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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西宾每天上班,必骑车经过月坛公园。有一天他路过得早,见一位老人正在树林中的一块平地上练“地躺拳”,身段意态实在优美夺人,不禁刹车叫好,后来更爽性进到树林,饱览那老人练武。当天二人只淡淡交谈了几句,算不上真正相识。从那第二天起,海西宾天天起个大早,赶到月坛与那老人相会,渐渐相熟,又渐渐由旁观到求教,后来竟爽性拜那老人为师,习起武来。
那老人名段雁勤,虽已年近八十,看上去却只有六十开外。
段雁勤在民间武坛享有极高荣誉,他让海西宾先向晚他一辈的民间武术家学基本功,介绍海西宾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师傅。基本功过了关,海西宾便一门又一门地学习起来。在月坛公园由雷慕尼教会了“陈氏太极”,马长青教会了弹腿功;又到宣武公园拜“花斑豹”富宝坤为师,学了几套形意拳;再到礼士路小花园拜许增繁为师,学会了原地转圈的“八卦拳”,后来又到历史博物馆东侧,向打磨厂食堂做切糕的厨师杨起顺杨师傅,学了一套“白猿通臂拳”......几年下来,最后经过段爷爷指点,海西宾已然把所谓“内家”的“太极”、“形意”、“八卦”和“外家”的“查”、“洪”、“炮”、“花”等“长拳”都练到了相当的水平。
海老太太叨唠他:“西宾呀,你练那玩意图啥呀?你可别练完了跟人家打架去,给我惹事儿!”
海西宾一笑。他给奶奶惹过事儿吗?
单位领导在大会上表扬他:“海西宾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同盗窃国家苗木的坏人面对面斗争,保护了国家财产,擒拿了犯罪的歹徒,他的思想行为,值得全局青年职工们学习......”
海西宾喃喃自语:“哪里哪里......”北京市能有多少胆大妄为地趁着夜深人静,潜入苗圃偷窃苗木的歹徒呢?海西宾又能有多少次在值夜班时遇上他们的机会呢?而对付那些外强中干的歹徒,又何用把武术练到这种程度呢?就算海西宾勇斗歹徒的精神值得局里的青年职工们学习,他那武术水平,一般人又怎么能、而且何必要向他去看齐呢?
“‘哪里哪里’是想上电影呢!那《武林志》的导演是谁?怎么没把咱们的‘哪里哪里’找去?他还拍不拍功夫片?咱们把‘哪里哪里’献出去!“同伴们常这样拍肩推背地调侃他。
他跟大伙一块儿嘿嘿嘿地笑。他上电影?天下还有比这更猾稽的事吗?拍成了,电影院门口准得排长队——退票!
“‘哪里哪里’是为姑娘们练哩!哪个姑娘不喜欢武艺高强的硬汉!何况咱们的‘哪里哪里’并非五大三粗,而是‘儒将风范’!“队里的技术员汪大哥甚至于当着姑娘们也这么打哈哈。
对此海西宾保持沉默。他当然并无那样的动机,但确实收到了那样的效果。他常常接到偷偷递来的情书。有一次一个姑娘竟大胆地把情书通过邮局寄到他家。海老太太接到了信,因为老眼昏花,便请詹丽颖代读。詹丽颖打开信一看,没开读便笑得前仰后合......
从此海老太太少不了对海西宾的盘问。海西宾总这么跟她说:“奶,您放心,准给您娶个跟我一般孝顺的。”
目前海西宾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正处于热恋之中。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他一大早便骑车出去同她相会,下午四点来钟才转回家来——要不是为了赶着回家看四点零五分开播的电视节目“足球赛选播”,他也许还要同她多缠绵一会儿。她目前尚未向严厉的父母公开她的爱情,所以他们晚上还不能从容相会,而海西宾也还没作出把她带来见奶奶的决定。
海西宾推车进了院子,刚把车抬过垂花门,便看见一个醉醺醺的汉子连哭带嚷地从薛家新房中冲出未,冲出几步后,又扭过头去骂:“你们他妈的诬赖好人。你们他妈的一窝子喇嘛才是贼!老喇嘛!小喇嘛!你们他妈的留点神,我他妈的跟你们没完!我非找人来把你们这喇嘛庙砸了不成!咱们走着瞧!”
那醉汉是卢宝桑。随着他冲出薛家新房大吵大闹,院里一时淤满了人。薛家的两间屋子里自然涌出人来,詹丽颖和张秀藻也不禁出屋观望,海西宾身边又站过来了外院那澹台智珠的公公和荀大嫂。大家尽心情各异,但有一个感慨却是共同的: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弄成了这样!
新郎薛纪跃,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中,尽管旁边的人拼命拉住他,他还是挣扎着扑过去。他头发散乱,西装不整,喜花摇摇欲坠,声嘶力竭地嚷着:“卢宝桑,你甭走!你把雷达表交出来!要不咱们一块儿去派出所!......”
卢宝桑却朝他欠着脚、耸着身子,大声地嚷:“谁他妈偷了表谁是三孙子!去派出所!去不着!不让走?姥姥(姥姥:北京俚语,意谓根本不可能,表示藐视。)!”嚷完,扇着肩膀,从海西宾身边一晃而过。
海西宾当时产生了一种揪住他的冲动,却又抑制住了——毕竟情况不明、是非难辨。就在卢宝桑走出去的一瞬间,海面宾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殷大爷。啊,今儿个殷大爷也来薛家做客了......
薛纪跃到底被人们连劝带拉地送回新房中去了。詹丽颖自然早已走过去向薛大娘细究根源。荀大嫂也过去同薛师傅说话——她倒先不打听来龙去脉,而是立即劝薛师傅往开了想:“凡有喜酒必有醉人,小小不言的事儿,过去了就当它仨葱俩蒜......底下咱们接碴热闹。走,我去帮你们张罗......”张秀藻退回了屋去,心思不能马上回到功课上,她不仅感到烦恼,而且为自己同这些人之间的相互不能理解,产生出一种淡淡的哀愁。她不久将搬到另一种环境中去,远离那粗鄙庸俗的一群,那是她的福气吗?可荀磊却是过去、现在,以及相当长的一段将来,都始终处于这样一种氛围之中,荀磊是怎么忍受下这一切的呢?......澹台智珠的公公目睹了邻居家的纠纷,联想到自家的内乱,心里发紧。他退回家中,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李铠和智珠怎么都一去不返呢?就连小竹,也好久不见踪影,他是该去寻觅他们,还是该淘米准备晚饭呢?......
海西宾看见殷大爷的时候,殷大爷也同时看见了他。卢宝桑走后,他二人自然凑到了一起。殷大爷是段雁勤最得意的高徒,海西宾跟他学过一段“大成拳”。据说殷大爷五十来岁的时候,他的“大成拳”居全城民间武坛首位,有“隔山打老牛”的功夫。如今殷大爷家住南城龙潭湖一带,在那里挂牌正骨,声誉极高。殷大爷挨近海西宾以后,简单扼要地对他说:“出去的那位叫卢宝桑。现在弄不清他偷没偷薛家的雷达表。他现在又醉又浑。你要得便,出去远远地跟着他,盯着他点,看他都往哪儿去,干了什么。你只远远跟着就行,可不许惊了他,更不能动他。他要进了住家院子,你就回来。我等你的信儿。”
海西宾跟殷大爷本有师徒之谊,再说薛家的事情也该管管,听了这话,便把车头掉转,又朝院外面去。那“足球赛选播”的电视节目,他自然已经弃诸脑后了。
28
新郎的哥哥终于露面。关于“装车”和“卸车”。院内的“水管风波”。
北京现在还有多少酒馆?
卖饭兼卖酒的地方不能算酒馆。必得是以卖酒为主,附带卖酒菜的地方,才能算酒馆。据老人们说,当年北京城酒馆颇多,而地安门外、鼓楼之前那二里长的街面上,不但酒馆的数量可观,其种类也相当齐全。
北京市民现在不怎么喝黄酒了,而当年京师酒肆之中,“南酒店”却占相当的比例;店中出售“女贞”、“花雕”、“封缸”、“状元红”......等不同流派的黄酒,同时也把“竹叶青”当作一种陪衬,附带出售;与黄酒相适应的酒菜则备有火腿、糟鱼、醉蟹、蜜糕、松花蛋......等物,另一种“京酒店”,早期只供应雪酒、冬酒、涞酒、木瓜酒、干榨酒、良乡酒......后来渐渐加添上声名鹊起的汾酒、西凤酒、泸州大曲、贵州茅台(注:80年代中国四大名酒)......虽已名不副实,但老年人叫惯了,仍叫“京酒店”;再后来因为又变化为主要出售北京郊区自产的“二锅头”,以“价廉物美”来维系住一批常客,所以倒也终于“返璞归真“。这”京酒店“供应的酒菜,早年多是咸栗肉、干落花生、核桃、榛仁、蜜枣、山楂......夏季添加莲子、鲜藕、菱角、杏仁......似乎是以素食为主;后来渐渐素食减少,而变为咸鸭蛋、酥鱼、兔脯、驴肉......到了如今,则以“小肚”(猪膀胱裹肉、粉。“肚”在这里读三声的du.)、猪蹄、各类肉肠和粉肠为主了。当年还有一种“药酒店”,现在北京市民常把黄酒叫“料酒”或“药酒”,但早年的“药酒店”,所卖的酒并非黄酒而是各种露酒,如玫瑰露、茵陈露、苹果露、山楂露......另外,如莲花白酒、绿豆烧酒、“五加皮”......一类的烧酒,也多在这种酒店中出售。这种酒店往往并不准备酒菜,沽酒者大都也是购回再饮。如今北京市民一般是不怎么喝露酒的,他们把黄酒、白酒、啤酒以外的带酒精饮料统称为“色(注:shai三声)儿酒”,“色儿酒”中只有红葡萄酒一种受到欢迎。至于专门出售威士忌、白兰地一类洋酒的“酒吧”,除了某些一般市民不能随意入内的大饭店中设置过外,市面上似乎始终阙如。
当年的鼓楼前大街,义溜胡同附近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酒肆。“义溜”其实是“一绺儿”的谐音,因为那胡同狭窄得两个人迎面相遇,必得侧身谦让才能通过,所以人称“一绺儿”。“一绺儿”在号称“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的北京城内,似乎本不值一提,但因为当年它附近有名的酒肆饭馆颇为不少,酒徒食客为抄近路常斜肩而过,故而名声颇着。从鼓楼前大街穿过“一绺儿”胡同,便可直抵那酒肆门前,门上挂着黑地金字大匾:“天香楼”。进了大门,迎面立柱上是一副对联:“四座了无尘事在,八窗都为酒人开”。当时有首“竹枝词”曰:
地安门外赏荷时,数里红莲映碧池;好是天香楼上坐,酒阑人醉雨丝丝。
这说的是夏天,其实冬季生意更好,又尤其是元宵节前后。“一绺儿”胡同南侧,挨着后门桥,有座火神庙,现在遗痕犹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以前,每逢元宵灯节,据说庙中都要烧“火判”,即将中空的泥塑神像,填以薪炭,燔火燃烧,不但使其体腹红透,而且还要“鼻头出火耳生风”。这自然要吸引无数的市民去观看,其中一部分在观览之余,便不免要到“天香楼”中痛酌一番。如今年过七十的北城市民,忆起当年景象,往往还能形容个淋漓尽致。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时,就不知把这话题炒过多少遍“回锅肉”。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北京饭馆的数量一度大大减少,酒馆一度濒于绝迹。到粉碎“四人帮”之后,饭馆的数量和种类才有所增添,酒馆也略有恢复。当然,旧时代里酒馆的繁多乃是一种畸形的社会生态,那一“传统”本不值得大力继承,但适当地向市民提供一点“随意便酌”的场所,开设一些管理得当的专卖酒类和酒菜、备有坐席的酒馆,看来也还是必要的。一九八二年年末的钟鼓楼一带,这样的酒馆出现了一家。它位于鼓楼后面、钟楼前方的钟楼湾胡同之中,是一所平房,叫“一品香烟酒店”。里面设有四五张方桌、十多张方凳,除了供应各种烟酒而外,还供应煮花生米、拌海蜇皮、“小肚”、粉肠、茶肠、蒜肠、蛋香肠、午餐肠、茶叶蛋、猪头肉、拌粉丝......一类下酒菜。因为它的位置处于僻静的小胡同之中,所以光顾的酒客很少有偶然路过的生人,多是附近的居民或在附近上班的职工,售货员与酒客大半相熟,酒客之间也大半相熟,于是乎酒馆中常常充满了一种活泼而融洽的气氛。
且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海西宾骑着自行车,遵殷大爷之嘱追寻卢宝桑的行踪,结果是发现卢宝桑摇摇晃晃地钻进了“一品香”。海西宾在“一品香”门前下了车,把车支好、锁好,隔着玻璃窗朝里面望去。原来同院澹台智珠的爱人李铠早在里面,卢宝桑进去后立即看到了李铠,显然是大声地吆喝着,一溜歪斜地走了过去;李铠站起来扶住了他,显然是在颇为惊讶地询问......
海西宾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到“一品香”去?忽然有人在叫他:“西宾!”
海西宾转过头一看,是薛纪跃的哥哥薛纪徽,骑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