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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达·达维斯走出德贝汉商店,站在人行道上出神,脸上写满犹豫。那张脸表情丰富,随时映射出她脑海中的千思万绪。

此刻,露达的表情显然是在说:“该不该?我想——可能还是不去更好。”

看门人满怀希望地问:“小姐,要叫出租车吗?”露达摇摇头。

一位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趁早展开圣诞大采购”的胖女人猛撞了露达一下,但露达依旧呆站着,举棋不定。

纷乱的思绪接连涌过。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她邀请过我——不过她也许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可能她不是认真的——唉,没关系,反正安妮暂时不需要我,她说得很清楚,更乐意单独和德斯帕少校去找律师。这不是很正常吗?三个人多了点儿,而那件事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没有特别想见德斯帕少校——虽然他很和善。我想他一定爱上安妮了,否则男人哪会这么积极——不只是纯粹出于好心帮忙而已。

一个邮递员撞到露达,稍有些不悦地说:“对不起,小姐。”

天哪,露达暗想,我总不能傻站在这儿一整天吧。都怪我太笨,下不了决心——我想那件大衣和裙子一定非常漂亮,不知棕色的是不是比绿色的更耐看些?不,应该不是。唉,怎么办,去还是不去?三点半——时间正合适——不至于弄得像是去蹭饭的。算了,还是去吧。

她冲过马路,先右转,再左转,沿哈利街一路走去,最后在一排被奥利弗太太称为“坐落于许多养老院之中”的公寓门前停下脚步。

反正她也不至于吃了我。露达边想边壮着胆子走进去。

奥利弗太太的公寓在顶楼。一名穿制服的服务生用电梯送露达上楼,她走出电梯,站在一扇绿色的门前面,脚下是漂亮的新垫子。

感觉真糟糕,露达心想,比看牙医更可怕。但我必须坚持到底。

她按响门铃,尴尬得满脸通红。

一位年老的女仆开了门。

“请问——我能不能——奥利弗太太在家吗?”露达问道。

女仆让到一旁,露达走进屋,被带进一间相当凌乱的客厅。女仆问:“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噢——呃——达维斯小姐——露达·达维斯。”

女仆去通报了。刚过了一分四十五秒她就回来了,但露达觉得仿佛过了一百年。

“这边请,小姐。”

露达的脸更红了。她跟着女仆经过走廊,拐了个弯,有扇敞开的门。她万分紧张地踏进去,霎时间,她震惊地发现自己身处非洲丛林!

各种各样的鸟——成群的小鸟、鹦鹉、金刚鹦鹉、连鸟类学家都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原始森林里飞进飞出。在鸟儿和植物的簇拥中,有一张破破烂烂的餐桌,桌上摆着一台打字机,地上散放着大沓稿纸。奥利弗太太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一张眼看要四分五裂的椅子上站起来。

“好孩子,你可算来了。”奥利弗太太伸出一只沾了油墨的手,用另一只手去理顺头发,这动作简直匪夷所思。

她的胳膊肘撞翻了桌上的一个纸袋,苹果滚了一地。

“没事,孩子,别麻烦了,等下有人来捡。”

露达刚捡起五个苹果,喘着气直起腰。

“噢,谢谢——不不,不该放回纸袋里,袋子可能破了个洞。就放到壁炉架上吧。可以了。快请坐,我们聊聊。”

露达坐进另一张旧椅子,注视着女主人。

“真抱歉,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噢,是,也不是。”奥利弗太太说,“你也看到了,我确实在工作,不过我笔下的芬兰侦探把自己绕晕了。他根据一盘法国豌豆展开精彩推理,刚刚查出米迦勒节烧鹅里头塞的鼠尾草和洋葱含有致命毒药。但我突然想起,米迦勒节的时候法国豌豆的收获季早就过了。”

露达得以一窥侦探小说的创作内幕,顿时异常激动,简直喘不过气来。“做成罐头可以吗?”

“也许可以,”奥利弗太太将信将疑地说,“但这会破坏情节。我一直把园艺方面的很多问题混淆了。读者写信给我,说我弄错了很多花的花期。这有什么关系啊——反正伦敦花店里什么花都有。”

“当然没关系,”露达急忙表达忠心,“噢,奥利弗太太,写小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奥利弗太太用沾着油墨的手指揉揉额头。“为什么?”

“噢,”露达略显惊讶,“那是肯定的。坐下来写完整本书,感觉一定棒极了。”

“那可不一定,”奥利弗太太说,“其实写书需要大量思考,而思考是件烦心事,还得处处计划,时不时还会陷入困境,仿佛永远无法解脱——最后终于成功!写作并不总是开心事,跟其他任何工作一样,都很辛苦。”

“这不太像工作啊。”露达说。

“对你而言不像,”奥利弗太太说,“因为你不用写嘛!我却觉得是工作。有时我不得不反复对自己强调下一批版权费的数额,才有办法接着写下去。报酬总能给人动力,记录着你透支情况的银行存折也有同样作用。”

“没想到你亲自打字,”露达说,“我以为你有秘书。”

“我的确请过秘书,我口述,她打字。但她过分能干了,反而让我很沮丧。我觉得她比我更懂英文语法、逗号和分号,令我自愧不如。后来我换了个不那么出色的秘书,结果可想而知,配合得也不太愉快。”

“构思情节的过程一定很美妙。”露达说。

“我随时都在构思,”奥利弗太太高兴地说,“但写下来就很烦人。我常常以为写完了,一算字数,才三万字,离六万字还差得远,只好再插进一桩命案,让女主角再次遭人绑架。真没意思。”

露达没答话。她愣愣地望着,满怀年轻人对名人的崇敬——却又夹杂着些许失望。

“喜欢这种壁纸吗?”奥利弗太太挥挥手,“我特别喜欢小鸟。这些植物估计是热带的,即使在大冷天也看得人冒热气。我只有在感觉很温暖的环境里才能做点事,但我笔下的斯文·耶尔森每天早晨都得给浴室除冰!”

“好厉害!”露达说,“只要没打扰你就好。”

“我们喝点咖啡,吃点烤面包吧。”奥利弗太太说,“浓咖啡,热腾腾的烤面包。我任何时候都吃得下。”

她开门喊了两声,又回来问:“你今天进城是来买东西吗?”

“对,逛了逛街。”

“梅瑞迪斯小姐也来了?”

“嗯,她跟德斯帕少校去见一位律师。”

“律师?”奥利弗太太眉毛一挑。

“对,是这样,德斯帕少校建议她请一位律师。他特别热心——真的。”

“我也很热心啊,”奥利弗太太说,“但我好像没那么受欢迎,是吧?其实我觉得你的朋友很不乐意看到我去拜访她。”

“噢,没那回事——真的没有。”露达尴尬得在椅子上扭动身子,“其实这就是我来的目的之一——来解释一下。我看你完全误会了。虽然她表面上很冷淡,但其实不是那样。我是指,你去找她本来没什么,问题在于你说的一句话。”

“我说的一句话?”

“是的,当然,你不可能预知,只是不凑巧而已。”

“我说了什么?”

“估计你不记得了。你轻描淡写地提过意外啊,毒药啊什么的。”

“有吗?”

“我就知道你忘了。是这样,安妮有过一次恐怖的经历。当时她住的那家有个女人误吞了毒药——印象中是帽漆,估计错把帽漆当成别的东西了——然后就死了。安妮当然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谈起,甚至是想起这事,她就受不了。结果你那句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忽然不做声,全身僵硬,态度很奇怪。我发觉你已经注意到了,但当着她的面,我又不方便说什么。可是你要知道,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她并不是不领情的人。”

奥利弗太太望着满面急切的露达,缓缓答道:“我明白了。”

“安妮特别敏感,”露达说,“唉,她非常不善于面对现实。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她都宁可憋在心里——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我认为如此。不管说不说,麻烦照样存在。她只是拼命逃避,装作没那回事。换作是我,无论多痛苦,我也忍不住。”

“啊,”奥利弗太太平静地说,“但是,孩子,你是一位斗士,而你的朋友安妮不是。”

露达脸红了。“安妮很可爱。”

奥利弗太太笑了笑:“我没说她不可爱,我只是说她没有你这种非同一般的勇气。”她叹口气,然后又出其不意地说,“孩子,你是否相信真相的价值?”

“当然相信。”露达瞪大眼睛。

“嗯,你嘴上这么说,但未必认真思考过。真相有时很伤人——会让人的幻想破灭。”

“但我仍然愿意了解真相。”露达说。

“我也是。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明智之举。”

露达急忙说:“别把我的话告诉安妮好吗?她会不高兴的。”

“我想都没想过。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大约四五年前。说来也怪,同样的遭遇总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上演。我有个姑妈多次遇到海难,安妮则是两次卷入暴死事件——只是这次的处境恶劣得多。谋杀太可怕了,不是吗?”

“是啊。”

黑咖啡和涂了奶油的热面包送来了。露达像个孩子似的大快朵颐。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和名人一起吃东西,她格外兴奋。

吃喝完毕,她站起来说:“但愿没给你添太多麻烦。不知你介不介意——如果我寄一本你的书来,能不能替我签个名?”

奥利弗太太大笑:“哦,还可以更满足你一点。”她打开房间另一端的柜子。“喜欢哪一本?我个人觉得《第二条金鱼事件》挺不错,不像其他作品那么差劲。”

听到一位作家如此形容自己的作品,露达稍感震惊,连忙收下礼物。奥利弗太太翻开封面,用花体字签了名,递给露达。

“送给你了。”

“太感谢了,今天好开心。真的没打扰你吗?”

“本来我也想见你嘛。”奥利弗太太说。她稍一踌躇,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再见。好好照顾自己。”

客人走后,她关上门,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她摇摇头,搅乱头发,继续对付斯文·耶尔森和鼠尾草、洋葱填料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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