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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

真正的艺术品都包含有颠扑不破的真理,而这种真理是有说服力的,它能使最顽固的心灵折服。

【演讲词】

1。就像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原始人,突然拾到一件罕世珍宝;这珍宝可能是被海浪推上岸的,也可能是从沙堆中显露出来的,也许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晶莹剔透,发出忽明忽暗、神秘莫测的光泽;这原始人在珍惜它、抚摸它的同时,暗自揣测着它可能有什么用处,却从来没有企及更为高尚的目标……

同样,我们也对艺术抱有同样的态度,我们自认为是它的主宰,轻率地要对它加以变更和改造,并用它作为向权贵们献宠、消遣娱乐、供社会和政治役使的工具。但是,艺术并未因此而失去它原有的、内在的光芒。

但是,我们谁能够据有这种光芒?谁敢断言自己已洞悉它所有内在的奥秘?或许,先贤们已达到这种境界,但我这个急躁的后来者却永远要在暗中去摸索,去追寻。

那些自诩是独立精神世界创造者的艺术家们往往感到力不从心,这是因为很少有人真正具有这种才能,也因为缺乏有能力担当这一重任的人,就像人们曾经自我标榜为一切存在的中心,却没有能力建立精神的均衡。他们往往把失败归咎于这个世界的不协调、时代精神的分裂和民众的不开化。

另外一些艺术家们则认识到存在于自我之上的那一种至高的力量,他们在上帝的旨意下如小学生般勤恳地劳作,他们对文字和读者远较前者严肃。艺术家不同于一般人的,就在于他对世上的美与丑有敏锐的洞察力,并能把它们生动地描绘出来。这些艺术家能够在重重挫折中,在最恶劣的情形下,即使经历了贫困、疾病以至监狱的折磨,仍然保持心灵的宁静和谐。

迄今为止,考古学家们还没有发现人类历史的哪个阶段没有艺术的存在。那些有关艺术已形式殆尽、并走向消亡的预言都已落空。终有一死的是我们人类,而艺术之树常青。问题的关键是,在人类灭绝之前,对艺术的本质及其丰富内涵能有多少了解。

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语言来形容的,有许多东西是高高超出于这一切的。艺术能为我们的心灵打开黑暗坚硬的外壳而通往更精纯的精神境界,通过艺术,我们能隐约捕捉到那逻辑思维所不能达到的对永恒的刹那一瞥。

仿佛是神话中的那面镜子,你所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瞬间的“永恒”;你肢体麻木,胸口隐隐作痛……

2。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世界将由美拯救。”我苦苦思索其中含义而不得要领,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在人类经历的充满血腥的历史中,尽管美使我们的心灵经过升华而趋于高尚,但却不能拯救任何人。

然而,美却有一种本质的特征:真正的艺术品都包含有颠扑不破的真理,而这种真理是有说服力的,它能使最顽固的心灵折服。人们可以撰写出结构严谨、语句流畅的演讲稿或社论,也可拟定某种计划和哲学体系,但这往往建立在某项谎言、某种错误的基础上。我们难以看出它们的歪曲、隐匿之处,也深感与之对立的演讲、评论、计划等同样无懈可击。因此,要人们相信它们,或确定采纳哪一种见解,其实没有必要。

与此相反,一件艺术品的本质便包含着一种证明:泛泛的意念终不免变得苍白、丑陋、支离破碎而失去感人的力量。只有沉浸于真理并生动体现真理的作品,才具有这种力量并流传下去。因此,那古老的真、善、美统一说,也许并不像我们的放荡不羁、崇尚物质的青年所认为的那样已经过时。如果这三棵树的枝杈得以交接,那么在触目的真与善的枝条被砍伐之时,或许那神奇而难以捉摸的美的枝条,仍会向上茁壮成长,抵达与其他二枝的交会之处而履行它们共同的使命。

以此看来,具有对真理独特直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世界将由美来拯救”不啻是一个预言。很清楚,文学与艺术是能够拯救世界的。我愿在今天阐明我多年探索得来的点滴认识。

3。我曾经努力攀登这诺贝尔奖论坛。不是所有的攀登者都能占有这一席之地,即使幸运者也不过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它不是三四级石阶,而是千百级阶梯通向的高耸于云端、高耸于一切黑暗与寒冷之上的圣台。在俄罗斯,在命运面前我只能挣扎着活下去,多少比我更杰出、更坚强的人被杀害,其中一些人是我在古拉格群岛认识的,他们被流放到遥远的荒岛。由于宪兵的监视及彼此间的怀疑,我并不能和所有的人都有交谈的机会。我是间接得知了他们中一些人的遭遇,而有关大多数人,我只能猜想他们的结局。那些在文学上有一定知名度而又客死他乡的,还能被人们知道;最不幸的是那些默默无闻的、生前竟没有发表作品机会的同行们,他们被掩埋的时候,竟然没有碑铭,没有棺木,除了系在脚趾上的一只号牌,全身一无所有。然而,俄罗斯文学并未因此而终结,尽管表面上满目苍凉,尽管在本应是绿树葱茏的森林,而今只有两三棵劫后余生的枝干。

今天,伴随着我那死难的同伴们的灵魂,我怎么才能让那真正无愧于这荣誉的人,走向这光荣的讲坛?我怎么才能知道并代替他们倾吐出心中的一切?

这是我心头积压已久的重负,我深感自己责任的沉重。用立达密勒·罗沙利的话来说,就是:

让我们手拉手

完成我们沉痛的使命。

在寒冷的冬夜里,在集中营令人精疲力尽的长途跋涉中,偶尔有点点孤灯,掠过这长长的囚徒行列。我们渴望这世界能听到我们之中任何一人的申诉,哪怕只有一次,我们将吐出长久郁积在心中的一切。我们明白,代表我们的这位使者只要振臂一呼就会得到整个世界的响应。生活在这共同的环境中,我们的感情,我们对物质的需求,都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这些想法并不是来自书本,也不是出于谋求某种安定和秩序的目的,它是一种生存方式的产物:在漫长的铁窗岁月里,在集中营的火堆旁,与那些死难同伴们倾心交谈,思想积淀而结晶。

以后,当外界的压力逐渐减弱,我们的视线能够扩展到整个世界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朝思暮想的所在竟和我们想象的大不一样。它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所渴望的生活。它的道路也不是我们所要走的道路。它把泥沼看作可爱的田野,把囚徒脖上的枷锁看成美丽的项链,当有人在悲痛中泪如雨下时,竟有人随着轻松的音乐翩翩起舞。

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是什么使我们的地狱延伸到这里?难道人们已经心灵死寂、麻木不仁?难道这世界根本就没有正义可言?是人们不了解彼此的语言了吗?在这里,语言只是空洞地响着,然后消逝——没有气味,没有色泽,也没有痕迹。

这些年,随着视野的扩大,我曾不停地修改这篇演讲的内容和语气。它便是今天我打算在此宣读的这篇东西。

如今,它显然已不是那在寒冷的夜晚、在集中营里,我想说的一切了。

4。自古以来人的本质是不变的。这就是:除了在催眠的情况下,人们行动的动机,人们的价值观,乃至行为本身,都受到其个人生活及其所在社会的影响。俄罗斯的谚语说:

宁可相信自己有缺陷的双眼,

不要相信自己亲生的手足。

这是了解环境及其环境中个人行为的有力依据。经过多少个世纪的隔绝,我们这个世界在交通尚未发达,人们不能互通信息之时,人们只能居住在各自所属的地区、社会、国土上,以各自的生活经验为依据,沿着一定的方向发展。这个时候,作为个人,仍然能够去察觉和接受某种共同的价值标准。我们可以知道,在一般标准下,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以及哪些是可疑的,或残暴的,或凶恶的,或欺诈的;虽然散居各地的人们过着不同的生活,社会价值尺度也不尽相同,但这对尚处于分离状态的全体人类并未造成多大威胁。但在最近几十年间,人类竟出人意料地联合起来。这是充满希望的,但又有不少危险,因为当一部分受到病毒感染时,其余部分都将无一幸免地同蹈覆辙。人类终于联合成为一体,但不幸的是,这种联合并不像一个社会和一个国家那样,能保持一种稳定的统一。这种结合不顾生活经验、个人意愿的不同,更没有本土语言作为联系,而是靠国际间的电台和报纸等新闻媒介。国际上接二连三发生的大事,在顷刻间就被世界上约一半的人获悉,而同时人们却无法知道在某些陌生的角落里衡量事物的规则。不同的价值标准产生于不同的国家和社会,并且以不同的方式为其本土的人们所接受;彼此隔绝的人们无法同时沟通,而且由于价值标准的不同,人们对事物的判断必然针锋相对,各执己见。

【鉴赏】

这是演讲史上的一个悲剧:索尔仁尼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因受国内政治压力未能出国参加颁奖仪式,因而他只能在颁奖仪式之后不久,以《为人类而艺术》为题发表了这篇获奖演说。

索尔仁尼琴这位一生坎坷、受尽种种迫害的苏联作家发表过《癌病房》、《第一圈》、《古拉格群岛》等许多著名的小说,对这样一位非同寻常的天才作家,《真理报》这样评述道:“我们在读这篇杰出的小说(指《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时,心痛苦得缩紧了,但又觉得精神向上飞扬。这表明即使在描写堕落的时刻,这篇小说也没有忽略人类的本质及深厚的人性。”

本篇演讲,索尔仁尼琴所强调的也就是作家要歌颂人类“深厚的人性”。

索氏指出,“终有一死的是我们人类,而艺术之树常青”。艺术之树何以能够常青,这是因为“艺术能为我们的心灵打开黑暗坚硬的外壳而通往更精纯的精神境界”;这是因为“真正的艺术品都包含有颠扑不破的真理,而这种真理是有说服力的,它能使最顽固的心灵折服”。

那么怎样才能使艺术品具有这种使“心灵折服”的力量呢?索氏指出,艺术家“只有沉浸于真理并生动地体现真理”才行。为此,艺术家不仅要“对世上的美与丑有敏锐的洞察力”,而且要“能够在重重挫折中,在最恶劣的情形下”仍然保持“心灵的宁静和谐”。

索尔仁尼琴正是在“重重挫折”之中以宁静和谐的心绪潜心创作,坚持以真理开启读者的心灵之窗,描写了“人类的本质及深厚的人性”。

本篇演讲词感情深沉、抑郁而强烈,字里行间表现了一位正直的作家对残害作家及其作品的丑恶行径的愤懑之情,但演讲词的基调依然是昂扬向上的,这是因为索氏对人类和艺术始终怀着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有感而发才能震撼人心,写作是这样,演讲也是如此,索氏的这篇演讲又一次作了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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