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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子路便出仕蒲邑宰了,此番回曲阜,是专为探望夫子的。几天来,他向夫子回报了赴任以来的情况,请教了许多从政的学问,陪夫子游泗水,登泰山。登泰山之后便返回蒲邑去了。
一个月后季平子病卒。死前,他深知儿子斯的无能,清楚地看到季氏的大权即将落到阳虎手中,便密托孟懿子两件大事:一是为季氏荐贤,以削弱和抵销阳虎的势力;二是代他向孔子赔罪,教育斯(季桓子)要相信和依赖孔子。孔子听了孟懿子的回报后,决定将冉求和子路派到季氏府中去做家臣。
季平子殓葬的日期近了,阳虎以季平子曾代行国政为借口,要陪葬一块名叫“玙璠”的宝玉。在中国,自从有了私有制度就已形成了陪葬制度或习俗。开始,人死了,把他们生前所用的物品一同下葬。这是活人对死人的心愿,愿死者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也能得到应有的享受。待发展到奴隶社会,这种迷信的风习便打上了阶级的烙印。奴隶主死后,不仅要有物品陪葬,还要用他生前的奴隶陪葬,让他死后继续役使。殉葬的奴隶有的多达几百人,后人称之为“人殉”。随着历史的发展,“人殉”现象减少了,但还要用泥或陶做成俑陪葬。孔子坚决反对这种野蛮的“人殉制度”,莫说用活人,就连用俑他也不容忍,曾抨击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意思是说,第一次制作人俑者,真该断子绝孙!季平子生前实际上是鲁国政权的操纵者,陪葬品定然异常丰厚,但阳虎力主陪葬的玙璠不是一块普通的玉,而是主持宗庙祭祀者所佩带的宝玉,它是天子,国王或诸侯的象征。
季桓子阻止说:“玙璠乃国君佩带之物,先父身为大夫,以此陪葬,岂不害其于不义吗?”
阳虎毫不相让地说:“季冢宰生前曾带此物而主持宗庙祭祀,主持国政,如今仙逝,为何不可带去呢?尔乃不孝之子也!”
季氏家臣仲梁怀说:“意如大夫代行国政,是于国君不在之时,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新君已立,玙璠早已交国君,怎好再去索回?”
此刻冉求已奉师命来季氏府做家臣,管理租赋粮穑。他见双方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就插言说:“我家夫子精通礼制,何不登门求教呢?”
冉求的提议得到了季桓子的支持,便奉命往阙里请孔子。
孔子来到季氏府,先吊唁了季平子,然后与众人来到大厅,阳虎先发制人说:“阳虎才疏学浅,不通葬礼。意如大夫已做古,他生前曾为‘辅贰’该怎样办理丧事,望孔夫子赐教。”
孔子见阳虎一改以往专横的面孔,换上了恭维的腔调与笑脸,颇为反感。阳虎提出季平子曾为‘辅贰’,是暗示孔子,季平子的葬礼应与诸侯相同。这是阳虎的阴谋,季平子是诸侯,他自然便是大夫。季平子代行祭祀是僭礼之举,季平子驱逐了鲁昭公之后才代行国政的,这不仅不是他的功绩,而是乱国叛君的行为。只要季桓子肯用玙璠陪葬,他就有理由讨伐季氏,取而代之,进而像季平子那样控制整个鲁国。阳虎确非等闲之辈,然而他的鬼蜮伎俩,孔子岂能不识?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意如大夫去逝,丧事自有他儿子料理,丘乃外人,不好多言。阳大人久居季氏门下,又系至亲,自会按礼相辅,何必问丘!”
阳虎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他不是呆虫,他知道孔子一向反对季氏专权,他想借此机会将孔子拉到自己一边,置季平子于乱臣贼子之地,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毫不隐晦地说:“意如大夫在世时,治理国家,主持祭祀,代行国政,均佩带玙璠,今日逝去,理应以此陪葬。怎奈桓子大夫过谦,一再推辞,一时难以决定。孔夫子通晓礼节,敬请评说。”
孔子答非所问地说:“意如大夫生前功业卓著,昭公虽不在朝中秉政,国事却依旧井井有条,全赖意如大夫之功。然而,昭公为何不在国中呢?如今他们俱已作古,其中纠葛后人自有评说。丘十分赞赏意如大夫之才能,但也难容忍他的一些做法。至于其他,自有季桓子大夫做主,我们勿需多虑。”
孔子说完微微一笑。
季桓子已经听出,孔子是不同意陪葬玙璠的。他久闻孔子的贤名,并有一种近之不及,远之不忍的感情。欲亲近孔子,而孔子是一向反对季氏的;欲疏远孔子。而孔子又是很有学问的。如今听了孔子的话,得知孔子对季氏并非势不两立,于是心中萌发了起用孔子的念头。只是眼下父亲停灵在地,自己重孝在身,不便往见定公,不便就办。他说:“孔夫子真乃通达礼节之人。定公已执政五年,家父早已将玙璠交还国君,斯刚刚代父执政……”
“送去了可以再索回!”阳虎不等季桓子说完便抢过话头,“鲁国早已政不在君而在大夫。”
季桓子听后,面有窘迫之色。的确,鲁国政不在君而在“三桓”。昭公死时,晋国的史墨评论说:鲁君世代失其政,季氏世代修其勤,百姓早把鲁君忘了,他死在国外,有谁可怜呢?阳虎呀,阳虎,你是我季氏家臣,又是亲戚,怎么一点也不为我家遮掩,却在一味煽动?孔子本就对我季氏有怨隙,你这样煽惑,他若改变了主意,岂不害了我季氏,与你何益?想到此,季桓子不由得瞥了孔子一眼。孔子坐在那里,脸上既严肃又平静。他自然懂得阳虎的用意,只是不便明说。季平子刚刚去世,只有村野鄙夫才会此刻慷慨陈辞。他没有忘记去洛邑在周天子祖庙所见之“三缄金人”季桓子在频频侧视他,但他却视而不见,只呆呆地坐着,心中却在盘算着主意。如果阳虎硬逼他说出该不该用玙璠陪葬,他可让人向定公索取宝玉。如果定公肯给,说明他是个无能的昏君。如果不给,既能了却季桓子的一桩心愿,又可阻止阳虎的野心,且证明定公比昭公精明,鲁国有望。孔子在专心地思考着,脸上无任何表情,只偶尔眉头紧皱,眼眨神动,但却久久没有开口。季桓子见孔子这副神态,不知他内心在想些什么,只希望他明确表态阻止阳虎的阴谋。季桓子虽出身于权门,也学了些诗书礼乐,但那都是些死东西,到了关键时刻便不会应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长大,遇到眼前这种棘手的情况,更觉无计可施。他见孔子只在事外绕圈子,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本想张口诘问,又怕失去大夫的体面,窘急中不觉汗水淋漓。此刻阳虎倒十分悠闲,他知道孔子在有意回避他,不同意用玙璠殉葬,却又不明说,正可以利用这个缝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坚信自己不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纵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干练,阴险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里,令其言听而计从,季桓子这个乳臭未干的雏幼,自然更不在话下。鲁君早已成为季氏的傀儡,岂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阳虎见季桓子头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筹莫展,束手无策。阳虎正在拨弄着如意算盘遐想,脸上越发浮现出得意贪婪的笑容。
大厅里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气已经凝滞,不再流动,万物都已死去,不复存在。后面奔丧的哭声隐约传来,窗外阵阵热风吹进,使这偌大的厅堂更加令人窒息难熬。仲梁怀受不住这人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厅内走来走去。冉求正处年轻心胜之时,他弄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竟为一个陪葬的玉而勾心斗角,隐约其辞者有之,居心叵测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听阳虎说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玙璠陪葬,况且定公还不认识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来,季桓子自不会责怪他,阳虎也拿他没办法。但转念一想,还是不去为妙,虽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办事,不过管管田赋财粮而已,并无任何权柄,阳虎与仲梁怀才是名副其实的家臣。阳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对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怀是真心忠于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适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说道:“阳虎大人的办法可以一试,国君如果恩准,岂不为季氏增辉!只是阳大人家中诸事缠身,仲大人何不代劳跑一趟!”
众人听了冉求的话不觉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怀说:“那就请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怀与阳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玙璠陪葬完全出于个人义气。当阳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时,曾欲自报奋勇前往,但慑于阳虎的权威,未敢轻举妄动。一经冉求提出,正中下怀。既然季桓子点名让他去,便急不可待地离去。阳虎一见傻了眼,欲阻止已来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亲自出马不可。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愤愤地向里屋走去,心中暗暗发誓,非除掉季桓子与仲梁怀不可!
孔子见状,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将有祸乱发生,他起身告辞。季桓子身着孝服,让冉求代送。师徒二人走到门外,冉求问道:“夫子为何态度暧昧,不冷不热?”
孔子环视四周无人,说道:“季氏发丧,我乃外人,何必过分热心。非分之事而热衷者,献媚也。再者,‘玙璠’乃祭祀之宝器,用它殉葬,天子诸侯亦需斟酌,况大夫乎!若用,不亚于暴尸中原,示百姓以僭礼,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宁。季桓子不逆礼以危亲,不犯奸以陷君,可谓孝子。阳虎暗藏杀机,不久将祸起萧墙之内矣。”
冉求急忙问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问,日后便知。”
“仲梁怀若索来宝玉怎么办?要告诉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荐的他,你自该有办法解脱,何必问我!”孔子不满地说,“办事岂可鼠目寸光!看你样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帮手。”
冉求听出孔子是在责备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见冉求不言语,知道他生性认真,若不点破,又该心思沉重了,便说道:“勿需着急,仲梁怀断然不会前往索玉。今后为季氏办事,要处处多加用心,这里将有大的风暴发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怀确未进宫索玉,只在外边转了一圈便回来了。阳虎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怀的决心更坚定了。
就在这年十月,阳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订盟:时时事事听阳虎驱遣摆布,并同意阳虎杀死仲梁怀等几个家臣。从此,阳虎更加肆无忌惮,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纵起“国命”来了。
季桓子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要进行抗争。可是自己势单力孤,实在斗不过阳虎。现在他才明白了给父亲发丧前征求孔子对玙璠殉葬的意见时,孔子为何要那样回答,那样处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处世的灵活干练。他想借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厌恶做家臣,那么,就让孔子任“公家”的官职吧。季桓子想,鲁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国君的,断不会驳回他的提议。经过一番推敲,鲁定公同意让孔子入朝为官,但必须先考验一下他的真才实学方能任命,这样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