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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果说谁是爱国诗人,他不一定就很高兴,也许觉得标准未免低了。那么爱国真是很容易达到的低标准么?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我要说:现代杰出的女词人、故沈祖棻教授, 当得起爱国诗人的称号而无愧色,她的各体文学创作和她的整个一生,证明她的爱国是很高的境界,未必是轻易就能达到的。

这就是说,她不仅以她的新诗、小说、旧体诗词等各体文学创作(还有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 而且以她的艰难坎坷的一生, 不仅以她对祖国命运的眷眷不忘, 而且以她自己的与祖国共忧乐的命运, 不仅以她对新中国的坚定的信心, 而且以她对旧中国的幼稚的迷误, 不仅以她的全部欢乐和希望,而且以她的全部酸辛和绝望, 来热爱着我们这个祖国。

这就是说,她热爱祖国, 不仅用她的感乱伤离的歌,迎春祝捷的酒,而且用她的少女的梦, 少妇的泪,母亲和祖母的心,教师和学者的口和笔。

这就是说,她热爱的不仅是幸福富饶的祖国, 而且是灾难贫穷的祖国, 不仅是光荣文明的祖国, 而且是黑暗血腥的祖国, 不仅是她作为千百万不愿做奴隶的人民之一和千百万人一同转徙流离的祖国, 而且是她被当作罪人家属孤立于解放了的人民之外领受着烈日般的炎威和冰霜似的冷眼的祖国。

这就是说,她对祖国的热爱,表现在她的各体文学作品中的, 不仅是念家乡,盼凯旋,庆解放,鞭挞独夫民贼,呵叱城狐社鼠,而且还有对爱情的追求和给予,对历史的返顾和沉思,特别还有那毕生不倦地在各体文学之间的孳孳探求。如果她不是从新诗和小说起步,她就不可能把新的血液注入束缚极严的词体之中, 我不知道李清照而后真正凭文学成就上了文学史的女词人还有几位, 但沈祖棻肯定是一位, 而晚年她又自解包缠, 舍词而诗, 终于写出《早早》这样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这一切正是她对祖国的不朽的贡献。

对于沈祖棻教授的一生, 只要看了闲堂的《沈祖棻小传》的介绍,就会觉得, 不用艰难坎坷4字是无以形容的。大家都看得出,这不是单纯的个人的不幸, 而是40年间祖国命运的艰难坎坷的一部分,因而具有时代的特色。即如她的最沉痛的诗句: “历尽新婚垂老别。”就决不是天宝年间杜甫写“三别”时候的事, 只可能是20世纪从30年代到70年代,8年抗日战争继以3年解放战争,好不容易迎来全国解放, 不久又是1957年“反右扩大化”,22年后方得改正,这22年中还包括了腥风血雨的浩劫10年,这个长过程中的事。这真是以杜甫所未见之奇穷, 写杜甫所未有之奇句,与其说是血写的,还不如说是铁铸的,轻易改动不得。我们的女诗人, 一开始就是在“鼓鼙声里”登场, 唱出了“有斜阳处有春愁”这一名句, 成为她一生的交响乐章的主题。从此,斜阳,故国, 山河, 胡尘……组成了主旋律,反复出现, 几乎没有间断过。当年, 黑暗中国第一个觉醒妇女秋瑾,在一个剧本里一出场就唱道:“洗尽人间脂粉气, 不解伤春。”这是伟大的强音。沈祖棻大概是秋瑾的女儿辈,也许甚至可以算是孙女辈吧,她却又唱出这么多的春愁之歌,这并不是历史倒退了,而是文学前进了。现代女词人的笔, 已经不是只能蘸着香脂腻粉, 写一些空虚平庸的少女伤春,而是蘸着风雨尘沙,把无边的烟柳斜阳、故国山川,一起写进浩荡春愁里去。

上面说的这一方面, 其实过去已有汪东、沈尹默、黄裳以及别的几位先生都说过了。我想特别补充的是,我们的爱国女诗人沈祖棻还有一个方面的特别贡献。“她, 作为一个右派分子的妻子, 同时自己又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理所当然地负担了她应当负担的那一部分屈辱和苦难。”(闲堂:《沈祖棻小传》)她以高度的真实写出了这一份屈辱和苦难,这就是她的特别的爱国主义的贡献。

近些年来, 出现了许多描写“反右扩大化”的文艺作品, 其中“错划右派”的妻子, 有的忠贞,有的动摇, 有的背叛,她们有不少是知识分子,但似乎很少有沈祖棻这样高级的知识分子。我读那些作品,感受不一,但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直到读了沈祖棻的诗篇, 才弥补了这个缺憾。这还不是指《寄千帆》等篇中的苦味深情,也不是指《忆昔》等篇中的珞珈山荒凉一角的阴森凄惨,那是武汉大学流放这个“右派家庭”的地方,这些诗篇都极感人, 但以题材论,还不是绝无仅有。朱光潜教授和荒芜先生一致推崇《早早》一篇。这首长诗写的是一个“右派家庭”的日常平凡生活,舞台中心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早早, 笼罩舞台的灯光就是早早的外祖母的慈祥注视的目光,这里并没有大字报、批斗会、天云山、祁连山,有的倒是武昌珞珈山荒凉一角里一个“右派家庭”。关起门来居然也有一份的天伦之乐。这是真正的天伦之乐, 不是流沙河的撕裂人心的“乖乖儿骑马马”之乐。可是,小早早的外祖父即程千帆教授, 却经常远在沙洋放牛,偶或回家,得爬上高床睡觉, 害得小早早老是担心他会翻身堕地, 幸而睡不几天又必须去放牛。小早早的外祖母, 即沈祖棻教授,住在乱流冲屋、雄虺当门的小屋里, 还戴起老花镜, 成天捧一本书看。这一切,在小早早眼中都很正常,她可以坦然告诉别人,外祖父放牛去了,她可以戴着眼镜捧着书本,模仿外祖母的样子,一切都很好玩, 一切都没有什么可疑问的。惟其如此, 就在天下后世读者心目中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尤其是长诗的末尾,外祖母想着自己年老多病,未必看得见小早早的长成,特地给小早早预先留下这样的谆谆诰诫:千万不要学外祖母, 不要读太多的书, 不要搞什么文学:

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书足记姓名,理必辨是非。毛泽东思想,指路路不迷。但走金光道,勿攀青云梯。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

我读到这里,掩卷沉思:这所谓的“盛世”, 不正是那腥风血雨的10年么?但是这里决没有任何反讽之意,更不是被迫表态之作, 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教徒式的虔诚,而且是“鞭笞派”似的狠狠地自我否定,实实在在就是这么由衷地祝愿第二代第三代能够从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天国。这种心理状态我极其熟悉。可是,从某些执行监督使命者看来,凡是被划为“右派”的人, 凡是被列为“牛鬼蛇神”的人,他们内心一定充满了怨毒, 仇恨, 阴谋诡计, 至少也该是不服, 不平,不甘, 不通, 总之就是“他们人还在, 心不死”, 殊不知他们之中的确就有这种无限虔诚的心理状态存在,在高级知识分子中尤其不少。当然, 当时他们主观上愈是虔诚,今天客观上就愈是悲剧。但是,所谓教徒式的虔诚,这个说法也不完全确切,就因为中国知识分子绝大多数热爱祖国,从切身经验相信只有社会主义能救中国,这是科学的认识, 与教徒之基于愚昧而向往天国不可同日而语。但科学的领域无涯而人智有涯, 君子可欺以其方, 当一些荒谬的东西以有利于社会主义祖国之名, 凭着最权威的手段提出来,压到知识分子头上时, 不少知识分子这时却又愚昧起来, 就会为了他所热爱的祖国而强迫自己接受信奉了。是的,这毕竟是愚昧,今后再不能这样愚昧了。然而,这也毕竟是爱国,今后仍将爱国, 虽九死其犹未悔。我还没有从别的作品里看到这种内容,过去我读别的作品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的,正是这个。

乔治·桑晚年的一本童话故事集题为《祖母的故事》,沈祖棻的《早早》也可以说是“祖母的诗”。人是要从女儿、妻子、母亲过来,才会成为祖母的。《早早》这样的诗,也只能是作者先前各体文学创作历程的一个结果。朱光潜教授评《早早》诗是“旧瓶新酒”和“深衷浅语”,我很赞成。这样的诗,形式虽旧, 内容却新,而且用的是相当近于白话的“浅语”, 形式也并非全旧。很显然,这是同作者的相当深厚的新诗创作的基本功分不开的。《早早》诗中那样丰富生动的细节描写, 那样细腻微妙的心理刻画, 显然又非曾于小说方面下过功夫者不办。朱光潜教授所谓“深衷”指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据我的体会,也的确是深,并不仅仅是写出一份苦难,展览一番而已。诗人曾经自述:

而我却用彩虹架起梦的桥梁,

采摘璀璨的星斗和皎洁的月光,

用情丝和思绪系上灵活的笔尖,

去做灯火照亮每个灵魂的暗隅。

(《赠孝感》)

这可以说是她毕生的文学事业的目标,也是指导她各体文学创作的一贯的创作方法。《早早》一篇, 用童心的灯火照亮了屈辱和苦难的灵魂的暗隅,这才是它的“深衷”所在。当然, “每个灵魂的暗隅”都照亮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但只要被照亮的地方总是增加,照不到的暗隅总是减少,这已经就是诗人对祖国人民的不朽贡献了。

程千帆教授编选的《沈祖棻创作选集》将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编选者和出版社编辑部都要我写一篇序。我把全稿认真读过,也认真想过,结果只能写出这么一篇东西来, 又似书评, 又似读后感,又都不太像,而特别不像序,这是能力所限,我对于我所尊敬的逝者和生者实在感到惭愧和歉疚。

1984年8月4日于北京天问楼

(《沈祖棻创作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赏析 

沈祖棻是程千帆教授的夫人,二人均是著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沈氏不幸因车祸殒身早逝。为了纪念沈祖棻先生,程千帆先生特编《沈祖棻创作选集》,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由独特的人写的独特的书。

舒芜为这本书写的序是一篇非常中肯而切实的文学评论。一般写在书前作为序言的文学评论同其他的文学批评是有点区别的。一般的文学批评可以评人,但是毕竟偏重于评书为主;而作为书序的评论是总要在评书的同时评一评人,才好交代。一来使序与书的关系比较醒目,从人情上讲也显得顺畅得体。不过既评书又评人是一件十分难做的事。舒芜先生写这篇序是十分用心的,而毫无应酬的痕迹。这不仅由于他与程、沈夫妇的私交甚密,更由于舒芜是把沈祖棻作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代表加以评述的。其语言饱含感情,常常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人生感慨与诗人在作品中表达出来的情感融成一片。评述文章饱含感情,这就增加了序的感染力。

现在的问题是,在这样一篇不可能写得很长的序中,既写人又评书,如果没有一个好的角度,好的视点,就可能茫然一片,不得要领。舒芜先生把握得十分恰当的是,从肯定沈祖棻是一位“爱国诗人”说起,这一概念是必须赋予新的含义才能被大家接受的。他的爱国与古代诗人是有很大不同的。不同点就在于:“她不仅以她的新诗、小说、旧体诗词等各体文学创作(还有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而且以她的艰难坎坷的一生,不仅以她对祖国命运的眷眷不忘,而且以她自己的与祖国共忧乐的命运,不仅以她对新中国的坚定的信心,而且以她对旧中国的幼稚的迷误,不仅以她的全部欢乐和希望,而且以她的全部酸辛和绝望,来热爱着我们这个祖国。”这一段分析表面上是孤立地谈论新爱国诗人,实际上是以旧爱国诗人为参照,最清楚地分辨了古今爱国诗人的不同精神风貌。我们的现代爱国诗人不论写旧体诗,还是新体诗,都是不仅用笔写,而且用自己的生命去写,执着地写。不管祖国发生了什么事情,爱国总是自己最可靠的信念。“这就是说,她热爱的不仅是幸福富饶的祖国,而且是灾难贫穷的祖国,不仅是光荣文明的祖国,而且是黑暗血腥的祖国,不仅是她作为千百万不愿做奴隶的人民之一和千百万人一同转徙流离的祖国,而且是她被当作罪人家属孤立于解放了的人民之外领受着烈日般的炎威和冰霜似的冷眼的祖国。”这些话正好说明了她的爱国是没有任何先决条件的,是最肯为了这样一个执著的信念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代价的。这是对沈祖棻精神风貌的最精彩的概括。文章以下的大量实例就是对其人其诗的综合分析。可以指导我们读懂沈祖棻的诗作。程千帆先生说:“先室诞育于清德雅望之家,受业于名宿大师之门,性韵温淑,才思清妙,而身历世变,辛苦流离,晚岁休致,差得安闲,然文章憎命,又遘车祸以殒厥身。傥永观堂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者耶?”这是极度伤痛的悼词,也能让人们很好地把握全书的感情流脉。

舒芜的这篇序自说“又似书评,又似读后感,又都不太像。”其实序也无“法”,写得中肯, 自成一格,便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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