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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音间外有人敲着玻璃门,催她快点。她爽性推开门,伸出头来,对那人说:“你别处打去吧!我有急事,这电话我包了!”
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当即跟她争辩起来:“公用电话大家用,你一个人怎么能包下呢?何况你现在又不打......”
“我等长途。”詹丽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让别人插进来。我的长途说不定马上就过来。”说完“砰”地关上了玻璃门。
那人很不以为然。见她只是双臂合抱胸前,并无电话可接,便拉开玻璃门,探进了头去,商议地说:“我就几句话,你让我先打吧。反正误不了你的长途。”
詹丽颖粗暴地说:“你别在这儿捣乱!”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那人被激怒了,同她隔着张开的门缝争吵起来:“你霸着公用电话不让别人使,你才是捣乱!”
詹丽颖毫不思索地“还击”,对方欲罢不能,便继续同她争吵,最后不但周围的顾客过来劝解,营业员也走出柜台来干预......
四川的长途接过来了,那边刚说了一句:“领导没有找到......”詹丽颖便劈着嗓子叫喊起来:“岂有此理!简直是草菅人命!都干什么去了?搞特权去了!谋私利去了!享清福去了!......”
结果,弄得那边接电话的人对她印象极为恶劣,甚而心里掠过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人!要是再有运动,非得整整她不可!”这边的顾客和营业员听她那么一顿乱叫乱嚷,也都认定她“人品太次”。
唉,詹丽颖啊詹丽颖,你本是一个最善良最热情的人,即如今天这一整天,你为他人贡献出了多少无私的关怀、照拂、慰藉与援助!
这不仅体现在精神上,也体现在物质上。然而你还是被你那糟糕的性格所误!俗话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但悠悠的岁月,怎么就磨不掉你性格中那多余的“毛刺”?......
其实,詹丽颖的爱人是在他妹妹家发病的,妹妹、妹夫将他送进医院急诊后,妹妹便跑出医院给詹丽颖拍出了电报,并且给哥哥单位的领导打了电话,领导搁下电话马上就到医院去了;医生很快作了确诊:急性胆囊炎,并立即采取了应急措施......在医院办公室,詹丽颖爱人单位的领导及时地给詹丽颖所在的单位打了电话,让值班室作了电话记录——“因为詹丽颖的爱人急性胆囊炎发作,可能需要动手术,建议允准詹丽颖及时赴川......”——并嘱托值班人员明天一早便向他们领导汇报;这之后,又给詹丽颖住地所在的胡同的公用电话打了长途,但未得詹丽颖的回电——对方不知道詹丽颖正在地安门邮局,而詹丽颖也没想到对方已在医院......
当然,出现这种事态,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国电信事业的落后,即使是北京这样一座位居首位的城市,到一九八二年年末,电话也远未普及,不仅拥有电话的家庭所占比例极小,公用电话的数量也远不能满足市民要求。这说的还是用金属导线传递资讯的电话。而就在那个时候,世界上一些国家已经研制成功了以光导纤维传递资讯的电话,有的并开始投入了实际使用。这意味着一种体系性的变化。
包括詹丽颖在内的中华民族啊,你将怎样追赶上去?......
澹台智珠走出电梯时,劈面遇上了慕樱。
两个新邻居互相点了点头。
慕樱当时心情很好。她从院里出来以后,先去了部里医务室。其实医务室的小套间,才是她现在真正的家。她在那里仔仔细细地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女为悦已者容”,真是一点不错。中午去见嵇志满时,她一心所想的并不是怎样取悦于对方,而是如何体现出自己的尊严和教养,因此她把发式弄得比较服帖,裹了一条本色白的毛线围巾,外面穿了一件掐腰的薄黑呢大衣;脱去大衣,上身是玫瑰紫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乳灰色的鸡心领毛衣,以及毛衣里面的浅褐色尖领衬衫;下身是深蓝色的弹力呢筒裤,脚上登一双与西装外套相呼应的玫瑰紫高跟鞋。现在她是来见齐壮思,因而从头到脚都予以改造,她力求显得年轻、潇洒而又不露雕琢痕迹。头发她使其蓬松开来,在双耳后形成一种抛物线的飘逸效果。围巾和大衣都为她所淘汰。她头上似乎是随便地扣着一顶浅蓝色的毛线便帽,上身只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深蓝色“登山褛”,那“登山褛”上这里、那里缝缀着一些白色和灰色的装饰性条纹,并不对称,但显得既波俏又和谐。“登山褛”左边的袖子上有个带拉链的暗兜,正好可以放进一个硬封皮的“通讯录”,她用那“通讯录”将那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夹住,搁进了那暗兜之中。
脱掉“登山褛”,里面是一件草绿色的粗线高领毛衣,不点缀任何装饰品,而以一种春草般的纯朴夺人心魄。下面是一条屁股包得相当紧的准牛仔裤——她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条普通的劳动布工作裤,没有牛仔裤的那种宽镶边和外露的大裤兜,并且裤腿也不那么紧绷在身上,但实际上却深得牛仔裤之三昧,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格外袅娜、灵动。脚上,她故意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高跟靴。
她没有带提包,手上只戴着一双与头上帽子相呼应的浅蓝色毛线手套。
自从齐壮思向她提出:“请你不要打扰我。”那以后她也确实没有去打扰过他。甚至在部里办公大楼的走廊上迎面相遇,前后左右又没有什么别的人,她也仅只是对他坦然地笑笑,便各自走开。不过,她总觉得从齐壮思那双依旧饱蓄着雄狮般精力的眼睛里,朝她放射出了某种类似电流的光——毋庸理智地分析,凭直觉,她便深信他其实还是喜欢她的,他不让她打扰他,是因为他肩上承载着重要的事业,他有着一种高度的革命责任感,而并不是因为她的打扰会使他感到厌烦。
因此,她觉得自己实际上享受着一种主动权。只要她并不过分,在某种情况下闯进他的生活打扰他一下,他甚至是会感到高兴的。当然,她必得量好尺寸,及时抽身,而绝不能急躁冒进。来日方长嘛!
当她在地铁的站台和列车上,以及当她从大街走进这幢大楼并来到电梯之前,她感到周围不时有人朝她投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她微微地昂着高傲的头颅。她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在这样评价她:呵,真时髦!
当她在电梯门前,按亮了上行的揿钮后,她心中飘过了这样的思绪:是呀,我承认我时髦。可时髦有什么罪过呢,难道我落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该永远困守在老家那个灰色的小镇?就该永远把那种一圈大红、一圈大绿、一圈土黄、一圈宝蓝的袜子,认作是天下最美丽的袜子?......
对于慕樱来说,时间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原来,她在箭尾上,现在,由于她自身的努力,她已附着在箭头。在“时间运行”的过程中,箭头永远优于箭尾。在我们日常生活里,与时间紧密相联系的语汇究竟有多少?“时机”、“时尚”、“时宜”、“时势”、“时兴”......包括“时髦”,这都是“箭头”上的观念,慕樱以与这些观念合拍为荣。
慕樱很早便把契诃夫名剧《万尼亚舅舅》里的这句台词,当作自己的“座右铭”:“人的一切都应当是美的:心灵,思想,面貌,衣裳。”
但美的观念是固人而异的。在同一“时间之箭”上,“箭头”的观念往往与“箭尾”的观念截然不同。慕樱现在遵从“箭头”上的观念。即如爱情问题,她以为只要是真诚的爱,并排除了强迫手段,便无论施之于何人,都是合理而道德的。又如衣着打扮,她以为必须打破男穿男、女穿女,少穿少、老穿老......之类的框框,而应悉听尊便,只要自己和爱人满意,便无所谓合适与否。
听到了电梯下落的声音,慕樱全身漾开激动的波纹。她事先没有给齐壮思打电话,但她坚信能够见到他,并被单独接待。她将使他大吃一惊——她不跟他说别的,而仅仅是谈论邮票。她将以一个纯粹的“邮友”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并且,她将并不白白奉送他那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而是同他进行协商、交换!最后,她将率先申明她还有事要办,不等他作出反应,便立即飘然引去......
电梯门打开了。在走出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同院的澹台智珠。
慕樱本能地朝澹台智珠点了个头。慕樱没看过澹台智珠的戏。但她从詹丽颖那里得知了关于澹台智珠的各方面情况。她不能理解澹台智珠怎么能同一个工人生活了这样久。也许,是因为澹台智珠总演那种宣扬封建道德的戏,中毒太深了吧?......
慕樱乘电梯升上去的时候,澹台智珠已经走出了楼门。在同慕樱相对一点头之后,澹台智珠心头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些对慕樱的想法。澹台智珠从詹丽颖那里知道,慕樱不仅和原是大学同学的丈夫离了婚,而且还放弃了孩子。仅这一点澹台智珠便不能理解。在澹台智珠的观念中,凡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因仗势霸占、坑蒙拐骗而造成的婚姻关系,都应予以破除;但倘若是自由恋爱而缔结的姻缘,便不能儿戏般地随意加以变化。王宝钏的苦守寒窑、白娘子的断桥责夫、赵艳容的金殿装疯......之所以具有永恒的感人力量,正在于爱情的忠贞和专一,这似乎也是世界上其他民族大多数人的恒定观念——否则,你就不好解释为什么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悲剧至今仍在催人泪下,而尽管奥赛罗残暴地掐死了苔丝特梦娜,观众仍对他充满了同情与痛惜......据说慕樱甩掉她丈夫的理由,是“没有共同语言”和对方的“庸俗浅薄”。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谁都可以用这两条理由来掩盖自己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卑鄙心理。《豆汁记》里的莫稽,不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为他抛弃金玉奴辩解吗?而李甲把杜十娘“转让”给孙富,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作为堂皇的依据;杜十娘的“怒沉百宝箱”,便不但不值得同情,反近于“无理取闹”了!......
澹台智珠和慕樱这两个同龄的中年妇女,其爱情观和道德观就是这般地大相径庭。
不过当她们在那电梯前短暂地相遇之后,她们各自对对方的“腹诽”,也就仅仅是一两分钟,她们有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有着各自的心绪与期望......
原来澹台智珠还想同那位评论家继续交谈下去,但一下子又来了许多她所不熟悉的客人,因此她便告辞出来了。评论家一直把她送到电梯跟前。
“你不要慌乱。剧团肯定是要改革的,但不会是退回到旧社会的戏班子状态。”临分手时,评论家亲切地对她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一定帮你捅上去。至于明天晚上的宴请嘛,咱们一言为定——就按刚才商量好的方案办......”
澹台智珠心里热乎乎的,真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位评论家——他为人古道热肠,艺术见解却绝不墨守成规,他一贯鼓励澹台智珠在继承流派的过程中刻意求新,闯出新的独特的风格。
电梯门开了,澹台智珠走了进去,评论家向她挥手致意,并且说,“代我问李铠好!你跟他说:明天他要不去,我会生气的!”
澹台智珠心里更加感动。
......当她一小时前来到评论家家里,向评论家倾诉出一切以后,评论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样吧,明天你那个”萃华楼“的宴请,改成到我家附近的那个”燕云斋“吃涮羊肉吧。由我出资。你通知他们的时候就说,我看了你们前些时候演的《木兰从军》,想跟你们大家交换交换意见,热闹热闹——这也确实是我早有的打算,只是因为这一阵太忙,所以一直没有主动同你联系——我想”板鼓“和”京胡“都会来的吧?说实在的,你们本是个合作得很不错的艺术集体,我要为你们继续合作、攀登艺术高峰打气!当然,我也有相当尖锐的意见——从你们的创腔,到”板鼓“的节奏处理,到你贴片子的方式......我都要坦率地直陈我的看法;同时,我还要带头慰劳李铠,没有他作为后盾,你也难在舞台上焕发出光彩!......就这么定下来吧——那”燕云斋“虽说名不见经传,是个”知青“办的小饭馆,可涮羊肉的质量和服务态度,都保证能让咱们满意;他们那个小经理,又恰巧是个京剧迷,现在年轻人里京剧迷不多呀,你看,明天晚上,大家不都能很快活的吗?”
澹台智珠当时也曾提出:“哪有评论家破费请我们的呢?从来都是搞创作的请评论家,好贿赂出好话来啊!明天的钱一定还是由我来付......”
评论家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完了他说:“你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很有趣的话——好话都是贿赂出来的!那么,因为明天我主要是提意见,”说坏话“,所以我得反过来付罚款,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说得澹台智珠也笑了。
......澹台智珠朝地铁入口走去。她恢复了镇定与自信。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恰好是五点整。她忽然急迫地想把同评论家会见的情况告诉李铠。啊,李铠,亲爱的人!在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上,说来说去,唯有你是最贴心的人!不仅是在我陷入绝望的境况下,你携住我无力的手,带我浮向了希望,就是在我重新赢得事业上的成就后,也唯有你,是真诚地爱着我的全体——从灵到肉,从作为一个妻子到作为一个演员——还记得那个例子吗?一位崇拜者到了后台,他本来大概不惜跪倒我的脚下,但当他发现卸了装的我竟有着一张浮肿的脸庞,而且我腿部的静脉曲张,竟到了每次演完必须立即按摩的地步......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双眼里明显地流露出惊诧与失望!原来他爱的只是台上的那个澹台智珠......又怎么能忘记那一回呢?为了开拓戏路,我试演了尚派名剧《失子惊疯》,一个“屁股座子”没有摔好,使我身心都受到损伤,观众席中不仅发出一片惋叹,还有个别人喊了倒好;回到后台,几个同行也只是问:“你怎么搞的?”“平时练得不是不错吗?”唯有你,冲进后台的第一句话是:“你摔坏了吗?”那一晚,你坚持不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家,而去为我叫来了出租汽车,当总务科居然拒绝报销那笔车费后,你毅然放弃了当月购买一双新皮鞋的计划......啊,李铠,你那宽厚的胸膛,是供我将养的田原;你那茁实的爱情,是滋润我心灵的甘泉!我不能失去你,犹如你不能失去我一般!亲爱的人儿,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立刻找到你,告诉你一切——咱们别怵“大师姐”,咱们有人支持,咱们能够渡过危机,咱们要试着搞真正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