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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妇艳》是乐府相和歌辞的篇名,这是梁陈时期的诗人们最喜欢的艳情诗题材之一,最喜欢写《三妇艳》的,是著名的陈后主。别人写的《三妇艳》,妇人或画眉或浣纱或裁衣,唯有陈后主胆子大,开笔敢写“小妇正横陈,含娇情未吐”,亡国罪行又多一件。

爱写《三妇艳》的陈后主亡了国,人们要怪罪的是和他一起在井里的贵妃张丽华。陈叔宝没有死,倒把张丽华砍了头,由此可见,艳丽的女人,总是容易遭人妒忌,引来风言风语——何况还是三个。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七十年前上海滩的三个女人:陆小曼、周鍊霞和陈小翠。她们都是上海中国画院的女画家,都有着各自风格的美丽,也都因为美丽而成为当时的话题人物。

她们会如何处理这些对于美人的诘难,她们将怎样回答舆论对于美丽女人的规范,这些故事虽然早已画下句号,但我依旧想讲给你们听。

又是下午三点半,上海所有的时钟仿佛都失效了。

外滩威斯敏斯特响半阕,大自鸣钟叮当当,没人听见,也没人关心,大家失去了听觉,取而代之的是嗅觉和味觉——确切地说,是下午茶的味道。

洋房公馆。墨绿色丝绒窗帘慵懒地靠在金铜挂钩上,阳光像顽皮的孩子,闪耀着麻将桌上的一只只钻石戒指。红色漆盘呈上来八只描金小碗,四客绉纱小馄饨星星麻油金点点小葱翠,四客黑洋酥汤团在酒酿汤里浮浮沉沉,氤氲着温暖的暧昧。红蔻丹手指头轻轻一拨,象牙麻将轰隆隆玉山颓倒,停了停了,今朝张太太格牌实在忒好,吃客点心大家调调手风。

四川路书场。墨竹折扇啪嗒一收,杨乃武小白菜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紧要处戛然而止。琵琶横卧,台上人拱一拱手,台下人兀自叹息,热手巾上来揩揩面孔,这才回了半晌神。口袋里摸几枚铜钿,包袱里一只碗,小伙计心领神会接过,出门右转,到桥堍上,远远见硕大的平底铁锅,腾腾热气,嗞啦啦响。师傅一手持大锅转圈,暗油流动,一手抓把白芝麻,正是生煎出锅时,脚下不由紧了两步。师傅瞅一眼,小把戏,来得蛮是时候,等一歇,牛肉汤在滚。店堂间一口大锅,暗黄色咖喱味,咕嘟咕嘟。菜刀寒光凛凛,牛肉在案板上片片如纸薄,纹路一圈圈,近透明。小伙计摒不牢,偷捻一片进嘴巴,飞奔而去。断命小鬼馋佬胚,明朝敲死侬只头。

1954年。这是上海开埠第一百一十一年。这一年,西郊公园对外开放,文化局接管大世界游乐场,龙华塔打算修复到宋塔形制,但对于上海人来说,这一年秋天大概也和过去二十年来任何一个秋天没有什么两样,就如同此刻,下午三点半,全上海都处于下午茶时间。

麦尔斯咖啡馆(原东海咖啡馆)外。梧桐叶铺满地,高跟鞋踩在上面,有细碎幽微的声音,没人听得见。屋子里,新一炉法式十字面包热气烘烘地出炉,穿过人声鼎沸的圆桌,静静等待着的是桌上瓷碟子里乳色的白脱球。角落里的小圆桌,镂空钩花台布,两个女人坐着。背对着我们的女人着洒金小袄,头发新烫,侍者端上咖啡,忍不住看一眼,只一眼,似张君瑞初见崔莺莺,惊鸿一瞥。对面灰裙女人见状,微微一笑,似乎看惯如此场面。女人之间,本来最怕样貌比较,灰裙女人却不介意,她戴着眼镜,行动举止,庄严宝相,唯独看洒金袄女人是温柔的,仿佛她说什么、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就像此时,她开口问:“晚苹还不曾有信?”洒金袄女人却像没听到一样,切一角柠檬攀送入口中,略皱眉道:“东海调只名字,我以为换汤不换药,怎么最近柠檬攀上的蛋白,简直甜到发腻。”

灰裙女人叫陈小翠,感受到柠檬攀变化的女人叫周鍊霞,在1954年的秋天,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全部放在眼面前那客酥皮点心的滋味上,却浑然不觉全上海文艺界的直觉,都放在她的身上。

陈小翠口中的晚苹姓徐,是周鍊霞的丈夫。

晚苹和鍊霞,是上海滩多少红男绿女的榜样,一言以蔽之,摩登夫妇。晚苹爱跳舞,爱摄影,《良友》《玲珑》上多有佳作,署名“绿芙”,所拍摄倩影,多半都是太太,灯下的太太,柳畔的太太,婴儿肥的太太,湘君瘦的太太——在晚苹的镜头里,太太绝对是自家的好。

要做周鍊霞的丈夫,却需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因为周鍊霞的绯闻,如同上海滩的柳絮,风吹遍地,绿遍池塘草。

抗战时期,徐晚苹去了重庆。人们立刻传说,不得了,周鍊霞纵马归山,新添多少男朋友。连苏青这样的“豪放派作家”和周鍊霞一起参加活动,都要特意留下来等周鍊霞演讲完,无他,要看看她“艳名”究竟如何。

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时上海,有小报五六家之多,几乎无日不刊登伊艳闻轶事,一致公尊之曰:师娘。……胜利后其夫晚回家了,忽见多一儿子,五岁了。因告之曰:离家八年,这五岁小孩,本人不认账的。她云:你放心,自有人认账的。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其实,徐晚苹并不一直滞留重庆,至少在1944年,他曾经和周鍊霞一起合办画展,倘若真有私生子,彼时何以不知?陈巨来的一张八卦嘴,断送了多少沪上好儿女。

谣言不独陈巨来,旧时女人,如果美一点,外向一点,便易有“艳名”。北方代表,当属唱梆子的刘喜奎,报上写诗:“愿化蝴蝶绕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段祺瑞的侄子专门去后台强吻,罚款拘押之后得意洋洋:“买一个香吻,值了。”故都名士易实甫,自称“三十余年内,初为神童,为才子,继为酒人,为游侠”,每天必到喜奎寓所一次,风雨无阻,热情洋溢,入门即高呼:“我的亲娘呀!我又来啦!”

北方人叫亲娘,是占大便宜;上海人含蓄一点,叫师娘,趿点小便宜——鍊霞花名,便是“鍊师娘”。

开口叫师娘,师父又在何方?有两种解释,一者讲,徐晚苹擅跳交谊舞,鍊霞同去,大家争相请她跳舞,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向师娘问艺”,此乃说法之一。又云某日,鍊霞和画家丁悚去跳舞,大家争相与鍊霞握手。不巧佳人玉手生疔,方上了药膏不便握手。丁悚平素爱开玩笑,后来生了一个儿子,也擅雅噱,大名鼎鼎丁聪也。老丁讲,鍊霞,不妨用上了药膏的手指头画画,肯定是沪上风靡,乃是“雅事”。鍊霞想也不想立刻接:“疔亦有雅俗之分耶?然则老娘何幸,生此雅疔?”“疔”“丁”同音,鍊霞大大占了老丁的便宜,时人呼周为“老画师之娘”,遂为“鍊师娘”[有关“鍊师娘”之由来,刘聪先生《无灯无月两心知》有详细阐述。]。

喜奎被叫亲娘,满心惶恐,仓促嫁于武清县崔昌洲,谁知崔患肺病,结婚四日即被上峰施计调离,不久病逝。喜奎易名埋姓,隐居僻地。鍊霞和喜奎身份不同,出身好,胆子大。举一例,幼时学画,把家里收藏的唐伯虎拿出来,手持银剪铰下上面的仕女,依样画葫芦。有艳名,鍊霞满不在乎,嘴里不肯吃亏,绝不落下风。律师王效文问:“为何都叫你‘鍊师娘’?”答曰:“鍊乃周鍊霞之‘鍊’,师乃大律师之‘师’,娘即姆妈。所以,就是大律师的姆妈的意思。”

陈巨来请江寒汀画扇面,唐云补花,鍊霞补草。夏日炎热,香汗淋漓,鍊霞取绢一方,覆于扇骨之上,防止手汗。唐云一见,哟,迭块绢头,看起来像是男人的嘛!到底是谁的?讲不出,给我好了。鍊霞不响,笑靥盈盈,真的要?唐云说,舍得伐?鍊霞讲,不后悔?唐云接过去,正待炫耀,鍊霞讲,哎呀呀,拿的是“奴儿子”的手帕。既然要叫师娘,那都来做奴儿子,这是典型的鍊霞逻辑。

流言蜚语,鍊霞无所谓,徐晚苹着了恼。

民国媒体人朱凤慰,是“吃周鍊霞豆腐团”中坚力量。饭局之中,鍊霞敬酒,杯中酒太满,鍊霞倾倒一点给朱,这本无伤大雅,谁知道朱马上倒回去一点,指酒杯云“兄妹合欢酒”。鍊霞怀孕,朱凤慰见了她,问曰:“大妹子黄台瓜熟,蒂落之期近矣?”周鍊霞回答:“八月十五月光明,屈指计之,吾即宣告破产矣!”这顿饭吃完,两人语录上了报,那记录者倒不偏颇,敬佩如此坦荡回答,小报记者也不免感慨:“于大庭广众见答复一寻常女子羞于启齿之私事,而能轻松脱略,不觉其粗俗如此,非鍊霞锦心绣口不办也。”

玩笑收不住,则越开越大。朱凤慰索性在《力报》上发花痴,题曰《绮梦》,文字露骨,内容无聊,说自己做梦与某女士接吻,而这位某女士的描绘,三百六十度直指周鍊霞。周鍊霞没吭声,差不多得了,结果没多久,又在《东方日报》写《第二梦》,比上一梦更加“销魂摄骨”。

徐晚苹忍无可忍,写文章《赤佬的梦》回击。这样一来,却中了圈套。须知鍊霞应对,原本方针为“以噱应噱”,游戏人间,老男人们便讨不到便宜。一旦认真应对,新一轮舆论席卷而来,声势浩大,一时间,造谣周鍊霞绯闻者有之,传说徐晚苹准备起诉朱凤慰者有之,乱拳打死老师傅,徐晚苹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折腾,夫妻嫌隙顿生。

实际上,沪上此等流氓文章,恶意中伤佳人已非首次,周鍊霞前车之鉴,乃是吃尽苦头的陆小曼。

陆小曼,无须过多介绍,中国近代史鼎鼎大名之女人。陈定山有本笔记《春申旧闻》。春申,上海也,这本上海旧事中,他特别写到上海滩的名媛谱系继承,而第一个能被称为“名媛”的,便是陆小曼:

上海名媛以交际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继之者为周淑苹、陈皓明。周(淑苹)为邮票大王周今觉女公子。陈(皓明)则(中华民国)驻德大使陈蔗青之爱女。其门阀高华,风度端凝,盖尤胜于唐(瑛)、陆(小曼)。自是厥后,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际花声价渐与明星同流。

1926年七夕,陆小曼和徐志摩在北平结婚,婚礼上,梁启超当头棒喝,作“从未有之结婚证词”:“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陆小曼!你要认真做人,你要尽妇道之职。你今后不可以妨害徐志摩的事业。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

北平舆论如此,结婚之后,陆小曼心心念念迁居上海生活,也能理解。上海滩的软刀子,杀起人来更为爽利,很快,陆小曼体会到了小报的厉害。

1927年12月6日,静安寺路一二七号,夏令配克影戏院,人山人海。大家都说“来看新娘子”,所谓新娘子,便是其实已经结婚一年多的陆小曼。当日演出,最为瞩目当属压轴戏《玉堂春》。扮演王金龙的是翁瑞午,苏三的是陆小曼,连不擅皮黄的诗人徐志摩都扮了回崇公道。因为重度近视,他只能戴着眼镜上场,大家一看便知是志摩,哄堂大笑。

票友不是专业,上台胡闹开玩笑是常有的事情。我读书时票戏,唱《锁麟囊·三让椅》一折,丑角先抓一哏“看你毕业论文还没写完,还好意思到这里来混座位”——盖当时正苦于论文季,全场发笑,吓得我差点忘词。陆小曼的这场《玉堂春》,笑点不在戴眼镜的徐志摩,而在张光宇扮演的医生。

这个医生本无对白,王金龙发现堂下犯人乃旧时情人苏三,大惊失色,声称得了急病暂时休庭。此时有医生上场为他诊脉,胖乎乎的张光宇上台,忽然现挂,用苏白说:“格格病奴看勿来格,要请推拿医生来看哉。”台下观众大半清楚诸人身份,王金龙的扮演者翁瑞午,正是推拿名医,于是哄堂大笑,连台上翁瑞午、陆小曼、徐志摩、江小鹣也失声而笑。

这无伤大雅的玩笑,引发了一篇臭名昭著的报道。

是一天之后,小报《福尔摩斯》发表了一篇题为《伍大姐按摩得腻友》的文章,写得极为不堪,但为了让读者们对陆小曼看完之后的怒火感同身受,特录全文如下:

诗哲余心麻,与交际明星伍大姐的结合,人家都说他们“一对新人物,两件旧家生”。原来心麻未娶大姐以前,早有一位夫人,是弓叔衡的妹子。后来心麻到法国,就把她休弃;心麻的老子,却于心不忍,留那媳妇在家里,自己享用。心麻法国回来,便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伍大姐,伍大姐果然生得又娇小,又曼妙,出落得大人一般。不过她遇见心麻以前,早已和一位雄赳赳的军官,一度结合过了。所以当一对新人物定情之夕,彼此难免生旧家伙之叹。然而家伙虽旧,假使相配,也还像新的一般,不致生出意外。无如伍大姐曾经沧海,她家伙也似沧海一般。心麻书生本色,一粒粟似的家伙,投在沧海里,正是漫无边际。因此大姐不得不舍诸他求,始初遇见一位叫做大鹏的,小试之下,也未能十分当意,芳心中未免忧郁万分,镇日价多愁多病似的,睡在寓里纳闷,心麻劝她,她只不理会。后来有人介绍一位按摩家,叫做洪祥甲的,替她按摩。祥甲吩咐大姐躺在沙发里,大姐只穿一身蝉翼轻纱的衫裤,乳峰高耸,小腹微隆,姿态十分动人,祥甲揎袖捋臂,徐徐地替大姐按摩,一摩而血脉和,再摩而精神爽,三摩则百节百骨奇痒难搔。那时大姐觉得从未有过这般舒适,不禁星眼微饧,妙姿渐热。祥甲那里肯舍,推心置腹,渐渐及于至善之地,放出平生绝技来,在那浅草公园之旁,轻摇、侧拍、缓拿、徐捶,直使大姐一缕芳魂,悠悠出舍。此时祥甲,也有些儿不能自持,忙从腰间,挖出一枝短笛来,作无腔之吹,其声呜呜然,啧啧然,吹不多时,大姐芳魂,果然醒来,不禁拍桌叹为妙奏。从此以后,大姐非祥甲在旁吹笛不欢,久而久之,大姐也能吹笛,吹笛而外,并进而为歌剧,居然有声于时。一日沪上举行海狗大会串,大姐登台献技,配角的便是她名义上丈夫余心麻,和两位腻友,汪大鹏、洪祥甲。大姐在戏台上装出娇怯的姿态来,发出凄惋的声调来,直使两位腻友,心摇神荡,惟独余心麻,无动于中。原来心麻的一颗心,早已麻木不仁了。时台下有一位看客,叫做乃翁的,送他们一首歪诗道:诗哲当台坐,星光三处分,暂抛金屋爱,来演玉堂春。

文章虽然全用假名,却易看出“余心麻”是“徐志摩”三字的半边,“曼妙”的“伍大姐”是陆小曼,“汪大鹏”是江小鹣,“洪祥甲”对应翁瑞午,“海狗会”是天马会。文章绘声绘色于翁瑞午陆小曼的“奸情”,更附会出陆小曼和江小鹣、徐志摩的父亲和张幼仪均有不可告人之关系,这样一比,那篇写周鍊霞的春梦,简直是小儿科之小儿科。

文章的始作俑者是《福尔摩斯》的编辑吴微雨,起初还列有平襟亚的名字。平襟亚的侄子平鑫涛是琼瑶的夫君。我喜欢的女子,平襟亚一一都惹过,吕碧城告过他,张爱玲为了稿费的事情和他起过龃龉,这一回便轮到陆小曼。

更可气的是,仿佛怕《福尔摩斯》的报道还嫌隐晦,又有《小日报》跟进,以《陆小曼二次现色相》点名之前的《伍大姐》,一一写实。这样一来,满城皆知,徐志摩和徐晚苹一样,选择了站出来控告《福尔摩斯》。

放到今日,《福尔摩斯》当然够得上诽谤,但在当时,却无法打赢。平襟亚在第一时间就脱离关系,他延请律师到庭声明,说自己与该报毫无关系。《福尔摩斯》是出了名不怕诉讼的小报,当时刚刚打赢和富春老六的官司,对付徐志摩,他们自有高招——借助法律漏洞。他们先让巡捕房控告自己,说《伍大姐按摩得腻友》一文中刊登了一幅裸体画,而后被处罚金三十块。而根据当时的刑事诉讼条例三百四十条第二项之规定,同一事件不得向同一法院做再度控诉,这样一来,《伍大姐按摩得腻友》便无法再作为“毁谤侮辱”案上诉。

最终,法院裁定:“本案与捕房所诉同一事实,不便再予受理,当庭驳回并谕知原告人,如欲要求赔偿名誉损失,应另行具状向民庭起诉。”

多年之后,平襟亚在《两位名女人与我打官司》中揭晓了真相。原来,当年他和吴微雨去观看了陆小曼的演出,回报馆闲谈。有人说:“徐志摩从英国回来后,与前妻张嘉鈖(幼仪)离婚,和小曼在上海同居,俨然夫妇,可是,志摩是个忙人,上海和北平常来常往,未免使小曼感到寂寞,尤其是小曼经常有病痛,有人介绍翁瑞午替她按摩,同时教她学习京戏,迄今年余,她和翁的情感已经不正常,志摩竟置若罔闻。”另一人说:“今天的戏,理应志摩起王金龙才对,为什么让翁瑞午起王金龙,志摩起崇公道,那就仿佛把爱人牵上堂去给别人调情,这个穿红袍的江小鹣也是志摩的朋友,居然也胡得落调,他们是出丑出到戏台上大庭广众之间去了。”这不过是随便谈谈,吴微雨居然成文,本来还有更为黄色的句子,被学法律的平襟亚删除,并狡猾地将真姓名偷梁换柱。1946年,《飘》杂志刊登了一幅女子侧面像,悬赏十万元竞猜画中人姓名。平襟亚写信给《飘》,指出画中人是陆小曼,而后表示,自己愿意把奖金捐给陆小曼:“现在她头童齿豁了,谁知她二十年前丰姿曼妙?使我见着兴美人迟暮之叹。……二十年前她虽曾和她的丈夫暨翁君、江小鹣君等人,向法院告我一状,可是当时虽然是他们败诉的,但毕竟我的不是。我写了一篇《伍大姐按摩得腻友》,她们才起诉的,我内疚于心。”1946年的十万元价值可怜,然而《飘》的记者在文末说:“对于平襟亚不记陆女士前嫌,并向其可怜身世寄无限同情,表示钦佩。编辑将按照襟亚的意愿,对昔日的绝代佳人,予以扶持。”我看了只觉得无比恶心。可惜,这样恶心的人,现在还是不少。

这件事对于陆小曼夫妇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夫妻之间由甜蜜而生了嫌隙,徐志摩深为后悔自己去演了那场《玉堂春》,在日记里,他如是说:“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

陆小曼则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越来越少在上海公开场合出现,也不再登台唱戏。上海滩的交际明星成了更年轻的陈皓明和郭婉莹,她被小报的恶意中伤彻底击垮了。

周鍊霞不是陆小曼,然而徐晚苹则比徐志摩还要脆弱。

面对小报风言风语,徐志摩选择完全相信陆小曼,正如陈定山在《春申旧闻》中所说:“志摩天性洒脱,他以为夫妇的是爱,朋友的是情,以此罗襦襟掩,妙手抚娑之际,他亦视之坦然。他说‘这是医病,没有什么避嫌可疑的’。”

但徐晚苹则开始埋怨妻子。他认为若非周鍊霞平时快人快语,太过洒脱,那些男人怎敢变本加厉?面对指责,周鍊霞有些委屈,蜚短流长何须在意,生活是自己的,和旁人无关。

更何况,她是真心信任丈夫。徐晚苹喜欢跳舞,有一次,他捧的舞女忽然失踪,徐晚苹回家闷闷不乐,周鍊霞填词一阕:“问卿底事归来早,绿窗岂有人儿好。”后来得知那位舞女嫁入豪门,周鍊霞又作诗曰:“惆怅侯门人不见,陌路萧郎旧姓徐。”徐先生逢场作戏,鍊霞不吃醋,如今报上两篇花边文章,先生你吃什么醋呢?

这对夫妻第一次遇到了感情危机。1946年5月4日,徐晚苹因公飞往台湾,他的本意是借出差双方稍许冷静,等重阳节再回上海。结果三个月之后,忽然得到升职通知,成为台北邮政局长,短差成了长差。徐晚苹顾及妻子身体不好,台湾也没有朋友,夫妻便一直这样两地分居着。

陈小翠在东海咖啡馆询问周鍊霞的时候,他们已经有八年未见了。

对于周鍊霞的绯闻,陈小翠从来不在意。她知道鍊霞天生是爽利的人,别人讲周陈二人,云泥之别,她只笑笑,纠正道:“鍊霞系花衫,我乃青衣。”

这评价实在恰当,周鍊霞是带刺玫瑰的话,陈小翠便是芙蓉。她受到的教育,是典型的“林黛玉式的”,诗书做伴,自在风流。

这个和李后主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出生在杭州的一个书香世家。父亲陈蝶仙(我更熟悉他的笔名“天虚我生”)是所有知识分子的楷模,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是翘楚。十八岁第一部长篇小说就写好了,《泪珠缘》一百零七回,中华图书馆印行问世,感觉是《红楼梦》同人文。填词也是一等一,他是南社中有名的填词大家。授徒传曲,在曲学界的影响也很广泛。报纸主编也做得特别好,鼎鼎有名的《申报·自由谈》,他曾经主持了两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一转身去创业,居然挤掉了日本品牌。这便是中国近代工业史上鼎鼎大名的“无敌”牌牙粉——“无敌”,上海话读起来和“蝴蝶”是一样的,这名字要风韵有风韵,要气势有气势,绝了。母亲朱恕是江南著名文艺女青年,我喜欢她写的“懒云犹傍高楼宿,眉样春山蹙”。他们所生子女有三,长子陈小蝶便是写《春申旧闻》的陈定山,十岁能唱昆曲,十六岁翻译小说,和父亲合写小说,在文坛和父亲有“大小仲马”之称。他也画画,算是票友,“1929年7月的《小蝶画扇》润例中规定‘以二百件为限’,纯属‘籍杜应酬’的性质。”小儿子陈次蝶同样善于诗词,只是身体不好。而父亲最为得意的便是女儿陈小翠,他曾在《妇女世界》里说,自己有段时间在蜀地出差,年幼的陈小翠会给父亲写信,信末附几首小诗,陈蝶仙以为是夫人代写的,回来之后才知道,乃女儿独立创作。陈小翠十三岁时写出来的诗是这样的:“诗似美人惟淡好,花如良友不嫌多。招来明月凉于水,拍碎红牙哭当歌。”连叶嘉莹先生也为小翠的诗击节称赞,她在《唐诗系列讲座·王维诗》中说:“上海有一位叫陈小翠的女诗人,在她的集子前面有她哥哥作的一篇序,序中说她四岁时说话还说不清楚,她母亲就叫她背诵司空图的《诗品》,我发现她十几岁时的诗就写得很好了。”

陈小翠是被按照一个标准的女诗人来培养的,陈蝶仙曾经在《翠楼吟草》序里半带得意地吐槽女儿:“其母尝曰:‘吾家豢一书蠹,不问米盐,他日为人妇,何以奉尊章,殆将以丫角终耶?’璻则笑曰:‘从来妇女自侪厮养,遂使习为灶下婢。夫岂修齐之道,乃在米盐中耶?’母无以难,则惟任之。”

不想做“灶下婢”的小翠,在即将进入婚姻生活时,果然遇到了问题。父亲并不同意她和自己的学生顾佛影恋爱,而执意打算把那儿许配给名门。这主要来自陈巨来的说法:

初,陈老蝶在中学任教师,得一佳徒名顾佛影,诗文俱佳,老蝶招之来家与小翠小蝶兄妹互相交换学问。因此,小翠与顾发生了爱情。但老蝶嫌顾家穷困,坚不允准。后家庭工业社发达了,思仰攀高门,遂以小翠下嫁于浙江都督兼省长汤仙之孙汤彦耆为妻了。小翠以非素愿,故与汤生一女翠雏后,即离婚了。汤氏提出要破镜重圆可以的,彦耆永不娶妻,小翠亦永不能另嫁为条件,小翠毅然签字允之者(此小翠亲自告余者也)。自离婚后,虽仍不能嫁与顾佛影,但鱼雁时通,二人情诗之多,多不可言。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不过,说陈蝶仙嫌贫爱富,我们似乎有一个反证。这便是施蛰存。施蛰存当时以青萍的名字在周瘦鹃创办的《半月》杂志上以封面为主题填词投稿,从第一期填到了第十五期。周瘦鹃把这些词稿拿给了好友的女儿陈小翠看,小翠复填九阕,从第十六期到第二十四期,这一共二十四阕词,发表在《半月》1922年第二卷第二号上,题名《儿女词》。

这在文艺圈掀起了小小的波澜,江湖儿女,长江后浪推前浪。而施蛰存的表叔沈晓孙当时供职于陈蝶仙的“家庭工业社”,他见过陈小翠,对她印象很好。在“儿女词”事件之后,沈晓孙认为两人是天生一对,就跟老板陈蝶仙提亲。陈蝶仙也非常欣赏施蛰存的才华,就让施蛰存亲自登门拜访。为表诚意,陈蝶仙给了一张陈小翠的照片,表叔带着照片去找施蛰存的父母,父母也颇为满意,可惜,当施爸爸到之江大学跟施蛰存说这件事的时候,施蛰存表示了反对,反对理由是:“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门。”

施蛰存和陈小翠没能成为夫妇,但他们的因缘还将在几十年之后持续。不过,既然看得上施蛰存,为什么看不上和施蛰存家境门第颇为相当的顾佛影呢?也许有两个原因:一则顾佛影和陈小翠年纪相差六岁,在当时的婚姻习俗中算“六不合”;二则父亲陈小蝶疼爱女儿,他希望女儿成婚之后可以继续过在娘家的诗书生活,从这个角度来看,汤彦耆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他没能如愿。

汤彦耆和陈小翠的婚姻不算和谐,两三年就分居,后来继续名存实亡。郑逸梅先生认为,这主要是两人性格不合,汤彦耆喜欢猫,吃饭的时候和猫对坐,陈小翠完全接受不了,二人不得不分桌吃饭。刘梦芙先生在《二十世纪传统文学的玉树琪花》中说得中肯,小翠与其丈夫汤彦耆婚后两三年即分居,是因情趣、性格不合,并非没有感情。

至少在陈小翠的诗里,我们是可以看到两人的感情的,比如这首送夫君出征所写的《别意》:

昨梦送君行,睡中已呜咽。

况兹当分袂,含意不能说。

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

岂必儿女恩,相守在晨夕?

望尽似犹见,楼高久凭立。

思为路旁草,千里印车辙。

归来入虚房,恻恻万感集。

心亦不能哀,泪亦不能热。

何物填肝脏,毋乃冰与铁。

刘梦芙先生说小翠“分开后对其夫婿始终未能忘情,词中时时流露”,真实不假。我猜,陈小翠在娘家时的浪漫情怀,和不善于家务琐事的性格,使她并不适应婚后生活。汤彦耆在抗战之后参军,可以想见是一个热血男儿,这样的男子恐怕并不浪漫。而这种反差,便使得夫妻的感情日益淡漠,你不知我,我不知你,这才使得两人渐行渐远。

与其说陈小翠不适合汤彦耆,不如说她并不适合婚姻。

不是妻子,而是女子的陈小翠,实在是非常出色的。1934年,陈小翠与冯文凤、李秋君等人在沪上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聚集了一百二十多人参与,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女画家们第一次这么高调地集体亮相。陈小翠是常务委员,也负责编辑书画会的特刊。次年第二届中国女子书画展,陈小翠与李秋君、何香凝等百余名画家共有五百多件作品参展。她同冯文凤、顾飞、谢月眉还联手于1939、1941、1943年三次举办“四家书画展览会”,也颇受关注。陈小翠的画作颇受欢迎:“仕女人物婴孩屏条每尺五十六元、花鸟鱼虫每尺四十五元、扇面册页作一尺计、另加墨费二成。”

她也创作戏剧,十几岁时所作的《黛玉葬花》,和当时梅兰芳演的《黛玉葬花》大不相同,不说宝黛爱情,不言共读《西厢》,只说黛玉一个人的感受:“【沉醉东风】早则是媚春风柳明花艳,多化作困沉沉惨绿愁青。红雨暗长亭,有多少倚楼人病,任你是娇姿傲性,一例的香消玉殒。当日个宝镜云屏,消瘦了恩怜万顷,到得个飞花落絮,更谁来问。”

陈小翠还写得一手好字,著名书法家陈祖范所著的《近代书苑采英》一书中,收录了近代以来书法家七十九人,其中女性只有陈小翠一人,可见其专业水准之高。

在更多的岁月里,她把自己所有的柔情都寄托在书里、在画里、在词里,可惜,这样的女子,不是什么人都懂得欣赏。倒是郑逸梅先生说得好:“女子钟灵毓秀,实胜于须眉男子。可是女子须事针线,操井臼,凡一切琐碎的事,大都由女子任之。何况女子照样要在社会上担负职务,八小时工作,已很劳累,加之内外兼顾,其忙可知。一旦嫁了丈夫,又有侍姑抚婴的额外义务,在这种情况下,试问哪里有闲功夫,下在文翰艺事上?虽具着充分的灵和秀,无从发挥出来,徒然辜负了造化给与的钟毓,那是何等可惜啊!”

在徐晚苹飞往台湾的1946年初夏,陈小翠迎来了她的青梅竹马顾佛影。两人诗书频仍,唱和往来,据说,顾佛影有意破镜重圆。

最终陈小翠拒绝了,陈巨来揣测说,这是因为陈小翠的丈夫不同意。但此时陈小翠和汤彦耆已经分居多年,形同陌路。其实,她把拒绝的原因写在了诗句里,他有家小,她不能去轻易打搅:

明珠一掷手轻分,岂有罗敷嫁使君。(《还珠吟有谢》)

梁鸿自有山中侣,珍重明珠莫再投。(《重谢》)

陈小翠在诗中说得很明白:“莫把诗人当巾帼,风怀曾薄杜司勋。”不要把自己看成贪恋柔情蜜意的普通女性,她也并不欣赏杜牧那样风流薄幸的文人。她郑重写了一首《南仙侣·寄答佛影学兄》,里面这样说:“十年血泪洒钱塘,把诗情画意都轻放。”

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各自珍重。

东海咖啡馆里,周鍊霞虽然没有回答陈小翠的问题,陈小翠却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的周鍊霞不愿意提及远走的徐晚苹,一则是时势,二则她听说在台湾,徐晚苹已经另有佳人。此时的周鍊霞,完全靠一己之力养活着五个孩子,为了生存,她给上海市花纱布公司设计服饰花样,画脸盆,画珠帘,画檀香扇,只要能赚钱的,她都做。

陈小翠的情况好一些,名存实亡的丈夫汤彦耆在台湾每个月都寄钱来,小翠一直保持着女诗人的闲雅生活。一直到1952年,汤彦耆去世。(陈巨来曾讲1956年和陆小曼同去淮海路复兴西菜馆吃饭,进门见一男一女窃窃而谈,男者五十左右,女者廿多岁,貌至美。陆小曼说,女的是刚刚离婚的陈小翠之女,“交了这么一个老人作朋友”,后来才发现老人其实是汤彦耆。这则写在《安持人物琐忆》里的传闻当然是误传,彼时汤已驾鹤多年。)小翠说,前一阵子去了汤家花园。鍊霞给小翠的咖啡杯中添块方糖,我看了那首《咏汤氏园白藤花》,写得侠气好。“东风吹冷黄縢酒,翠羽明珠漫寂寥”,汤彦耆能得这样的诗,死了也不冤枉!小翠不响。

鍊霞又讲,听说顾佛影脚伤未愈,又添了新毛病。你可去看过?小翠叹息道,他如今借住在朱大可的亭子间里,连日咳嗽,医生说,喉咙里长了癌,看上去不好。

小翠的脸望向窗外,黄叶漫天飞舞,层层叠叠。鍊霞怕小翠触景生情,岔开来讲,哎哎哎,老吴那本《董美人》,请你赠词了没?小翠噗嗤一声,从刚刚的惆怅中略略回神,那样的宝贝,我还无缘得见。不过,鍊师娘,不是我讲你,现在外面传得那么乱七八糟,你倒好,在我面前还穷讲八讲,一点忌讳也没有,改天又登了报,你还有几个丈夫好和你吵?

鍊霞满脸不在乎,现在都是人民的报纸,那些小报早就倒闭了。外面那些人顶顶无聊,让他们去讲,反正我,虱子多了不怕。

外面“穷讲八讲”的事情,指的是吴湖帆和周鍊霞的绯闻。1954年,陈小翠在台湾的兄长陈定山在《春申旧闻》中写道,张大千香港回来讲吴湖帆“在先施公司门口摆地摊”,“书至此,为之泫然搁笔。”他大概还不知道,此时的吴湖帆,不仅没有摆地摊,还交上了红鸾运。吴周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从上海传到北京,连章士钊都听说。在北京保利2017年的春拍中,有这样一件章士钊《题沪上周吴故事》诗札:

天佐返京,为言周、吴近得赁小房子,此定在伯鹰处闻此消息,似不失为一诗题……甲午腊不尽七日。

这里的“伯鹰”指的是潘伯鹰,他在国共和谈时曾担任章士钊的秘书。章士钊得到的“情报”,吴湖帆和周鍊霞已经租房同居,而到了陈巨来那里,添加了更多戏剧冲突,简直神乎其神:

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力为介绍,二人在鹤老家一见生情,遂在平襟亚次女初霞天平路家中楼上作幽会之所(初霞为余与她二人之女弟子也)。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私报公安局,将他们所居解散了。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根据刘聪先生的考据,周鍊霞和吴湖帆确实是在冒鹤亭的介绍下相识的,但直到1952年夏秋,两人的关系还十分客气,《荷花鸳鸯》上,吴湖帆的题款是“用晏小山《破阵子》韵写为螺川同志一粲”。不过,到了1954年清明时节,鍊霞自己对吴湖帆有了一个新称呼:“填词侣”。

她在这期间所作的十首《采桑子》,大约都是给吴湖帆看的,所以开头都是:

湖边最忆填词侣。

登山最忆填词侣。

灯前最忆填词侣。

泛舟最忆填词侣。

踏青最忆填词侣。

行吟最忆填词侣。

品茶最忆填词侣。

传真最忆填词侣。

归途最忆填词侣。

挥毫最忆填词侣。

一言以蔽之,二十四小时都在想念你。

广东崇正2018春拍“倩庵痴语·吴湖帆与周鍊霞”专场上,也出现了大量两人合作的画作。一个画荷花,一个补蜻蜓;一个描仕女,一个补芭蕉。吴湖帆对周鍊霞的称呼,从“同志”变成了“螺川如弟”和“鍊弟”。

周鍊霞和吴湖帆究竟是什么关系?众说纷纭。刘聪先生的佳作《吴湖帆与周鍊霞》考证齐全,我不再赘述。不过,即便有那么多藏在诗词书画里的柔情蜜意,我仍旧认为,两人的感情是浅尝辄止的,或许曾经炙热过,说到底,不过是男与女的“中年哀乐”。

《哀乐中年》是桑弧编剧导演的电影,而“哀乐中年”的含义,套用张爱玲的话说,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他们唯一的出路,也许只有互相安慰。在那十首《采桑子》里,第十首有“中年同是伤哀乐,甘苦辛酸”的句子,周鍊霞的“中年哀乐”是丈夫徐晚苹的不理解与出走,而吴湖帆的“中年哀乐”则是丧妻。

在吴湖帆心里,没有女人可以替代原配夫人潘静淑。这个女子大约是最适合吴湖帆的妻子,出身名门,热爱金石书画,喜吟咏。这位出身苏州潘家的完美妻子在1939年因阑尾炎遽然不治,据说,她始终秉持旧派闺秀的规矩,不愿意去西式医院就医,由此耽误了救治。吴湖帆为此“几不欲生”,他把自己的号改成了“倩庵”,“取奉倩伤神之意”。为了悼念妻子,他编印了一百二十位诗人为之画图咏诗的《绿遍池塘草》,又自费出版了潘静淑生前画作集《梅景书屋画集》,为画集作序的是陈小翠的哥哥陈小蝶。他续娶的妻子是潘静淑的贴身侍女阿宝,他为之取名顾抱真。上海画院曾有吴湖帆文献展,其中一幅中秋悼念亡妻图,他和顾抱真并肩而立,遥望远在天边月中的潘静淑。这是旧时代文人的思念,在今日也许会引起争议,但在当时,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吴湖帆的思念。

在吴湖帆的梅景书屋藏品中,最为珍贵的是宋版《梅花喜神谱》——这是潘静淑的陪嫁。仔细看,上面留下一行墨迹,“癸巳元宵,抱真、鍊霞同观”,题跋人周鍊霞。癸巳年为1953年,当年元宵节,周鍊霞和顾抱真一起观赏了《梅花喜神谱》,倘若周鍊霞和吴湖帆的关系果真如外人所说的那么不堪,会有这样和谐的场景吗?陈巨来所说的顾抱真去派出所报案,恐怕不是事实。

我们无法还原五十九岁的吴湖帆和四十五岁的周鍊霞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有一点是可以证实的,周鍊霞和九年前的周鍊霞一样,无惧流言。她自顾自地穿着洒金袄,更为关心柠檬攀的味道,跟吴湖帆一阕接一阕地诗词唱和,任由陈巨来们的八卦大嘴滔滔不绝。

1954年的10月,当周鍊霞和陈小翠在东海咖啡馆里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的时候,她们还意识不到,一年之后,上海市人民政府工商行政管理局对全市西菜咖啡业进行改造,公私合营后咖啡馆急剧减少,东海索性不再售卖柠檬攀。山雨欲来风满楼,反而是躲在深闺的陆小曼一叶知秋,这一年,全国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北京商务印书馆告诉陆小曼,他们找到了之前失散的《志摩全集》原稿,但因为不合时代性,暂时无法出版,所以把清样退还。徐志摩飞机失事之后,陆小曼人生最大的意义便是出版《志摩全集》,她先将整理好的稿件交给赵家璧所在的良友图书,却被胡适阻拦,认为新月派诗人不能在左派出版社出版全集,转而交由商务印书馆,内战频仍,商务印书馆一度无法确认书稿“是否存在”。所以,收到清样的陆小曼虽然颇为失望,却并不绝望,她甚至宽慰身边的朋友:“不要紧,只要志摩的稿子在,将来一定会出版的。”

七年之后,足不出户的陆小曼、洒脱随性的周鍊霞和文静坚强的陈小翠有了一个共同的新身份:上海画院职业画师。

这个机会,对于陈小翠大约是可有可无。她不怎么去上班,连开大会都不参加,有人提意见,她说,我就是不想去开会,你们不接受我可以辞职。人们判断陈小翠来没来上班,有一个重要因素,她喜欢喷法国香水,人没到,香味已经飘来,这是属于陈小翠的特色。但进了画院,陈小翠和闺蜜们的聚会更多了,好友之间,陈小翠也会开开玩笑。某次聚餐,周鍊霞进来,见大家都在喝粥,于是说,眼前风光,正好一个成语。众人不解,唯有陈小翠立刻回答:“群雌粥粥。”

进入画院对于周鍊霞来说是可圈可点。她本擅长填词,进入画院做的是学员,拜师唐云,不是吴湖帆。这对“填词侣”已经分手,是周鍊霞主动提出的。为什么分手?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在这一年年初,吴湖帆经历了一次中风。大病初愈之后,他企图把自己的珍宝《董美人》赠送给周鍊霞:

余得此志后乞题词五十家,继并女史四家,展为六十家。初和作四十六首,后陆续足成十首,旋得中风病,不能作细楷,索螺川补书十首。续和之女史词二首,由螺川任之。螺川爱此志,物归所好,缘偿斯愿。辛丑之春吴倩病起识。

然而,周鍊霞没有为他补书,现在出版的“续和之女史词”,也出自吴湖帆的手笔。这份礼物,周鍊霞亦没有接受。对于她来说,结束就是结束,是终点,是句号,是永不回首。

进入上海画院这个机会,对陆小曼则称得上可喜可贺。前一年,她在街头重逢老友王映霞,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另一出著名婚恋事件的女主角,王映霞早已摆脱了郁达夫的阴影,走进了第二段幸福婚姻。陆小曼对王映霞哭诉说:“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啊。”徐志摩去世之后,她的境遇愈发难过。徐志摩的父亲让张幼仪主持葬礼,胡适则忙着帮林徽因抽掉志摩日记中的剑桥经历,仿佛对生命失去了希望,陆小曼彻底掉进了小报早早为她设下的圈套,接受了翁瑞午的照顾。这一年,翁瑞午去世,这个男人曾经热烈追求过她,也曾经背叛过她,在生命的最后,他拉着赵清阁说:“请你们帮我照顾小曼啊!”陆小曼能够进入上海画院,和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有一些关系。据说,陈毅曾经在一次画展上看到陆小曼的画,他对身旁的人说:“我曾有幸听过徐志摩先生的讲课,我是他的学生,陆小曼应是我的师母了。”但作为画家的陆小曼,确实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这也是徐志摩曾经对她的期许——飞机失事现场,人们发现唯一保存完好的,是他随身携带的铁函,里面装着陆小曼的仿董其昌山水。

几乎被小报摧毁了一生的陆小曼成了“三八红旗手”,但在这个世界上,能让她在意的事情似乎已经太少了。在侄孙邱权的印象里,陆小曼的卧室窗帘大多闭合,即使是白天也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明来自三楼上面的晒台:“姑婆冬天取暖炉用的煤就堆在上面,我常用废纸折纸飞机抛飞出去……阳光照射下,纸飞机在碧蓝的空中晃晃悠悠飘荡下坠,姑婆会神色凝重地看着,不说任何话,要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眼里还盈含泪水……”

她人生所有的泪水,大约都在1931年流完了。她对朋友们说:“志摩在天上看着我,他知道我是清白的。”但陆小曼的心里,却隐藏着另一种亏欠,她决定在生命的最后,做另一件事,为她的前夫王赓平反。

在无数个故事版本里,王赓永远是一个悲情的影子。他是一个学霸,毕业于清华,而后留学美国,拿到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又入西点军校。在整个中华民国历史上,只有八个中国人成功从西点军校毕业,王赓是八分之一,他当年的成绩是全年级十二(全校一百三十七名学生)。他精通英法德三国语言,和陆小曼结婚时,已经是陆军上校——从订婚到结婚,他们仅用一个月,是闪婚。

可他确实不懂爱,特别是对待陆小曼这样花朵一样柔弱的妻子。他没有时间陪伴,也不想要了解,他以为只要事业成功,就是对于妻子的全部回报。他有时又很急躁,认为陆小曼的职责就是生育,反感陆小曼的交际生活。有一次,同伴们约她外出跳舞时,她有些迟疑,有些人便开玩笑:“我们总以为受庆怕小曼,谁知小曼这样怕他,不敢单独跟我们走。”刚要上车,被王赓撞见,他居然破口大骂陆小曼:“你是不是人!”

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怒哀乐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

——徐志摩、陆小曼《爱眉小札》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给陆小曼找一个朋友来陪伴她,那朋友便是他的好友徐志摩。后来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了。1925年,王赓和陆小曼离婚。第二年,陆小曼和徐志摩结婚。王赓送了结婚礼物,他还和陆小曼的母亲保持着联系——丈母娘仍旧认为,王赓才是最完美的女婿。

和陆小曼离婚之后的王赓似乎退出了历史舞台,他在1942年因肾病复发死于开罗,连尸骨也未能还乡。陆小曼为何在1961年重新提起这个名字?因为她看到了沈醉在《文史资料选辑》上发表的《我所知道的戴笠》。沈醉重新提起了王赓在淞沪会战中误入日军区域而被捕的事件,并且说消息源自戴笠,王赓当时是为了去见礼查饭店里的“当红舞女”陆小曼,而王赓被捕之后,交出了十九路军的地图,从而导致淞沪会战大败。沈醉的言论不是孤证,十九路军将领蒋光鼐和蔡廷锴也对“王赓献图”做了阐述:

国民党财政部直属税警团有两团原驻上海浦东靠黄浦江沿岸一带,战事发生后,该团撤退无路,经宋子文要求拨归十九路军指挥。敌增加兵力后,我军召开军事会议。王赓以税警团旅长身分与会,散会后王取去十九路军“部署地图”和“作战计划”各一份(当时在会场上散发的)。王当晚跑到租界舞厅跳舞,被日军侦知,将王“逮捕”(?),搜去该项军事文件。第二天,日本报纸吹嘘俘虏十九路军旅长王赓云云。王赓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与美帝特务有勾结,当晚被日方扣押数小时,即由美总领事具保释放。这是国民党政府破坏淞沪抗战的另一罪证。

——蒋光鼐、蔡廷锴、戴戟《十九路军淞沪抗战回忆》

陆小曼决心执笔,为王赓喊冤。首先,王赓不可能是去礼查饭店见陆小曼,因为她当时一直因徐志摩之死病榻缠绵,住在四明村。其次,王赓当时的目的地其实是美国驻沪领事馆。淞沪会战中,他负责指挥炮兵,因为近视,大炮总是打不准。为了研究如何把炮打准,王赓打算去请教自己西点军校的同学。我查到《纽约时报》关于王赓被捕事件的报道,找到了那位同学的名字William Mayer,他在1932年1月到达上海,担任美国驻上海领事馆武官助理。《纽约时报》也从侧面证实了陆小曼的说法,王赓当时忘记了美国领事馆已经搬家,所以误入禁区。第三,王赓并没有把作战地图献给日军,在虹口巡捕房,他把自己的皮包交给了巡捕房里的中国人。最后,陆小曼强调,自己并不是什么当红舞女。

1961年,陆小曼的文章在《文史资料选辑》上发表,可惜,这篇文章在当时的影响力远远低于沈醉的文章。毕竟,人们还是更喜欢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因为近视而误入禁区,怎么比得上和佳人约会的传闻呢!但她终究还是说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换作周鍊霞和陈小翠,她们会如何做呢?周鍊霞大约会毫不在乎,而陈小翠恐怕会保持沉默,但陆小曼,这个遍体鳞伤的女子,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选择抗争,哪怕这抗争注定失败。

为王赓写的文章,是陆小曼生命最后几年中的一抹亮色。更多时候,她是垂垂老矣的老妪,沦落到用固本肥皂洗脸,在家中也不梳头,闲暇时看武侠小说。她最后的绘画作品是1964年杜甫草堂的四幅山水条屏。1965年早春,陆小曼因肺气肿入院不治,她把退回的徐志摩全集清样托付给亲戚陈从周。她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版徐志摩全集。有人说,弥留之际,陆小曼右手不断在空手挥舞,叫喊着:“摩,摩,摩。”4月2日,陆小曼去世,享年六十二岁。

陆小曼走向生命尽头之时,陈小翠位于金神父路金谷邨的家中来了一个客人。他居然是四十年前和自己共作《儿女词》的施蛰存,陈小翠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曾经拒绝过自己的父亲,却从来不曾见过他。江湖子弟颜色老,红粉佳人白了头,两位少年笔友居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在施蛰存的《闲寂日记》里,陈小翠频繁送诗作给施蛰存,后者“读《翠楼吟草》,竟得十绝句,又书怀二绝,合十二绝句,待写好后寄赠陈小翠。此十二诗甚自赏,谓不让钱牧斋赠王玉映十绝句也”。如果没有施蛰存年少时的一念之差,陈小翠还会经历如此多的沧桑吗?没有人能回答。陈小翠在送给施蛰存的诗里这样写道:“少年才梦满东南,卅载沧桑驹过隙。”在晚年找到这样的文字同好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可惜,到了“文革”,这样的日子也不可多得。

陈小翠和周鍊霞成了乱世姐妹。一个是台湾电报局局长老婆,一个是台湾畅销书作家的妹妹,这样的身份在“文革”中的遭遇可想而知。更为离奇的是,她们都开始被迫交代一个问题:如何乱搞男女关系。造反派们逼迫周鍊霞招认有多少姘夫,她只有一句:我有罪。而陈小翠被认定的姘夫更为离谱,造反派让她坦白自己和象牙微雕艺术家薛佛影的关系,陈小翠和他从未见过面,造反派们大约弄混了他和顾佛影的名字。

陈小翠逃跑了两次,但都失败了。第二次捉回画院时,陈巨来看见两个姓徐的红卫兵,逼着周鍊霞搜陈小翠的身。在那一刻,我无法想象,这两个高傲女子会有多么绝望。在陈小翠的裤子里抄出了三百斤粮票和几百块人民币,全部充公之后,“用极粗麻索捆绑登楼,二徐同时将之毒打一顿”。

如此屈辱之下,陈小翠选择了玉碎。1968年7月1日,她哄睡外孙之后,把门反锁,而后打开了煤气,六十六岁的陈小翠和与她同一天生日的李后主一样,死于非命。

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首诗,是《避难沪西寄怀雏儿书》:

欲说今年事,匆匆万劫过。安居无定所,行役满关河。

路远风霜早,天寒盗贼多。远书常畏发,君莫问如何。

举国无安土,余生敢自悲。回思离乱日,犹是太平时。

痛定心犹悸,书成鬓已丝。谁怜绕枝鹊,夜夜向南飞。

周鍊霞同样遭遇了拳打脚踢,因为她写的那两句“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被红卫兵认为是眷恋旧社会的黑暗,不要新社会的光明,打瞎了她的一只眼睛。但她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坚强,她给自己治了一方印,叫“一目了然”。有友人跳楼自杀,她写了挽诗:“繁华散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

有人告诉她吴湖帆的死讯,她说,死得好,从此解脱了。

但她不死,她要活着,为了她的“填词侣”,为了她的闺蜜,为了她自己。

渡尽劫波,“文革”结束,陈小翠的追悼会当日,亲友寥寥。只有周鍊霞一人前往,她给她作了最后的挽联:

笛里词仙,楼头画史,恸一朝彩笔,竟归天上;

雨洗尘埃,月明沧海,照千古珠光,犹在人间。

当周鍊霞又开始收到老友们的索照信时,她俏皮地回复:“已是丑奴儿,那复罗敷媚。”

沧海桑田,她一直没有变。

1980年,周鍊霞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信是刚刚退休的徐晚苹写的,据说抬头第一句是“鍊霞吾妻”。对于三十多年前的口角,徐晚苹做何感想呢?他是否知道在后来的岁月里,他的鍊霞所经历的爱恨情仇?他是否后悔把妻子留在了内地?

都不重要了。这段姻缘,最终以这四个字破镜重圆。

她去了美国。根据当地法律,夫妇分居三十年以上,需要重新举办结婚仪式。在诸多子女和亲友的陪伴下,她和徐晚苹于美国教堂又结了一次婚。

周鍊霞的眼伤最终治好了,洛杉矶建市二百周年,市长亲自登门给她送来洛杉矶文艺名人证书,她亦赠画《洛城嘉果图》回报。1984年奥运会,她创作了一幅《硕果》,用传统清供图,将一串金光闪闪的奥运金牌和荔枝荸荠等果品一同入画,喜庆中国奥运健儿取得佳绩。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她和丈夫又恢复了蜜月时游山玩水拍照的生活,她终于彻底摆脱了那些无聊的八卦。陈巨来的文字,她看到了吗?我想,即使看到,她也并不以为然,不以为意吧。

2000年4月13日,周鍊霞清晨起床,一切如常。中午,九十二岁的她在沙发上坐着坐着,忽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人间。

2020年11月,暮秋。

金黄梧桐叶扑簌簌飞舞,鳞爪似的影子投射在沿街玻璃柜台里,落地前一秒,叶子深情地望望深蓝搪瓷盆里刚撒上糖霜的柠檬攀,在自己即将永久停留在秋日的一瞬间,它总算看到了一场甜蜜的初雪。已经关张多年的东海咖啡馆重新开张,从南京东路搬到了外滩旁边的滇池路。很久不回上海的我推门而入,红木家具,花窗玻璃,老式吊灯,马赛克地面,邓丽君的歌,菜单上罗宋汤不过十五块。并不是吃饭时间,又逢疫情,店里客人寥寥,只有隔壁桌的时髦阿姨,拿着手机在壁炉前面拗造型拍照。

在等待柠檬攀的时候,我重新回味了一个小时之前刚刚观看的“画院掇英——院藏女画师作品展”。在那里,我重新得见了我所熟悉的陆小曼、周鍊霞、陈小翠、庞左玉、陈佩秋、李秋君……陆小曼和李秋君背对背,而碎金棉袄的周鍊霞照片隔壁则是不怎么微笑的陈小翠——陆小曼说,陈小翠不肯笑,是因为她的牙生得不好。在沪上画坛之中,陆小曼、周鍊霞和陈小翠,绝对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作品也不是最多的那个,她们都不算勤奋,对比陈佩秋,也许可以归到“懒怠的女画家”一类,但三妇艳佳人如玉,红尘中辗转一世,留下的故事里,充满着世人的偏见,也充满了她们自己的抗争,留给我们的是一段传奇。

顺便说一句,过于甜腻的柠檬攀,不必尝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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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慧:《也谈〈女子世界〉——以陈蝶仙及其家人为中心》,学术交流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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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宪光:《如何为周鍊霞辩“诬”》,东方早报2012-10-14

陆宗麟:《忆姑母陆小曼》,澎湃新闻2020-11-27

邱权:《曼庐墨戏,忆姑婆陆小曼》,新民晚报2020-11-27

李君娜:《陆小曼:其人,其画,其艺术世界》,上观新闻20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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