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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像很巨大,又好像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个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祖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篷船,沿着小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一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小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像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摇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点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同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

“喔唷!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汨汨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土上了。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走去。在镇上一所校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山青水绿,手里提一个小竹篮,篮上盖一块新的花手帕,手帕边上伸出一双筷子,穿着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头正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啊!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五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蓬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了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得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在哪里见的呢,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掩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像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我走在那矻登矻登的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作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涤确良。立冬刚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袄,背脊上的面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远看就像一件羊皮背心。一顶新的罗宋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像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顾自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那个校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完袜筒,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挑袜跟,手是飞快的。挑完袜跟就“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我见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少了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铮亮发光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铮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二层楼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青水绿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罗罗”地唤着小鸡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淡水缸里,干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了起来。

故乡,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故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198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惜花人已去》)

【赏析】

乡情,是文学常写常新的主题。故乡的一切,令古今多少文人墨客魂牵梦萦。茹志鹃这篇《故乡情》,以它特有的表达方式,倾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讲说不清而又排解不开的乡情。

一般的怀乡恋土之作,内容大都是具体的。故乡,是作者生活过有着美好或者苦涩记忆的地方;乡情,或者是对故乡山水的眷恋,或者是对故乡亲人的怀念,或者是对故乡风俗的向往,总是比较清晰和确定的。茹志鹃的乡情却别有一番韵致。文章开始部分,作者先对乡情的内涵作了一种富有哲理意味的诠释。绍兴是她的祖籍,她没有在那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但作者认为那是无可选择的属于她的故乡,她对绍兴有一种难以忘怀的故土之情。但这故土之情又捉摸不住,难以说清。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它是无比亲切的乡音,但又不仅仅是这些,它又和历史的发展、民族的命运、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正是这渗透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联系着民族、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浓浓的乡情把作者吸引到绍兴。作者动情的诠释也引发着读者随同作者感受和体验乡情的兴致。

文章以作者的行踪和见闻为经,以触景生情联想起的“梦境”为纬,在历史与现实,真境与幻境的层递交替中,描绘着故乡多彩多姿的风貌,自由地抒发着对故乡炽烈而深沉的情愫。

作者先叙写眼中的故乡。一进入绍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色彩明丽的水乡风光,作者描绘得有声有色,有情有韵。船在水中走,人在画中游。这一切作者称既是新鲜的,又是熟悉的。新鲜,因为作家对故乡并不熟稔;熟悉,是因为这情这景多少次闯入梦境,是作者想象中故乡应有的样子。作者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乡的石板小路上了,也观察和感受到故乡人脚踏实地建设家乡的快节奏的生活。今天的故乡是这样美妙怡人,作者一扑进故乡母亲怀抱中就感到万分欣喜和迷醉。

接下去,石板小路把作者引到一个小村尾。一个受委曲的小女孩的情态引出作者对逝去的梦的回忆。那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作者的童年、青年时代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的乡情变得沉郁而悠长。在那风雨如磐的苦难岁月,故乡无力抚慰自己的女儿。从小就随祖母飘泊于上海、杭州之间的作者,仍常常念顾着故乡。“知君已作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这执着的乡情多么的感人。那时,作者梦中的故乡荒漠贫瘠,梦境的调子灰黄而凄清。青年时代的作者走上了革命路,转战南北,开辟新的世界,创造新的生活,心境开阔,梦中的故乡山青水绿,充满希望,梦境的调子温馨而欢快。这部分情景交融、意与境浑,故乡的变化与作者情感的变化交织在一起,耐人寻味。

石板小路接着石拱桥,作者又由遥远的梦境回到眼前的现实。熙攘小镇风情的描写,进一步显示了故乡今天的初步繁荣与富裕。作者用较多的笔墨描写了校办袜厂工人的辛勤劳动,以及她们用汗水换来的校舍和教室。这既呼应了前文,又交待了近年水乡巨变的原因。作者深情地歌颂着故乡人艰苦创业的精神,又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这余韵悠然的一笔,分明向人昭示,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的故乡人,肯定会迎来现代化、迎来更灿烂的明天。

文章用细腻的笔触抒发了一种典型境遇(随着年龄的增长)中的典型情感(恋乡之情),这情感既是概括化的,又是非常个性化的。在随同作者经历了这跌宕起伏的独特情感历程的同时,读者也了解了绍兴的沧桑变化,领略了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读着那同水乡风光一样明丽清新的文字,体验着作者那热烈而深沉的思乡之情,我们会又一次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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