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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醉酒滋事毙村民谋我法权不交凶
清代的广东新安县,最早是东晋咸和六年(公元331年)立县,那时候名为宝安。到了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改名为东莞。东莞一带遍植香木,香木树根所榨得的汁能做香料,名为莞香。莞香行销全国各地,也曾经销往南洋。商人们收购莞香后,先在九龙岛南端的尖沙咀集中,然后运到隔海而望的岛上,岛上港口众多,由此起航,可运往东西南北,这个岛由此得名香港岛。
香港岛与九龙半岛之间的洋面,不像外海一样波涛汹涌,而且容易得到淡水补充,因此成为船舶聚泊的好地方。呈缴鸦片之后的趸船、从黄埔出来的货船以及陆续新到的商船,义律命令他们来此聚泊。除了便利外,义律还有一个未曾告人的野心:葡萄牙人占据了澳门,谋得了一个发展贸易的基地,而在海洋称雄两百余年的大英帝国,在中国竟然没有一席之地!他这个商务监督,如果能够把香港一带据为“英国的澳门”,那么他的监督生涯将大放异彩。
三十多艘英国船只在此聚泊,既不能进黄埔贸易,又不能离去,终日无所事事。水手们无聊,请求船长允许他们轮流上岸消遣,登岸首选之地就是九龙岛南端的尖沙咀。这里市镇悠久,饭店、客栈、杂货店俱全,而且村南有一片延伸入海的细长沙滩,既可以躺在细沙上晒太阳,又可绕着沙滩跑步健身。店家出售的榄酱炒饭、黄豆坑螺汤、莲藕煲龙骨汤、芋合干拗蚬肉,让这些终日颠簸在海上,难得新鲜食材的水手们大饱口福。尤其是汤色淡黄的莞香茶,酸中带甜,是消暑的佳品。
这些水手们上岸,叫来他们爱吃的菜肴,让店里的伙计送到沙滩上,除了他们自带的威士忌,必定要几坛村民自酿的米酒。他们在海滩上大呼小叫,很快就喝得大醉。喝醉了难免洋相百出,自己打架,或者与村民打架,几乎是家常便饭。但这一天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水手们太过疯狂,下手太重,把一个叫林维喜的人打死了。
林维喜是个和气的商人,他遵循和气生财的古训,平日从不与人争执。那天他要账回来,正遇上六七个喝醉的英国水手,他躲到一边,给醉鬼们让路。但他躲到右,醉鬼们堵到右,他躲到左,醉鬼们堵到左。林维喜身上带着几十两银子,他怕被醉鬼们抢去,推了其中一个醉鬼一把,结果,那个高大的蓝眼睛红毛鬼竟然被推倒了。林维喜夺路而奔,惹得其他几个水手哈哈大笑。倒在地上的红毛鬼爬起来,去追林维喜。林维喜跳过一堵矮墙的时候,绊了一跤,摔倒在地。红毛鬼腿长,很轻松跨过去,拿起柴堆边一截粗树枝,向林维喜抡过去,林维喜正要爬起来跑,结果正打在他头上。林维喜哎哟一声倒在地上,红毛鬼又往他胸口上踹了一脚。其他几个醉鬼赶过来,看到林维喜抱着头趴在地上,知道受伤不轻,拖着红毛鬼要跑。这时候村民围上来了,但这些高大健壮的水手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拳打脚踢,又打伤了好几个,然后仓皇逃回船上。
林维喜被抬到家里,他儿子林伏超连忙去请郎中。郎中看了看,头上并未出血,胸口有块瘀青,开了活血化瘀的中药,嘱咐赶快煎服。林维喜喝了药,感觉好了些,对妻儿们说:“我没事了,你们不用守着。”
大家折腾了半夜,都累了,就睡了。第二天天不亮,他的妻子张氏不放心,过去叫他,叫不应,一摸鼻息,人早死了。她大哭起来,把邻居们都惊动了。要找凶手算账,但在大家眼里,红毛鬼模样都差不多,指不出名,道不出姓,怎么找?邻居刘亚三给他们出主意,把死人抬到沙滩上,先让洋鬼子知道他们打死人了,或者会有人来认错。刘亚三平时与洋人接触多,粗通夷语,他自告奋勇,摇一只小船到商船聚泊的红磡湾交涉。
沙滩上聚集了那么多人,又摆着一具尸体,商船上的英国人知道出事了。“曼格洛尔号”商船的船长,立即讯问昨天到海滩上“放松”的七个水手,知道是他们闯下的祸。但此时当然不能承认,唯有赶紧派人到澳门,告诉商务监督义律。
第二天,义律就赶过来了,与船长商议对策。义律说:“这件事情很麻烦,你应该知道,中国人的习惯与我们不同。他们总是讲‘杀人偿命’,不论是被有意谋害,还是误伤,他们总要有人以命抵命。”
船长束手无策,问:“监督阁下,现在应该怎么办?要与中国官员们去交涉吗?与那些野蛮的村民是没法交涉的,他们都被怒火蒙了双眼。”
义律说:“广州城里的林钦差很固执,受他的影响,中国官员都不讲道理。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中国官员插手前,就把事情平息下来。”
船长问:“怎么平息?”
义律说:“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是多花点钱堵住中国人的嘴,让他们自己承认,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意外,死者的死与我们没有直接关系。”
船长觉得这个办法行不通。义律说:“只要多花钱,就能行得通。”
这件事谁能帮忙去做呢?船长想到了那个几次划一只小船前来传话的中国人。水手们认得他,都叫他“阿三”。
于是刘亚三被请到船上来,由船长出面,通过义律带来的翻译与他沟通。按照义律的交代,船长告诉刘亚三,人已经死了,即使再搭上一条人命,也没有意义;而且,有谁能证明醉酒的水手与林维喜的死有直接关系呢?他经过了中国医生的治疗,是不是医生治疗失误呢?如果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补偿,对死者的家人就是最好的结果。
船长许诺给刘亚三一笔不错的报酬。于是刘亚三在林维喜的家人与船长之间往复传话,最后达成一致,英国人拿出一千五百元墨西哥鹰洋作为对死者的抚恤金,另以四百元应付一些低级官吏的敲诈,对其他蒙受损失的村民给予一百元的补偿。此外,义律还悬赏二百元,作为能指证凶手的赏金,这当然是做做样子。而林维喜的儿子林伏超,出具字据,证明他父亲的死与夷人无关——
立遵依人林伏超,母张氏,弟伏华,叔奕喜及伯叔房族亲人等,缘因父亲维喜在九龙贸易生意,于五月二十七日出外讨账而回,由官涌经过,被夷人身挨失足跌地,撞石毙命。此安于天命,不关夷人之事。林伏超母子甘心向夷人哀告,幸夷人心行恻隐,帮助丧费银与伏超母子并亲人等,搬父亲维喜回家,殡葬妥息。此乃二家允肯情愿,日后伏超母子兄弟并叔伯房亲等,不得无端图赖夷人。各表良心,空口无凭,故立遵依一纸,与夷人收执存照。
立遵依人:男林伏超
道光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船长拿到这一纸字据,义律放了心,立即赶回澳门。
广东巡抚怡良接到新安县上报九龙发生英国水手殴伤村民致死的报告,立即去见总督邓廷桢,正遇到越华书院监院梁廷楠与邓廷桢聊天。
怡良开玩笑说:“章冉老兄,你们要是有机密,我就先等等?”
梁廷楠说:“在两位大人面前,哪里有什么机密!不过,我有点想法,正要向制台建言,正好一并请抚台大人指点。”
邓廷桢说:“章冉刚才大体和我说了下,如今与义律越闹越僵,他有点担心,建议设法转圜一下。”
梁廷楠说:“林大人严禁鸦片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我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双方争执的焦点在具结上。林大人非坚持具结后才可进港贸易,义律先是坚持要在澳门贸易,如今不再坚持这一点,却不许英商具结。义律不让商人具结,想必有他的难处。两位大人都知道,南洋锡兰、新加坡都囤了大量鸦片,还在源源不断地运来。商人都是利字当头,即便具结,也难免私藏鸦片,如果真到了货即入官,人即正法的地步,义律如何担得如此大的责任?所以必然是这边催得越急,那边越是拒绝甚坚。”
怡良说:“话虽如此,不过不具结,也就意味着夷商可以继续走私鸦片,那虎门销烟的作用也就大打折扣。”
梁廷楠说:“恕我直言,就是洋人肯具结,也未必能够有太大的作用。两位大人请想,就是有状在手,能否陈兵海口每艘来船都搜遍呢?可以禁入虎门,能否禁入沿海各省呢?林大人在广东坐镇,广东可以不打折扣,其他各省呢?厚利所在,多少人会铤而走险!”
邓廷桢说:“夷商签了甘结,至少可以说明他已经知道天朝严禁鸦片,到时候货即入官,人即正法,省得他们以不知情搪塞。林大人坚持夷商具结,目的当然不是贪图夷商的那点货物,更不是为了要夷商的命,而是要他们知难而退,从此不再走私鸦片。”
梁廷楠说:“林大人的苦心我当然明白。我的想法是,大人们方便的时候向林大人进言,还是不要太过着急,最好还是通过义律和英国朝廷来影响商人们。比如能否给英国女主写封信,让英国朝廷出面,禁止印度种植、加工鸦片,至于时间上,更不要急于求成,最少要有三年之期,让种植、加工鸦片者另谋生机,这才是治本之策。”
邓廷桢说:“给英王写信,这条建议很好,林大人也有此意。”
梁廷楠告辞后,邓廷桢问怡良:“悦亭,章冉的意见你怎么看?”
怡良说:“不让夷商具结的想法在林大人那里肯定通不过,写信给英国朝廷,让他们来影响商人们,此议也未必可行。夷人国家,向来只有朝觐天朝,哪里能让天朝弯下腰来与他们说话?要给英夷三年之期,让种植鸦片者另谋生计,即便林大人等得了,朝廷和皇上能给英夷三年之期?章冉是有些书生之见。”
“章冉算是了解夷人的。三年之期的说法,的确是书生之见。”邓廷桢说,“不过,给英国女主写封信的建议,还是可以向林大人转致的。我听说在镇口见美利坚夷商时,他还询问过给英国女主写信的事。”
怡良说:“是,林大人的确问过。”
邓廷桢说:“悦亭,我还是那句话,千难万难,咱们都要配合林大人,办好禁烟这件大事。一则林大人是钦差,代表的是皇上,咱们听招呼,天经地义。二则林大人的官品人品,我是万分佩服。三则我也真是盼望能够根绝鸦片这一毒根。再说句搬不上台面的话,咱们领命行事,就是错了,前面有林大人担待;咱们不听招呼,非要与钦差拧着干,依林大人的圣眷,一纸参折,你我都得回家抱孩子去。”
怡良说:“制台大人放心,我唯林大人和制台之命是从。”
邓廷桢说:“说一千道一万,把禁烟这项差使办好了,一切都好说。悦亭,你还有事?”
怡良拿出新安县的禀帖,说:“九龙那边夷人又闹事了,都出人命了。”
邓廷桢看完,说:“这些英夷真是的,这不是火上浇油嘛!具结的事已经闹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又出这件事,林大人非生气不可。”
怡良问:“这件事报不报给林大人?林大人到任时放告说,与禁烟事件无关者,一概不予受理。这件事,还烦不烦他?”
邓廷桢说:“必须得报。再说,这不是普通的命案,一涉及夷人,便与禁烟事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事少不得要与义律交涉,更应当请林大人拿主意。”
两人正在商议,钦差行辕文巡捕来请,见怡良也在,说:“正好,林大人请制台和抚台大人到钦差行辕议事。”
邓廷桢说:“好,我和怡抚台正要去见林大人。”
两人赶到钦差行辕,林则徐说:“请嶰翁和悦亭过来,是商议《钦定鸦片烟章程》的事情。想必两位都收到了吧?”
邓廷桢说:“昨天收到的。”
怡良说:“吸食论死的条款总算保留了下来。”
林则徐说:“是啊,这条总算保住了,真是令人欣慰。这全赖皇上圣明,京中有朋友来信说,恭请圣裁的稿子中不是论死,是皇上御笔亲裁!”
邓廷桢说:“有章程在手,我们严禁鸦片就有了尚方宝剑。章程中论死的条款共计十七条,不谓不严峻。前一阵因为上谕不许收缴烟枪烟膏,以致有人谣传,鸦片要弛禁,禁烟遇到了不小的困难,正好借章程颁布,好好整顿一番。”
林则徐说:“我也正有此意!我想以咱们三人的名义发一个告示,让那些盼着弛禁鸦片的人死了这条心。”
邓廷桢说:“好,我同意,最好把十七条论死的条款附在告示后面。”
怡良说:“之所以有人误以为朝廷将弛禁鸦片,是不许收缴烟枪烟膏的上谕让人产生歧义。是否能在告示中把这件事也解释一下?”
邓廷桢说:“上谕的确如此要求,不想禁烟的人也正是拿这条上谕为挡箭牌。白纸黑字,实在不好解释。”
林则徐望着天棚不说话,想了一会儿才道:“悦亭说得对,这条上谕不解释明白,以后禁烟仍然会有阻力。悦亭,你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怡良边想边说:“好主意我倒没有,不过,皇上下这一道上谕,目的不是不禁鸦片,而是希望下面不要弄虚作假,功夫下到实处……”
林则徐一拍巴掌说:“悦亭说得好,这不就是顶好的主意吗?”
邓廷桢和怡良都望着林则徐,不知主意好在哪里。林则徐说:“上谕的具体词句,被不想根绝鸦片的人所利用,可是皇上颁此上谕的用意却是在于严禁。咱们在告示中,不在具体字句上纠缠,只说上谕意在严禁,不就说得通了吗?”
“对,对!”邓廷桢和怡良都拍手叫好。
林则徐兴致颇高,稍作思考,屏息提笔,沙沙有声,很快就写了两页多纸,读了一遍十分满意,递给怡良说:“悦亭,你看我把你的意思说明白了没有?”
怡良接过来一看,禁不住读出声来:“照得鸦片一物,久干例禁,惟从前流毒未甚,罪名尚轻,近则到处蔓延,以致上干圣怒。自上年特奉严旨查办,咸知法在必行,第新例未颁之前,戒断者固不乏人,而观望者仍复不少。并因本年三月邸抄中奉有上谕,剔除假造烟膏、烟枪蒙混呈缴之弊,在圣意核实查办,正系加倍从严。及闻有一种奸民,转敢捏造谣言,以为现在可免办。独不思假造者尚不许混,岂有真烟、真枪转任存留之理乎?投首者尚不姑宽,岂有怙恶不悛,转免拿办之理乎?”
邓廷桢赞道:“大人神笔,真是倚马可待!”
林则徐说:“我是受悦亭启发,全是悦亭的智慧。”
怡良说:“大人,我可不敢贪功!大人这支笔,我可真是服透了!”
林则徐说:“这一点解释通了,按照新例,晓谕阖省官商士民、弁兵役丁,如再观望迁延,以身试法,则是孽由自作,死有余辜,毋谓言之不早!”
怡良说:“从前收缴的烟枪烟膏,尚未销毁,是否配合告示颁行,再在广州集中销毁一次?”
邓廷桢和林则徐都表示赞同。林则徐说:“我看以后不必再搞集中销毁,干脆随到随销,也省去了贮存麻烦,还可让世人知晓广东禁烟的决心。销毁也不要再采取从前火焚的办法,就采取虎门销烟的方法,只是不必砌那么大的池子,架几个大锅,用卤水和石灰销毁,又干净,又利索。”
怡良说:“我看就在靖海门外,在珠江边上,取水方便,销毁后可直接排入江中;这里离码头近,人来人往,更有警示作用。”
靖海门是广州南城的六门之一,紧临珠江。邓廷桢和林则徐都同意在这里设销烟点。林则徐说:“悦亭,你加紧准备,销烟的时候,我和嶰翁都去看看。”
怡良说:“好,销毁那天,请两位大人亲临。”
林则徐见邓、怡两人互相交换眼色,就问:“嶰翁,你们是不是有事要说?但说无妨,不要有顾虑。”
邓廷桢说:“还真有两件事要回大人。一大一小。我先说小事。章冉到我那里闲聊,有一次他说,要论禁烟的治本之策,应当让英国朝廷严令印度不得种植、加工鸦片,严令夷商不得经营鸦片。他的意思,要利用义律在英商中的影响力来约束夷商;他还建议,可否给英国女主下一个谕帖,让她谕令英夷,配合天朝禁绝鸦片。”
林则徐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也正有此意。当初陛辞时,我就向皇上提过,皇上的意思,让我到广东了解情况后再说。这份谕檄我已经琢磨很久,夷商售烟,各国法律所不许,理屈在彼,何患措辞失当,尽可大书特书,不愁外夷不帖然慑服。我想尽快完稿,请教嶰翁后再奏请皇上圣裁——嶰翁再说大事。”
邓廷桢说:“是件麻烦事。悦亭接到新安县报,英夷水手在九龙喝酒闹事,打死了一个村民。”
林则徐看罢新安县的禀帖,问:“嶰翁,你在广东时间长,对华夷交涉比我内行。从前出了这种事,怎么办理?”
邓廷桢说:“按大清律,在中国地面发生凶案,必须由中国官员审办,无论华夷,皆是如此。中国人打伤或打死夷人,凶手都要受到严惩;夷人打死夷人,案件也由中国官员审断。如今夷人打死中国人,当然必须将凶手交由我方审判。”
林则徐说:“凶手必须交由我方审断,这关系着中国律法尊严。义律此人十分奸猾,他事事总想打破旧例,这怎么成?他们不远万里到中国来,就是为利而来,既然取利于天朝,遵循天朝法度,是天经地义!我看就让新安知县梁星源亲自到尖沙咀查办,务必查明真相,尽快将一干人犯押解到广州。两位意下如何?”
两人都没有意见。
于是决定由怡良下札子给新安知县梁星源,着他立即到尖沙咀查案,并尽快回复。
这时候京中的包封到了,有抄录的邸报,也有刑部的公文。林则徐裁开刑部的公文,看罢惊呼道:“这是怎么说的!这可真是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原来,一个半月前,林则徐上过一个折片,建议朝廷对夹带鸦片的夷商,拟一专条,一旦查出,人即正法,货即入官。刑部遵旨议定,“夷人带有鸦片烟入口图卖,为首者照开设窑口例斩立决,同谋者绞立决。所带货物,概行入官,以杜贪顽而严法禁。”
邓廷桢也立即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大人,这‘入口’二字,显然是指进入黄埔海关。如果带鸦片入口图卖才治罪,在其他地方售卖岂不都是合法?我们让伶仃洋趸船呈缴鸦片,岂不是于法无据?”
林则徐说:“谁说不是!刑部专掌律法,下笔竟然如此不慎!”
怡良问:“这可怎么办?”
林则徐说:“我立即上折,请求酌改几字。”
三个人商议该怎么改。把“入口”改为到各海口?不妥,大清实行一口贸易,各海口不但不能卖鸦片,就是正常贸易也不允许。到各省?也不妥。既然一口贸易,何谈到各省?最后议定,将“入口”二字易为“来内地”三字。来内地,解释的时候,可以包括黄埔港口内,也可以解释为中国管辖的近海及岛屿,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各省内地。更重要的是,天朝上国,向来视夷国为蛮荒边地,内地当然是指天朝疆域。
林则徐说:“此事出入关系极重,我立即安排起草,连同给英吉利国女主的谕稿,明天一起拜发。”
邓廷桢、怡良告辞,林则徐送两人到门口后,又想起来说:“嶰翁、悦亭,明天我拜完折,咱们到十三行去看看,是否还有人私售鸦片。”
怡良说:“好,我先安排下去,明天恭候两位大人。”
送走两人,林则徐准备明天的一折一片。一折是《拟谕英国王檄稿折》,一片是《新颁外人带烟治罪专条内请酌易字样片》。一片可以安排文案人员办理,一折则非他亲自斟酌不可。
林则徐上任前,就曾经请示道光帝,可否晓谕各国国主,让夷国尽知天朝严禁鸦片之意。道光帝让他到广东与邓廷桢酌商后,再妥拟底稿具奏,经御批后再行颁发。林则徐到广东后,先是忙于缴烟,后来又忙于销烟,中间拟了几次稿子,也与邓廷桢商议过几次,一直没能定稿拜发。这次梁廷楠又提出,借助英国女王约束英商,林则徐认为不失为一个办法。再说告知英王一声,将来真是没收了英商的货物,处死了售卖鸦片的商人,他们也无话可说——我们天朝早就打过招呼了。
给英女王的檄稿颇费脑筋。天朝上国,教化万方,给英夷女王的是谕是檄,当然必须是一副教化的语气,才能合天朝的身份;但英国实力在列国中最强,又不能不留点体面,这其中的分寸最难把握。
乾隆年间,给英王的檄谕,开头是“咨尔国王”,林则徐以为太过倨傲,与天朝上国怀柔天下的胸怀不太相符,因此他拟的檄稿,开头一句是“为照会事”,这样比较平和。开头不必说什么客气话,开门见山,方显上邦气度。“洪唯我大皇帝抚绥中外,一视同仁,利则与天下公之,害则为天下去之。盖以天地之心为心也。贵国王累世相传,皆称恭顺。观历次进贡表文云:凡本国人到中国贸易,均蒙大皇帝一体公平恩待等语。窃喜贵国王深明大义,感激天恩,是以天朝柔远绥怀,倍加优礼。贸易之利,垂二百年,该国所由以富庶称者,赖有此也。”
这一段,把华夷之辨,主客之势,上下尊卑,说得清清楚楚,而且也表达了对英王的赞誉之意,也算给足了面子。
接下来,是和英王谈事情的缘由。“唯是通商已久,众夷良莠不齐,遂有夹带鸦片,诱惑华民,以致毒流各省者。似此但知利己不顾害人,乃天理所不容,人情所共愤。大皇帝闻而震怒,特遣本大臣来至广东,与本总督部堂巡抚部院,会同查办。凡内地民人贩食者,皆应处死。若追究夷人历年贩卖之罪,则其贻害深而攫利重,本为法所当诛。唯念众夷尚知悔罪乞诚,将趸船二万二百八十三箱,由领事官义律禀请缴收,全行毁化。叠经本大臣等据实具奏,幸蒙大皇帝格外施恩,以自首者,情尚可原,姑宽免罪,再犯者法难屡贷。谅贵国王向化倾心,定能谕令众夷,兢兢奉法,必晓以利害,乃知天朝法度,断不可不懔遵也。”
再往下,就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教之化之。“查该国距内地六七万里,而夷船争来贸易者,为获利之厚故耳。以中国之利利外夷,是夷人所获之厚利,皆从华民分去。岂有反以毒物害华民之理?即夷人未必有心为害,而贪利之极,不顾害人,试问天良安在?闻该国禁食甚严,是固明知之为害也。既不使为害于该国,则他国尚不可移害,况中国乎!中国所行于外国者,无一非利人之物。利于食,利于用,并利于转卖,皆利也。中国曾有一物为害外国否?况如茶叶、大黄,外国所不可一日无也。中国若靳其利而不恤其害,则夷人何以为生?”
讲透了道理,说明了利害,就要对英女王善加引导。“向闻贵国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于人。并闻来粤之船,皆经颁给条约,有不许携带禁物之语。是贵国王之政令本属严明,只因商船众多,前此或未加严察。今行文照会,明知天朝禁令之严,定必使之不敢再犯。”英国并不产鸦片,鸦片都是印度、孟加拉等地种植,“贵国王诚能于此等处拔尽根株,尽锄其地,改种五谷,有敢再图种造者,重治其罪。此真兴利除害之大仁政,天所佑而神所福,延年寿,长子孙,必在此举矣”。
好,该说说天朝的新例了。“今定华民之例,卖者死,食者亦死。试思夷人若无带来,则华民何由转卖,何由吸食?是奸夷实陷华民于死,岂能独予以生?彼害人一命者,尚须以命抵之,况之害人,岂止一命已乎?故新例于带来内地之夷人,定以斩绞之罪。所谓为天下去害者此也。”“今本大臣等奏蒙大皇帝,格外天恩,倍加体恤。凡在一年六个月之内误带,但能自首全缴者,免其治罪。若过此限期,仍有带来,则是明知故犯,即行正法,断不宽宥。可谓仁至义尽矣。”
最后要告诫英女王,不听招呼的后果。“我天朝君临万国,尽有不测神威,然不忍不教而诛,故特明宣定例。该国夷商欲图长久贸易,必当懔遵宪典,将永断来源,切勿以身试法。望其诘奸除慝,以保刈尔有邦,益昭恭顺之忱,共享太平之福,幸甚,幸甚!接到此文之后,即将杜绝缘由,速行移覆,切勿诿延。”
林则徐反复推敲、诵读,觉得行文义正词严,而又宽柔相济,情理并长,真是一篇可传万世的雄文。如果英女王诵读之后,幡然醒悟,对英夷严加约束,从此根绝鸦片之害,那真是一纸檄文抵十万雄兵!
他带着修订的檄稿,乘肩舆直接去了总督府,让邓廷桢“酌改”。邓廷桢读了几页,就连连叫好,说:“把悦亭叫来,奇文共赏!”
怡良很快到了,林则徐说:“悦亭,给英王的谕檄是以咱们三个人的名义颁发,我明天拜发请圣裁,你和嶰翁都要好好斟酌,哪里不合适,直接改。”
怡良读了几页,也是赞不绝口。读到精彩处,不禁击案出声。邓廷桢说:“这篇檄文,把道理讲透了,把利害讲明了,把是非也辨清了,如果英王受教,知错能改,对英夷严加约束,印度、孟加拉鸦片一概株除,从此中国再无鸦片之害,中外贸易兴盛,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林则徐说:“收缴鸦片的时候,从鸦片箱里缴获了上百份文告,不允许夷商贩卖鸦片。据说,就是英王所颁。可见,贩卖鸦片之事,全是奸商图利自为,并非其国主之意。我在檄文中尤其点明这一条,就是把英国朝廷的责任与商人的责任区分开,给英国朝廷和女主留足面子,让他们全力约束商人。”
邓廷桢和怡良都表示,这样处理最为恰当。邓廷桢说:“这样避免和尚道士一起骂,是非分明,责任明晰。英国女主但有天良,必能体会天朝上邦的一番苦心。”
林则徐说:“嶰翁、悦亭,你们可不能只说好,哪里不合适,哪里没说清楚,你们要好好斟酌,不能顾我的面子,只在这里说好话。”
邓廷桢说:“林公,我们哪里是客气话!这篇檄文,借宋玉之言,真可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林则徐乐得哈哈大笑:“嶰翁,你也学会恭维人了?!”
林则徐很高兴,邓廷桢提议就在他府上小酌,林则徐和怡良都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饭后,林则徐放炮发折。邓廷桢和怡良以及布、按两司都已经在钦差行辕外等候,广州府、番禺县则提前到十三行商馆打前站,准备迎接林则徐巡阅商馆区。
林则徐乘四人绿呢大轿,邓廷桢、怡良以及布、按两司的轿子及随从等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前往十三行商馆区。商馆区里英国人已经全部撤离,显得有些冷清。林则徐乘轿由靖远街进入商馆区下轿。靖远街西侧是法国馆、西班牙馆、丹麦馆,商人都未撤离,还算热闹;东侧,依次是美国馆,英国人的宝顺馆、帝国馆,瑞典馆,旧英国馆,属于英国人的馆舍占了一半还多,因此这边显得很萧条。林则徐下轿后先到英国领事驻地帝国馆查看,大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但商馆东侧的河里和商馆南面珠江上,中外商船、驳船林立,仍然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虽然英国商船不再进黄埔港,但英国人的贸易仍然在进行,他们的办法就是托其他国家商人代为买卖,尤其是美国的商船,都在频繁出入,为英商买进卖出。从黄埔到九龙或外伶仃洋,每吨货物大约三十元的运费,各国商人何乐而不为?此事十三行的商人甚至海关的官员们都清楚,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则徐出了英国馆,继续往东,到了新豆栏街。新豆栏街东侧依次是英国馆、荷兰馆、小溪馆。小溪馆就是颠地的洋行所在,人都已经撤走,这边也显得很冷清。新豆栏街的南头,有美国传教士彼德·伯驾开设的“广州眼科医局”,广州人称之为“新豆栏医局”。医局租赁的是丰泰洋行沿街商铺,规模不小。伯驾希望林则徐能去他医院视察,昨天就通过行商上了禀帖。但众人都劝林则徐,贵为钦差,代表的是皇上,不要轻易见洋人。
林则徐说:“我奉命查办海口事件,就是专门与夷人打交道,该见还得见。听说伯驾医生在广州口碑极好,更应当一见。”
林则徐进了医局,饶有兴趣地参观。伯驾到中国五六年了,带有广州味的中国话说得不错。他带着林则徐从接待室到诊断室,再到配药室、手术室和观察室,详细进行介绍。伯驾是通过行医来传教,对穷人不收费,在广州口碑很好。医术又高,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开始还只是贩夫走卒,后来十三行的行商,广州士绅官员也都前来治眼病。如今外地前来治眼病的也是络绎不绝。
接待室里等待诊断的病人有十几个,每个人脖子都挂着写有数字的竹牌,称之为“挂号”。这个办法使病人井然有序,据说已经在南洋各医院推广。林则徐也点头称赞,说此法极妙。
回到十三行公馆,先与邓廷桢、怡良、豫堃闭门商议。林则徐关心的是贸易情况,听豫堃详细汇报。自从商馆之围解除后,先后有十九只商船具结进港贸易,比往年少了十余只,但从贸易量上看,却与往年不相上下。
林则徐有些不解,问:“厚庵,进港贸易的商船少了,缘何贸易量还相当?”
豫堃说:“我也与关里的同僚分析过,至于原因不外两端,一则英商至目前仍未进港贸易,导致茶叶、大黄价格比往年略低,外商图利,尽量多装。二则往年赶来贸易的商船,多夹带鸦片,进口前都卸在趸船上,进口贸易的货物量自然少一些;自去年以来朝廷严禁,尤其大人亲自前来查办,南洋再来货船,不再夹带,全部改装香料、大米、糖等货物,这些货物都是光明正大的进口贸易,因此纳税贸易的货物量大增。”
林则徐听了豫堃的分析,十分赞同:“十九只商船,英吉利国的有几只?”
豫堃说:“目前一只也没有。”
林则徐疑惑道:“夷商唯利是图,英夷更不例外。他们放空的趸船,难道真要空船回去?从印度或英吉利国运来的货物,难道要再运回去不成?这肯定不可能!英商为什么不肯具结,是他们不愿、不敢,或者还是什么原因?”
豫堃说:“据我了解的情况,是义律不肯让他们具结。”
邓廷桢说:“章冉说,英夷特别惜命,担心具结后万一有人夹带,会连累全船人的性命,所以船主不敢具结。义律担心具结后,如果货即入官,人即正法,他没法向国主交代。所以对具结一事,十分抗拒。章冉的意思,可否在具结一事上稍作通融,让英商进口贸易,进口之际,严加搜查。这样即可避夹带之弊,又不影响正常贸易。”
林则徐说:“具结一事,不可通融!我听说夷人平日最重一信字,议一事,订一期,从不爽约,他们越不肯具结,越说明具结之可靠。夷人重信惜命,唯有责其具结,才能使其不敢夹带。英商不敢具结,肯定是义律编了种种理由,无端恐吓、欺骗英商。”
豫堃说:“义律经常打着女王的旗号,对英商们发号施令。”
林则徐说:“我有一个想法,义律欺蒙商人,咱们不妨把真相向英商说明。我看就派十三行的行商们到九龙岛去,带着谕帖,逐船交代给英商。也可以让出口的商船带着谕帖给英商,让他们知道,只要具结后,就可正常贸易,以后不夹带鸦片,绝无任何损害,天朝对正常的贸易、正当的商人是保护的,让他们不要中了义律的圈套,不要听信义律的片面说辞。”
邓廷桢说:“澳门那边,应当让澳门同知前往,遍贴谕帖,让住澳门的英商人人知晓。”
商议妥当,林则徐把行商们叫起来,训示要守法经营,尤其不可串通洋人,售卖鸦片,祸国殃民。然后交代他们,钦差行辕将印制谕帖,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去行辕取,立即前往九龙,所有英吉利商人,务必人手一帖。
交代完后,把行商们打发出去,只留下总商伍绍荣。伍绍荣是鸦片足数呈缴后出的狱,人是恢复了自由,但革去的顶戴并未恢复。他战战兢兢,以为林则徐又要训斥。不过,出乎他的意料,林则徐语气还算平和,问道:“伍绍荣,我听说新豆栏医局的美国人伯驾,医术和医德都不错,中文也很好,是这样吗?”
伍绍荣叩头回道:“是,美国人中,裨治文、亨特都是通中文的。伯驾医生因为给人治病,与百姓交流多,几年时间,中文说得很好,不但能说,也能写,比裨治文、亨特的水平都高。”
林则徐说:“我前些日子在虎门销烟,美国人裨治文一行去参观,他给我推荐了一本《万国律例》,是瑞国人滑达尔的著作。我让阿德、阿植他们翻译,其中有一部分内容太复杂,他们怕翻译不好。这一部分内容主要涉及国际贸易、对外国人入境的限制、国家发动战争之权利等内容。你把这本书送到伯驾那里,让他把这一部分尽快翻译出来给我。”
伍绍荣接过《万国律例》,立即回商馆找伯驾,很快就给林则徐回话,他很高兴能为钦差效劳。
刘保纯奉林则徐命,前往澳门会见义律,让他传谕各商,具结贸易;如果不肯具结,就立即回航。
义律回答说:“本监督已经上报国内大臣,须等到国主批谕,才能决定是否进港贸易。”
刘保纯说:“中外贸易二百余年,何曾有国主批谕一说。英吉利到中国,相隔十万八千里,要等你们国主批谕,什么贸易也耽搁了,这分明是阁下的托辞。”
义律说:“中外贸易二百余年,也从未有具结贸易一说。货即入官,人即正法,本国无这样的法律,我何敢越权擅许?”
刘保纯说:“你们到内地来贸易,就当遵守内地律例。朝廷已经新颁章程,论死条款十七条,难道中国人贩卖鸦片该死,你们英国人就可逍遥法外?”
两个人鸡生蛋,蛋生鸡,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保纯说:“你既然不肯负责,那我们就直接向尖沙咀的商船发布饬谕,澳门大街我也将遍贴告谕。”
义律毫不在乎地说:“请便。”
刘保纯说:“下面再议另一件事。据新安县报,英国水手在尖沙咀殴死村民一名,请将凶手按例交给我方,押解广州审断。”
义律说:“据我调查,中国村民的不幸死亡与我国臣民无关。”
刘保纯说:“钦差大臣已经派员调查,人证物证俱在,不是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关系。”
义律抓住刘保纯话里的漏洞说:“原来钦差大人派去的人还没有调查出结果,那怎么能诬指系英国水手殴死村民?”
这下,刘保纯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在心里骂义律,真是老奸巨猾。
刘保纯回到广州,向林则徐复命。林则徐说:“新安县的调查我想应该快有结果了,到时候义律想抵赖也不可能。我正拟举行观风试,好多事情需要准备,这几天你先忙这件事。”
所谓观风试,明清盛行,总督、巡抚等地方大员,到任时可以命题考试士子,以了解本地士子才学。林则徐已经于三天前发出告示,他将在明天借学政考棚进行观风试,越华、粤秀、羊城三家书院士子均应报名参加。
林则徐举办观风试,是出于梁廷楠的建议,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则徐到广东后,就听到关于邓廷桢的大公子参与贩卖鸦片的传言。此事颇让他棘手。邓廷桢全力支持他禁烟,贸然调查他的大公子显然不合适。但依林则徐的性格,如果邓廷桢的儿子真的参与贩卖鸦片,他如何能够容忍?尤其近来,谣言颇盛,让林则徐深感烦恼。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他奏参署海门营参将谢国泰,勒令休致。谢国泰闻讯,不待旨到,自行收拾了行囊,卷铺盖回家。临走前他来见林则徐,说:“林大人,您是清官,也是真心为中国除掉烟毒之害。这一点我佩服您。至于您把我撵回家,是想杀一儆百,我也没说的。俗话说,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我算咎由自取。不过,广东水师,人人心知肚明,有一位将军大人,以查禁鸦片为名,大发其财,而受到总督的庇护,不但未受查办,反而连年升官,而今又保为实职总兵,真正是天理何在!大人想振作水师,此人不除,却拿我一个署理参将开刀,如何能够服众?水师四万官兵,眼睛还没全瞎。”撂下这几句话,大摇大摆走了。
林则徐询以梁廷楠,梁廷楠说:“谢国泰所说,就是水师副将韩肇庆,不久前刚授永州镇总兵,还没来得及上任。”
林则徐问:“人言汹汹,可是苦无证据。章冉有何良策?”
梁廷楠说:“大人可举行观风试,借机听听士子们的说法。羊城三大书院,士子六百余人。听听他们的说法,何人参与贩卖鸦片,必有可靠线索。”
林则徐一拍案子说:“妙极!”
林则徐一吩咐下去,广东学政及僚属立即做好了观风试的准备,考棚仔细打扫一遍,消暑的酸梅汤已经备好,但考试试卷却一直没有吩咐开印。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多,林则徐才派人请来刻字匠,同时传来三家书院监院,当面交代说:“试卷要赶在三更前印完。刻字的师徒还有三位监院,是最早接触到考题的人,为避跑漏之嫌,各位今夜就住在行辕。明天三位监院亲自押送考题。我还要提醒各位,此次考题非同寻常,半月之内,不得从各位口中外漏一字。”
第二天五点开始点名,六百四十余人,一一搜检后进入考棚,七点入场结束,考院大门随即关闭。林则徐和学政戴熙亲自监考,三位监院监视发卷。士子们打开试卷,考题是“小人怀土,君子怀刑”。考题之外,卷中还夹有一张字条:
一、大窑口所在及开设者姓名;
二、零星贩户有哪些;
三、断绝禁物法;
四、以上三款,各就耳目所及指出,而不书己名于纸片;条陈直接呈钦差大臣,而不必经僚吏之手。
众士子奋笔疾书,答完题后,开始各写条陈。午饭各位考生自带,就在考棚内解决。一直到午后三点多,观风试正式结束。试卷由学政负责收起,组织考官读卷;而条陈则由林则徐全部带走。
林则徐仔细阅读数百份条陈,收获自然颇丰。第二天,他召集按察使及番禺、南海两县,交给他们一个数十人的名单,有商人,有衙役胥吏,也有颇有影响的乡绅,水师官弁则有十余人,让他们按名单、地址分头缉捕,等候提讯。
接下来的几天,林则徐概不见客,一直在提讯人犯。
邓廷桢得到消息,已经升任湖南永州镇总兵的督标副将韩肇庆也被缉捕,那可是他的爱将,自己到任后,把巡缉鸦片的重任交给他,每年都缴获鸦片数百箱,是自己一路保举,他才由参将而升副将,又由副将升任实职总兵。如果韩肇庆出了毛病,他这个总督至少有所荐非人的责任!
邓廷桢去过几次,林则徐不见他,只差人告诉他:“钦差大人有话,现在不便见面。到方便的时候,自然约见。”
邓廷桢求见而不能获准,这真是异乎寻常!
又过了两天,邓廷桢终于得到消息,钦差要在巡抚衙门见他。他心里极为忐忑,为什么要在巡抚衙门里会见?莫不是连他也要缉拿?等他忐忑不安到了巡抚衙门,林则徐亲自迎出来,说:“嶰翁,这几天不方便见你,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嶰翁见谅。”等进了客厅,林则徐又说,“嶰翁,我就先从这次观风试说起。你知道,近来广州各种谣言颇多,我行辕收到的匿名揭帖也不少。有的是讥讽整个广东官场,连我这钦差大臣也不例外,比如,‘终日纵吏勤网捕,不分良莠皆成擒。名为圣主除秕政,实行聚敛肥私门。’有的矛头则直指嶰翁,说嶰翁的大公子贩卖鸦片,‘何时钟室诛韩信,自昔铜山属邓通。’这显然是影射嶰翁。对这些揭帖、讽刺诗怎么处理?当然可以发文辟谣,为自己辩污,但这终究缺乏说服力,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于是,我就想到了通过观风试一测真实民意的方法。书院的士子们,比贩夫走卒要客观一些,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可以算是广东舆论的代表。让他们递个条陈,说说到底是谁在设窑口,谁在营私,一则可以为我们提供线索,二则可以看看,我们这些一心禁烟的人,到底口碑如何。”
“大人的苦心,我明白了。”邓廷桢仍然忐忑不安,因为观风试的条陈,不知如何评价他。
林则徐说:“结果很令人欣慰,六百多份条陈,没有一份说大公子涉足鸦片,也极少有人说嶰翁聚敛肥私。对我们全力禁烟,士子们无一不是极力赞扬和支持。”
邓廷桢又问道:“士子们总算说了句公道话。林公,我听说韩总兵出事了,不知情况如何?”
林则徐说:“罪不容诛!他在巡海缉私期间,大肆收受鸦片贩子的贿赂。他与鸦片贩子商定,每箱鸦片按定额给他规银,他就确保鸦片安全入关。他把鸦片贩子交纳的所谓规银,一半收入自己的腰包,余下的一半由属下官吏役卒按等级分肥。不但如此,他还有一条快蟹,专门走私鸦片。”
邓廷桢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说:“林公,他每年都缴获鸦片数百箱。”
“这就是他的奸猾之处!”林则徐说,“他除了收受规银,还按比例收受鸦片,一部分用于他走私,一部分则交给了嶰翁邀功!这些一点都不冤枉他,这些天提讯巡海缉私的将弁,他们的供词可以互相印证。前几天我之所以不见嶰翁,是不想让嶰翁受他牵累,让外人说嶰翁干预了提讯;今天在抚署相见,也是此意。”
邓廷桢拍着桌案说:“他怎么会这样?在我眼里,他是个极诚实能干的人!我每次叮嘱他要干干净净办事,他都是信誓旦旦!”
林则徐说:“嶰翁未能细察,被他蒙蔽了。”
邓廷桢问:“林公,你打算如何惩办?”
林则徐说:“按其罪责,当绞!”
邓廷桢脸色苍白,一时无语。如果韩肇庆拟了死罪,他必负失察之罪,也将职务不保。他突然站起来,一甩马蹄袖,就要跪下去。林则徐连忙把他拉住:“嶰翁,嶰翁,你这是要做什么?”
邓廷桢说:“林公,我请你高抬贵手,饶他一条狗命。”
林则徐说:“我之所以请嶰翁来,正是为此。来,我们细细商议。”
最后商议的结果,韩肇庆的几个手下决不宽贷。而韩肇庆只以失察之罪上报,革去他的总兵之职。这样,邓廷桢的责任便大为减轻,估计不会落实质的处分。
邓廷桢万分感激,说:“林公,我给你出了个难题。以你的品性,此事无异于让您吞了苍蝇。这都是为了我邓某人。”
“嶰翁,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其实,整个水师的饷银,有多少是依赖土规,大家都清楚,此事自然不能全让邓公来担责。实话说,包括仲因,包括厚庵,都有些非议。但成大事不拘小节。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卖私情给嶰翁、仲因和厚庵,实为禁烟大局计。我到广州后,广东从督抚到将军、海关监督,再到布按两司,无一不是对我全力支持,我如何能够自断臂膀?如果说我非要韩某人的一条狗命,他死不足惜,嶰翁因此去职,再换个总督来,谁知道会不会像嶰翁一样扑下身子支持禁烟大局?与拔除烟毒比起来,这点小小的徇私,我还是能坦然的。”
话虽如此,毕竟是真正的高抬贵手。邓廷桢再次离座,向林则徐拱手致意。
林则徐说:“嶰翁,千万不要如此,咱们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对付义律。这个义律,现在是越来越奸诈。”
义律的确不好对付。新安县经过数天调查,把案情调查清楚了,水手如何殴伤林维喜,刘亚三如何收买尸亲,林伏超如何出具字据,都有人证物证。刘保纯拿着这些调查,再去澳门一趟,结果义律拒不接收林则徐令他交凶的谕饬,又找借口,说据他调查,那天上岸的还有美国水手,美国水手也喝酒闹事了。林则徐立即要求美国领事调查美国水手是否参与酒后闹事,结果美国领事回复说,经调查,那天没有一名美国水手登岸。
“义律把美国牵连进来,是想混淆视听,让我知难而退。”林则徐说,“他是欲盖弥彰,如果不是英国水手殴人至死,他又何必自掏腰包,出一千五六百元?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要收买尸亲,还非要林维喜的儿子出一具证明,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如今美国人的调查结果已经送来,看义律还有何脱词!”
邓廷桢说:“义律这厮很难缠。两年前,四个印度水手也是喝酒闹事,刺伤了一个中国人,被番禺县拿到狱中。结果义律一再威胁,说如果不尽快放了四名水手,会有上千名水手到广州城门请愿,结果番禺县一害怕,就把四名水手交给了义律。”
林则徐说:“嶰翁,这怎么成!夷人到内地来经商,必须遵守内地法律,发生民刑案件,都应当由大清官员审断,这事关国家律法的尊严和主权,怎么可以把凶手交给义律?”
邓廷桢说:“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交出去了。据他们说,这种情形已经好多年了。”
林则徐说:“嶰翁,我对万国律例稍了解一些,到哪国去,必须遵守哪国律法,这一条万国通行。发生了案件,必须由所在国审断,这也是各国通行的条款。这可不是小事,如果连为民做主的权利也被夷人夺去,嶰翁请想,百姓如何看我们?我们还有何脸面自称天朝!”
邓廷桢说:“从前没往这上面多想。大人想怎么办,请吩咐。”
林则徐说:“从前我与义律争执不下的是具结问题,如今出了林维喜案,义律必须具结交凶,这两条我是寸步不让!现在咱们需要议的,是怎么让义律就范!”
邓廷桢说:“嘉庆十三年,英国兵头犯事,不受约束。皇上谕旨:即实力禁绝柴米,不准买办食物,英夷最后只能就范。”
林则徐说:“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按我朝律例,寻常百姓不允许与夷人私下接触,更不许自行交易。无论是贸易还是日常一切采买,都要通过行商或者官府指定的通事人等。这些年此项规定几成具文。我接到报告说,尖沙咀一带,有不少小艇往来海上,向夷船售卖食物日用。我们不妨先发一个告示,严禁本地民人与外人非法往来交易,禁止近海店铺供应夷人物品。如果他们需购日食物品,须按章程由通事呈地方官指派买办办理。如果义律还不肯具结交凶,那时再采取断绝柴米、食物的办法。”
邓廷桢赞同:“好,这个告示还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让各国夷人都知道是义律拒不交凶,违反了大清的律例在先,我们才采取相应措施。”
林则徐说:“这个告示要把义律收买尸亲、掩饰真相、诱骗亲属出具字据的情况都交代清楚,我想各国夷人自有评判。还有,要把夷人犯案均由天朝审断的旧例罗列数例,让夷人明白要义律交凶,完全符合成法与惯例。”
林则徐、邓廷桢、怡良联合发出的告示,在十三行、澳门及尖沙咀一带遍贴。结果,没有等来义律交凶的消息,却等来了义律要设法庭,请中国派员观审的禀帖——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寄澳门军民府大老爷,为请代禀大宪事:
七月初四日远职拟赴尖沙咀,在英国船上设立公案,将水手数人照英国律例审问罪名。因疑此人日前曾在该处上岸,伙同别人滋事。据称,竟致林维喜一人被伤毙命。是以今将伊等审问。如果得有真据,其人实已犯有罪名,即当惩治其罪,俾警戒犯罪者而释放无辜者也。但未知大宪是否欲派令官宪在场亲看亲闻。特修数字,请烦禀知。倘有派委员,远职必谨为迎接也。敬字送上澳门军民府大老爷电鉴。
林则徐把邓廷桢请来,先让他看义律的禀帖。他看罢说:“咦,义律鬼花样真多,他竟然要设公堂审案?还邀请我们派人去!”
林则徐说:“他真是异想天开。嶰翁,你怎么看?”
邓廷桢说:“他审案,不想可知,必然是袒护英夷。如果派人去,当堂揭穿他的把戏,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林则徐说:“我也想过这个办法,依我手头掌握的材料,不难驳得他哑口无言。可是,这样就忽略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题:义律根本没资格在我大清设立公堂!我们之所以坚持要他交凶,争的就是审判主权。如果我们派人去,就意味着承认他的公堂合法,即便把他驳倒又有什么用?这是拱手把审判权让人,得不偿失!”
邓廷桢恍然大悟,拍着脑袋说:“林公,我差点中了义律的圈套。如此说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派人去。”
林则徐分析道:“义律此举,我想不外乎两个打算。一种可能,正如我们刚才所说,他是设了个圈套,妄图把他的审判权坐实;还有一种可能,他以此给自己个台阶,判英夷水手有罪,然后再交给我们。如果是这样,审断之权仍在我们手上,不妨放他一马。但我想,后一种可能极小。”
邓廷桢问:“那大人的意思怎么回复他?”
林则徐说:“不必回复他,一个字也不要给他。就当没这回事。等过了他开堂审案的日子,看他作何处置,我们再因应措置。”
义律自定的审讯日期到了。他赶到尖沙咀,在马地臣的商船上设立法庭,每一艘英国商船上选举出一名陪审员,组成三十五人的陪审团,他亲自担任大法官。看他兴师动众的样子,商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是想过过大法官的瘾。有的说,他大约被中国的钦差逼得没办法了。有的说,他不过是要给中国演一场戏。也有的说,船上大米、棉布已经受潮,再不设法就要烂掉,他竟然有心思当大法官。但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个大法官,不会判水手们重罪。
审判开始,义律按照英国的陪审团制度,先由二十三人组成大陪审团,也就是所谓的起诉陪审团,决定对犯罪嫌疑人是否起诉。由事先安排好的陪审员,报告调查情况,然后义律宣布,对一名水手犯杀人罪的投诉案不予受理,另五名水手,参与殴打事件,押送到由十二人组成的小陪审团面前受审。仍然是由事先安排的人员说明调查情况,义律判处三人监禁六个月,罚金二十镑;两人监禁三个月,罚金十五镑,还指定监禁应当在英国本土的某处监狱执行——其实就是把五名水手打发回英国。
大家像看了一场戏剧,看完后就散了。
吃午饭的时候,马地臣对义律说:“你既然已经决定把他们五个人送回英国,又何必搞这么一个极不严肃的审判呢?我看不出有何必要和好处。”
义律说:“我要在中国开个先例,在中国的海面上,设立属于英国的法庭。如果这成为惯例,我们将获得治外法权。即便不能成为惯例,经过严肃的审判后把他们送回国内,起码便于应付广州城里的钦差——我们经过了认真的调查和严肃的审判,并没有发现凶手,让我们怎么交凶?参与殴打的水手回到了英吉利,我们的船上的确没有凶手,大英帝国总不能随便拿一个人交出去。”
马地臣说:“你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可是商人都是务实的,你这么与林钦差闹下去,商人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你应该知道,这是极大的冒险,商人们运来的一船船大米、棉布正在受潮,如果不能尽快贸易,这损失谁来补偿?”
义律说:“我知道这是在冒险。你们不也是在冒险吗?大英帝国的发展史,不就是一部冒险史吗?如果这种冒险精神失掉了,大英帝国的商船能驶到万里之外吗?世界各地的财富,还能源源不断聚集于英国吗?”
马地臣说:“当然,从大道理上讲,这是讲得通的。可是商人冒着海上的各种风险,把货运到中国,却不能进港贸易,这种日子你认为大家能坚持下去吗?”
义律说:“詹姆斯,请再耐心点,给我点时间。你的伙伴查顿已经回到英国了,咱们派出的代表团不久也会到达,他们会把商人们的期望传达给每一位议员。我们的目标已经确定,就是要改变中国的贸易制度。这种改变可能会在我们的坚持中实现,也可能需要在炮舰到来后才能实现。但我认为,目前不向那个傲慢的钦差大人屈服,是我们实现目标所必需的步骤!”
马地臣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向固执的钦差大人交代?”
义律拿出一纸禀帖,说:“你看,我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马地臣接过来,这是一个禀帖——
查五月二十七日,尖沙咀村居民一名被殴伤毙命。远职遵国主之明谕,不准交罪犯者。按照本国之律例,加意彻底细查情由,秉公审办。倘若查出实在死罪之凶犯,亦拟诛死。现今远职经陪审团审判,该犯罪不发觉。特将此情恭请申鉴,祈转禀上宪,感德不浅。
道光十九年七月初七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