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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收集的几十篇稿子, 虽然题目林林总总,方式像是谈天说地,实际上探索的却都是文学艺术上的问题。这既可以说是学习心得,也可以说是经验之谈。我好像是来到艺术的大海边缘捡拾贝壳的弄潮儿似的,在茫茫的海滩上俯身拾起一枚枚小小的贝壳。它们也许是古老的鹦鹉螺和塔贝,也许是美丽的星宝贝和织锦贝,也许是丑陋的骨贝和冬菇贝。不管它和海洋、海滩比较起来是如何的渺小,也不管这种贝壳在乘风破浪,作过万里壮航,捧过巨大的唐冠贝、珍珠贝和夜光螺的老渔人看来是如何的平凡,而自己呢,翻开沙石,追逐浪花,在海滩上找寻它们,有时沉思,有时惊叹,可也是花费了一番心血的。在浪涛拍岸声中,蓝天丽日之下,比较它们的形状,端详它们的色泽, 自有一番情趣。就在这一意义上,我采用了“艺海拾贝”四个字, 冠题全书。

这10多万字关于文艺问题的随笔,是近两年来陆续写成的, 曾经分别发表在北京、上海、西安、武汉、广州和海外的报刊上, 其中最主要部分,则是在《上海文学》连载的。在这些文章结集出版的时候,我特别要感谢《上海文学》编辑部,没有他们的鼓励,我未必能够在这样的时间里写成这么一部书。自然,从更广泛的范围来说,这又是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策方针鼓舞下的产物。我们这些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在政治方向一致的前提下, 不是应该竭尽所能来推陈出新,酣畅淋漓地来对艺术问题发挥己见吗?

理论上的问题, 由于概括了,抽象了, 当它不和具体的事例密切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容易变得枯燥,有时甚至还容易流于偏颇。有一些关于美学理论的文字,就时常存在这个缺点。这一类文章, 有些由于不很注意笔调的优美和行文的情趣, 结果使大量渴望掌握这种知识的读者望而却步;美学,也好像变成十分艰深的东西了。这使我不由得想起自然科学出版物中《趣味天文学》 《趣味物理学》一类的书籍来。好些自然科学家, 是怎样娓娓动听, 妙语如珠地解释了天文、物理, 以至于昆虫、细菌、土壤、矿物的奥秘呵! 世上既有那种趣味的自然科学著作, 自然也应该有更多趣味的文艺理论。既然饱满的形象和美妙的譬喻,就像童话里的魔棒似的,碰到哪儿,就可以使哪儿变化神奇, 产生魅力,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借用这根魔棒, 多搞几本饶有趣味的文艺理论书籍,让最广大的读者阅读的时候,没有那种“硬着头皮,正襟危坐”的滋味呢?这本《艺海拾贝》,就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尝试。我想寓理论于闲话趣谈之中。自然, 主观意图如此, 实际上做到多少, 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文章的内容, 大抵是从一些具体事物出发, 然后接触到文艺问题的。例如,从鲜花百态,各有妙处谈到艺术风格多种多样的可贵;从并蒂莲、比翼鸟能够给人以美感,而雌雄终生拥抱不离的血吸虫却只能使人厌恶,谈到思想美是艺术美的基础;从仿真之作的工艺品未能博得人们最大的喜爱谈到自然主义的局限性;从齐白石画虾,各只虾姿态不一,谈到朴素和深厚的关系;从许多民间诙谐譬喻的深入人心谈到幽默的力量;从艺术上一些相反相成的习惯手法谈到辩证规律有意识的运用……这里谈的事情许多都离不开譬喻。这也许可以丰富人们的联想,使道理和事物生动鲜明起来。但是,正如一句德国谚语说的: “一切譬喻都是跛脚的。”譬喻又自然存在它的“尺有所短”之处,任何譬喻都仅仅是对比其中的一点罢了, 两种事物决不可能完全相提并论。如果遇到某些太老成或者太天真的引申者,喜欢譬喻的人就要倒霉了。我们譬喻某个人像钢铁那样坚强, 只是形容他的坚强这一点罢了, 决不是说他没有思想, 没有感情, 子弹打不进去,不吃饭毫不相干,等等。这本来是废话, 因为见到有些笔墨争端往往由此而生, 只好不避繁冗添上几笔了。

“你们的写作经验是怎样的?”“文学创作有什么门道吗?”每一个拿过几年笔杆子的人, 大概都碰到过人们,特别是年轻朋友这样的询问,我也没有例外。这本小书就算是根据浅见的综合回答。思想、生活、艺术技巧,对于任何创作者来说,都是缺一不可的。没有正确的政治思想就像没有灵魂, 那样的作品, 只像是一个蜡人, 一朵纸花,一只琥珀里的昆虫, 一个“买椟还珠”留下来的盒子。更坏的, 还像一块砒霜, 一朵罂粟花。缺乏生活知识, 任何有艺术技巧的人也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什么形象、概括、虚构、想像, 都只好“停工待料”。不放入任何东西的真空瓶子里还有什么化学变化可谈呢! 不过,在提高思想,深入生活的前提下, 的确还有艺术技巧的一个关卡。同样一堆蔬菜、肉食、作料, 不同的厨子可以烧出色、香、味不同的菜式。这里面的确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探索和研究。为了更进一步提高无产阶级文艺的思想、艺术感染力,技巧问题是决不能等闲视之的。“技巧主义”和完全忽视技巧、藐视技巧的那种观点, 都是一种极端主义的错误态度。现在, 藐视技巧的人也许不太多了;但是, 以为谈论文艺, 思想、生活问题应该大谈特谈,谈技巧则只宜“聊备一格”,否则就有些不妙, 持有这样观点的也许还是颇有人在吧! 其实, 在提高政治思想水平、深入斗争生活、积累丰富知识的前提下,技巧问题不是也应该大谈特谈吗?描绘事物, 刻画细微,概括凝练,栩栩传神……不正是文学的本领吗?谈文学怎能够不探求这种本领!而且, 在我们这样的时代, 文学不再是少数人的案头摆设, 空前丰富多样的事物有待描绘,社会主义文艺的思想、艺术力量需要不断加强,我们不但应该学习继承前人状物写照的本领, 还应该把它发扬光大。这就有待我们这些文学艺术工作者,根据学习和经验, 不断整理心得,痛痛快快来各抒己见了。这本书就是从这么一个角度,试图探索一些和思想、生活知识血缘密结的艺术技巧上的问题的。

当《艺海拾贝》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刊行的时候,就让我以这一番话, 作为跋文吧!

1962年9月·从化温泉

(《艺海拾贝》,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9月第一版。)

赏析 

《艺海拾贝》是秦牧的一本文艺随笔集,是一本有趣味的文艺杂谈。196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就发行了10万册,说明读者的欢迎程度。但是这本书在文革中遭到了批判。粉碎“四人帮”之后于1978年2月,它作为第一批再版书又回到了读者的身边。

秦牧的书都是自己写序跋。作为跋,主要写成书的过程以及与这本书有关的需要交代的问题。秦牧的这篇跋虽然大致也如此,但是他作为一位散文家,写起一般的文章,也会有不一般的手法。

文章开头便交代书名的由来。艺海拾贝,这个书名是一个美丽的比喻。书内的63篇文艺随笔,是作家读书、观画、看戏、察物、体事的记录。作者把这种并不存心系统论述文学艺术宏观大问题的文章比作海边的拾贝。这个比喻至少包含了几层意蕴:一、借助贝壳的美丽, 比喻生活之美五彩缤纷,艺术之美琳琅满目。大海边,茫茫的海滩上有一枚枚的小贝壳,有的古老,有的美丽,有的丑陋,都是作者十分感兴趣的。二、贝壳虽小,却一样美丽。作者意在说贝壳的美和大海的美是不可分的。我们不是小看大海,但是我们也在欣赏贝壳的时候领略大海的奇妙无比。写这些小文章,同样可以是美的追求。三、捡拾贝壳也是艰苦的劳动。要首先识别各种贝类。秦牧先生知识渊博,说起贝的种类如数家珍,令人惊叹。因此他就很容易从大量的贝类之中,选出最美的对象。“翻开沙石,追逐浪花,在海滩上找寻它们,有时沉思、有时惊叹,可也是花费了一番心血的。”这实际上是在告诉我们创作的过程,有发现、选择、分析、加工、制作的全过程。这不就是谈的文学创作的过程吗?

关于这本书的写作经过和写作的方法,作者说,集子里边收入的,是近两年陆续在北京、上海、西安、武汉、广州和海外报刊上发表的文艺随笔,主要是在《上海文学》上面连载的。没有《上海文学》编辑们的鼓励,未必能够成书。自然,从广泛的范围来说,又是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策方针鼓舞的产物,使作者可以“酣畅淋漓地来对艺术问题发挥己见”。秦牧说到他的文章在写作方法上吸取了科普作者写作《趣味天文学》、《趣味物理学》的经验,又说科普书籍的做法是寓理论于闲谈之中。他视野开阔,文思活脱,善于从丰富多彩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中,万类纷呈的大千世界中选取素材,生发开去,展开丰富联想,然后归结到文艺问题。这样写作既丰富了读者的联想,又能够使道理讲得十分鲜明和生动。

文章的最后也讲到有些年轻朋友所询问的关于写作经验的问题。“这本小书就算是根据浅见的综合回答。”它试图通过形象化很强的语言向大家通俗地讲解艺术常识。作文并没有什么奥妙,写作经验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传给青年人的。但是他认为进行文学创作,必须在提高思想、深入生活的前提下,重视艺术技巧的问题。为了更进一步提高无产阶级文艺的思想、艺术感染力,技巧问题是绝不能等闲视之的。“技巧主义”和完全忽视技巧、藐视技巧的那种观点都是一种极端主义的错误态度。这些论述显然带有那个时代的特点。也就是说作者在书中谈论技巧时已经感受到不合时宜, 已经感觉到这两个问题会引起一番争论。所以写下的文字左右设防。这在当时是会面对一定风险的。事实证明这些讲法在文革当中就遭到围攻和批判。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忘记这一段不平常的历史,我们对待这本书就有着一种特别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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