样一个人呢?
凡知道慕樱底里的人,大率分成尖锐对立的两派,一派视慕樱为时代潮流的峰尖人物,觉得她的头上几乎有着一个灿烂的光环;另一派则视慕樱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一提及她的事情,便怒不可遏。
慕樱的出现,以及知情者围绕她所产生的激烈争论,的确是北京当代社会生态景观中万万不可忽视的一隅。
也许将来的北京人,对她这样的人物不会觉得有什么新意,并且丧失了争论的兴致和必要;但是,他们至少应当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曾经从波层下面,涌升到浪尖之上的。
慕樱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她出生在南方一个僻远的小镇上。一九五八年春天,正当她即将中学毕业的时候,她在报上读到一篇几乎占据一整版的通讯。通讯介绍了一位那个时代的英雄人物——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残废军人,拿出自己的全部复员费,白手起家,在北京一条胡同中办起了一个街道工厂。他领导着一群原来的家庭妇女,和一些街道上的残废人,生产出了极其有价值的产品,放了“卫星”。慕樱永远记得她头一回读到这篇通讯的情景,那是午休的时候,在校园中的一株老桑树下,熟透了的桑葚偶尔落到报纸上,留下一些殷紫的印迹。通讯写得好极了,用了散文诗般的语言。配合通讯,登出了那位英雄的照片。慕樱久久地望着那张照片,她毫不犹豫地生出热烈恋慕之心。她是校广播站的广播员。下午两节课后的“听广播时间”里,她向全校师生朗读了那篇通讯,朗读中她的眼泪几次落到报纸上,与那桑葚的印迹混在一起。她那天的声音特别富于感情,通过她的声音,这篇通讯使不少师生双眼潮湿,深受感染。
那是一个真诚的时代。至今回忆往事,慕樱仍旧寻觅不出自己内心中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虚伪。她当晚就给北京的英雄写了一封长信。
她先打一遍草稿,修改后又工楷誊抄,临到落款的时候,她署上了“慕英”两个字。第二天早晨上学的路上,她郑重地把这封信投入了供销社门口悬挂的绿色邮箱中。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那封信太厚了,以至往里投放时不那么顺畅。细细考究起来,她那封信其实是超重的,她没有贴足邮票——然而邮局并未退还给她......她一生的命运,竟从此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折。
十天后她收到了英雄的来信。信很短,但内容非常扎实。体现出了英雄的谦逊热诚以及对中学生们的关怀鼓励。因为她去信时在信封上写下了自己家庭的住址,所以这封寄给“慕英同学”的回信准确无误地到达了她的手中。她立即把信拿到了学校——她记得,跑向学校的中途,她因为过于激动,竟摔了一跤。英雄的回信当天便被公布在了黑板报上,构成她家乡那所中学历史上最为轰动的一件事。
由此她同北京的英雄保持了通信联系。不久,报纸上登出了关于那位英雄的第二篇通讯。还是原来那位记者写的。依旧是散文诗般的语言,但更细腻也更动人——大约因为英雄的主要业绩上次已经写完,这回主要是写他如何克服个人生活上的困难。尽管通讯也写到周围人们对他的关怀照顾,但给慕樱印象最深的,却是他晚上回到家里,自己给自己缝补衣衫的细节——因为他左眼残废,右眼视力也不佳,引线穿针常常要重复几十次上百次才能成功......仅仅这一个细节,就足令慕樱时时在眼前幻化出英雄那既令人崇拜又令人怜惜的形象,她自然而然地在下一封信中向英雄表示:她愿飞向他的身边,照顾他的生活,并贡献出她的一切。
她没有想到英雄会很快地给了她那样一封回情——约她到北京见面。她吃了一惊,因为她本以为自己不配。绝对不配。然而她去了。
家里人和母校的代表把她一直送到了百里以外的火车站,在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里,她抵达了北京前门火车站,在站台上等着她的是报社的编辑和那位写通讯的记者。她最早的一封信本是寄给报社,由报社转给英雄的。现在英雄把接待她的事宜也委托给了报社。
她觉得自己在幸福的海洋中游泳。绚丽的印象纷至遝
她死心塌地地跟英雄过。她感到满足。开头,一些单位请英雄作报告,她陪着他去。她分享着他的荣誉。后来,英雄身上未除净的弹片引起了胸膜炎,住院治疗,她在陪住照料之余,只身应邀到幼稚园、小学校一类单位,代替英雄作报告,她简直是独享了他的荣誉。英雄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康复回家了。英雄虽然一目失明、身有残存弹片,并且一条腿稍跛,但体质仍然相当健壮。不久他们有了儿子。国家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相对来说,他们并不怎么困难。他们享受着一定的特殊照顾。生活好象永远会那么幸福而平静地流淌过去。
但是,她逐渐产生了继续学习的想法。英雄真诚地支持她。孩子送进了街道托儿所,破格地提前享受了全托。她被保送到了医学院。
然而,万没有想到,在医学院里,她的生活由渐变到突变,又有了一个惊人的转折。
回首往事,她感慨万端。最初,她是学校里最老实、最用功也最受尊敬的学生。她本不是正式考入的,底子薄,理解力一时跟不上,学习非常吃力。在学校里,除了课堂、实验室、图书馆、宿舍,她几乎哪儿也不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她便回家。星期日她准时返校上晚自习。一板一眼,丝毫不乱。
但她终于有了变化。从哪一天、从什么事情上变起的?说不清。
或许一切都是从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引起的?同宿舍的金鹂鸣,是个上海人,聪敏伶俐,精力过剩。有一天她自己缝制成了一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请慕樱替她试穿一下,她好从旁观察,以便进一步加以改进。她俩身高、体态相差不多。慕樱手里拿着讲义,温驯地穿上了,继续背讲义,而金鹂鸣把她转来扭去,不时用别针别住这里、那里。
突然,金鹂鸣走远几步,双手在胸前一握,惊叫起来:“慕英——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