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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丁肇中
希望我们这一代对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认识和思考,使得实验精神真正地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演讲词】
我非常荣幸地接受《瞭望》周刊授予我的“情系中华”征文特别荣誉奖。我父亲是受中国传统教育长大的,我受的教育的一部分是传统教育,一部分是西方教育。缅怀我的父亲,我写了《怀念》这篇文章。多年来,我在学校里接触到不少中国学生,因此,我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谈谈学习自然科学的中国学生应该怎样了解自然科学。
在中国传统教育里,最重要的书是“四书”。“四书”之一的《大学》里这样说:一个人教育的出发点是“格物”和“致知”。就是说,从探察物体而得到知识。用这个名词描写现代学术发展是再适当也没有了。现代学术的基础就是实地的探察,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实验。
但是传统的中国教育并不重视真正的格物和致知。这可能是因为传统教育的目的并不是寻求新知识,而是适应一个固定的社会制度。《大学》本身就说,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使人能达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和田地,从而追求儒家的最高理想——平天下。因为这样,格物致知的真正意义被埋没了。
大家都知道明朝的大理论家王阳明,他的思想可以代表传统儒家对实验的态度。有一天王阳明要依照《大学》的指示,先从“格物”做起。他决定要“格”院子里的竹子。于是他搬了一条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对着竹子硬想了7天,结果因为头痛而宣告失败。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误认为探讨自己。
王阳明的观点,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儒家传统的看法认为天下有不变的真理,而真理是“圣人”从内心领悟的。圣人知道真理以后,就传给一般人。所以经书上的道理是可“推之于四海,传之于万世”的。这种观点,经验告诉我们,是不能适用于现在的世界的。
我是研究科学的人,所以先让我谈谈实验精神在科学上的重要性。
科学进展的历史告诉我们,新的知识只能通过实地实验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检讨或哲理的清谈就可求到的。
实验的过程不是消极的观察,而是积极的、有计划的探测。比如,我们要知道竹子的性质,就要特别栽种竹树,以研究它生长的过程,要把叶子切下来拿到显微镜下去观察,绝不是袖手旁观就可以得到知识的。
实验的过程不是毫无选择的测量,它需要有小心具体的计划。特别重要的,是要有一个适当的目标,以作为整个探索过程的向导。至于这目标怎样选定,就要靠实验者的判断力和灵感。一个成功的实验需要的是眼光、勇气和毅力。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基本知识上的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了解,为什么历史上学术的进展只靠很少数的人关键性的发现。
在今天,王阳明的思想还在继续地支配着一些中国读书人的头脑。因为这个文化背景,中国学生大都偏向于理论而轻视实验,偏向于抽象的思维而不愿动手。中国学生往往念功课成绩很好,考试都得近100分,但是面临着需要主意的研究工作时,就常常不知所措了。
在这方面,我有个人的经验为证。我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到美国大学念物理的时候,起先以为只要很“用功”,什么都遵照老师的指导,就可以一帆风顺了,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一开始做研究便马上发现不能光靠教师,需要自己做主张、出主意。当时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彷徨恐慌的,是当时的唯一办法——以埋头读书应付一切,对于实际的需要毫无帮助。
我觉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是在研究学术中不可缺少,而且在应付今天的世界环境中也是不可少的。在今天一般的教育里,我们需要培养实验的精神。就是说,不管研究科学,研究人文学,或者在个人行动上,我们都要保留一个怀疑求真的态度,要靠实践来发现事物的真相。现在世界和社会的环境变化得很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来越密切。我们不能盲目地接受过去认为的真理,也不能等待“学术权威”的指示。我们要自己有判断力。在环境激变的今天,我们应该重新体会到几千年前经书里说的格物致知真正的意义。这意义有两个方面:第一,寻求真理的唯一途径是对事物客观的探索;第二,探索的过程不是消极的袖手旁观,而是有想象力的有计划的探索。希望我们这一代对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认识和思考,使得实验精神真正地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鉴赏】
丁肇中,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曾就读于美国密执安大学,先后获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他的兴趣是研究基本粒子物理学,由于在实验中发现了一种重要的新粒子,而与他人共获1976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应有格物致知精神》是丁肇中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情系中华”大会上的演讲。
丁肇中既是成就斐然的大科学家,同时又是对中国历史、文化和哲学颇有造诣的学者。在这篇演讲中,他没有就《怀念》这篇在“情系中华”征文活动中获得特别奖的纪念他父亲的文章大讲特讲(如果他要这样讲也合情合理),而是选取了“格物致知”这一既经典又现实的非常诱人的题目,阐述了人们普遍关心的有关理论和实践问题。
丁肇中运用演讲的矛盾手法,探究了中国传统教育在“格物致知”问题上的悖论。在理论上,“格物致知”甚至早在中国两千多年前的《大学》一书中便被确定为教育的出发点,但在传统的中国教育实践中却并不重视真正的格物致知,格物致知的理论并没有发挥实际的积极作用,它的真正的意义“被埋没了”。如果一味“偏向于抽象的思维”,不从事实际的“格物”(“探察物体”),那便谈不上真正的“致知”(“得到知识”)。
丁肇中运用演讲的直陈法,讲解了实验精神在科学上的重要性。科学的知识不是来自“探讨自己”,不能求诸“内心领悟”,而只能通过“实地实验”的途径取得,这是为全部科学的发展历史所证明的真理。为了加深听众的印象,丁肇中专门讲解了实验的有关特点。他还对中国学生“不愿动手”、高分低能的通病表示了深深的忧虑,并提出了愿中国新一代“对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认识和思考,使得实验精神真正地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的殷切期望。
丁肇中在演讲态势上情辞恳切、意蕴深厚,在演讲语气上自然熨帖、通俗务实,在演讲的谋篇布局上则圆融贯通、首尾呼应,整个演讲富有感染力和说服力,显示了他的深厚的中国文化的功底和娴熟的驾驭演讲内容和听众情绪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