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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动乱的第二年吧,我被划进了“黑帮”队伍里。我在那长长的“黑帮”队伍里倒不害怕,最怕的就是游斗汽车开到自己家门口,这一招太损了。嗐,越害怕还越有鬼,有一次汽车就真的开到了家门口。那八旬的老母亲看见了汽车上的我,嘴抖了几抖,闭上眼睛,扶着墙,身子像泥一样瘫了下去。妻子竟忘了去扶持母亲,站在那儿,眼睛都直了,跟个傻子一般。

我担心老母亲从此会离我而去。谢天谢地,她老人家总算熬过来了。

那年除夕这一天,竟把我放回家了。

一进家门,母亲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然后,她一下扑过来,摸着我的脸。最后,她竟把脸埋在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妻子领着孩子们只远远地站着,也在那儿哆哆嗦嗦地哭。

“媳妇,快包饺子,过年!”母亲对妻子说。于是,一家人忙起来,剁馅、和面……一会儿,全家就围在一起开始包饺子。这时,母亲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说:“哎呀,包个大钱饺子吧,谁吃了谁就有福!”

为了使母亲高兴,我同意了,而且希望母亲能吃到这个大钱饺子。我要真诚的祝福她,愿她多活几年。

母亲从柜里拿出个蓝布包,从包里掏出一枚道光年间的铜钱来,她颤抖地把这枚古钱放在一个面皮上,上面又盖了点馅,包成一个饺子。这就是大钱饺子了。母亲包完这个饺子,用手在边上偷偷捏出一个记号,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它和别的饺子放在一起。但我已经清楚地记住了这个饺子的模样了。

饺子是母亲亲自煮的,饺子要熟了,像一群羊羔一样漂上来。我一眼就看见那个带记号的大钱饺子。

母亲在盛饺子的时候,把这个大钱饺子盛在一个碗里,又偷偷把它拨在紧上边,然后把这碗饺子推到我面前:“吃吧,多吃,趁热吃。” 我觉得心里一阵热, 鼻子也酸疼起来。我想应该让母亲吃, 让她高兴高兴。 但我一时想不出办法, 因为母亲认识这个饺子。

我想那就给妻子吧,她跟我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已经是快半百的人了。为了我挨斗,她心血都快要熬干了。我趁妻子上厨房去拿辣椒油的工夫,偷偷把大钱饺子拨在她的碗里。谁知,妻子从厨房回来,看了看碗,又用一双深沉和感激的眼睛望着我,眼圈都红了,啊!她也认识这个大钱饺子。

妻子没有作声,她吃了几个饺子,忽然说了声:“都快粘在一块了。”说着,就把所有的饺子碗拿起来摇晃,晃来晃去,就把那碗有大钱饺子的放到了母亲跟前。母亲显然没有注意,边看我边吃饺子,突然“啊”了一声,大钱饺子硌了牙。

“奶奶有福! 吃到大钱饺子了!”妻子像孩子般喊着。

“我……这是咋回事?”母亲疑惑着。 这时��啷一声, 一个东西从她的嘴里掉在碟子里,正是那个大钱。

于是,我领着老婆孩子一齐欢呼起来:“母亲有福!”

“奶奶有福!”

“……”

母亲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出了一脸泪。我和妻子也流了泪。

选自《当代》1983年第1期

【赏析】 

除夕团聚,一家人吃饺子,这是中国北方的民间风俗。在其中一只饺子里包一枚铜钱,让大家“碰运气”,谁吃上谁有福,这种做法在民间也流传甚广。可是,在张林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一只“大钱饺子”,却包蕴着沉郁的人情味和丰富而深刻的人生哲理。一只饺子,在小说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我们正确解读这篇小说的金钥匙。

“大钱饺子”,是人物情感的纽结物。小说中的一家,三个主要人物,处境不同,身分各异,在经历了生离死别后,除夕夜侥幸偶聚。而这一聚,也许意味着更长久的分别。在这特定的情境中,每个人心中有多少话要说?有多少情感要表达? 作者巧妙地选用“大钱饺子”作为一家人情感的载体, 通过一只悄悄做上了记号的“大钱饺子”那特殊的旅程,传递着人世间的真诚、爱心、慰藉。作为被打成“黑帮”、连累家人遭受厄运的“我”,希望母亲能吃到它,以此真诚地祝福母亲;而在没有机会给母亲时,又寻机拨给了“心血都快熬干了” 的妻子。年迈的母亲则希望儿子能吃上这只饺子,这无言的安慰体现着多么深沉的母爱。作品中的另一女性,作为母亲的媳妇、丈夫的妻子,她也注意着、认识了这个饺子,并又用“戏法” 把饺子拨给了老母亲。三个人,存着同样一份爱心,同样一份真诚。一只饺子,几乎重复似地推来倒去,没有人物更多的举动,没有人物絮絮的倾诉,那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人类的情感可以在一些重大的事件中表现出来,也可以从细微的举动、眼神中得以传达。有时后者比前者更加深刻、隽永。

“大钱饺子”,又是人物信念的象征物。从“我”的“黑帮”身分看,这是一个知识家庭。从母亲把本来是碰运气的“大钱饺子”变成“送” 运气这一举动看,她也并不真相信一个饺子能消灾免祸,送运赐福。那么,这一家人围绕一只“大钱饺子”发生的故事其真实意义何在呢?一个“黑帮”,一个八旬老母,一个普通善良也许还有几分怯弱的妻子,在那年头,他们必然是要深陷苦海的。但是,在经历了久别重逢时的伤心之后,母亲很快就想到了“快包饺子,过年!”“于是,一家人忙起来,剁馅、和面……”这时间,没有了“黑帮”、没有了“游斗”。没有了一切灾难,有的只是除夕团聚共庆新年的家庭温馨。仿佛是苦中作乐——谁能真正忘却身后的黑暗呢?母亲包“大钱饺子”时那手的颤抖就是明证。然而,他们毕竟做起了饺子,他们在笑声中吃着饺子。这笑声告诉我们,尽管是在那泯灭人性、扭曲人的灵魂的岁月,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们的心中仍有某种人生信念在支撑着他们,他们内心的精神支柱并没有被摧毁。作者从中国民族文化的武库中,寻得了这一信念的象征形象——大钱饺子,把本来难于理喻的抽象信念和思考化为具体形象,从而深入浅出地表达了丰富的艺术内容。

“大钱饺子”,还是小说基调的催化剂。这篇小说,前后格调变化幅度极大,其转机也全然在于这只饺子。小说开头展现的是一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画面:最怕的“游斗汽车”偏偏“真的开到了家门口”,八旬老母“像泥一样瘫了下去”,妻子“傻子一般”站着。除夕那天,“我” 意外地放回家后,母亲“把脸埋在我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妻子领着孩子只远远地站着, 也在那儿哆哆嗦嗦地哭。”尽管是除夕,陷于深深的忧伤中的全家人并没有想到过年的事。故事的序曲极力渲染出了“悲”的氛围。然而,随着母亲“快包饺子,过年”那一声召唤,切入了除夕夜全家人包饺子吃团圆饭的场景。那镜头分明开始呈现出淡淡的暖色,氛围渐次升温。而其后反复出现的“大钱饺子”的特写镜头,则在“悲”的基调上做起了“喜”的文章。当小说结束处,母亲意外地吃到了“大钱饺子”,这情景把“喜”推向了高潮,同时也就让“悲”再次敲击在人们心头。在“母亲有福”、“奶奶有福” 的欢呼声中,“母亲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出了一脸泪。我和妻子也流了泪。”这泪,都是笑出的吗? 在小说含而不露的结尾中,人们不难感受到那笑中的苦涩,那笑中潜藏着的更深层的悲痛。然而,他们还是笑,他们毕竟笑了。他们每个人都把悲深埋在心的底层,却把笑奉献给家人,以此相互慰藉。这泪中的笑,笑中的泪,令读者欲笑不能,欲哭不可,心头抑郁,却又若有所悟。作者用“大钱饺子”联结着两种似不相容的风格因素,创造出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氛围,于黯然中见出亮色,于肃杀中透出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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