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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慧珠的人生高光时刻,来自1946年8月。
那一年夏天,是“上海小姐”评选。决赛前,童芷苓宣布退出,把自己的选票转让给言慧珠,大家猜测,这大约是童芷苓意识到自己选票落后,不如“大度”一把,保全颜面。童芷苓的退出,使得言慧珠成了“平剧皇后”。
一说起上海小姐,大家总会想起王安忆的《长恨歌》,王琦瑶的人生起点,正是“上海三小姐”。《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风靡全国之际,我正在做《申报》研究的作业。窗外的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校图书馆解放前期刊研究室里,暗褐色地板仿佛可以渗出水来。管理员是一个沉着脸戴袖套打毛线的阿姨,她时常偷偷瞪我一眼,因为我这个不识趣的借阅者,一坐便一下午,已经一连几天打搅了她的提早下班计划。阿姨的不快,我当时无从知晓,因为我完全沉浸在1946年8月的《申报》里,那是属于上海小姐的8月。
从一开始,《申报》就成了上海小姐事件的拥趸,开设上海小姐专栏。8月开始,又为入围的小姐们连篇累牍写专题。报纸已经泛黄,且又附了塑料膜,但不知为何,你还是可以找到那种兴奋。8月20日当天,报纸特别加印四个版面,从通栏设计到排版,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躬逢盛事”。
别看《申报》是日报,时效性并不比现在的新媒体慢。晚上就要开幕,当日下午,《申报》还做了即时的参赛者采访,我觉得《申报》记者手脚迅速,比公众号还要快。新闻也是很有料的,比如在最后一刻,童芷苓宣布放弃了竞选。当时票数较为靠前的是谢家骅,她的采访被放在第十五版很显著的位置,题目叫《上海名票友谢家骅小姐愿尽人类互助的责任》。而根据当天的报道,截止到8月19日晚六点,谢家骅自己已经拉到两千五百万元,比第二名刘德明多了两千万元,看上去确实胜券在握。
如此热火朝天,《申报》上同样存在着很多批评这场选秀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主旋律,主要是——你们还记得这场活动的主旨是为了救灾吗?
是的,1946年的上海小姐竞选,初衷是为了救灾。
这一年入夏之后,江淮平原遭遇特大水灾,三百万难民流离失所,数十万苏北难民拥入上海。1946年6月24日,“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成立。赈灾筹款的目标是二十亿元法币,一开始纯靠募捐,然而发现完全达不到,于是就想出发起一次带游园会性质的选美比赛——这便是上海小姐竞选活动的由来。
7月25日,策划方案出台,主办方希望评选出上海小姐、电影皇后、平剧皇后、话剧皇后、越剧皇后、歌唱皇后和舞国皇后。其中,上海小姐的入围条件为:闺阁名媛、女公务人员、女自由职业者、女文艺家、女运动家、工商业女从业者。
选举规定为无记名投票,向全体民众发行选票,民众可以购买选票并且填写所推选的上海小姐或皇后姓名,于游园会当天把选票投入票柜。大会开幕三小时后当众开柜,现场宣布结果。选票分为三档,红色选票十万法币,充当票数一百张;绿色五万法币,充当五十张选票;黄色一万法币,充当十张选票。
游园会当天的入场券需要另外购买,限量三千张,每张票价两万法币。看着还是蛮划算的,除了可以共襄盛举之外,还有冷饮和赠品(其实就是百雀羚一盒)。
一开始的招募并不顺利,这主要是因为,上海过去类似上海小姐的选美活动,参选的都是四马路的娼妓。要争取真正的闺阁名媛参加,难度是不小的。招募发出后一个星期,名媛组一个报名的也没有,许多女性表示,自己并不想和那些舞女歌女夹缠到一起。
直到8月12日,《申报》才报道了第一位“良家妇女”的参加——十七岁的民立女中高二女生高清漪。筹备组立刻在各大报纸宣传高小姐的良家身份,很快,报名人数增加至三十九人。不过,仍旧有女中的学生抱怨说:“我是被同学硬拉来的,说是要我做个伴儿,早知道有这许多新闻记者要来拍照,倒后悔当初不该太糊涂了。”
在这其中,最为耀眼的是复旦大学商科毕业的谢家骅,各大报纸都有她的身影,谢家骅也被认为是拉票最为积极的闺秀。这主要是因为,1946年,谢家骅的人生一落千丈。她的父亲谢筱初曾任南洋商业银行总经理,但谢筱初还担任了汪伪经济委员会委员,战后因“经济汉奸”受到审判,最终因“通谋敌国,供给军用物品”判刑两年半,“财产除酌留家属生活费外没收”。谢小姐需要卖力,获得上海小姐,是这位落难闺秀的大好机会。
尽管有不少人唱反调,怀疑选美的真实目的,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这场上海小姐的选举已经成为1946年上海人最大的关注点。他们在热议着佳丽的同时,也在悄悄讨论着这场活动的背后策划者——乐善好施的杜先生。
8月20日七点,大幕拉开。
大门上端悬着“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园游大会”的红绸金字匾额,下面吊着“园游大会”四盏纱灯,进门便是一只投票柜,沿大门两侧则是收选票的职员。报馆们在这里送着当日报纸,其中销量最好的是《申报》。主场设在花园舞池,先上台发言致辞的是杜月笙,他感谢了之前表演舞蹈的舞星。八点钟,乐声四起,回光灯向主席台散发出数道银光,主席台上坐着的市参议会副议长、社会局局长等依次发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位嘉宾李副局长的发言很简短,但他特别提到,面对外界的若干批评和非议,多亏杜月笙先生出面,对社会做出了贡献。
台上讲着话,台下投票也没有停止。园子里、草坪上,每一个藤桌都坐满了人,露天舞池里,大家席地而坐。这时,忽然有人敏感地发现了另一位佳丽,二十三岁的王韵梅。这位姑娘在前期基本没做太多的宣传,甚至一开始报名表格上连照片都没贴,但这时,她忽然和两位杜家女公子一起翩翩入场,并且接受了美国《生活》杂志的访问。有人窃窃私语:难道谢家骅会被翻盘吗?
讲完话是演唱环节,有张伊雯的《蔷薇处处开》,轮到韩菁清上台时,她先不唱歌,讲“苏北难民太苦了”,话音未落,大家已经疯狂鼓掌欢呼,她为大家演唱了《罗曼娜》。
十一点十分,开票时间到。王韵梅横空出世,当选上海小姐,票数是六万五千五百票。谢家骅屈居亚军,票数两万五千四百三十票。刘德明以八千五百票居三。
结果一出,大家大为惊讶。耐人寻味的是,在宣布结果之后,当选的前三名都被请上了主席台。但此时,话筒里忽然响起“杜先生请范绍增军长上台讲话”,这样呼叫了两遍。可是范军长没有上台,于是三位上海小姐就这样下台去了。
有人说,范绍增便是王韵梅的后台,当天晚上七点钟,他专门在上海酒楼宴请了协会诸位要人,确保王能当选。卢大方在《上海滩忆旧录》里说,王韵梅的撑腰人范绍增,预付了一张空白支票,揭晓之前,如果别人最高数字是十万元,他即在空白支票上填十一万元,别人再怎么辛苦努力,均为他击败。董竹君的自传里也提到这位王韵梅是“四川军长范绍增加码到抛出七千银元才得胜”。
雄心万丈的谢家骅虽败犹荣,媒体为她不平,民众也劝慰她。她获得了不少广告商的青睐,连《秋萍毛衣编织法》上都有她的倩影,大家都认为,她才是实至名归的上海小姐。
王安忆的小说里,王琦瑶是三小姐。我寻找资料时,也着重想要寻找第三名刘德明的照片,找是找到了,不过,大为失望。8月20日,《申报》上有刘德明的介绍:“年青美丽的刘德明小姐是刘道魁律师的女公子,现在是新成区区公所的助理员。由于该区长王剑锷律师的鼓励,终于也加入竞选。刘小姐十九岁,上海人,启秀女中毕业。她体重一〇四磅,身材虽不高,却窈窕多姿,笑起来眼珠一亮亮的,更是妩媚动人。……她美丽聪明懂事,还演过几次话剧,是位典型的上海小姐。”
《星光》去了刘德明家采访,找到沪西刘宅,“顿使当事人大吃一惊”,原来只是一间平房,房内除桌椅外一无长物。刘德明和王琦瑶一样,都是“小家碧玉”出身。在当选上海小姐后,刘德明受到导演方沛霖的青睐,被邀请试过镜,但终因外界反对而放弃。
小说中,提携了王琦瑶的李主任空难去世;现实中,1948年12月21日,方沛霖为筹拍歌舞片《仙乐风飘处处闻》,乘坐中航“空中霸王号”由沪飞港,因大雾导致飞机撞山,死于空难。王琦瑶的故事,确实有刘德明的影子。
但上海小姐们的真实结局,也远比王琦瑶唏嘘。
冠军王韵梅,在选美之后的主题词是“不胜其扰”。她参加了一些慈善活动,比如代表上海市民向后方医院献旗等。但活动数量远比二小姐谢家骅少。1946年的《上海滩》和《快活林》曾经披露有“私生饭”去偷看王韵梅早上吊嗓子(他们找到她家住在迈尔西爱路环龙路)。她去苏州游玩,也有人跟在后面意欲图不轨,王韵梅曾经非常愤怒地说:“我的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
董竹君是王韵梅的邻居,她住在迈尔西爱路一六三弄六号,一二层和楼后的厨房、保姆间、汽车间属于董竹君,三楼则住着王韵梅。她说,在王获得上海小姐之后,还时常看到范绍增去王家。有人劝董竹君搬家,因为“在老虎口里”,董竹君说,“虎口是最佳避风港”。
1947年1月11日下午四点半,华懋饭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证婚人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新郎是上海颜料业巨子荣云汉的次子荣梅莘,新娘则是谢家骅。这是一场闪电结婚,谢家骅比荣梅莘小十三岁,两人认识的时间很短。不过,当时的报纸说,两人家庭背景类似,都喜欢唱戏和跳舞,可谓郎才女貌。
这场婚礼唯一的遗憾,是新娘的父亲谢筱初还在狱中。我查过《申报》,到1947年8月20日(上海小姐选举一周年),谢筱初才获得了保外就医,报道的题目是《上海小姐之父谢筱初有病获保释就医》。这样的新闻当然不算什么好新闻,谢家骅肯定希望这样的宣传还是少一点。然而,事与愿违。
12月8日,《申报》上的新闻是:《“上海小姐”披头散发闹婚变》。原来,谢家骅在婚前就和香港大中华影片公司签约。1947年11月30日,刚生小孩三个月的她只身前往香港拍片,此事当然瞒着荣梅莘,因为荣的控制欲很强,“禁止家骅与别的男人握手,因为怕家骅的皮肤教别人碰着了,使他心里难受。”
12月3日,荣梅莘得知此事,立刻飞到香港,两人在浅水湾宾馆大打出手。谢家骅脖子被掐、衣服被撕,一时间满城风雨。有意思的是,因为这场风波,电影制片方把原本的《上海小姐》改成了《满城风雨》。
1948年1月13日下午,谢家骅和母亲从香港返沪,荣梅莘获得了线人的“情报”,跑到机场来接机。可惜谢家骅下了飞机之后,对丈夫完全不理睬,坐上预备的汽车就走。根据祝淳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民国上海二小姐谢家骅》的考据,当时的目击者说,荣泪盈满眶,攀住谢的汽车,向其岳母哀称“面子有关”,求谢与其同行。但谢母答以“有话可到医院去讲”,意思是让他去找其时已保外就医的谢筱初理论。旋即马达开动,疾驰而去。谢家骅对于荣的冷漠,除了之前的家暴事件,似乎还有荣的出轨。所以她对荣提出了三个条件:一、荣梅莘立即与同居的舞女瑶丽脱离关系;二、双方避免无谓交际;三、合法出行各得自由权。荣梅莘全数答应,两人言归于好。
你以为结束了,1948年8月4日,《申报》第四版,《苦命的上海小姐,谢家骅仰毒遇救》:“半年以来,因荣始终未践诺言,对谢之行动既管束綦严,对其张姓情妇则又不愿脱离关系,谢以空闲寂寞,抑郁寡欢,自思遇人不淑,乃萌厌世之念,上月二十四日夜间突吞服安眠药片自杀,幸灌救迅速,未陷险境,嗣即入医院疗养一周,昨始出院。”《申报》还附上了一张谢的照片,图注是:“服毒遇救后之上海小姐谢家骅”。
三天之后,荣给唐大郎打电话,说:“家骅的自杀,其实没有这一回事,《申报》的记者,是她打电话请来访问的,躺在床上的照片,拍了又拍,中间还掉过一件旗袍,那里有自杀的事,简直开玩笑。”唐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荣说:“只有一个理由,她要出风头……”
就在大家等着这对怨侣离婚的时候,他们又和好了。《青春电影》上有《谢家骅之女周岁,荣梅莘大摆筵席》的报道,女儿周岁宴花了三十亿法币,比上海小姐募捐还要多。
这对上海滩著名欢喜冤家就一直在报纸上吵架——和好——吵架。1949年9月10日,已经解放了,《青青电影》(17卷18期)还刊登了谢家骅夫妇大吵,打碎玻璃镜子的新闻,原因是谢家骅想要办托儿所,荣不同意。1950年3月18日,谢家骅在《新闻日报》第五版登出寻夫启事:“梅莘鉴:君于六日离家,一去旬馀,音讯毫无。今家中开支无着,生活困难。望见报于三日内返归。至盼至望。家骅启。”
1952年,谢家骅夫妇前往香港定居,最终因感情不和而分手。1972年12月10日,谢家骅忽然在酒店客房去世。她的死,陈存仁曾经在《我的医务生涯》里有一个版本:
某天深夜,陈存仁接到了谢家骅的电话,说要他立刻去,陈不肯。她说,你不来,我就写“陈存仁不来,我死了”。陈赶去一看,见谢遍体淤黑,已无可救药,便悄悄抽去纸条走人。过了三天,报纸上登出上海小姐谢家骅逝世的新闻。一位朋友告诉陈:“这位谢小姐有一个同居的人,从远地辛辛苦苦带来两皮箱白色的东西,是三人合伙带来的。谢家骅见是白色的东西,大发小姐脾气,趁他们三人外出时,把白色的东西全部倒入厕所便桶中,一抽而尽。这三人回来,见到两皮箱东西已化为乌有,因而狠狠地打了她几顿,这才造成了这一个事件。”
几个月之后,荣梅莘移居美国纽约。1982年与朱宝玲女士再婚。我见过他晚年的几张照片,一点不像是年轻时风流花心小开的样子,也许遇到了对的人,他便成了一个好人。
三小姐刘德明的资料非常少,我看过小报上的一则八卦,说有一天,两个男性友人同时约她出去,一个有自己的汽车,一个没有。她选了有汽车的那个,另一位特别生气,让她脱掉他给她买的戒指、大衣、旗袍和皮鞋。刘德明只得当场脱下,借了女朋友的大衣钻进汽车才得以脱身。
她几乎销声匿迹了。卢大方的《上海滩忆旧录》书中,倒有“三小姐居处犹是无郎”一节,说刘德明一直留在上海,从事律师业务,但和老母亲居住,没有结婚。她曾写信给居港的女友,说近来发觉自己渐渐老去,想托女友替她留心,找一个中年对象以付终身,好安度晚年。
看,即使是上海滩三小姐,忧虑和寻常女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参考文献:
刘倩:《赈灾与竞秀:1946年“上海小姐”选美台前幕后》,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3
祝淳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民国上海二小姐谢家骅》,澎湃新闻2018-1-31
祝淳翔:《王安忆〈长恨歌〉故事原型考》,澎湃新闻201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