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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英舰队北扰京畿道光帝禁烟动摇

懿律和义律乘舰北上的时候,林则徐收到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关于定海失陷的信件。

英国人竟然攻城略地,林则徐深感震惊,在他的预计里,英夷最大的可能是武装强卖鸦片,现在看,英夷的野心很大。乌尔恭额在信中问“从前英夷只在广东贸易,偶尔到浙,不过数帆。此次三十余船连樯而来,不知系何故,亦不知所为者何。”这显然是在怀疑广东办理不善,才至英夷连樯北上。这让林则徐心里沉甸甸的,如果定海不能收复,英夷继续北上,沿海大吏难免会把责任往他的头上推。他立即给广东巡抚怡良写信,把定海失陷的消息告诉他——

顷接乌三兄飞递来咨,知英夷竟敢占据定海县城,闻之不胜发指。英船北上,余飞咨告警,嘱乌三兄加意防范,岂料竟会任其攻取。兹将来咨二件送阅,尊处或尚未收到,仍祈阅后密之,明日拟造商一切。敝处折差大约数日内亦可回来,当有续信,区区待罪而已。

顺请台安。

徐顿首

定海已失,苦恼于事无补,当前他能做的是向朝廷进言,尽快规复定海。当天晚上,他起草了《奏陈英占定海系早有预谋宜依靠定海军民诛灭敌军片》。他认为,英夷有坚船利炮,我有万万民众,他提出的建议就是依靠定海军民尤其是百姓的力量,收复定海。他在折子中说,“彼之所恃,只在炮利船坚,若赴大洋与之交锋,总应相度机宜,须得确有把握,方无虚发。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致其死命。况夷人异言异服,眼鼻毛发皆与华人迥异,吾民协力齐心,歼除非种,断不至于误杀。但恐啸聚日久,彼即结汉奸为护符,筑炮台为防卫,剿办不免费手。此时定海县城甫被占据,即使城中人户仓促逃亡,而该县周围二百余里,各村居民总不下十余万众,夷匪既据岸上,要令人人得而诛之,不论军民人等,能杀夷人者,均按所献首级给予极重赏格。似此风声一树,不瞬息间,可使靡有孑遗。其人既以尽诛,则其船炮皆为我有,是破格给赏,所费不为虚靡,似亦敌忾同仇之一道。”

同时他决定近日就到狮子洋阅兵。这项计划早就做出六七天,只因连日阴雨,未能成行,如今已是刻不容缓。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亲自到怡良巡抚衙门拜访。定海失陷,怡良也十分心惊。本朝立国以来,向来是外夷宾服,万国来朝,何曾有过外夷攻陷县城的情况?朝廷震怒,肯定要怪罪广东办理不善。要论承担责任,他这广东巡抚肯定也逃不了。

林则徐说:“悦亭,英夷竟然敢攻陷定海,实出预料。我以为他们北上,或者依仗兵舰强卖鸦片,或者北上要求通商,绝对没有胆量敢向天朝挑衅。天朝声威,足以宾服四夷,英夷何来胆量,竟然如此疯狂!”

怡良说:“英夷所仗就是他们的坚船利炮。我朝海疆近万里,从南到北,像定海这样孤悬海外的地方又比比皆是,真是防不胜防;英夷兵船靡集,聚攻一地,我守军则相形势绌,寡不敌众,浙江虽有水师,但布防分散,这大概也是定海失陷的原因。”

林则徐说:“所以我有个想法,仅靠水师不行,必须发挥我们人多的优势,军民同仇敌忾,把百姓发动起来,全民皆兵,才能克敌制胜。”

林则徐把他昨天晚上起草的奏稿让怡良看,怡良说:“大人的主张很好,我没有意见,可以联衔上奏。只是,沿海百姓未经训练,指望他们杀敌恐怕未必能够可靠。”

“所以,必须募练水勇、陆勇,让他们接受训练,再传授给身边的亲朋邻右。广东募练水勇已经有些日子了,到底练得如何?我计划近日到狮子洋去举行水师演练,一方面操练水师,一方面检阅水勇的战力到底如何。如果水勇得力,我打算让他们配合水师,去追剿英夷,近来粤洋英夷实在太过猖獗。”

英国舰队有汽轮三艘,不需依赖风力,航行速度极快,因此英军攻占定海的消息他们早已知道。留在广东洋面的“布郎底”号等兵舰更加大胆,先后扣押了盐船、商船十余艘,最近甚至开枪打死打伤民船舵工数名。

由怡良坐镇广州,林则徐带印登船,前往广州东南七十余里的狮子洋举行演习。参加演习的有雇用改造的民船、用小舢舨改装的火船,大大小小二十余只,此外还有水师派来的三艘战船。从美国旗昌洋行购买的“甘米力冶”号商船,改造为装炮三十四门的战船,也参加了此次演练。两天的时间,演练了抛掷火球、火罐,撒放火箭、喷筒,还演放各种大小火炮。林则徐下令以改装的“甘米力冶”号作为假想敌,试验火船进攻,水勇向船上抛掷火球,借助桅杆跳上“敌船”甲板。

整个演练水域,炮声隆隆,硝烟弥漫。无论是水勇还是水师将士,士气高涨,让林则徐信心倍增。他与水师和水勇头目们反复商讨,制定了《剿夷兵勇约法七章》。

第一章讲与敌作战,要扬长避短。“夷兵船虽长若干丈,尔等不必看他长;虽有大炮若干门,尔等不必畏他炮多而大。盖夷炮唯在两旁,我师只要攻其头尾。”攻打的办法是发挥我船小绕转灵活的优势,占据上风,或攻头,或攻尾,“若攻头,则必先打其头鼻。攻尾,则必先打其后舱。后舱有玻璃者,乃其带兵大官所住,火药等物皆在焉,此处叠攻必破,破则火药自发。其舵虽有铜包,但是生铜,炮打可断。舵断鼻断,则全船皆无主宰。且船内拉篷之人,前后最多。若经几炮轻打下海,则船上无人,不能自动,即大炮皆为我得矣”。

接下来几章,讲怎么接敌,怎么向夷船开炮,怎么用火攻,登上夷船后应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比如章程中有通过桅杆抛掷火罐的方法,讲得颇为详细,“其桅上抛火罐之法,应择两人头戴竹盔,胸前遮小藤牌,系绳于背,其腰仍带双刀,并系火绳。一人上头桅,二人上二桅,皆上至顶与蓬齐为止。其下每桅二人,拉滑车,将竹篓所装火罐(每篓约装火罐十余,每罐用药线四根,包以布袋)用力拉上。其桅顶之人,即用火绳点着火罐,随点随放,此篓放完,彼篓又上。总使夷船应接不暇,如此络绎不绝,则夷船被毁必矣”。

最后一章,则强调勇气,并明确赏格,“破敌首重胆气,胆大气盛者必胜。况此次杀一白夷赏二百元,黑夷半之。生摛者,视其人之贵贱格外倍赏。是杀得十夷即得千元,杀得百夷即得万元,再多者并可得官,何等快乐!即或阵亡,亦可得二百元赏恤。”

演习结束,林则徐南下虎门,与关天培筹议战守。两人决定派出大鹏营参将赖恩爵率领水师战船十艘及水勇战船、火船等二十余艘,出洋追踪敌船,以求一战。并将这一计划,与关天培联衔上奏。

演习期间,十三行总商伍绍荣一直带着几条船劳军,送酸梅汤,送蒸包米饭和酱菜。演习结束后,他带着一份《剿夷兵勇约法七章》回到广州珠江南岸的伍家花园,先去给老父亲问安,并向父亲讲述了演习见闻。伍秉鉴看完约法七章,问伍绍荣:“老四,你看了这个章程,是什么想法?”

伍绍荣说:“演习很热闹,可是拿一艘商船当兵舰,总有些关公战秦琼的意思。比如桅杆火攻的办法,在现场的确十分热闹,桅杆上的水勇投掷火罐也很有效验。可是,英国的兵船火炮又远又准,咱们的船还到不了跟前就被轰沉了。退一步说,就是能靠到英舰跟前,英国兵舰上的兵都有火枪,桅杆上的人都是活靶子,又带着成篮子的火罐,只怕来不及抛到船上,先把自己烧了。”

伍秉鉴显然不同意儿子的看法,他教训说:“小子,你是不是觉得林大人的办法很不靠谱?你只是看到了具体的‘术’,没看到林大人的‘道’。这些具体的战法,可能未必见效,可是,有一点林大人十分了不起,他看到了中国人多这一优势,看到了老百姓的力量。你想,如果沿海百姓都发动起来,不要说一个英国,就是所有的夷国加起来,又能奈我大清何?”

伍绍荣则不同意父亲的看法:“你的说法当然不错,但行得通吗?沿海百姓怎么发动起来?别人不知道,咱们行商都清楚,沿海有多少渔民在偷偷与英国人交易?民以食为天,那些靠着洋商吃饭的人,让他们去真心反对洋商,你先得给他碗饭吃吧?当然,林大人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广东能做到,其他地方能做到吗?朝廷有这份决心和耐心吗?”

伍秉鉴闷头抽水烟,一时无话可说。

当林则徐指挥广东水师大洋追剿的时候,大学士、直隶总督琦善正快马加鞭,从直隶总督府马不停蹄赶往天津。天津知府早就把三岔河口的望海寺打扫出来,琦善一行直接入驻就是。

天津的三岔河口,在天津城东北,是子牙河、南运河(也就是卫河)和北运河(潞河)的三河交汇处,由此往下,因直通大海,始称海河;又因白沙绵延,又称白河。三岔河口一带,是天津最早的水旱码头,自然也是繁华之地。当年乾隆皇帝沿运河下江南,天津盐商曾经捐银在此修建了行宫,后来又建了望海寺。望海寺屋宇清洁,花木扶疏,也就成了大员过境的下榻之地。

按照朝廷的要求,这一阵直隶总督琦善一直在调兵遣将,筹划海防。本来开始他也以为只是鸦片贩子窜扰,没太在意,打算应付下就行。但他有一个十分精明的白师爷,提醒他说:“如果是一般的鸦片贩子,怎么可能会攻破重兵防守的定海?都知道英夷善于航海,万里之遥都能赶得过来,从浙江到天津,对他们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万一英夷的船跑到天津海口来,而爵相却无防备,那可就没法向皇上交代了。”

琦善是世袭的侯爵,又是文华殿大学士,因此都尊之为爵相。“爵相”这一惊非同小可,因此立即紧急筹划,他本人也立即从直隶总督署所在的保定,快马加鞭赶到天津来。此时正定镇总兵和葛沽、大沽、海口三营的统领,都已经奉命提前赶到,琦善一到,他们就前来报到。各位将领是快马加鞭赶来,所部兵马都还在路上。

对聚集天津的文武大员,琦善都有任务安排。诸位将领首当其冲,要加紧训练营伍,尤其是操演火炮、施放火绳枪,要尽快精熟,不能虚应故事。直隶藩司要千方百计腾挪银子,用于海防。天津地方府县官员事情更多,要帮助招募水勇,要加紧在各河口钉暗桩,以阻挡夷船入口,还要配合各营,密拿汉奸,对各渔船要逐一编号,随时纠察,避免他们被英夷收买。

交代完这些事情,已近晚饭。正准备吃饭,上谕到了。谕旨不长,但琦善仔细推敲了良久,这才递给师爷,说:“林少穆上奏,夷船北上,有可能到天津恳求贸易。这就奇怪了,要是专为通商贸易,在广州恳请就是了,何必远来天津?如果说英夷是吁恳朝廷恩准,那就该规规矩矩递禀,怎么会在浙江占据城池?我看英夷显怀异志,居心叵测。”

师爷点头说:“爵相所虑极是,这一点极有必要提醒朝廷。”看了一会儿下文,又说,“上谕说天津不准通夷,对英夷的通商要求断不能据情转奏。倘有桀骜情形,即统率弁兵相机剿办。可以预见,如果英夷果真到天津来要求通商,爵相奉旨拒绝,英夷则必有桀骜之举,按上谕要求,爵相要率兵剿办。可是爵相请想,您凭什么剿办?浙江有专门的水师,尚丢失了定海;直隶没有水师,兵丁一上船就晕,临时招募水勇,连训练都来不及,临时抱佛脚,能上阵杀敌么?听说鸦片贩子的商船奇大无比,闽粤的水师对付起来都颇感吃力,我们靠雇佣的渔船,果真能够剿办得了吗?”

“剿不了也得剿,圣谕如此,何有他法?”琦善呷呷嘴唇,直抽冷气。

师爷说:“这就得讲点策略,留点余地。”

琦善问:“老夫子说说,怎么留余地?”

师爷说:“当然先要把直隶筹办海防的努力说充足,另一方面,要把天津海口的困难说清楚,没有水师,兵单力薄,而需要防守的要口又多,难免顾此失彼。丑话说在前头,总比出了纰漏再解释要主动得多。”

琦善说:“老夫子所言极是,就有劳老夫子起个稿子。”

白师爷说:“爵相,老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爵相须有长远打算。”

“长远打算?”琦善望着白师爷,等他的下文。

白师爷说:“鸦片进口,已经数十年,一直有弛禁和严禁的争论;两国交兵,无非战、和二字。爵相宜在弛禁和严禁、战与和上早有盘算。”

琦善摇手说:“老夫子,严禁鸦片,是皇上的主张,林少穆在广东采取的禁烟办法,无不深受皇上的赞同,围困商馆、收缴鸦片、虎门销烟、火攻夷船,哪一项皇上都十分满意,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一年多来,因为禁烟不力或者吸食鸦片被摘了顶戴的官不下五六百!因贩卖、吸食鸦片被逮入狱的商人百姓,更是成千上万。天下官员无不在严禁两字上做文章,以求简在帝心,这上面来不得半点动摇。”

师爷说:“现在爵相当然不能动摇,可在心里,不妨多一份清醒。因为严禁鸦片断了那么人的财路、夺了那么多人的顶戴,这是多大的怨气!尤其是夷人,恨极了林少穆!爵相身份尊贵,难得听到下面的声音,我是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勾栏瓦舍,无所不及,因此听到的消息要多一些。”

“噢,都听到些什么?”琦善十分好奇,“你从前从未说过,说来听听。”

“从前爵相一直响应皇上严禁鸦片,我当然不会拿杂音来扰乱爵相。”白师爷说,“可是现在不同了,严禁鸦片惹来了麻烦,爵相不得不早做打算。大半年来,下面一直有种说法,当然是从南边传来的,说林少穆行事太刚硬,不但砸了夷人饭碗,还和夷人闹崩了,英夷要回国搬兵,与中国开衅。”

“啊,有这种说法?”琦善大吃一惊,“我怎么没听说?”

“爵相,您什么身份,谁敢把这些无根无据的话说给您!”白师爷说,“现在看,谣言恐怕成真了。”

琦善问:“你是说,夷人攻占定海,是英夷军队向大清开战,而不是鸦片贩子的窜扰?”

“当然我只是猜想,不过——”白师爷说,“这也正是爵相刚才看到电报的疑问。”

琦善说:“小小英夷,真敢与大清开衅?”

白师爷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据南边传来的消息,英夷很不好对付,他们贩卖鸦片的商船,水师都无必胜的把握,何况英夷的水师?”

琦善说:“可是自去年与英夷闹僵了后,林少穆捷报不断,先是九龙大捷,后有穿鼻洋大捷、尖沙咀六战六捷。”

“民间有不同的说法。”白师爷说,“据说那些大捷是大打折扣的。”

琦善说:“怪不得定海会失守——不过,英夷漂洋过海,万里而来,我主彼客,我逸彼劳,他们侥幸一胜而已,天朝声威,足慑群夷。”

白师爷说:“当然,最终谁胜谁负,也在两可之间。大变将至,这里透着爵相的机会呢。天下四大能臣,该爵相出头了。”

道光朝有四大能臣的说法,一满、一蒙、两汉。一满是现任两江总督伊里布,一蒙就是指眼前的琦善,两汉一是林则徐,二是前两江总督陶澍。陶澍去年已经去世。四大能臣,实际只余其三。

“禁烟的风头,已经完全被林少穆占去了,爵相再怎么下功夫,也只能是锦上添花而已。莘农协揆主政两江,离浙江最近,他又是以军功见长,浙江战事,恐怕他要大出风头,所以,论战,得利的是莘农。”

莘农是两江总督伊里布的字。他是协办大学士,俗称协揆。他是满人中难得的进士出身,主政云南多年。云南这个地方,边民造反特别多,向来是以军事见长的主政。文人出身的伊里布,在云南历练成了文武双全的封疆大吏。琦善与之相比,要论指挥作战,真是相形见绌。

“话不能这么说。”琦善说,“皇上一声令下,要与英夷开战,我博尔济吉特氏世受皇恩,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何况主和之臣,向无善终。”

博尔济吉特在蒙元时期译为孛尔只斤,是成吉思汗那一支,当时的黄金家族,以高贵闻名于世,琦善正是这一族。

白师爷说:“当然,爵相忠于皇上,忠心报国,谁人不知。但两国争战,无非是战和两字。到底是战有利还是和有利,应当看实际情形。该战的时候不战是罪,该和的时候不和也是误国。片面以战和论是非,主战则爱国、主和则卖国,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浙江有水师尚不能阻挡英夷攻占定海,天津有海无防,爵相要战,困难重重啊。”

琦善摇手说:“老夫子,和战大计,非我所能议论,只等皇上乾纲独断。”

这天见起退朝,吃过午饭,穆彰阿正准备午睡,太监来传皇上单独召见。这种情形很少。皇上召见军机,往往是整班一齐见起,为的是避免军机独蒙圣眷,怙势弄权。而且膳后皇上也有睡午觉的习惯,这时候见起,必有极重要事情,莫不是镇海丢了?

穆彰阿一路想着,跟着太监到了道光帝驻跸的绮春园。道光帝挥挥手,太监、宫女都退得远远的,只余君臣两人几乎是促膝而谈。

“乌尔恭额真是可恶!”道光帝愤愤地说,“定海丢失这么久,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说,英夷向他投书,他竟然又退了回去!”

穆彰阿不能不为乌尔恭额说句公道话,也算给道光帝消消气:“皇上,我朝制度,大臣不得私下接交夷人,更不准私自接受夷人投帖。乌尔恭额也是按制度办事。”

“制度当然要遵循,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道光帝说,“定海丢了,英夷为什么要攻占定海,朕一无所知,英夷投书,正是朕了解敌情的机会,他竟然将投书掷还!掷还也可以,录个副本总可以吧?他连副本也不录!更可气的是,十万火急的时候,他竟然还按部就班,由驿递投递奏章,连四百里加急也不用。十几天了,杳无音讯,岂不是糊涂至极!”

“皇上息怒,乌尔恭额确实糊涂至极。”穆彰阿说,“奴才担心疆吏墨守成规,还会像乌尔恭额一样拒绝英夷投帖。奴才建议,向直隶、山东、两江、闽浙等大吏发一道旨意,无论英夷所递何帖,一律接收下来,并火速专呈到京。”

“正合朕意。”道光又将一份折子递给穆彰阿,“琦善昨天递了个密折,朕看了整个晚上不曾睡着,今天早膳也没用好。”

穆彰阿双手接过折子,说:“都是奴才等无能,调度无方,贻忧我皇上。皇上宜保重龙体。”

琦善的折子,正是奏报天津筹防情况,关键的话朱笔都在下面画了圈。“伏查英夷诡诈百出,如专为求通贸易,该逆夷岂不知圣人天下一家,只需在粤省恳商,何必远来天津?如欲吁恳恩施,何以胆敢在浙江占据城池?”还有一段,也用朱笔勾出,是奏报天津海防空虚情形,“天津虽曾遗有从前水师炮位,唯系存贮多年,大半刷膛锈损,不堪应用。天津乃京师门户,城兵共止八百余名,除看仓库监狱城池暨各项差使外,约止六百余名。其余沿海之葛沽、大沽、海口等三营,汛地分散,葛沽只额兵一百余名,大沽、海口仅数十名,兵力均单。且现值漕船往来络绎,水手率多不法之徒,防范搜查需人,未便将各兵尽拨海口。山海关本无存炮,废弃炮位中尚余几尊勉强可蒸洗备用,尚系明朝旧物。”

道光帝说:“琦善的折子,不免有夸张不实之处,但天津有海无防确属实情,万一英夷兵船窜扰天津,琦善能否守得住?我朝立国二百余年,威服海内,四夷朝贡,在朕的手中定海竟被小小蛮夷夺据,朕已深为忧虑,天津若有失,子朴,你替朕想想,朕如何面对祖宗社稷,又何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子朴是穆彰阿的字。皇帝叫臣下,向来是直呼其名,只有对心腹之臣私下里才称字或号。道光帝极其注重君臣之礼,从来没有叫过穆彰阿的字。这是第一次。穆彰阿不敢有片刻的疏忽大意,他侧耳倾听道光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个字。这是只有君臣密室独对方能说出的心底隐忧,准确把握皇帝的心思,才能真正为皇上排忧解难。如果说为人臣子有最关键的时候,那么此时就是。如果说君臣也有推心置腹的时候,那么此时必须敞开心扉,不能有半点的敷衍。他一面听,一面仔细推敲道光话里的深意和真意,以便他的奏对能一语中的。

穆彰阿的脑子像迎风的风车,飞速地转着,然后一字一顿地说:“皇上,奴才以为,丢城失地的事万万不能再有。长江以南,英夷已经多处挑衅,必须立足一个战字;长江以北,尤其津沽,则必须立足一个和字。一则天津海防单薄,二则天子脚下,皇上一语可定乾坤,何必动刀动枪。”

穆彰阿的意思,听上去是战和各占一半,但核心其实是个和字。

道光帝不动声色,穆彰阿心里一惊,只怕会错了意,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开弓已无回头箭,他说:“江南英夷已经开衅,不战也得战;英夷若到天津来,则必是有求于皇上,当然是和为贵。但无论是战是和,总要弄清英夷所求为何,或者说英夷为何夺我定海,方可对症下药。”

道光帝点头说:“爱卿所言极是,可是乌尔恭额这个蠢材,竟然把英夷投帖掷还!英夷为何北上,宫外都有什么说法?”

穆彰阿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说:“外面的传闻很多,有的说是因为绝其贸易,有的说是因为烧其鸦片,也有的说是林则徐凌辱英夷商务监督。普遍一种说法,林则徐办事认真,但不免过于刚直,以致英夷恼羞成怒。”

道光帝说:“林则徐奉旨禁烟,他所采取的办法,也都是朝廷允准的。”

的确,严禁鸦片,是道光帝的决策,林则徐的重大举措,无不奏报朝廷后施行,要说责任,道光帝首先有责任。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皇帝的责任洗出来。穆彰阿对此早就不止一次推敲过,他磕头说:“都是奴才等办事不力。内则军机筹谋不当,外则林则徐办事恐怕也有操切之嫌。英夷在定海所呈战书已经提及,林则徐自己的奏折中,也要求钦派大臣,可见他也意识到自己办事有不妥之处。”

道光帝说:“英夷贩卖鸦片在先,严禁鸦片,断其财路,当然会得罪他们。这也不能全怪林则徐。”

穆彰阿说:“这是皇上垂护臣子,林则徐陛辞前,皇上一再叮嘱,天朝体制断不可失,外夷衅端断不可启。既要严禁鸦片,又要避免启衅外夷,是林则徐所负钦命应有之意。如果只是一味用强,断然禁烟,派谁去都不难办,何必钦派他前往?正是考虑他有能员之名,皇上才托以重任。因此,不是奴才推脱责任,军机有责任,但首要责任当在林则徐。他如果不是一味用强,何至贻忧我皇上。”

道光帝说:“朕有识人不明之责。”

穆彰阿明白,皇帝的心中已经完成了一个重大转变,无论是禁烟,还是对英夷的策略,还是林则徐的命运,都将由此开始转变。

接下来,君臣讨论如何应对江浙的局面。

道光说:“你说江南立足一个战字,朕深以为然。乌尔恭额不堪用,该由谁前往主持大局?”

几天前已经有旨意,让邓廷桢亲往定海,暂时兼署浙江巡抚,现在道光又问该由谁主持大局,说明他对江浙人事又有新变动。穆彰阿反应极快,知道道光已无意让邓廷桢兼署浙江巡抚,说:“闽浙本都是邓廷桢的职责所在,由他兼署浙江巡抚主持江南战事也无不可。只是福建海面难保不会受到窜扰,如果英夷不是北上而是南下,福建海防必又吃紧。一动不如一静,福建水师北上就够了,奴才建议邓廷桢不如还是暂留厦门布防。”

道光帝说:“当初朕将邓廷桢由两江改调闽浙,就是看他久历海疆,又在禁烟上颇为出力。他没让朕失望,定海失守,而厦门却大捷,他在福建,朕心稍安。”

穆彰阿说:“邓廷桢办事认真,自然比乌尔恭额强得多。只是厦门的大捷,奴才也听到一些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道光帝问,“他该不是虚冒战功吧?”

“这倒还不至于。”穆彰阿说,“不过福建籍的官员传言说,前往厦门的并非英夷兵舰,而是普通的鸦片走私船。如果此话当真,那定海失陷而厦门大捷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道光帝连忙去案头翻,找出了邓廷桢的折子,匆匆看了一遍,邓廷桢的折子中提到英夷兵船有三处,一处说“查得六月初四日有英夷兵船一只,由青屿洋闯入屿仔尾海面”,第二处说“夷船放开舢舨一只,内载三十余人,冲过对岸”,第三处只说“各该舢舨始行驶傍大船,转帆窜逸”。道光帝说:“邓廷桢奏折中对兵船情形语焉不详,冲岸的只有几只舢舨,大船一只到底是兵船,还是鸦片船?多高、多长,备炮多少?竟然无一语提及。厦门大捷,的确可疑。”

道光帝不说话,仰头望着藻井。穆彰阿知道皇上在做决策,不敢出一声。

道光帝扔下折子说:“兵部尚书祈隽藻还在福建,给他一道旨意,让他密查厦门大捷实情密奏。”

祈隽藻是山西寿阳人,二十一岁中进士,入翰林,掌学政,直言敢谏,清廉方正。数月前升任兵部尚书,前往福建查办水师及海防问题。

道光帝叹口气说:“如果厦门大捷有假,那么英夷兵舰的实力的确不敢小视,收复定海更要得人。既然邓廷桢不宜北上,那么江南战事由谁主持合适?”

“请皇上明示,奴才胸无成见。”道光虽问,穆彰阿心中亦有人选,但他却不能说。人事大权,出于独裁,他不敢留下擅专和营私的印象,这是他长保圣眷的诀窍。

道光说:“朕是问你,你直说就是,供朕参考。”

穆彰阿说:“要奴才推荐,那奴才推荐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伊里布。”

伊里布是爱新觉罗氏,与道光皇帝同宗。他在皇族中是少数通过科举出身走上仕途的,而且是知兵闻名。虎门销烟后鸦片船经常北上窜扰,为了加强两江防务,去年底把他从云贵总督任上调来,一到任就整顿江防、吏治,很得道光的赞许。他得知定海出现大批夷船后,立即敏感地意识到海疆将有大事发生,当即由南京赶到苏州,与江苏巡抚裕谦、两江提督陈化成商议防务,从徐州、寿春、狼山三镇及福山、京口、高邮、镇江等调兵近万人增援吴淞、上海,又从江西、安徽调兵填驻江苏后路及沿江要镇,还从藩库中调拨四万两充军饷,命安徽巡抚调拨五万斤火药、铅子解运到江苏。他则亲自在上海坐镇,与提督陈化成督率江南水陆大军,严防夷船进入长江水道。他这一系列行动在数天内完成,他到达上海的时候,浙江巡抚乌尔恭额还在去镇海的路上。而且随后不久,他又上奏朝廷,主张坚决收复定海,认为浙江水师积弱,应调福建水师北上,他的筹划也走在了乌尔恭额的前面。当朝廷下令他抽调水师预备援浙后,他立即复奏五千人随时可南下。

“从大局着眼,不分畛域,有古大臣之风。”道光帝说,“朕决定授伊里布为钦差大臣,驰赴镇海,待福建援军到后,厚集兵力,相度机宜,收复定海。江苏水陆将弁如有得力者,准其带往差遣。两江总督暂由江苏巡抚裕谦署理。”

穆彰阿“嗻”一声,说:“奴才跪安后即刻拟旨。”

道光帝踱着步,说:“还要给伊里布一道密旨,让他密查英夷启衅的根由到底是什么。或者俘获英夷查讯生供,或派人侦探贼情得其实据,总之务得确情,据实具奏。”

穆彰阿“嗻”一声,又提出一条建议:“前番给琦善旨意,如果英夷到天津求通贸易,断不能据情转奏。如果有桀骜情形,则相机剿办。只怕琦善误解,轻开衅端,反而坏事。”

道光帝说:“嗯,给琦善一道旨意,告诉他如果英夷驶至海口,如无桀骜情形,不必遽行开枪开炮。倘有投递禀帖情事,无论夷字汉字,即将原禀进呈。”

琦善收到军机廷寄的上谕,立即把白师爷叫来相商。师爷看罢上谕,拍手说:“爵相,皇上圣明,咱们是求福得福。上谕的意思,总而言之一个字:和。”

“这个和字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见得我们想和就和得了。上谕说果无桀骜情形,如果有桀骜情形呢?”

白师爷说:“怎样才算桀骜,上谕可没说。反正,只要英夷不向咱开炮,咱就是委曲求全,也绝对不能先开炮。”

琦善叹道:“当兵吃饷的,最难办到的就是一个委曲求全,何况又是向夷人委曲求全,这差使谁肯去?不是动刀动枪,是耍嘴皮子,军中缺这一号。而且,都不会说夷语啊。”

白师爷说:“那倒不打紧,我听说鸦片船都自带通事,兵船更会带通事来的。爵相把各位军爷们叫起来,看看谁的手下有这等人才。”

琦善把暂驻在天津的将领——总兵、参将、游击,叫来了七八个。一说差使,大家都干瞪眼,有人不敢去,怕被英夷扣到船上;有人不愿去,一位游击说:“与红毛鬼费口舌,辱没祖宗。”

这一说,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总之一个意思,和红毛鬼废什么话,枪炮招呼,把他们赶到水里喂王八。

白师爷连忙说:“各位,现在不是议如何打。打,各位当然要好好准备,但现在议的是先礼后兵,见到红毛鬼了,与他们白话白话。诸位回营搜罗搜罗,看帐下有无这号人才。”

到了快吃晚饭时,各位军爷都回话,帐下没这号人。最后终于来了一位千总,络腮胡子,一看就是莽汉。白师爷问他如何与红毛鬼交涉,他大咧咧地说:“我上船去,骂他小舅子的,凭我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骂滚蛋。要是不听招呼,就开炮轰他姥姥的。”

白师爷一看根本不上道,挥挥手让他回去,愁眉苦脸去向琦善报告。琦善说:“没想到竟然找不出个蒋干来!谁要能办下这趟差,我包给他换顶戴,至少升一级。”

白师爷说:“爵相,要不让我侄子试试?”

白师爷的侄子叫白含章,琦善当然认得,就在他督标中军任个千总。本是乡间痞子,父母管束不了,交给叔叔管教。白师爷把他弄进军中,混份兵饷。没想到这小子是块混军营的料,虽然不大能吃苦,但极善察言观色,什么人也能应付,在军中很吃得开。

琦善说:“对,这小子办这事正合适。老夫子你放心,他要是办好了,我保他升守备。”

于是两人商定,从明天起,白含章就到大沽口去,如果有夷船前来,概由他出面应付。白师爷说:“爵相,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听说英夷特别爱面子,与他们打交道的人身份不够,他们会不高兴的。含章那小子,才是个千总,六品小芝麻,怕是稳不住夷人。”

琦善对白师爷的小九九心里雪亮,说:“老夫子,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的,不就是正五品的小小守备嘛!这样,先让他以守备的名义见夷人,等交涉一有眉目,我立即升他守备。”

白师爷难掩笑容,拱手道:“爵相,那我先替家兄谢谢您老了。”

得了这个承诺,晚饭后白师爷把侄子白含章叫来,好好教导一番。当然是先批评,把近半年来他的毛病重新梳理一遍。白含章心里想,又有什么好事吗?他摸准了叔叔的脾气,有好事前总会先教训他。如果是上来就说好话安抚,反而会坏事。果然,白师爷教训够了,话题一转说:“人不磨不成器,我给你讨了个难差使,也是个好差使。”

白含章笑嘻嘻地问:“二叔,啥好差使?是解饷,还是采办?”

白师爷说:“都不是,是与红毛鬼打交道。”

白含章说:“啊?我从没见过红毛鬼,也不会说夷语。”

白师爷说:“大姑娘上轿,都有头一回。这事不难办,办好了,你就连升两级,从正六品,换正五品的顶戴。你要是实在为难,我找别人好了。”

白含章知道二叔是吓唬他,到嘴的肉怎么会给别人。他笑嘻嘻地说:“二叔,你老侄子啥时候向后出溜过。甭说去会会夷人,就是让我去杀夷人,我也不皱眉头。”

于是白师爷把任务交代给白含章,最后总结道:“总之一句话,你要委曲求全,把红毛鬼安抚住,不要让双方动刀动枪。”

白含章问:“二叔,人活一张脸,树要一张皮。红毛鬼要是在我头上拉屎,我也要忍着?”

“对,你就得忍着。”白师爷说,“要的就是你唾面自干的本事!红毛鬼扇了你左脸,最好你把右脸再觍过去,总之不能让红毛鬼闹起来。”

白含章说:“这倒不怕,不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嘛。要是红毛鬼把我扣起来当了人质,要了我的小命,那可就赔大发了。”

白师爷安慰他说:“你一个小小的千总,红毛鬼扣你何用?你放心好了,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红毛鬼这点规矩还是有的。”

第二天一早,白含章乘船顺流而下,九点多到了大沽口。他在军中人脉极广,守大沽口的是个游击,早就与他熟悉,安排他在营中喝茶,海上一旦发现夷船,就告诉他:“红毛鬼来不来也不一定,你不必每天都去吹海风。”

没想到刚喝一杯茶,口外的兵来报:“大沽口发现夷船。”

“真的假的?”游击说,“夷人也兴说曹操曹操到这一套?”

“千真万确!”报信的小兵说,“有一艘小船到岸边来了,远处有五六艘大船,但雾蒙蒙的,看不太清楚。”

白含章说:“你头前先走,告诉兄弟们,无论如何不能开枪,我去会会他们。”

营房离海口不到一里,很快就到了,果然,海上有五六艘船,其中有一艘特别高大,无论是沙船还是渔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海边一只小艇,上面五六个人,是划桨过来的。一个高个子卷头发红毛鬼站在船头,手里举着一块白布,上写:我是为和平目的而来,不要开枪。

白含章看到这几个字,吊着的心放下来了,原来红毛鬼也怕我们开枪!

他走到沙滩上,离小艇有十几米远,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是直隶总督琦大帅手下的守备,奉命来与你们见面,你能说中国话吗?”

红毛鬼收起白布说:“我是大英国全权代表懿律将军派来的翻译罗伯聘,我能说中国话。”

白含章笑笑说:“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会说中国话,那就好办。请问,你们到天津来,是干什么来了?”

罗伯聘说:“我们的商务监督和商人在广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们要来向清国大皇帝申诉。”

“啊,你们是告御状来了。”白含章问,“你们有诉状吗?我可以代你交给我们琦大人,他会交给我们的大皇帝的。”

罗伯聘有点发愣,问:“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的大人真的愿把我们的文件呈给你们的大皇帝?”

白含章说:“当然,我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的。”

事情太顺利,出乎罗伯聘的意料,他反而有些怀疑,说:“我们在福建厦门、浙江宁波,还有山东登州,都要求呈递文件,可是他们都拒绝了。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现在就可以把御状给我。”白含章说罢,向罗伯聘伸出手。

罗伯聘说:“那是份很重要的文件,你们必须到我们的‘威里士厘’号上去取。我们必须得到你们的地方最高长官的承诺,一定会转呈你们的大皇帝,我们才能把文件交给你们。请问,天津地方官是谁?”

白含章说:“天津地方官没资格办这件事,我们协办大学士、直隶总督琦大帅,奉到皇上的圣旨,专门来办这件事。”

“啊,上帝。”罗伯聘有些激动,问,“请问阁下是什么官职,你愿意把我给你们总督的信带去吗?”

白含章说:“我是正五品守备,我官虽然小,但天天跟在总督大人身边,是他的亲兵护卫,我说的话你放心好了。”

罗伯聘把一封未封口的信交给白含章,信封上写:专呈地方大官。

白含章接过了,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交给我们琦大人。”

罗伯聘说:“还要请你们大人回复正式信件,说明他一定会把我们的文件交给你们的大皇帝,我们才会把文件交出来。”

“这我要禀报我们大人后再决定,你们静等回音,今天我就回天津。可是你们也要答应,在此期间不要到我们海岸来,以免引起误会。”白含章指指远处的炮台说,“如果误会了,炮台上会开炮的。”

罗伯聘说:“好,我们如果不受到攻击,是不会开炮的。不过,时间不能太久,请问何时能明确给予回复?”

白含章不敢随口答应,说:“我回到天津见到琦大人,就需要一天时间。也许大人还要奏请皇上,总要四五天时间。”

罗伯聘说:“四五天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们已经没有食物,除非允许我们上岸购买食物。”

“我回去会向大人报告,准不准购买食物,很快会有结果,或者明天就会有回音。”

白含章快马加鞭,当天赶回天津。琦善与白师爷商议,决定还是先向道光帝奏请。英夷让派人到大船上取文件,不知道这份文件到底是什么内容,有没有桀骜狂悖的内容?去取件的人有没有危险?夷人狡诈,还是先请旨比较稳妥。

至于英夷提出的购买食物的要求,白师爷建议不必等旨,先答应了英夷再说,以此示好英夷,安抚住他们。

当天立即拜折,隔一天廷寄就来了,上谕称赞琦善“办理甚为妥协”,对英夷要求派员登船取文件,上谕说:“着琦善委员查问接收,一并进呈。仍饬该夷船不得妄越进口,俟奏奉谕旨,再行遵办。”

白师爷指着“甚为妥协”四字说:“爵相,此四字千金难买,真可谓旗开得胜。”

琦善心里高兴,但嘴上说:“犯难的事在后面。如何办理,办出什么结果,实在没有把握。”

白师爷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爵相,您打算派何人登船取英夷的公文?再让犬侄为爵相效劳如何?”

琦善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老夫子,此次是登夷船,不同于在海岸上,要他多长点心眼。除了要到公文,还要多与夷人周旋,套套夷人的实底。都说夷人船坚炮利,到底如何船坚,如何炮利,要借机好好侦察。”

白师爷把白含章叫来,除了把琦善的意思转达给他外,又特别交代:“目前英夷兵船就在大沽口外,虎视眈眈。目前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和字,爵相办理此次交涉,关键也在一个和字。你要把爵相的善意设法让英夷知晓,和为贵嘛。”

第二天白含章怀揣着琦善给懿律的咨文,到大沽口去,罗伯聘正带着一只小艇在测量水深。白含章登上小艇,划不多远,一只汽轮“突突突”喷着烟驶过来,船两侧各有一个水车似的大飞轮,快速转动,激起两圈浪花。白含章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船,惊讶得合不上嘴。罗伯聘给他介绍说:“这叫汽轮,靠蒸汽机推动水轮航行,无论有无风力,也不论是顺水还是逆流,都能快速航行。”

几个人顺着舷梯登上汽轮,“突突突”,没有多久就驶到“威里士厘”号跟前。白含章跟他们攀着舷梯登上“威里士厘”号,由罗伯聘带领在船舱里见到懿律和义律。懿律把一个未封口的信封递给白含章,信封上写着“致中国钦命宰相”,他通过罗伯聘告诉白含章:“这是大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爵士给中国宰相的亲笔信,还有翻译的中文,请你们的琦善大人,一定转交给你们的宰相。”

白含章说:“中国没有宰相——中国的大学士,人称相国。不过,这样的相国有好几位,我们琦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你们的意思,这封信是交给相国,还是我们的大皇帝?”

中国从明太祖朱元璋始废除了宰相制度,一切大权集于皇帝一身。清沿明制,也无宰相之设。内阁大学士人尊称一声相国,但有名无实,只是个荣衔罢了。即便自负了解中国的义律,对此也不甚了了。几个人费了老大功夫,才算明白,懿律明确告诉白含章,这份公文必须送给中国的大皇帝:“你们的大皇帝,应当派出一个全权钦差,到这艘军舰上来,或者到港口某个地方,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当面定议。”

白含章说:“这要等我们大人奏请皇上批准,派什么人,是在这艘兵船上,或者在天津,或者在什么地方,都由大皇帝决定。如果大皇帝派我们琦善大人当钦差大臣,当然最好。琦善大人对你们是很友善的,他希望和平解决一切问题。他最喜欢说的话是和为贵。”

懿律要求,这封重要的文件是否已经呈送给大皇帝,必须得到琦善的明确答复。

白含章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大人一定会呈递给我们大皇帝的。明天就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但对于你们在信中所提出的具体要求,要给予答复,需要等我国大皇帝的同意。从天津到京城,四百里加急,光在路上就需要四天,还有我们大人写奏折,皇上看奏折,总要有十几天。”

懿律和义律闭门商议了一会,告诉白含章:“就以十天为限,我们要得到明确的答复。这期间我们要到北方的海边,找个地方纳凉。”

白含章说:“海边温度都差不多,你们在天津海边纳凉一样,何必要到别的地方?再说,我们琦善大人一再向大皇帝奏明,你们十分友好、善意,如果你们到别的地方,水手上岸滋事,岂不与原奏不符?”

懿律说:“水手不会滋事的,我们只有五六天就会赶回来。中国沿海风光很漂亮,我们也正好欣赏一下。”

白含章说:“我看你们的兵船也很新鲜,你们能不能让我参观一番?”

没想到懿律立即答应了:“好,现在你就可以参观。”

由罗伯聘陪同,就像在厦门邀请知县姚怀祥参观一样,白含章仔细参观了“威里士厘”号战舰的三层炮塔。参观结束,还是乘坐那条汽轮,一直把他送到大沽近岸处,由一只小驳船把他接到岸上。快马加鞭,当即返回天津。

琦善正在吃晚饭,立即不吃了,到签押房听白含章详细报告了整个过程,尤其是参观战舰所见,问得十分仔细。对白含章的表现十分满意,说:“辛苦你了,你先去吃饭。”

琦善留下白师爷,仔细分析英夷的上书。信没封口,而且是致中国宰相,琦善是文渊阁大学士,人都称一声爵相,当然有资格看这封信。信有英文稿原件,两人当然看不懂。好在同时附有中文译稿。

信的开头是,“大英女王陛下钦命外务大臣巴麦尊敬此照会中国皇帝钦命宰相:现因对于中国官宪所施于英国旅居中国臣民的损害和所加于英国国主的亵渎,要向皇帝要求赔补和昭雪,英国女王陛下业已调派海陆军队前往中国海岸。”

白师爷说:“爵相,果然是林少穆处理不善,英夷来告御状了。当初他一把火把鸦片烧了,痛快倒是痛快,惹出大麻烦来了吧!”

接下来说中英两国商业往来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英国商人蒙中国政府允准旅居中国领域内,虽然在英国国主与中国皇帝之间并没有缔结过条约,然而,英国臣民对于皇帝的公正和信义具有充分的信任,许多人相继前往中国经商,因此英国专门派出商务监督,“近年来,大英国主曾派钦命官员一人,驻扎广州,该员同贸易本身无关,并且特别被禁经商。他的使命是与广东地方官宪直接往来,以便保护英国臣民,并作为英中两国政府沟通意见的机关。”

白师爷说:“英夷真是自作多情,他派的官员怎么能与大清官员平起平坐!我朝制度,外夷与官府不直接交往,有所禀报要通过行商递禀。”

琦善说:“中外制度不同,这就是起争执的一个重要原因。”

再看下面的文字,就是不点名批评林则徐、邓廷桢。“据悉去年有某某奉中国皇帝授权行事的官员,对于素常信赖中国政府信义而安分守己的广州英侨,横施强暴;那些官员更忘却对赋有英王代表身份的英国监督的应有礼遇,竟也对于该监督横施强暴和凌辱,英国政府对于上述事项,深为遗憾,并且极其诧异。”

当然,争执的起因是英国向中国贩卖鸦片,而中国对鸦片是禁止的,贩卖鸦片是要被没收并被治罪的。这一点英国人也不能不承认,“英国女王很希望她的前往外国的臣民,一体服从各该外国法律;如果他们在外国地方犯法,女王陛下对于他们应得的后果,也不愿袒护包庇”。

既然不包庇,那么这次为什么派军队前来?英国人的解释是,中国虽然禁止鸦片,但是制度并没有真正执行,而去年单单对英国人,不做充分的警告,突然雷厉风行,这是不公正,也是不合情理的。“现在,虽然中国法律曾经规定要禁止鸦片进口,可是,众所周知,过去许多年来,鸦片的进口一向为广州官宪所包庇和纵容;而且事情还不止,那些官宪自总督以下,为买放输入的鸦片,都受了外国人的钱,每年都获得一笔很大的利益;并且近来,中国官宪早已公然把这项法律丢在脑后,官船曾经被用来将停泊伶仃洋的外国船上的鸦片带进广州。”因此巴麦尊认为,“中国政府如果要严禁鸦片,也应该先惩罚这件事情中身为罪魁祸首的中国官员。但中国政府所奉行的方针恰恰相反,对于他们自己那些罪孽深重的本国官员,一向宽免不予惩罚,但对因广州总督及其属下官员的鼓励包庇而被引诱犯罪的外国人,却横施强暴。”

白师爷说:“红毛鬼真会狡辩,他们向中国运进鸦片,才是罪魁祸首,竟然说是中国官员引诱他们犯罪。”

琦善说:“谁都知道,从前广州官员大发鸦片财,却很少受到惩罚,也难怪英夷不服气。”

白师爷说:“英夷指责朝廷不惩罚中国官员,是睁着大眼说瞎话。自去年以来,朝廷几乎每天都有处分禁烟不力或者吸食的官员,因贩卖吸食鸦片被判刑的百姓更是成千上万。”

白师爷说得不假,直隶被琦善和朝廷处分的官员有二十余人,被捕入狱的百姓有七八百人。

接下来,这封国书把林则徐围困使馆里的鸦片贩子,说成是英国良民,“中国官宪忽然把许多安分守己住在广州的英国商民,拘禁在他们的房舍里,撤除他们中国仆人的帮助,断绝一切食物的供应,并且以饿死他们相威胁,除非这些被囚禁的商人缴出所有鸦片给中国政府,而这些鸦片只是这些商人代理的商品,他们并没有处分的权利。女王陛下钦命监督得知这些英国商民所身受的强暴,他们生命所面临的危难,于是不顾危险困难,前往广州,以便询明原委,劝请中国官宪停止这些横暴的举动。但钦差对女王陛下的钦命官员完全不理睬;而且违背国际公法,毫不顾及对英王钦命官员应有尊重,竟将该监督与商民一并拘禁,并责令他们把一定数量的鸦片呈缴中国官宪,否则该钦差大臣就威胁着要将监督等人一体饿死。监督为了拯救英国商民的性命,最后还是颁布了中国官宪要求他们颁布的命令,无疑他希望能拯救英商免于死亡,并且相信大英女王将来必能使他们的损失获得补偿。”

“英夷都要什么赔偿?”琦善说,“这才是他们此行的关键。”

英国人要求的赔偿,第一是赔偿销毁的鸦片。“前缴中国官宪的原货,业经处分,不能照呈缴时的原样归还货主,那么英国政府就要求中国政府按该货物价格还给英国政府,以便转交应行收款的人们。”

其次,“英国政府对于因凌辱女王陛下钦命监督而构成对大英国主的亵渎,要求中国政府赔偿;同时要求中国政府对英国政府派驻中国的官员,按照文明国家的惯例,并按照对英国国主应有的尊重,加以招待,相与往来。”

第三,就是要求割让岛屿,“为了使同中国通商的英国商民不致听凭北京政府或各口岸官员为所欲为,反复无常,英国政府要求中国将英国全权公使所指定的面积敷用、位置适宜的沿海岛屿一处或数处,永久割让予英国政府,作为英国臣民居住贸易的地方,以便使他们的身体可以免于干扰,他们的资财可以获得保障。”

第四项,是要求中国赔偿行商欠英商的钱。由于行商破产,欠了英国商人的钱财,这样的事情从乾隆朝就时有发生。英国政府认为,如果不是强迫英商必须与行商交易,而是允许他们自由择人贸易,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此要求中国政府将倒歇行商的欠银,赔还给英国债主。

第五项,则是要求中国赔偿军费。“由于中国官宪强暴无理的行为,致不得不派遣远征军前往中国海岸,英国政府希望并要求凡因此产生的一切费用,应由中国政府归还英国。”

由于中英两国相距遥远,文书往来太费时间,为了确保英国的要求能够尽快得到满足,“业经颁给陆海军司令和监督以全权证书和训令,饬令他们与中国政府讨论这些问题。为了使北京政府更深刻地领悟英国政府对这个事件的重视,及其有立刻予以满意解决的迫切需要,远征军司令已经奉命,一经驶到中国海岸,立即封锁中国的主要海口,并将凡所遇到的中国船只一体截留扣押;且将攻占中国领土的某处方便地方,由英军掌管占领,直到各事商定,并经办竣,使英国政府满意为止。为节省时间,已饬令远征军司令和监督前往北直隶湾内的白河口,以便他们得以靠近帝国内阁。为确保大英国官员有安全保障,英国政府要求中国政府派钦差大臣前往英国海军司令船上,与英国女王钦命全权公使讨论这些问题。中国钦命大臣等在海军司令船上当受到钦命专使的一切应有的礼遇,并以一切可能的礼节与尊敬相款待。”

琦善说:“明白了,英国人攻占定海,就是为了逼迫朝廷答应他们的要求;之所以到天津来,是为和谈方便。这就是说,英国人着眼的是赔偿,打仗不是目的。摸清了这个底,咱们要谋和就有可能。”

白师爷说:“都说夷人善于海战,不善陆战,看来是真的,连谈判他们也不敢登陆,要到他们的船上去。”

这封国书的最后恭维说:“英国政府深望蜚声于世界各地的中国大皇帝的睿智和公正精神,能使中国政府鉴察以上各项要求的公平合理;女王陛下政府的真诚愿望是这些要求能立即获得全部应允,俾使英、中两国间长期存在的友好关系,迅速重新建立,并使两国均能获得裨益。”

仔细研究完这份国书,琦善与师爷密议对策。

英国的国书原文和翻译的中文稿,当然要马上急递朝廷。英国人要求给予明确答复,这也不难,告诉他们已经派专差送往京城。

白师爷说:“英夷要求朝廷派钦差与他们谈,爵相,很可能会派您担负这一重任。”

琦善口是心非,说:“但愿别派我,与夷人交涉,向来令人不齿。”

白师爷说:“那可就由不得爵相了,林少穆他们惹出的这个大麻烦,总要有人了。当朝三大能员,伊协揆在浙江备战,林少穆自身难保,朝廷要谋和,舍爵相还有谁?所以爵相必须提前谋划。”

琦善说:“英夷口口声声要求昭雪,要和谈,恐怕就要牺牲林少穆了。”

白师爷说:“这是没法子的事,要想让英夷坐下来,第一条就是要尽快处置林少穆。”

接下来,两人讨论如果会谈的话,地点选在哪里?两人意见不谋而合——到广州去。天津与京城近在咫尺,随时威胁京师安全,这是琦善和朝廷都十分顾忌的事情。到广州去,天高皇帝远,可从容与英夷议论。再说,事情起于广州,到广州去解决也是天经地义。

还有一件事,要促使朝廷和议,必须让朝廷知道英夷兵舰的厉害,白含章在英舰所见,要单独附一个片。

琦善说:“老夫子,今晚辛苦你一下,所有的文稿务必今晚定稿,明天一早我就放炮发折。”

白师爷说:“爵相放心好了,我梳理了一下,大约需要四个稿子。一是奏报进呈英人所递公文折,二是奏陈查看英船式样片,三是懿律要觅地避暑片,四是白含章持文赴英船情形片。”

琦善说:“还有一稿,回复懿律的照会,明天再派白含章走一趟,同时奏报皇上。”

白师爷回到文案处,召集几个办理文案的书手,把文稿分派下去。唯有给懿律的照会,分寸极难把握,只能他亲自捉刀。等拿出一稿,请琦善过目。

开头一段是——

谕懿律知悉:

前经接贵统帅呈递贵国相公文,业经代为陈奏。上年钦差大臣林等查禁烟土,未能仰体大皇帝大公至正之意,措置失当,囚禁贵国商民及商务监督,至贵国感受凌辱,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唯其事全在广东,此间无凭办理,贵统帅等应即返棹南还,听候钦派大臣驰往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

看罢这一段,琦善说:“不错,尤其是劝懿律返棹南还几句,十分恰当。不过老夫子,总要给林少穆留些体面,而且“囚禁贵国商民及商务监督”这一句最好去掉,围困使馆、迫使洋人就范,这也是事后为皇上所赞许的,措置失当一词足矣。还有,在‘未能仰体大皇帝大公至正之意’后面,可再斟酌,加一句‘致受欺蒙’,才导致‘措置失当’,也算为林少穆开脱。”

白师爷说:“爵相宅心仁厚,好,我按爵相的意思改一下。”

琦善又说:“开头用谕的方式恐怕不妥,英夷一再强调与我大清平等,虽然妄谬,但也不能不考虑。英夷给我的文字,全用照会一词,我看不妨依样画葫芦。开头就写‘为照会事’如何?”

白师爷说:“爵相以为合适,我遵命就是。只是与洋人平等互文,有些委屈爵相了。”

琦善说:“人家兵舰堵到家门口来了,哪里还有架子可摆,就这样写吧。”

下面几段,就英国要求的赔偿烟价、割让岛屿、赔偿兵费等项一一反驳,虽是据理力争,但语气却很平和,琦善没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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