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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小事
十五岁那年,我很迷恋打针,找到母亲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作老师,向她学会了注射术。
自从我学会了打针,便开始期盼眼前有病人,不论是家人或外人。我备齐针具,严格按照程序一次次操作着。一天,有位邻居来找我,说她每天都要去医院注射维生素B12,我若能为她注射,便可免却她每天跑医院的麻烦。我愉快地接受了她的请求。
这位邻居本是天津知青,因病没有下乡,大约在天津又找不到工作,才来到我们的城市投奔她的姨母,并在一家小厂谋到了事做。她好像是那种心眼儿不坏,但生性高傲的姑娘,学过芭蕾,很惹男性注意。这样的邻居求我,弄得我心花怒放。
每日的下午,我放学归来,便在我家像迎接公主一样迎接我的病人了。一连数日,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我的手艺也明显地娴熟起来。熟能生巧,巧也能使人忘乎所以乃至贻误眼前的事业。这天我的病人又来了,我开始作着注射前的准备:把针管、针头用纱布包好放进针锅(一个小饭盒),再把针锅放在煤气灶上煮。煮着针,我就和病人聊起天来,聊着小城的新闻,聊着学生的前途。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突然想起煤气灶上的事。
有句很诙谐的俗话形容人在受了惊吓时的状态,叫做“吓出了一脑袋头发”,这形容正好用于我当时的状态。我已意识到我受了我的惊吓,那针无疑是大大超过了要煮的时间。我飞奔到灶前关掉煤气,打开针锅观看,见里面的水已烧干,裹着针管的纱布已微糊,幸亏针管、针头还算完好。
我不想叫我的病人发现我被吓出的“一脑袋头发”和这煮干了的针锅,装作没事人似的,又开始了我的工作。我把药抽进针管,用碘酒和酒精为病人的皮肤消过毒,便迅速向眼前那块雪亮的皮肤猛刺。谁知这针头却不帮我的忙了,它忽然变得绵软无比。我一次次往下扎,针头一次次变作弯钩。针进不去,我那邻居的皮肤上,却是血迹斑斑。我心跳着弄不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注射的失败是注定的了。这实在是一个大祸临头的时刻,惟有向病人公开宣布我的失败,我才能尽快从失败里得以解脱吧。我宣布了我的失败,半掖半藏地收起我那难堪的针头,眼泪已噼哩啪啦地掉下来。
我的邻居显然已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穿好衣服站在我眼前说:“这不是技术问题,是针头退了火。隔一天吧,这药隔一天没关系。”
邻居走了,我哭得更加凶猛,耳边只剩下“隔一天吧,隔一天吧”……难道真的只隔一天吗?我断定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会来打针了。
但是第二天下午,她却准时来到我家,手里还举着两支崭新的针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对我说:“你看看这种号对不对?六号半。”
这次我当然成功了。一个新的六号半,这才是我成功的真正基础吧。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因为一件小事的成功而飘飘然时,每当我面对旁人无意中闯下的“小祸”而忿忿然时,眼前总是闪现出那位邻居的微笑和她手里举着的两支六号半针头。
许多年过去了,我深信她从未向旁人宣布和张扬过我那次的过失,一定是因了她的不张扬,才使我真正学会了注射术,和认真去做一切事。
【作者简介】
铁凝,1957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作家。曾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2006年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197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第十二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永远有多远》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50余种。1996年出版5卷本《铁凝文集》,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9卷本《铁凝作品系列》。作品曾6次获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由铁凝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等多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