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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保重!”老木握着处长的手说。“嗯,好!”处长漫应了一声。握着的手松开了,老木觉得无话可说了。他暗恨今天这个差事怎么偏偏落到自己头上。处长出差,难道非要有人送才行么? 难道非要我来送才行么?处长的下巴肥厚而有光泽,微微向上扬着。拧着眉,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把双手背过去,风雨衣的扣子全开着,被风吹得掀起一个角。真的是一副长者之风! 老木不敢仰视,只好又讷讷着说了一句:“您一定多保重!”
“唔。”处长拧着的眉松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老木便也随着去看,什么也没有。
“车快来了!”“唔,快了。”处长点点头。
老木巴不得自己就是火车,赶紧把处长驮走了事。他知道处长为什么不高兴: 首先,事前联系好的小轿车,临时送一位产妇去了医院,处长只好坐吉普车来车站; 其次,上汽车前,在院子里见到局长,处长跑上去,大概是想告别一下再走。谁知局长却转身上楼了。而这一幕又偏偏被老木看个正着。这就使处长那可怕的浓眉一直拧着,也就使老木始终如芒刺在背,总觉得是自己得罪了处长。他暗自设计了不少幽默、诙谐、热情、豪爽的告别辞; 结果连一个字也用不出来。除了“保重”,他再也想不出在送一位领导出差时还应该说什么才好了。
火车终于进站了。停车四分钟。老木急忙拎起处长的小小手提箱,谨慎地托住了处长的一只胳膊。他想过了,如果实实在在地去搀着处长,会使处长不高兴的: 怎么,我已经老到要你来搀了么? 如果不做一点表示,又有失礼貌,显得太不尊重。所以他只能这样托着,才十分得体。处长老实不客气地让他托,却又不动:“再等一等,人多呢!”老木只好等。一手拎箱,一手“托”。
“您保重吧!”老木觉得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想起了不少精彩得体的告别辞:“往北走,越走越冷。您小心些!”“唔唔。”“家里有事么? 要不要……”“不,不要!”
能想到的词又用光了,处长依然不动。老木觉得喧嚣的站台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了,巨大的、无边的沉默把他压得不敢呼吸了。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老木勇敢地看了看手表,好,还有一分钟!他如释重负般地吐了一口气,总算说出了早就想说的那句话,为了憋住这句话,他几乎尿了裤子:“好! 处长,您请上车吧!再见!”
“再见!”处长迈开大步。就在这迈步的同时,好像踩到了一个电闸,站台上忽然响起了广播员亲切的声音:“旅客同志们,本次列车因故晚点四十分钟开出,请大家……”
选自《小说界》1988年第3期
【赏析】
在微型小说的叙事艺术中,从时间上来说,往往表现“一瞬间”内主人公的行为活动和精神状态。而这“一瞬间”,特别在心理小说中如果艺术化地表现为人物的“心理时间”,那么,它将幻化出众采纷呈的艺术境界,充分展示出人物隐蔽深邃的内心世界的奥秘。《老木》正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作者捕捉主人公老木在车站送处长出差这个“一瞬间”的尴尬心态,运用特殊的“心理时间”,最大限度地放大或延长心灵的曲折流程,折射出心灵镜子映照出的某些不良的官场社会相。
在车站送行,有甜嘻嘻友人笑别,有苦凄凄恋人泪别,而老木送别这差事,实在叫他难堪。老木与这位将出差的处长之间由于上下级的地位不同,存在着不小的心理距离。作者首先勾勒出送别时两人握手话别的气氛不和谐的画面: 从老木的心理感觉中,处长对他说的告别话漫不经心地答应着,而握着的手又很快松开了,一副随便、冷淡的态度。从他的视觉中,眼前的处长“一副长者之风”,高高在上,而作为下级公务员的他,心存畏惧之意,当然不敢仰视,连说话都只“讷讷然”了。这里虽只简约的几笔,却把两者的心理距离维妙维肖地呈现出来了。
如果说第一层次主要写两人送行的外在动作和内在心态的话,那么,作者在第二层次则重点在用人物内心独白的手法,直接披露老木由感觉所引起的种种联想和回忆,打破原有的时空界限,把已逝去的时间再倒回来,道出了处长送别时不高兴的缘由:一是本来联系坐小轿车到车站,如今因小轿车送产妇到医院而改坐了吉普车。这有损于他处长的威信。另一件他临行前与局长告别时遭到了“冷遇”,恰又被下级老木看到,大伤了处长的面子。老木的内心世界“总觉得是自己得罪了处长”,处于一种“芒刺在背”的境地,作者对老木这个公务员在上级面前呈现的卑怯心态和惶恐情绪的描述真可谓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继而作者叙写了火车进站后两人的动作和心态。老木虽然暗恨这个送处长的差事,但他又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完成这个差事,在火车进站的仅四分钟里,作者专门写老木送行的具体行动——一手拎皮箱,一手托住处长一只胳膊。你不要小看这两个动作,特别是托胳膊,在老木的心里是反复斟酌过的: 如果改用搀,就会引起处长的不高兴,认为他老了,这是中年干部的大忌。如果连“托”也不表示一下,似乎又失礼貌,同样会遭到处长的不满。而只有“托”胳膊,才显得得体。正当一边走一边托进站时,处长却要“等一等”。这时他俩一切活动着的姿态突然“定格”。在老木的心理感觉中,这种尴尬的局面实在难以维持下去,他觉到时间在拉长,一秒一秒地延续,甚至感到时间已经停滞,虽然从物理时间计,只有二、三分钟,但在主人公的感情世界里,如果以心理时间计,则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从物理空间看,车站是如此的宽广,又如此的喧嚣;但从心理空间看,老木感觉到“巨大的,无边的沉默把他压得不敢呼吸”,站台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这种充满窒息压抑气氛的空间正是老木感情化了的感觉,是主观化后造成的一种变形世界。
终于到了送别的最后时刻——最后一分钟。作者写老木看了看手表,送别的时间即将结束了,用“如释重负”的成语表现主人公心理压力的即将解除。在沉默中憋住想说的最后一句话:“处长,您请上车吧!再见!”这几乎是主人公用全部身心蓄积起来的最后爆发。读者正为主人公即将结束这个难堪的场面、尴尬的差事、负载不了的巨大心理压力而庆幸。然而,谁知道,命运偏给弱小者作对,结尾处竟又出现意外的结局,作者巧妙地设置新的冲突,陡生令人更加忍受不了新的心理压力:广播中传出本次列车晚点四十分钟开出的消息。不知这位主人公将如何度过这比原来送别时间还长的“晚点时间”。读者为老木此时此地的遭际给予无限的同情。
作者用人物特定的心理视角,着重描述老木在送别时与处长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心理距离,度过了漫长的“心理时间”,感到了压抑的“心理空间”,表现出特定场合下的小公务员的尴尬情绪,这些都是社会生活在主人公心灵深处的积淀和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