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名媛” 开会发言的资格可花钱买卖

繁体

摘要:“联合国”,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国际组织,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在中国被更深入立体的认知,是因为网红的演讲和领奖。

文|周航

到联合国去开个会

纽约曼哈顿,联合国总部,这栋扑克盒状的大楼总是因为高级别政治会议出现在中文世界的新闻报道中,直到最近,它遇上了一位神秘的中国网红。

那是2024年10月下旬,博主Shirley林来到联合国总部,她妆容精致,穿着一身老钱风的黑色西装,坐在一间会议室,用流利英文发表了演讲。

不止一个中国网红到联合国开会,但Shirley林,这个粉丝眼里的“豪门千金”,比其他人更显精英。除了开会,她还领了奖,在视频中说道,“很荣幸联合国给我颁发了这个未来领袖精神奖”。

Shirley林展示获奖证书。图源网络联合国三个字确实有某种魔力,在演讲和领奖后,一周内她的抖音涨粉超百万。但或许是精英多到让人生疑,央视驻联合国记者说那段时间一天能刷到四五个类似的网红,很快风向掉转,网友、媒体纷纷开始打假“联合国名媛”“联合国少爷”——

打卡拍照,再简单不过,联合国总部开放参观,只需26美元就能游览。开会,貌似也不难,泰国的联合国亚太经社总部,112美元就能预订一间50平的会议室。

联合国总部大楼,这里不对外出租,但也不是所有会都由官方举办。Shirley林参加的,其实是一家非政府组织“环境论坛”的年会论坛里,六个平行论坛中的一个。

这场几乎都是中国面孔的论坛里,演讲者相当多元,有“活佛”、学者、学生、商人等。内容也包罗万象,一位“理财专家”的发言主题是“AI赋能低碳绿色风水未来城”,下一秒,话筒转至Shirley林手中,会议介绍她是纽约大学大二学生,演讲题目是“青年与未来领袖培育”。

Shirley林发表演讲。截取自论坛官网会议视频就连主办的NGO,据称总部位于美国,看起来也相当重视中国声音:它入驻了三家社交平台,分别是推特、微博和微信;官网罗列的合作名单,一大半是中国公司和地方政府;每年颁发可持续发展系列奖项,有专门中文名“飒飒奖”,“意指飞翔的风”,获奖嘉宾会现场合喊“飒飒”。

不少获奖者的经历颇为传奇,比如一位郭姓商人,他在国内曾不止一次因传销被判刑。2013年,深圳警方披露一起涉及资金20多亿的特大传销案,郭某是组织领导者,报道称其“善用光鲜外衣包装”,“深圳警方近几年碰到的传销能力最强的人”。

现在,这位中年男子又多了一件外衣。他在颁奖现场开启直播,同时获奖的“活佛”当场说,“这是联合国的奖”“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获奖”“这是真实不虚的”。

也不是完全和联合国无关。主办会议的NGO,在联合国经济及社会理事会注册享有“咨商地位”。目前全球超过六千家NGO具有“咨商地位”,它们可以办理联合国总部出入证,列席会议,申请平行活动。

“联合国不是闭门造车的。”联合国中国籍官员Yasuo说,可能和国内一些想象不同,联合国不是封闭运作的,“它也需要跟社会各个层面合作,推进可持续发展这样的国际议题。”

其实联合国总部最不缺的就是会。除了联合国自己数不清的机构,参与办会的也可能是各类NGO,高校、智库、公益组织等等。在联合国总部实习的中国留学生Vera形容,“大会套着小会”,主会议连着周边会议,“一个会可能有八百个协办方”。

Shirley林参加的年会,据联合国官网,是庆祝“世界城市日”的活动之一。庆祝世界日系列活动,有20多个机构携手组织。而世界城市日这样的国际日,联合国全年有230多个。

网红到联合国总部演讲也未必要掏钱,Vera说,有的经纪公司拿到参会名额,会送给合作的自媒体博主,“就跟逢年过节寄的公关礼盒一个性质”。

她一位朋友就受邀参加过某个活动,在现场跟国旗合影,回来发了照片视频,“确实涨了不少粉”,直到最近的风波,“她也被骂得很惨”。

社交媒体上的“联合国网红”。图源网络一张入场券的价格

联合国总部可以到此一游,联合国官方举办的大会,也并非高攀不起,甚至花钱就能买到演讲名额。

前不久,第二十九届联合国气候行动大会在阿塞拜疆举行,这个联合国系统里规模最大、近乎全世界国家都派政府代表参加的大会,25岁的毛竹已经连续第二年参加。

她是上海一家小型智库的研究员,参会是她的工作。作为工作的一部分,她观察和访谈了更多参会的中国青年。

许多人比她还年轻,他们大多是在校学生,通过公益机构注册的“观察员”名义参会,他们通常在机构实习或做过志愿者,许多机构将用不满的名额作为一种奖励发放。

区别于向公众开放的绿区,每年举办期间,联合国会接管各国政府谈判地所在的蓝区,需要入场券才能进入。除了政府、媒体,大会也向超过3000家观察员机构发放入场券,每张入场券每天都可以注册不同的人。

联合国官方派发的入场凭证 讲述者供图当这些名额被转卖时,灰色地带也产生了。这在行业里不是秘密,不止一家留学中介提供参加气候大会的“背景提升”项目。毛竹说,这些中介组织者通常有广泛的NGO资源,获得入场券不难。

某家中介提供的最新报价里,一个参会名额是六万,不包括酒店机票。如果要发言,价格至少翻番,听起来很高端,“代表世界优秀人才上台发言+联合国直播”。

最近的舆论风波中,这些项目也被描述为“名媛套餐”出圈。实际上它和网红没太大关系,过往宣传素材里,该机构的客户多是青少年,就读国际学校,未来计划留学,年龄小的还会有家长陪同参会。

相比外界的批评声,毛竹的态度更复杂,“毕竟他们也确实带学生参会了”,可能有的人只是过来包装经历,但她也见过,真正对气候行动感兴趣但缺乏途径的年轻人选择了花钱参会。

业内也有人把付费参会团队称为“联合国旅游团”。他们行动统一,举着牌子到处合影,几年前冯琪琪还曾在会场专门寻找他们的踪迹,想听听他们发言内容,但会场太大,走了一圈都没遇到。

冯琪琪现在是广州一家环境类咨询公司创始人,她觉得将矛头指向购买入场券的年轻人也不公正,真正应该批评的是以背景提升名义卖入场券的留学中介。

这些机构制造成为“精英”的焦虑。“为什么要参加联合国大会?”某机构宣传材料列出三条理由,“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简历领跑同龄人”以及“进入精英阶层”。另一句广告语是,“当别人还在模拟联合国的时候,我们的学长已经站在联合国的舞台上演讲”。

在冯琪琪看来,这多少也是门关于信息差的生意。机构宣传的“联合国官方邀请函”,其实是每张入场券都有的身份证明;青年代表资格,“35岁以下都叫青年代表”;名人交流,“现场到处都是合影的人”。

上台发言也不代表是精英。除了政府间谈判磋商,这也是气候领域的博览会。除了主会场,还有几大会议区,都在办活动、边会,隔几步路,就有大屏幕来回刷新着仿佛没有尽头的会议列表。冯琪琪就申请成功过六七场,写好议题、方案,通过大会秘书处或场馆方申请,通过审批就能办。有时演讲嘉宾到不了,她还需现场找人。

不能说这些会没意义,这是气候领域最大的盛会,在毛竹理解里,大会就是各方对话、交流的平台,每个人关注的议题不同,每个边会都是一个细分话题。

但也很难说这些会质量如何,毛竹觉得,许多会都“很水”。相比台上发言,她收获更大的,往往是认识各种志同道合但经历各异的朋友。

也有年轻人因为资金问题没能参会,毛竹认识广西一个大四学生,在一年时间里深度参与了气候变化的实践项目,拿到了国内一家NGO参会名额,但考虑到上万的交通住宿费用,最后还是放弃了。

Vera参与组织的某场边会现场。讲述者供图联合国到底有多少会

没有人统计过联合国一年到底要开多少会,很可能是一个天文数字,这里素有“文山会海”之称,令几任联合国秘书长都深感头疼。联合国专门有一份文件,讲解不同文件如何编码,这份文件长达768页。

会,多到联合国官员也开不过来。在联合国总部,Vera作为实习生最日常的工作就是帮领导开会,一天最多能开三四个,一个会两三小时,开完会,整理成纪要,告诉老板,“我觉得哪几点跟我们部门有关”。

数不清的会议,还有关于怎么准备会议的会议,比如联大期间安保工作怎么弄,哪个门进、哪个门出。

会议室里坐着许多她这样的实习生,替各自老板来开会。开着开着,还会有导游推开门,带着旅游团参观。

除了开会,他们也参与办会。Vera所在的是一个经济发展相关的机构,但也会参与到诸如联合国妇女地位大会这样的大型活动里,去组织一个边会。有时为了找人填场子,她也会写个帖子问同学们,“有没有人想来联合国参会?”

这或许能部分解释,为什么联合国有那么多会。如今的联合国组织庞大,光是支持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实体,就有37个组织,包括联合国环境署、开发署等,和很多人想象不同,它们很多需要自己募资。

联合国系统结构图。来源:联合国官网Vera说,“资金拉不拉得动,就跟部门的名望大不大有关系,所以各个活动都要参与进去。”因为某个活动关注度不够,第二年,她所在的部门就失去了一个非洲国家的赞助。

在联合国某基金会中国办事处,另一位中国实习生做着更一线的项目,也体会到了现实逻辑压过理想主义的沮丧感。

“这个机器运作的方式就要不断融资,融到钱之后,就是想办法做出影响力,金主才会满意。”她感受到,一些项目做得好坏,衡量标准更多不是问题解决没有,而是“金主满意不满意”,“媒体上有没有好的报道”,“是不是刷了我们的脸”。

在一个更现实的世界里,年轻人也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在联合国系统工作近十年、拿遍所有形式合同,现在是某机构官员的Yasuo形容自己,“庞大体系里的螺丝钉”“理想主义的牛马”。

Yasuo觉得自己做过最有意义的工作,还是在东南亚某国,亲手帮助上千所小学建立了自己的午餐供应体系。印象最深的记忆,是坐车进山,登上湄公河的摆渡船,看着Excel上的库存数字,变成了小朋友手里的鱼汤饭。

拿到正式编制后,他现在在机构总部,日常是开会、写报告、做材料,过几年轮岗他也想再去到一线,就像他在加沙、叙利亚的同事们,可能一年穿不了一回西装,在一个集装箱里开着帮助一线的项目会议,“这些可能是大家比较少看到的。”

体系越庞大,年轻人做的事越琐屑。Vera连着在联合国干了三份实习。去年联大会议,她所在的部门主办某场数字主题边会,会议抢手到外圈都坐满了人,在她分享的视频里,主持人在和屏幕里机器人对话,她蹲在门口的过道上,旁边是活动现场的机器狗。

就是这份零薪资的打工,Vera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了“联合国名媛”,她发在社交媒体的会场留影下,最近总是出现嘲讽声。一个中国实习生大群里,也不无愤恨的声音,“把我们名声毁了”。

刚开始她也愤懑,拍了长长的视频讲联合国有多少会议,拍照参会和实习工作是两码事。很快她也不生气了,干脆自嘲,蹭话题热度,视频标题是“联合国名媛的真实实习生活”。

最近的一条,她又分享了更深入的思考:自我营造的网红,想包装简历的学生,可能也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博主,本质上都是同一需求——对专业能力难以量化的“文科生”而言,“一个向上跃迁的核心逻辑就是不停给自己拉背书”,或者说如果有能力,那也包括一门关于“装”的能力。

比拼似乎没有尽头。早几年国内顶尖名校就有流量,现在连藤校留学生的一天都没有人点进来,“必须要把自己的title堆到去联合国开会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能去月球,她相信网红也一定不会缺席的,“也许十年后真实现了”。

来源:搜狐,极昼

1
0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