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第十章 断绝柴米再驱逐巡阅澳门扬国威

林则徐无论如何没想到,义律竟然以凶手“不发觉”来应付他。他立即找邓廷桢、怡良商议,决定按照嘉庆年间的旧例,断绝英国人的柴米、食物。

他亲自给澳门同知蒋立昂写一个札饬,历数义律的罪行,针对义律说该犯罪“不发觉”,驳斥说,“查义律既系职官,自有此案之后,两次亲赴尖沙咀,查讯多日,若尚不知谁为凶手,是木偶之不如,又何以为职官?”让蒋立昂转饬义律,“现本大臣、本部堂、本部院认为:罪恶之中,莫若杀人为重,世上之事,莫若有关人命为大。岂容尔如此庇匿与抗交凶夷?谨查案卷,嘉庆年间因外夷桀骜不驯,钦奉谕旨:‘饬即实力禁绝柴米,不准买办食物。’现时情势何其相似,自应遵照前例办理,以示天朝威严。自即日起,禁绝澳门及各处英夷之柴米食物,撤其买办工人”。

札子让邓廷桢、怡良看过,都无意见,于是再派广州府同知刘保纯前往澳门,会同蒋立昂办理,并设法把饬谕交给义律,督促他尽快具结交凶。

刘保纯与义律几次交手,发觉很难对付,这次要断绝英国人柴米食物,不知他又会耍什么手段,便对林则徐说:“卑职到了澳门,一定千方百计把大人交代的差使办好。只是这次涉及断绝粮米供应,关系英夷的生计,义律必然极力抗拒,听说英夷的‘拉恩’号炮舰常驻澳门,不能不防。如果澳门的葡萄牙人再不予配合,此事难免会打折扣。”

林则徐说:“你放心好了,我和邓制军随后就会前往香山县,要带兵去监督英夷和西洋夷执行。”

西洋夷专指葡萄牙人。因为葡萄牙人最早在中国谋得立足之地,又来自西洋,因此有此称呼。而后来进入中国人视野的其他西洋国家,则按国称某夷,比如英吉利人,称为英夷。

打发走刘保纯,林则徐与邓廷桢商议,两人带兵前往香山。该带多少兵去?大略算了下,水陆分口把守,至少要带两千人。

两人处理完手头事务,隔一天下午三点,一起从天字号码头起航。广州将军、都统、巡抚、海关监督率文武官员都到码头送行,司道以下,则直接送出十里外。舟向南行,适值东南风,逆风行舟,速度快不了。星夜兼程,次日早晨到了沙湾,离广州七十余里。早饭后继续航行,过潭洲、大小黄埔、横泾、广口,到下午七点多,到达香山县,全程二百一十余里。香山知县三福把城内丰山书院收拾出来,作钦差临时行辕。

第二天下午,林则徐接到上谕,批准继续收缴烟枪烟膏,上谕说:“本年三月降旨饬各督抚等实力查拏,不准以呈缴入奏,原以地方官既已拏获吸烟人犯,其烟具烟膏,自应一并收缴,何必纷纷入奏,意存见好。非谓吸烟人犯拏获之后,烟具烟膏即可毋庸收缴也。林则徐既有此奏,恐他省地方官误会谕旨,并不认真查拏,殊非朕核实办理之意。着通谕各直省大吏,拏获吸烟人犯,务将烟具烟膏销毁净尽,其有呈缴之后,仍复吸食,或地方官假造邀功,种种弊窦,均着详查从实严办,毋得任其朦蔽。将此谕知林则徐等,并通谕各直省将军督抚府尹等知之。”

这是个极好的消息。林则徐与邓廷桢商议,让怡良把这份上谕广为刊印,全省各州县广为张贴。“我的建议完全采纳,实在令人欣慰;又加新章程已经颁布,广东严禁鸦片的措施可以毫无顾虑地继续推行。现在,让人大费脑筋的是义律这厮!他既不具结,又不肯交凶,这两件事情办不利索,要想真正拔本塞源,谈何容易?”

邓廷桢说:“且看冰怀此行结果如何。”

林则徐说:“我连续接到线报,义律鼓动英国商人,要大卖鸦片,而且派出舢舨东驶西奔,凡潮州、南澳、高、廉、雷、琼等地,英国的鸦片舢舨无不窜往。每到各处海口,就在一块块劈柴上写明鸦片一个洋银一元字样,乘涨潮时随海潮送入口内,以极低价格诱人售卖。遇有水师兵船驱逐,竟敢开枪放炮,恐吓抵拒。水师兵船捉拿私自与外商交易的中国人,英国商船竟开枪阻拦,甚至把水师官兵掳去,逼迫释放被捉的人。这厮看来是铁了心要与天朝作对!且等他一二日,若还不交凶,只能痛下辣手!”

他和邓廷桢焦急地等待刘保纯与义律交涉的结果。他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盼着奇迹出现,义律能够良心发现,乖乖就范。

刘保纯回来了,但带回的消息却很令人失望。

刘保纯和蒋立昂到澳门把谕饬交给义律,谁料义律拖延数日,不予答复。刘保纯再派引水于老六前去催促,竟被义律大骂一通。

“他骂什么?”林则徐说,“他拒不交凶,还有何道理可讲?”

刘保纯说:“义律说,钦差大人前一番谕饬贴满澳门街巷,鼓动英夷不要相信他的话;如今又要他交凶,英国人怎么可能一面反对他,一面又能支持他交凶?他还责问,如果他们耸动内地民人,不遵奉官宪谕示,中国官员会作何想?现在英国水手船员都不肯服从管理,甚至酗酒滋事,完全是中国官员鼓动英国臣民不听领事之语的结果。”

林则徐说:“真是狡辩!他阻拦英商具结贸易,我们当然要说明真相。水手滋生事端,是他约束不力,与中国官宪何干?”

他让刘保纯先去休息,亲自到邓廷桢的住处,与他商量办法。邓廷桢说:“如今已经采取断绝柴米食物、撤回佣工的措施,按通常的经验,夷人应当俯首帖耳。然而义律仍然如此执迷,再进一步的办法,只能是把澳门的英夷驱逐出海。”

林则徐说:“如果义律还不肯就范,只能出此策略。不过,咱们还是做到仁至义尽,再给义律一个谕饬,仍然让他交凶缴烟,如果不交,就知会西洋夷人,驱逐英夷出澳门。我不信义律会置成百上千的眷口于不顾,继续执迷不悟。”

邓廷桢说:“那就还是辛苦冰怀再走一趟。如果义律不接谕饬,那就让冰怀仿效上次的办法,贴满澳门大街,让各国夷人都知道,是义律不通情理。”

刘保纯带着林则徐的谕饬,再次赶到澳门同知驻地,与蒋立昂商议。蒋立昂仔细研读《会谕澳门同知再行谕饬义律交凶缴烟稿》,读罢后说:“冰怀兄,林大人的这份谕饬,目的是让义律交凶缴鸦片,就目前来讲,最关键的是交凶。义律听招呼最好,如果还不听招呼,难道真要驱逐英国人离开澳门?冰怀兄,最好不要出现这种情况。你想,英商家眷不下千人,把妇孺赶到海上去,其他国家会如何看待?”

刘保纯说:“可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英国人不交凶,这事关中国的颜面。”

蒋立昂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夷人不那么认为。您知道,夷人特别惜命,在他们眼里,杀人未必非要偿命。出了案子,他们要让一帮人来评判,他们叫陪审团,该不该起诉,该不该判刑,都要听陪审团的意见。夷人判死的时候特别少,所以夷人认为我们大清律太不人道,这也是他们不愿把人交给我们审判的原因。”

刘保纯说:“这话没法在林大人面前说。林大人的意思,夷人到内地贸易,必须遵守内地的律法,出了案子,必须由中国官员来审判,这不仅事关大清的颜面,更事关一国的主权。你知道林大人到广东后,除了读翻译的《澳门新闻纸》,还读了《万国律例》等外国书籍,他说,审判权是不可以拱手让人的。”

蒋立昂说:“话虽如此,可是实际上数十年来,夷人闹出事来,大部分是夷人自己审断,义律之所以如此固执,原因也正在这里。”

刘保纯说:“这是我们拱手把审断大权相送!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林大人坚持必须交凶!”

蒋立昂说:“双方都这么僵下去,不是办法!冰怀兄,我有个想法,未必妥当——你是林大人身边的红人,林大人对你极为信赖和倚重,有些事情,也只有您这种身份的人从旁劝说——不要太过操切,还是尽量借助义律来约束英夷为好。”

刘保纯说:“难就难在这里!凶案出了一个多月了,可是英国人还不交凶,你让我怎么劝林大人?咱们得想想办法,怎么能让义律就范,避免双方越行越远,以致不可收拾。”

蒋立昂说:“我看,如果还是交一纸硬邦邦的谕饬给义律,恐怕达不到目的。咱们找个能与义律说得上话的夷人出面,在双方之间劝劝,当个和事佬,也许更实际一些。”

刘保纯说:“这当然好,找谁合适呢?仓促之间,去哪里找这么个人?”

蒋立昂说:“有一个人可以试试,葡萄牙的‘委黎多’。”

葡萄牙人占据澳门后,在澳门设官理政。设“兵头”一名,就是后来所谓的澳门总督;设判事官一名,专理刑名。这两职都是由葡萄牙派遣,任期三年。还有一名叫“委黎多”,就是理事官,职掌颇繁杂,税课、兵饷、财货出入、街道维修都由他负责。换句话说,澳门的日常事务是由“委黎多”负责的。不过,他却不是由葡萄牙政府派遣,而是由澳门的葡萄牙人选举产生。

蒋立昂与葡萄牙“委黎多”打交道多,有时通过通事传话,有些时候则直接与他接洽。

大清的官员,是不愿与夷人会面的,除非上宪下令,不得不然。刘保纯已经多次与义律打交道,难免有汉奸嫌疑。如今蒋立昂又提议与葡萄牙人交涉,他有顾虑,说:“还是少见夷人为妙。这次大人让我来见你,是要送谕饬给义律,并没说要见西洋夷人。”

蒋立昂说:“冰怀兄,咱们是为了把差使办好,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澳门的所有夷人平时都是与‘委黎多’打交道,如果我们把道理与‘委黎多’讲清楚了,再由他去说服义律,比我们递一张谕饬要管用得多。听说义律租住的房子,就是现任‘委黎多’的产业。”

刘保纯当然忘不了使命,说:“钦差大人的谕饬必须交至义律手上。”

“当然,当然。”蒋立昂说,“先让‘委黎多’与义律谈过后,再把谕饬交给他更好。或者我们找个通事,把大人的谕饬翻译成夷文的时候,语气稍缓和些,不必那么强硬,不至于太过刺激义律。”

刘保纯说:“不妥,不妥。林大人办事认真,你是知道的。他对通事翻译一事十分重视,最近他要给英国女王一个谕檄,他先是让阿德翻译了,又把阿德的译文让美国医生伯驾再翻回成中文,就是要看一看,阿德翻译的英文准不准确。你说,在林大人面前,谁敢捣鬼?”

蒋立昂说:“冰怀兄,借个胆子,也不敢在林大人面前捣鬼。好,我看这样,大人的谕饬原文交给义律,让他的通事翻译去好了。但是咱们通过葡萄牙‘委黎多’,先把希望双方都缓和一步的想法与他说清楚。”

第二天,两人赶到关闸,打发人去找“委黎多”。半个多小时,“委黎多”就带着通事来了。他是个老澳门,十几岁跟经商的父亲来到这里,已经三十多年了。他会说葡萄牙语,也精通英语,中文也不错。

蒋立昂向他说明此行的目的,“委黎多”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当个中国的——媒人?”

蒋立昂哈哈一笑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蒋立昂把谕饬内容向他说明,刘保纯在一边做补充,通事则帮着解释。

蒋立昂说:“钦差大人吩咐先具结,再贸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义律竟然百般阻拦。”

“委黎多”说:“那个具结,太不人道,货物要没收,还要杀头。义律是怕许多人会被杀头,所以不肯同意。”

刘保纯说:“只要不夹带鸦片,就不会被杀头。这一点,说得很清楚。”

“委黎多”摇头说:“不,如果有人把鸦片带到船上,说是从船上搜出来的,那么,这船上的人就要倒霉了。中国的检查人员,为了钱,是会这样做的。”

蒋立昂心里明白,搜检人员为了索贿,栽赃陷害的事不乏其例,但他不想在此纠缠,说:“那你们可以告发。”

“没用的。”“委黎多”双手一摊,做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刘保纯说:“英国水手酗酒滋事,打死了中国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义律却一直不肯交凶。”

“委黎多”说:“没确凿的证据,谁是凶手没有明白,义律不知该交谁。”

蒋立昂说:“那就把那天上岸的水手,都交给钦差大人审断就是了。钦差大人的意思,并不是非要交出一个人去杀死,而是要交出凶手,由他来审断。”

刘保纯纠正说:“谕饬上是说,交出凶手抵命。”

“这样说,义律更不会交人。”蒋立昂又对“委黎多”说,“请你劝劝义律,把凶手交给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并不愿关闭正常贸易,英国商人们也不愿失去赚钱的机会。双方都各让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委黎多”说:“你的意思,是钦差大人希望义律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刘保纯连忙补充说:“不,不,钦差大人没有这个意思,钦差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开始正常贸易,这是双方都盼望的。”

“委黎多”问:“为什么不能先开贸易,非要签署那么严酷的文件?”

蒋立昂说:“这是重开贸易的前提。钦差大人的意思,如果义律还不交凶,不具结,他将要求把澳门的英国人——所有的英国人,包括商人,包括他们的妻子、儿女,都要赶出澳门。”

“那真是太可怜了。女人、孩子没有错,为什么要让他们承担惩罚?”

刘保纯说:“这都怪义律,是他不遵守中国的律例,当然要受到惩罚。”

“委黎多”还是感到不可思议:“那应该惩罚义律,而不是女人和孩子们。我可以劝说义律,让他到海上去。”

夷人都是这样一根筋,真是没法说清楚。蒋立昂说:“这不是钦差大人的目的,钦差大人的目的就是要他交凶,具结,缴鸦片。你要让义律明白,钦差大人都是按中国的律例办理,杀人者必须偿命,这是中国人的习惯。鸦片是毒物,呈缴就可免罪,不缴就要治罪,这也是中国的律法规定。其实,鸦片商人的生死,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只要听从钦差的意见,一切都好办。”

“委黎多”不太情愿地领命而去,两人就在关闸等候。

等到下午,“委黎多”回来了,结果是义律不但不肯交凶,而且连钦差的谕饬也拒绝接收。

“委黎多”说:“还好,他答应他本人可以到海上去。他认为,把妇女、孩子们赶到海上,太不人道,列国会嘲笑贵国的残忍。”

“委黎多”还带来了义律的说帖——

夫因英吉利领事不交人偿命,即欲以无辜之病人、婴孩及可怜之产妇,遽斥其左右,尽绝其口食,兹岂符中国之威仪乎?徒令列国笑耳。本领事业经按照本国之例加意彻底细查情由,秉公审办,而其罪犯全未发觉。此等实情岂未递言报明耶?难道欲令任意混乱交人抵凶乎?倘蒙大皇帝恩准,英吉利人同如内地之民,亲得在京控报进奏,方可善妥无疑,交人审办。不然,切不可交人解究也。此乃我国主朱笔,封以国玺之特谕,自非领事之妄言。窃钦差大人现今之作行,不免使各外人与英商等俱同疑惑不定。现因屡次不顾大体,论及义律办事,善作不实之言,备做告示,张挂墙壁,更兼斥去工人,不准予接济,是故义律逼得不与官宪来往公文。总俟各告示撤回,工人食物照旧,方得接收札文也。兹等办法,固为强行凌辱,更兼日前业经强为拘留领事,在英国人民之意见,殊为凌辱,已干我国主之威极深矣。

刘保纯看罢说:“义律竟然想进京告御状?”

蒋立昂叹息说:“咳,义律这种态度,实在无法转圜。”又对“委黎多”说,“你回去告诉义律,他这样办事,我们两个也无法从中说和,让他好自为之。”

两人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最后商定,立即去县城一趟,把义律的禀帖如实交给钦差,请林大人决断。

“委黎多”回到澳门,去见义律,劝他先到海上去,或许能够缓和一下紧张的局势。

义律说:“你们何必这么紧张,中国人向来喜欢说大话吓唬人。如果我们两国合起手来,共同保护澳门,中国人无法踏上澳门一步。”

“委黎多”说:“这无论如何不行,我们国主有令,要遵守中国人的法令,努力维护澳门的稳定。”

义律不死心,去找葡萄牙兵头——澳门总督商议。澳门总督其实只率有一百五十余名澳门士兵,他对义律说:“我们必须全力保持澳门的稳定,我觉得理事官的话有道理,你最好还是遵守中国钦差的命令,退到海上去吧。”

义律召集还留在澳门的英商眷属,临时推举阿斯特尔为澳门英国臣民安全委员会主席。阿斯特尔是一名商人,他的商船都聚泊在尖沙咀附近,他因为肠胃炎到澳门来休养。他很为自己的货船担心,运来的大米、棉布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贸易遥遥无期,真是愁肠百结。

他说:“监督阁下,如果中国的钦差真的下令把我们驱逐,我该怎么办?我建议您还是好好和中国的钦差谈一谈。”

“如果中国钦差真的下令驱逐妇女、儿童,你可组织大家离开澳门,此时绝对不可向中国的钦差屈服。”义律说,“请大家为大局着想,再忍耐些时候。”

阿斯特尔说:“监督阁下,你一直劝我们再忍耐些时候,要再忍耐多久呢?商人们的损失怎么办?你想过妥善的、真实的、可行的办法了吗?”

“再忍耐多久我没法回答,我能回答你的就是,必须再忍耐下去。”义律说,“我希望商人们都和我站在一起,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中国人改变他们傲慢的贸易制度。已经到了目前的情势,只有再继续坚持下去。至于损失,我会争取让英国政府来赔偿,就像那些被毁掉的鸦片一样。这些损失将在女王的炮舰到达时,由傲慢的中国人来赔偿。”

阿斯特尔说:“监督阁下,你有把握女王会派舰队前来吗?你有把握中国人会答应赔偿吗?恕我直言,商人们大都认为,您的一些想法非常奇怪,就像做了一个梦。”

义律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阿斯特尔说:“你说的这个目标,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就连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虽然如此,阿斯特尔还是接受了他的使命。

义律当天下午登船离开澳门,这个消息由“委黎多”立即具禀连夜呈报前山寨的澳门同知蒋立昂。

第二天上午,“委黎多”找到阿斯特尔,让他看一份钦差的谕饬。这份谕饬是刚从香山县传来的,钦差大人让葡萄牙人必须遵从谕令,驱逐所有的英国人离开澳门。

阿斯特尔问:“对中国钦差这么野蛮的、不通情理的命令,您难道要真的执行吗?”

“我想,没有办法不执行。如果不执行,钦差大人会派兵包围贵国人员的住处,那时候,我们也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委黎多”说,“这也是澳门总督的意思——他说,如果中国钦差真的派兵来,我没有丝毫可以阻止的办法。你知道,澳门名义上只是从中国租来的地方。”

阿斯特尔说:“葡萄牙和英国都是文明的国家,你们此时应该站出来,告诉中国人,他们这样做是野蛮的、违背国际惯例的行为。对这样的行为,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有义务来抵制。”

这话就有些指责葡萄牙人的意思了。“委黎多”有些不高兴,也有点不耐烦,说:“贩卖鸦片也是野蛮的可耻的行为。中国人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钦差大臣还希望你能表明对英国水手殴毙中国人一事的态度。”

阿斯特尔说:“我无权代表英王陛下的政府,因此不能就此表态。再说,我目前并未收到中国人要求我们都离开澳门的任何文件,义律阁下也没有收中国人的文件。”

“委黎多”说:“义律阁下没有收,不等于钦差大人没有那样的意见。我是收到钦差大人的严令了,请你谅解,钦差大人给了期限,超过二十四小时,葡萄牙就无法保证英国人的安全了。”

到了下午三点多,一艘商船带来了受伤的英国商人马克·莫斯和印度水手哈森·丁达尔。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

昨天下午,莫斯驾着他的双桅帆船“不腊克久克”号从澳门赶往尖沙咀。当时船上有他及一名随从,还有七名印度水手,共九人。到了大屿山岛东南,他们抛锚驻泊,计划第二天天亮后再赶往尖沙咀。夜里十点多,有三艘兵船靠近,船头上的人打着火把,穿着水师的衣服。三艘兵船靠近后,突然向“不腊克久克”甲板上扔火把、油罐,甲板上立即着起火来。慌乱中,兵船上的人已经登上甲板,水手们看势不妙,全部跳水,莫斯舍不得船上的财物,稍一犹豫,就被捉住了。那些人并非水师官兵,登上船后,他们就脱掉不合身的水师号衣。他们把所有财物都抢掠了去,头目下令,割下了莫斯的一只耳朵,塞到他的嘴里,又把他推进海中。他抱着船舵半个多小时,等海盗们撤走了,才敢游到岸边。

他被一只路过的商船救了起来,同时被救的还有水手丁达尔,他是在一里之外的岸边被救起的。

驻澳门的英国人都对自己的处境满怀恐惧。更有一种说法在英国人之间流传,莫斯他们遇到的,不是扮作水师的海盗,而扮作海盗的水师官兵!中国人是野蛮的、残忍的,也是狡诈的,中国的钦差已经决定采取卑鄙的手段,将于夜间以强盗的名义,抢掠澳门英人的财产,把捉到的英国人秘密押解到中国最北方,一个叫宁古塔的地方。

阿斯特尔去问葡萄牙“委黎多”,是否真像传说的那样,钦差大臣将要采取极其野蛮的手段。“委黎多”告诉他:“我没有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没有收到中国钦差这样的公文。但是明天十点后,葡萄牙将无法保证英国人的安全,这个命令是钦差大人在他的公文中说得十分明白的。”

阿斯特尔回去,召集英国人开会决议,是否离开澳门。不少人吓坏了,但也有人认为,中国是礼仪之邦,不会像传说的那样。走,还是不走,阿斯特尔承担不了如此巨大的责任,他于是采取投票的办法来决定去留。四十七个家庭代表和十一个商人投票,结果是四十二人支持离开澳门。少数服从多数,阿斯特尔决定,立即开始着手准备,在明天十点前登船出海。如果不愿登船者,一切后果由其本人自负。

破家值万贯。需要带走的东西太多,但船上的空间有限。一旦到了海上,除了食物,最大的问题就是淡水。所有的家庭把所有能够装水的器具都用上了。他们尽可能多地采购食物和蔬菜,但数百人同时采购,小小的澳门岛根本供应不上,何况数天前钦差已经下令,断绝英国人的柴米食物。

第二天十点前,所有的英国人登船离开澳门。大人领着孩子,女人抱着幼儿,还有的生着病,被护士用担架抬到船上。那幅场景,真是令人心酸。他们乘坐的十几只商船,在时限到前离开澳门,向尖沙咀驶去。有人埋怨义律把事情办糟了,但更多的人却在憎恨中国钦差的野蛮无情。

这十几艘商船不敢在海上停留,迎着东南风,于当天晚上九点多到达尖沙咀。义律已经得到英国商人被海盗抢掠的消息,当天晚上他就让莫斯去见他,了解详细情况。“依你判断,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莫斯回答说:“是海盗。”

义律问:“有人怀疑是中国士兵冒充海盗,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莫斯说:“他们应该不是中国水兵。”

义律又问:“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尖沙咀的中国渔夫,扮作强盗为他们死去的那个村民报仇?”

莫斯说:“不像。他们就是为了抢劫我们的财富。我们船上所有贵重物品,都被抢走了。”

义律说:“明天我就向中国递文件,要求他们查办凶手。看他们怎么说。”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义律派翻译将他的禀帖送到九龙洋面水师战船上。那是大鹏左营的一号兵船,管驾是把总王应凤。他对义律的翻译说:“有禀帖请呈地方官,我们水师官兵无此前例。”

义律的翻译说:“此事关系人命之案,系地方文武应办之事,你们还是尽快转办。”说罢放到甲板上就走了。

王应凤不敢接收,也不敢不收,于是派专差去禀报大鹏营参将赖恩爵。赖恩爵是上午从九龙离开,一路巡查北上,按他的巡查路线,总要到明天晚上才能赶回。专差乘一只快舱,紧赶慢赶,到了夜里一点多,在坪洲追上赖恩爵的船队。当时新安县令梁星源恰巧与赖恩爵泊在一处。赖恩爵没办理过这种事情,就推给梁星源。梁星源说:“咱们两个一起赶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两人连夜起航,用了四个多钟头,早晨八点多到了九龙洋面。义律的禀帖还放在甲板上,怕被风吹走,被一只大木盆扣着。随从掀开木盆,把禀帖呈给梁星源,禀帖并未封口,封套上写着“帖内关人命之案,送官宪查办”十二个汉字。梁星源招呼赖恩爵说:“赖协台,来,一同阅看。”

英吉利国领事为奉知事:

于本月十五日夜间,有英国商人一名,率同跟班一名,水手七名,驾坐本国舢舨,由澳门开行,欲到尖沙咀下船,其夹带有银钱及金银等器四箱,另有货物行李共十余箱包。于十六日酉时,舢舨在大屿西南角抛泊。待到亥时,忽见内地大艇三只前近,即将火料抛在舢舨舱上,前来盗掠。其水手人等一见,惊恐之甚,跳水而走,内五人及仍居舢舨之商人跟班等二人,合共七名,不知性命如何。有商人一名及水手一名,浮至岸边,于十七日辰时,幸被英吉利船经过拯救,本日带到此处洋面。商人一名已被绑徒捉拿,割去左耳,再放下水。其余七名,正恐皆已毙命。特字奉知,送阅查办。

赖恩爵问梁星源:“梁邑尊,这是人命案,好像应该由地方查办吧?”

梁星源说:“不错,不过,因为在海上,恐怕还需要水师帮忙。”

赖恩爵说:“如果需要大鹏营出人,大人尽管开口。”

梁星源说:“此事必须报请林大人示下。”

但按规矩,他必须先报给总督、巡抚,另外因为义律的禀帖交给水师,因此他与恩爵联名,同时上禀提督关天培。

于是由梁星源起草禀帖,两人各派出专差,分送相关大宪。办完了,再派通事一名,前往英国商船,告之义律的禀帖已经呈给大宪。

当时义律正站在船头,拿着望远镜往海上瞭望。他说:“昨天交的文件,今天才办理。中国人办事,真是麻烦!”

他忽然惊喜地说:“有英国船!”

近几天仍然有英国商船前来,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但这次不像是商船。他把单管望远镜递给马地臣说:“詹姆斯你看,是不是英国军舰?”

马地臣接过望远镜看了会儿说:“不错,不是商船,应该是军舰。”

英国军舰到来的消息,立即在所有的英国商船上传开了。

两个多小时后,两艘军舰到达九龙,一艘是装炮二十八门的“窝拉疑”号,一艘是装炮十八门的“海阿新”号。这是印度总督在接到义律的信后派来的援助。“窝拉疑”号舰长士密已经被印度总督任命为海军驻华司令官,他还带来了印度总督的信件,信中告诉义律,印度将提供保卫澳门的一切必需品,后续的援助会陆续接济。

“总督的信应该让被驱逐的全体英国臣民都知道。”义律眼眶湿润了。

他派人拿着印度总督的信,到每一条商船上去传阅。他则给澳门总督写一封信,重申他以前的建议,表示他能够支配一支八百至一千人的军队,两艘军舰和至少四艘武装商船,能够为澳门提供足够的保护。他请求澳门总督答应,允许所有被驱逐的英国臣民回到澳门。

邓廷桢收到梁星源和赖恩爵的禀报后,立即前来见林则徐。林则徐看罢禀帖,问:“嶰翁,你怎么看?”

邓廷桢说:“近来水师巡查非常严密,大屿山一带是巡防的重点,怎么会有海盗如此猖獗,竟敢杀人越货?”

林则徐说:“正是,我怀疑是义律搞的鬼。自从林维喜案发后,他先是收买尸亲,然后又攀扯上美国人,如今又报出死亡六人的海盗案,无非是转移视线,为他拒不交凶找借口。”他指指禀帖说,“你看,义律呈的禀帖,说是伤了一人,死了六人,为什么连姓名也不报出?他说七个水手跳水而走,为什么经过的商船,只救起了两人?既然有一人受伤,为什么不送官验伤?分明是他想以此抵卸前案罢了。”

邓廷桢说:“那就让新安县传谕义律,提供伤亡人员姓名,并将受伤英商交官验伤。”

林则徐说:“好,且等义律怎么回复再定夺。总之不能让他蒙混过关,交凶的事情不能放松。”

到了晚上,邓廷桢再次来见林则徐,原来澳门厅营上报,昨天有两艘英国炮船,一名“窝拉疑”,一名“海阿新”,经过九洲洋面,澳门营派引水前去查问,该炮船竟然开枪逞凶。

林则徐说:“怎么又来了两艘炮船?”

邓廷桢说:“前阵有传言说,义律向其国主写信,请求援兵,要与中国开战,难道是英国朝廷派来的?”

邓廷桢的神情,十分担心。

“决然不会。”林则徐说,“收缴鸦片的时候,从鸦片箱中搜检出多份英国朝廷的律令,不准英商贩卖鸦片,可见贩卖鸦片不过是奸夷图利而私自贩卖,英国朝廷怎么可能会听义律一面之词?这些谣传的来源,定是义律夸大其词。而且我从《澳门新闻纸》上看到,英国女主不过二十余岁,其叔父分封外埠,一直有觊觎王位的心思,她内顾不暇,哪里敢与中国兴兵?”

邓廷桢点头说:“也是。”

林则徐又分析说:“嶰翁,就算义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怂恿其国主开战,夷兵再多,也不会超过万人之数,而中国兵勇用之不尽,不仅可以十抵一,也可以百抵一,以千以万抵一,有什么样的敌人不可剿灭呢?再说,英国要攻中国,无非乘船而来。它要是敢入内河,一则潮退水浅,船胶膨裂;再则伙食不足;三则军火不继,犹如鱼躺在干河上,白来送死。如果他们敢上岸寻战,夷兵浑身裹紧,腰腿直扑,跌倒便爬不起来,凡是内地不论怎样的人民,都可杀之,跟宰犬羊无异。所以我断言,英国朝廷断然不会为义律所蛊惑,敢与中国兴兵;我亦可以断言,中英开战,英夷必败无疑。”

邓廷桢点头说:“林公分析得是。”

林则徐说:“我们不怕战,但更不会衅自我开。当然,还要提防义律丧心病狂。尖沙咀离虎门近,香山离澳门近。你我二人,往来于香山与虎门之间,或分或合,随时妥办。仲因则率重兵驻沙角,把守省城门户,同时分派水师加强巡查。”

邓廷桢说:“好,我听林公调遣。”

林则徐说:“当初我到广州,要夷商呈缴鸦片,众人无不认为此系绝难之事,可是夷馆一围,夷人便纷纷就范。如今义律拒不交凶,不肯具结,大家有种种担心。据我了解,英夷平日饮食居住,华靡相夸,今寄住各船,显然有抑郁难堪之状。又经禁卖食物,虽然他们船上有所储备,所嗜之肥浓燔炙,日久必无供应。洋面上又不能得到淡水,须于山涧汲泉,若断此水道,此一端即足以致其死命!夷商远道而来,正为谋利,如今贸易不张,英夷正不得齐心,令他们就我范围,我认为确有把握。不过义律倔强固执,总要他受些磨难,不免还要费些时日。要想永绝鸦片之害,现在正是吃紧关头,咱们不能有丝毫的游移,留下后患。”

邓廷桢想说:“林公放心,我必定唯林公马首是瞻。”

林则徐说:“我还有个想法,不能光靠官军,要把沿海百姓发动起来。当初夷商居十三行夷馆,只要把夷馆围困,夷人就能就范。如今英夷散居海上,到处可通,要想让他们就范,非各处海口都严加防范不可。只靠官军,实在不能四处兼顾。现在英夷已经一概离澳,但仍居留尖沙咀船中,他们一旦极度困难的时候,可能在沿海乡村上岸,强买粮食或抢掠居民。我想以咱们两人名义,谕饬沿海乡村绅耆、商人及居民等,购买器械,聚合丁壮,以便自卫。如见夷人上岸滋事,一切民人皆准阻击,勒令退回,或将其捕获。夷人为数甚少,自不能敌众。夷人上岸觅井汲水,应加拦阻。”

邓廷想说:“好,我同意。不过,如果夷人并未上岸,沿海居民不得擅自驶近夷船,以免旁生枝节。”

“对,要告诫民人,不怕事,亦不惹事。”林则徐说,“还有,我担心义律会与西洋夷勾结,巡阅澳门的事,必须尽快成行。”

巡阅澳门,是在收缴鸦片的时候就定下来的事情。澳门这个小岛,是嘉靖年间到中国经商的葡萄牙人,以贡物受潮需要晾晒为由,以每年五百两的租金获得租住权,从而变成了他们的居留地。到了清康熙年间,朝廷在广州设粤海关,允许来粤贸易的西方各国商人到澳门暂住,澳门又逐渐成为葡、西、荷、英、法、美等西方各国商人的共同居留地。自明朝以来,朝廷一直在澳门设置官吏、推行政令、征收关税、驻扎军队;同时,允许葡萄牙人在遵守中国法律的前提下,享有一定的自治权,自设官吏,管理内部事务,驻扎少量军队,以资自卫。澳门又是广州的外港,所有外国来华贸易的商船都必须先在澳门停泊,办理入口手续,查验货物,雇请引水,获准后才能进黄埔港贸易。为了加强对澳门的管理,朝廷设有澳门同知,负责番禺、东莞、顺德、香山海防,并兼管澳门洋人事宜;其下又设香山县丞,在澳门岛上的望厦村设衙署,具体负责澳门事务。

随着鸦片进口量的不断增加,这里也成为鸦片输入内地的基地和鸦片贩子聚居地。林则徐在到广东前,就知道澳门是鸦片重灾区。一到广州,就饬令澳门同知密查中外烟贩行踪,并转谕西洋商人要求他们遵守中国禁烟法令,自行查治。后来林则徐谕令十三行夷馆外商呈缴鸦片,同时谕令澳门外商也要呈缴所贮烟土,并饬谕澳门葡萄牙官员,“本大臣、本部臣一俟虎门收缴完竣,即当日赴澳门,一体查办。”只是缴完烟后接着又在虎门销烟,一直没有成行。他和邓廷桢到了香山县后,就传谕澳门同知和香山县丞,即将巡阅澳门。中外双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连续几天一直下雨,巡阅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如今正值英国人被逐出澳门,岛上外商惊疑不定之际,此时巡阅澳门已经是刻不容缓。

“此时巡阅,一则告诉中外居民,断绝柴米食物,仅是针对英国人,请大家不必惊疑;二则要告诫各国外商,不可再夹带鸦片到中国来,否则,一旦查出,人即正法,货即入官;三则告诫西洋夷,不可窝藏、庇护通缉犯。”林则徐说,“我想后天就前往,嶰翁以为如何?”

邓廷桢说:“好,那我安排人通知他们。自从我们到香山后,他们就着手准备,随时都可以成行。”

第二天,香山县丞彭邦晦就转来葡萄牙“委黎多”所递禀帖,表示已经预设公馆,隆重接待。林则徐立即回谕,不允许葡萄牙接待,“本大臣奉命前来,专为查办公事,凡所驻扎之处,于地方州县,尚不许供应丝毫,况肯令夷人预备乎?该夷等总以恪遵训谕,谨守法度,即为良夷,毋得妄拟趋承,习为华糜。该署丞等务即传谕,严切禁止”。

道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公元1839年9月2日),林则徐与邓廷桢率随从及护卫兵丁二百余众,从香山县城南门起程南下,中午在雍陌郑氏祠内吃午饭;饭后立即起程,晚饭前到达前山寨。澳门同知蒋立昂就驻守在这里,晚饭后他详细报告驱逐英国人出澳门的情形。

次日八点,林则徐和邓廷桢一行,沿着莲花径南下。到了关闸,“委黎多”带领葡萄牙官兵一百名列队欢迎,四名军官,均戎服佩刀,士兵则肩扛火枪,还有军乐队,鼓乐齐作。林则徐一行的最前,是两匹顶马,随后是抬大锣开道的,接着是衔牌及旗帜小队,然后才是钦差大臣的八人大轿,葡萄牙仪仗兵则分为两列,护卫在林则徐大轿两旁,后面是邓廷桢的大轿和随行的官员及兵丁。

一行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往南而来。不远,就是望厦村——相传明洪武年间,厦门人迁此建村,遥望家乡,故名望厦。望厦村背靠突入海中的莲峰山,山下有莲峰庙,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数百年来,这里一直是华人商贾议事的地方,也是中国官员巡阅澳门驻节的处所。

林则徐一行赶到的时候,庙内庙外十分热闹,澳门总督边度、澳门同知蒋立昂、香山知县三福、香山县丞彭邦晦以及广州同知刘保纯已在那里恭候。庙门外的空地里摆着各种礼物——银子、丝绸、茶叶、猪和角上扎了红绸带的小牛。

林则徐被恭候的众人迎进庙里。莲峰庙前后两进院落。前院正殿供奉天后娘娘,侧殿供奉关帝;后院正殿供奉观音,侧殿则供奉神农大帝、医灵大帝。林则徐在前院会见葡萄牙人,先到天后、关帝神祇前行过香。会见地点就在院内一个四角石亭,亭里早备了一张木神台作临时办公桌。澳门总督边度及推事官、理事官等进见,都脱帽鞠躬,十分恭敬。林则徐说,他此次巡阅,首先是为维护中葡友好关系,其次是让中外居民放心,朝廷保护合法贸易,英国人被驱逐完全是义律咎由自取。“本钦差有三条要求,请诸位务必记清:一则澳门不准囤藏鸦片等违禁品;二则不得收容通缉犯;三则必须驱逐买卖鸦片烟犯和走私犯。做到此三条,天朝可保澳门安定,中西友谊便可深固不摇。”

葡方官员都连连点头,边度通过翻译表示:“我们仰沐天朝恩德二百余年,长保子孙,共安乐利,心中感激出于至诚,何敢自外生成,有干法纪。现在随官宪驱逐卖烟奸夷,亦属分内当为之事。”

林则徐对葡方的表态很满意,谈话结束,当即吩咐赠送葡方官员绫绸、折扇、茶叶和冰糖等礼物,对葡兵则赏以牛、羊、酒、面、腊肉等物,还有洋银四百元。林则徐还宣布,将与澳门订立贸易章程,三年内每年运入澳门茶叶五十万斤,由葡萄牙商人采购。

大约九点,会谈结束,林则徐开始巡阅澳门城。他的随行队伍浩浩荡荡沿筷子基的沙道南下,到了三巴门,由此入澳门城。进城便是圣保禄教堂,澳门中国人称之为三巴寺,因数年前一场大火,只剩前壁尚存,如同中国的牌坊。三巴寺东南不远,就是三巴大炮台。钦差一行一进澳门城,大炮台便连响十九响礼炮。按西洋礼仪,国王级礼宾炮是二十一响,次一级则为十九响。林则徐不同于一般督抚,而是大清皇帝的代表,因此是十九响礼炮。

林则徐一行向东南方向,经花王堂、关前街、营地大街、天堂街、风顺堂,到达英国东印度公司办事处。这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地之一。由此往东到南湾一带,是英国人居住较为集中的地方,他吩咐随行的海关人员和士兵抽查部分洋楼,一是搜查是否还存有鸦片,二是查对户口是否一致。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委派刘保纯、蒋立昂及香山知县三福、县丞彭邦晦等,仿照编查保甲法,将澳门华夷一体按户编查,不许遗漏。林则徐一路抽查十余户,其中以英国人居多,也有美、法、荷兰、葡萄牙人租户,他一一与数月前的编查记录对照,除英国人已经全部离澳外,其他租户均与登记一致。

林则徐一行从东印度公司办事处往东,历南环街至水坑尾门,过天神巷、医院街,绕三巴炮台一周,从三巴门出城,结束他为时三个多小时的澳门巡阅。上一次两广总督巡阅澳门已经是十八年前,而钦差大臣巡阅,则是有清以来第一次。澳门夷人越来越多,华民难免有些势孤,今天钦差大臣前来巡阅,他们都激动兴奋,无分男女老幼,均上街恭迎。所到之处,华民在家门口和店铺门口摆上香案,磕头跪迎。好几个地方还搭起了牌楼,上面贴着对联,点缀着绸花,装饰得堂皇雅致。葡萄牙人也十分恭敬,林则徐经过三巴、娘妈阁、南湾各炮台的时候,均受到鸣礼炮十九响的隆重欢迎。

送走林则徐一行,澳门总督边度就把“委黎多”叫来,对他说:“你替我回义律一封信,告诉他,我们必须遵守中国的法律,保持中立。他希望出兵保护澳门的建议,我们表示感谢,但不能接受。他希望准许英国人返回澳门的请求,我们不能答应,因为这是中国钦差的命令。”他又说,“今天中国人见到他们的钦差,是那样激动。可以想见,如果我们与他们的钦差对抗,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如果惹怒了他们的钦差,也对我们断绝柴米食物,那将是不可想象的灾难。澳门的一切供应都靠香山县,只要他们将关闸封闭,我们的一切都面临无法解决的麻烦。”

林则徐一行在前山寨吃过午饭,立即起程回香山,到了雍陌,遇到暴雨,于是只好在郑氏祠堂留住一宿。此时,粤海关监督豫堃前往澳门,听说林则徐已经赶往香山,一路追过来,正赶上晚饭。

对今天的巡阅林则徐很高兴,尤其是葡萄牙人恭顺有加,更让他放心。他对邓廷桢和豫堃说:“只要西洋夷不与英夷勾结,沿海军民严加防范,不愁义律不就范!只要义律具结交凶呈缴鸦片,拔本塞源的目标可期。”

吃饭时候,林则徐特意吩咐给他下碗寿面。他解释说:“嶰翁,厚庵,不瞒两位说,今天是我五十五岁生日。”

邓廷桢和豫堃都埋怨,为什么不早说。邓廷桢说:“林公,我知道您是极俭省的人,可是生日晚饭,吃得这样清淡,总是说不过去。”

豫堃说:“林大人,这次不能听你的了,来呀,吩咐厨房,做一桌像样的菜来。”

豫堃出行,都是带着厨子,常用的调料、干菜,也无一不齐备。他说:“林大人,你知道我在吃食上讲究,海关有些规例银子,我也花在吃上了。别无所好。今晚上这一桌算我孝敬大人。”他不等林则徐拒绝,抢着说,“我知道大人清廉,不愿沾一文不干净的银子。大人放心好了,一是我绝对不会奢侈,只不过略备薄席;二则我在这上面的花费,都是干干净净的银子,大人放心好了。”

盛情难却,三个人难得如此高兴,边喝边谈,一直到了十点多。送走邓、豫两人,林则徐开始写日记。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只略记当天的要事,且言简意赅,大都三两句而已。但今天是个例外,澳门一行,新鲜见闻极多,写了六七百字。先写入澳门的行程,再写巡阅的见闻感受:

夷人好治宅,重楼叠层,多至三层,绣闼绿骢,望如金碧。是日无论男妇,皆倚骢填衢而观,惜夷服太觉不类。其男浑身包裹紧密,短褐长腿,如演剧扮作狐、兔等兽之形。其帽圆而长,颇似皂役,虽暑月亦多用毡绒之类为之,帽里每藏汗巾数条,见所尊则摘帽敛手为礼。其发多卷,又剪去长者,仅留数寸。须本多髯,而留一道卷毛,骤见能令人骇,粤人呼为鬼子,良非丑诋。更有一种鬼奴,谓之黑鬼,乃谟鲁国人,皆供夷人使用者,其黑有过于漆,天生使然也。妇女头发或分梳两道,或三道,皆无高鬓。衣则上而露胸,下而重裙。婚配皆由男女自择,不避同姓,真夷俗也。

第二天夜里三点多,林则徐、邓廷桢便起程赴香山县城。走了五六个小时,九点多到了县城,未进城,即与知县等地方官告别,登船前往虎门。隔天夜里,到达虎门镇口。水师提督关天培得到消息,早早来拜访,告诉林则徐,他仍然驻参将署,邓廷桢则驻游击署,相距很近。林则徐等人登岸,都在参将署吃早饭。上午三个人一直在钦差行辕商议洋务。

林则徐原本以为英国人被驱逐到海上,断绝食物淡水很快就会撑不住,义律虽然倔强,但受些磨难,肯定要悔改就范。在赴虎门的途中他就隐隐期望,一到虎门,也许义律就范的禀帖就该到了。然而,没有义律的任何消息。

他问关天培:“仲因,九龙洋面查禁接济英夷的情形如何?是不是太过粗率让义律有机可乘?”

关天培说:“大人放心,水师与地方防范都较为严密,虽然难免百密一疏,有个别船户接济英夷食物,但肯定是杯水车薪。”

林则徐说:“当初围困夷馆,不过数日,义律就答应如数缴烟。怎么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义律仍然不思悔改?”

关天培解释说:“我也曾经与大家议过,英夷商船往往数月漂洋过海,船上储备都很充足,支撑二十余天甚至个把月当无问题。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能够进港正常贸易的其他夷商,偷偷与英夷贸易,向他们提供接济。”

林则徐一想,关天培所说极有可能。他问:“有没有办法禁止各夷商接济英夷?”

关天培说:“茫茫大洋,很难禁止夷船间的往来。如果对与英夷接近的他国夷船进行搜查,难免会造成与多国为敌的局面,似乎不可取。”

邓廷桢也赞同关天培的说法。林则徐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漏洞,他想了想说:“我看可谕饬澳门同知和黄埔海关、十三行馆,传谕各国夷人,出洋各商船不得接济英人食物淡水。英夷商船聚泊的香港、尖沙咀一带,严加巡查,不使他国夷船靠近。若有靠近者,可向前劝阻,不可随意开衅。”

自从林则徐下令断绝英国人的柴米和食物,英国人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尤其是澳门居住的商人和家眷被驱逐到海上后,几乎所有的英国人都在埋怨义律,是他的固执让商人们蒙受巨大损失,只能眼睁睁看着美国人、法国人和葡萄牙人的商船满载货物自由出入珠江口。虽然他们通过美国商人购买到了茶叶、大黄等回运的商品,但数量实在有限,尤其让他们愤恨难平的,是美国商人趁机抬高运价,从黄埔运到珠江口外的运费,快跟上运到印度了!漂泊在海上的女人们埋怨义律不该惹怒中国的钦差,而一些强硬派,则质问他为什么不对中国的水师发动进攻。他们认为,中国的水师不堪一击。“他们的木船那么老旧,他们的火炮一开炮就炸膛,他们的士兵那么贪婪而又懦弱,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躲着他们!该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明白,他们无法阻止我们获得想要的东西!”

再不行动,非出乱子不可。

“食物和淡水补充越来越困难,如果再不采取行动,我不知道这些迷茫的年轻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妇女和孩子们将会更加埋怨我们。”义律找“窝拉疑”号舰长士密商议。

士密问:“阁下有什么计划?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义律说:“昨天我们有一艘小艇到九龙去,从中国人手中购买了一批食物,结果被中国水师没收了。我计划到九龙去与中国人交涉,让他们必须接济我们食物。或许,他们会答应。”

士密问:“如果他们不答应呢?”

义律说:“当然我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我希望还是能通过讲道理达到我的目的。如果万一不幸出现中国人不理不睬的情况,我想是时候教训一下中国的水师了。”

士密说:“你有这个想法我很高兴。我的士兵们早就不耐烦了,他们到中国来,还没开一炮试试他们炮弹打在中国帆船上的威力。我听说,中国的士兵都非常怯懦,而且我听说,自从钦差到了广东后,断了水师的财路,他们的薪水都发不下来,只要我们的炮声一响,他们就会弃船而逃。”

义律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是我想,如果中国的水师能像从前一样精明,瞒着他们的钦差,像从前巡查鸦片贸易一样,只要递上足够的银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我们就有办法再坚持几个月。那时候,或许内阁和议会都已经通过战争的法案了。”

士密问:“我奉总督的命令来支援阁下,我会支持阁下等到那一天的。这一次,阁下是需要我把‘窝拉疑’开到中国水师面前吗?”

义律摇手说:“不,我们先去与中国人商议,给他们两份照会。一份告诉他们,如果继续剥夺几千名英国人正常的供应,后果将是严重的,如果这种状况一直延续下去,将会有频繁的冲突。另一份抗议他们向水井里投毒,这是十分卑鄙的手段。如果他们答应了这些要求,目前的困难就好解决了。如果他们不答应,我们则向他们开炮。我想,带两艘巡洋舰去就足够了。你的‘窝拉疑’可以跟在后面,不过我想,也许用不到它亲自上阵。”

于是两人讨论明天的具体行动步骤。士密表示,他愿意陪义律一起去,他期望借此机会,对中国人有所了解。

次日上午,义律和士密登上中型巡洋舰“路易莎”号。巡洋舰也叫护卫舰,正如其名,是护卫、巡洋所用,优势是船身小,速度快,常用于传递信件和搜集情报;不足是配备火力有限,真正作战时是不能作为主力的。“路易莎”号装备十门回旋炮和四门长筒炮。回旋炮是一种小型前装火炮,整个炮身不足两米,炮身下面有旋转装置,炮手通过炮身后方的木手柄,可以随意旋转炮身,不但射击范围灵活,而且装填炮弹极为方便,尤其适合近战;长筒炮也是一种小型火炮,比回旋炮大不了多少,但炮管更长一些,射程略远一些。

参加这次行动的还有一艘小型巡洋舰“珍珠”号,只装备了六门回旋炮。此外还有一艘从“窝拉疑”号放下的小艇,没有任何炮火装备。这三艘舰船,以“路易莎”号为临时旗舰,向九龙海面进发。十一点多,这支船队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义律从单管望远镜中,观察到九龙山下的码头边停泊着三艘水师战船;而山脚的炮台上则有中国士兵在走动。

那三艘战船是赖恩爵率领的大鹏营师船,他奉关天培之命在此驻守。赖恩爵是新安县本地人,家在九龙北八十余里地的大鹏村。村里因位居海边,早在明代就设所城抵御倭寇,所以大鹏人一直尚武。赖恩爵出身于将门世家,祖父赖世超官至琼州镇总兵,父亲赖英扬此时正任浙江镇海总兵;三叔赖信扬此时正任香山协千总。赖恩爵不到二十岁便入伍,从把总、千总、守备、都司、游击一步步历练升职。林则徐到任后,特命他巡防九龙到珠江口一带水面,驻地就设在九龙寨。

他奉到的命令是严加巡防,但不能轻易开衅;如果英夷首先开衅,则必予以痛击。他的大鹏营五六百人,只有十余条船,其中战船三艘,巡船三艘,哨船四艘。战船都是东莞一带的米艇改造而成,长不过三十余米,宽只有五六米,因为吃水浅,载重有限,所载红衣炮不过几百斤,最大的千把斤,有效射程二百余米。巡船以巡查为主,是以中小型米艇为主,所装备火炮比之战船还要逊色。哨船根本不能参加海战,只作放哨之用。水师的官兵都明白,他们的战斗力连英国商船都不如,更不用说英军的炮艇。

赖恩爵当然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如何对付英国的战船。他的战船火力不足,好在他身后还有九龙山炮台,有十几门火炮。他的策略就是等英国船进入炮台控制的海域,他的战船与岸上炮台互相配合,或许能够占据上风。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