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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下时便瘦弱,只有四斤二两。母亲给她取名“若若”(弱弱)。她在家人的精心看护下慢慢长大。可怎么长,还是比那些同龄的女孩子瘦小一圈。二十三岁了,依然娇小瘦弱,别人还把她当小妹妹来保护。

可后来,她居然变成了“强者”。

五年前,她恋爱了。那小伙子很神气的。一条正宗苹果牌牛仔裤勾勒出的线条,使他格外洒脱、英俊。她第一次爱上男人,爱得赤诚,爱得痴情,爱得如胶似漆。一次意外事故,摔伤了小伙子的颈椎,他高位截瘫了。她大哭了一场,便不再哭了。病床边日日夜夜地侍候他。为了温暖他已经绝望的心,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她还太年轻,不知道结婚的全部含义……

来了个记者,把她的事迹登上了报纸,题目是: 啊!崇高的情操。

来了个摄影师,把她的照片印上了画报,下面一排亮闪闪的红头小字:一个心灵美的姑娘。

她稀里糊涂地成了“好媳妇”、“三八红旗手”、“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家里堆满了红红绿绿的奖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有了寂寞、清冷、枯燥、苦涩。仍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中萌动出一种渴望,那渴望像小舟水中行,像小鸟云中飞,神秘,飘逸。可她的丈夫像一具活着的木乃伊,对她唯一的爱抚,便是冲着她苦瓜般地笑笑。

她的痛苦一日日加深。

她的威望一天天增高。

她被选为省人大代表,坐到了大会的主席台上。鲜花、掌声、热泪、赞美,一齐抛给了她,省长也与她合了影。

她像被钉到了十字架上,不得不沿着人们用鲜花和掌声指引的死胡同走下去。她走得多苦,没有人注意;她走得多累,没有人关心。她那乌光油亮的黑发中,走出了丝丝白发; 她那洁白细嫩的脸颊上,走出了道道沟壑。人们依然拚命地给她鲜花与掌声。她像落入幽黑的深谷中,无力爬出。她想大声喊: 谁来拉我一把啊?!可是她不敢喊,因为戴在头上的桂冠太沉重。

选自《小说界》1988年第4期

【赏析】 

桂冠、鲜花、掌声,并不总是美好的。当这些东西将娇小瘦弱的姑娘送往那幽黑的深谷里去,并在其中涸尽她的生命的绿色的汁液时,只能说是丑恶的。这位“弱弱”被不幸推上了强者的地位,不得不吞咽更为深重的不幸。她的威望之高与痛苦之深与日俱增,密不可分。这些桂冠、鲜花、掌声,来自何处呢?

当献身、爱等等都变成为空洞的、崇高美好的字眼时,其本身就被“异化”了。但是这些符号有力地制约着人类,使人类的感性生命力在这些空虚僵硬的东西里面萎缩、蚀尽。我们可以说这是封建主义的幽灵在纠缠着人们,然而人们又喜欢拿这些无形的镣铐去缚住他人,甚至缚住自己那不安分的生命冲动! 这一切,都是漠视人的天性、人的崇高生命力的必然结果。难怪本来就瘦弱的姑娘在古代和现代纠合在一起的幽灵的挟制下,渐渐坠入无底的黑谷,因为她在人们眼里,本身也变成了符号,从人变为超人,非人。

可是,生命之流还在她身上潜行,汹涌激湍。她当初恋爱那小伙子,是因为“一条正宗苹果牌牛仔裤勾勒出来的线条,使他格外洒脱、英俊。”她爱的是人,是男人。而红红绿绿的奖状,使她心里有了寂寞、清冷、枯燥、苦涩,不能填补她心中的空虚,却也无力扼死她的生命本能。作者用富有诗意的笔调写,“她心中萌动出一种渴望,那渴望像小舟水中行,像小鸟云中飞,神秘,飘逸”。但是这种渴望,美丽的渴望,发生在被人们视为符号的人身上,只能被视为是丑恶的。

当然,就战胜自己这种渴望,无望地伴着活着的木乃伊“丈夫”来说,她仍算得上是强者;只不过,愈是在这一场战争中表现得强,在反对把自己变为符号的战斗中就愈弱。最终,同其他那些种种力量一起,沉没那小舟,扼死那美丽的小鸟,杀害掉生命的本能,最终也杀死了作为人的自己。

没有人拉她一把,救她一下。人们用赞美精心地编织出精美的罗网,在这罗网面前,姑娘是如此软弱无力。而织网的人们不断地用桂冠、鲜花、掌声来把这网结得更结实、更华美,更能不见血地绞死生命的活力。生命的活力在她身上耗失着,衰老杀死了青春,用的是文雅高尚的刀法。而网里的她,被同样在形形色色无形的网中的人织就的重重罗网中,展示着,作为一种象征展示着,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展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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