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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焦头烂额抚夷难 大角沙角陷敌手
十月中旬的一天夜里,广东水师三只米艇巡逻时,其中一只在珠江口外搁浅,只好等待涨潮脱困。黎明时分,两艘英国军舰向着搁浅的米艇开炮,因为水师早已奉命,和谈期间不得向英军开枪放炮,其他两只米艇连忙撤走,搁浅的米艇开不走,船上的官兵只好跳水逃生,眼看着英舰将米艇拖走。
事情层层上报,水师提督关天培写信给护理总督怡良,要求督率水师还击。怡良拿着关天培的信来找林则徐商议对策,林则徐建议此时千万不能主动出击,不然会落下口实。
怡良说:“好,我写信给关提军,无论如何让他忍耐。可是,就怕英夷再来挑衅,水师兄弟会沉不住气。”
林则徐说:“那就得劝水师将士忍耐,等待钦差到来,贸然开一两炮,到时候钦差怪罪破坏抚局,那可真就有口难辩。”
怡良和林则徐都写信给关天培,让他务必忍耐,不要率水师出战。不出战可以,如果英夷来犯呢?那时候要想让将士们忍耐,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七八天后的上午,有一只轮船“突突突”喷着烟向沙角炮台方向驶来,船头挂着一面白旗。
守沙角的是六十五岁的老将陈连升,湖北恩施人,久历戎行,前年追随林则徐到广东来。先是守九龙官涌山,后来调到沙角来,驻守虎门第一道防线。他从望远镜里也看到了英国人挂出的白旗,但他并不知道白旗的意思,下令说:“发炮警告。”
开了一炮,英舰停了停,但又继续向着炮台驶来。
陈连升这下火了,前几天已经掳去了他手下的一只米艇,现在又来沙角挑衅,真是欺人太甚。打!
命令一下,炮台上数炮齐发,虽然没有打中,但英舰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只好调头返回。
英舰竟然到沙角来挑衅,各处水师守将上书关天培,请示机宜。关天培上书怡良,要求如果英夷再来犯,必全军出击,歼灭来犯之敌。而广州城内也纷纷传说,钦差已经从江西返回,中英要打大仗了。澳门的报纸上也刊发文章,推测说朝廷派钦差来广东,不过是拖延时间,中英之间,非武事不能了。
大家都等着钦差赶紧到来,看有何良策可以对付日渐嚣张的英夷。
广州城里一片紧张的时候,邓廷桢到了,他是奉旨来等候钦差大臣查问差委的。怡良征询邓廷桢的意见,他与林则徐的意见一致,暂且忍耐,等钦差大臣前来。
此时钦差大臣琦善刚进入广东不久,他也在为到广东后如何办差犯愁。他的手里已经收到了数份道光帝御批的奏折,都是关于如何对付广东的英夷。这几份折子的态度,对英夷都是主剿!认为堂堂天朝,怎么可以让小小蛮夷猖狂?琦善从前何曾不是这样的态度,可是,自从他与义律在大沽谈了六个多小时,他就知道英夷绝对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在大沽口看到了浮在海上的巨大兵舰,虽然他没有登舰查看,但结合白含章的描述,他确信双方的实力已经相去甚远,他也理解了为什么定海会被轻松攻占。他同时有足够的理由确信,广东、福建上报的那些所谓大捷,都是虚夸的纸上谈兵。对英夷,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抚!
让他犯愁的是林则徐的态度。林则徐在广州禁烟经营两年,影响极大,广州官场,从督抚到州县,都唯他马首是瞻。而他偏偏主剿!前几天琦善收到了军机处转来的廷寄,是皇上御批的林则徐奏折抄件。林则徐在受到皇上的斥责后,仍然敢上折子言剿,把英夷攻占定海比喻为化脓,非拔除不可,可见他是多么顽固。他的态度如此,广东官场的态度可见一斑。琦善是带着“上不失国体,下不可启衅”的钦命南下,不启衅就只有抚一条路可走,他该怎么劝说广州的林则徐和他背后的广东大吏们?
白师爷晕船,年纪又大,不能跟随琦善南下,带来的文案抄抄写写还能应付,当不了他的参谋。白含章人很聪明机灵,但只能算小聪明。还有一个,就是从山东带来的鲍鹏。山东巡抚托浑布很帮忙,从潍县知县招子庸手里挖出鲍鹏,派专差把他送到茌平,与沿运河南下的琦善会合。
船上同行个把月,已经把鲍鹏的底细都摸清了。他是广东香山人,跟着叔叔先在美国洋行里当买办,后来又给英国鸦片商颠地当买办。虽然他没有承认,但琦善确信他同时也贩卖鸦片。林则徐南下禁烟,在半路上就下了一道密拿汉奸的札子,列出参与贩卖鸦片的商人、买办、官差四十余人。鲍鹏得到消息他也在名单上,吓得连夜逃走。先是到了扬州,后来听说老乡招子庸在山东潍县当知县,就投奔到了山东。英军过境山东,托浑布急寻通夷语的人才,招子庸就把鲍鹏推荐了上去。整个山东就找到了这么一个通夷语的!托浑布如获至宝,立即把他派到登州府备用,后来没想到真用上了。据登州知府禀报,鲍鹏夷语极好,与洋人说话如拉家常。托浑布很高兴,还给了他个八品的小官。
琦善发现,鲍鹏为人很张狂,说话没准头,但他对夷人的了解实在是无人可比。一路上,他给琦善讲了许多夷人的事情,亦真亦假,无从判断。人无完人,关键是能当通事的人才实在绝无仅有,要与英夷交涉,非有鲍鹏不可。所以琦善不得不听听鲍鹏的主意。
琦善说起到广州后如何与广州官吏合作的苦恼,没想到鲍鹏张口就说:“这有何难,把他们晾到一边就是,爵相一人与英国人交涉好了。”
琦善皱皱眉头说:“这怎么可以,本阁爵到广东办差,怎么可以抛开广东的大吏,再说,也离不了他们嘛。”
鲍鹏说:“大人和他们商量不成。林大人烧了英国人的鸦片,早就与英国人闹得水火不容,英国人要愿意在广东商量,干吗还跑到北京去。他们认定姓林的没法商量事体,整个广东的官员都被姓林的教唆坏了,都是一根筋,爵相和他们说不到一起。”
琦善想想大有道理,英夷如果在广东谈得成,不早就在广东谈了嘛!鲍鹏这小子,看似浅薄,有时候偏能一语中的。
“再说了,这么大的一份功劳,爵相何必让别人来分一块。爵相到了广州,三下五除二,拿姓林的治了罪,给洋人出了气,再帮英国人说话,恢复他们在广州贸易,他们感恩戴德,扬帆回国,爵相则班师回朝,加官晋爵。”
琦善被鲍鹏说得一脸笑容,说:“你说得轻巧,英夷怕是没那么好打发。”
鲍鹏说:“爵相听我的,准没错。我知道英国人心里想什么。英国商人在广东,是不能见官的,有事情得递禀帖,还得通过行商转递。义律当了监督,他就是想能够直接与广州城里的官员打交道,哪怕是七品小县官也成。可是他闹了好几次,经历了三任总督,都没弄成。这回他们上京城,不但递上了文书,还能与爵相这样的大官坐下来谈,他早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爵相请想,您再恢复了他们的广州贸易,钱可以继续赚了,再治了姓林的罪,气也消了,他们能不屁颠颠地回国吗?”
琦善说:“照你这么说,这趟差并不难办。”
“当然。我保证您三言两语把就能把义律打发得欢欢喜喜。”鲍鹏说,“所以我才说这件大功劳不能让别人来分,到时候爵相就说,夷务是钦差专办,他人不便插嘴,谁还敢与爵相分功?”
虽然鲍鹏的大话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毕竟他跟着英夷六七年了,摸得清英夷的心思。琦善信心倍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出了船舱,听着“吱呀吱呀”的橹声,设想着进广州后如何抚夷。
总算有了眉目!他回船舱,拿笔在纸上写了三行字:治罪臣以释其怨,偿烟值以慰其望,不轻许以折其贪。
大计已定,扔下笔,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第二天一早,琦善把鲍鹏和白含章叫到他的舱里,说:“我给你们两个派个差使。你们先行一步,到虎门外去找懿律兄弟,他们的船快,估计早到了。你们见到他兄弟两个,就说本钦差奉皇命专门办理夷务,一切事情都等我到了再谈,不必与广州的官员交涉。”
交代完了,他把白含章留下道:“我看自从在山东茌平接上鲍鹏后,你就没给他好脸色。我知道你怕他抢了你的功。我告诉你,该谁的功就是谁的功,谁也抢不了谁的。鲍鹏与夷人熟悉,又会讲夷语,离不了他。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不配合他办砸了差使,你二叔的面子也包不住你!”
受了这番警告,白含章连忙说:“爵相放心,我知道轻重。”
琦善说:“这就好。咱们这次到广东,人地两生,可算是孤军深入,一头是英夷,一头是广州的官员,都不好打发,你们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办差。这趟差如果办得好,咱们都好,再给你换换顶戴也不是不可能。如果办砸了,等着瞧好了。”
白含章“嗻”一声,跑出舱去,听得他语气极亲切地喊道:“鲍鹏,你小子等等我。”
三天后,琦善到达广州天字号码头,护理总督怡良及粤海关监督、广州将军、司道官员在码头迎接并恭请圣安。林则徐已经被革职,不好亲自迎接,也不好无所表示,便派一名家仆持他名帖代往。
第二天,琦善回拜广州巡抚以下各大吏。各位照例一概挡驾,表示不敢接受上宪回拜。其实琦善也就是坐在轿子里,着巡捕把他的名帖往大门上一递,然后稍等,门政便跑回来高呼:“我家大人吩咐,不敢劳动爵相大驾。”于是便赶往下一处。林则徐虽然已经革职,毕竟是前任总督,琦善最后到高第街连阳盐务公所,照例递上名帖,林则徐当然也是挡驾。这一趟转下来,回到督署正赶上吃午饭。
睡过午觉起来,琦善诸事不问,先找鲍鹏和白含章询问前往会见懿律的情况。鲍鹏说:“广州把事情弄糟了,懿律要攻打虎门。”
“怎么回事?”琦善惊问,“为何我刚进广州城他们就要攻打虎门。”
“说来话长。”鲍鹏说,“这事要从浙江说起。”
英军攻占定海,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后来伊里布到达宁波,本来雄心勃勃,有收复定海的计划,并派出两只哨船试探性地靠近镇海外游弋的军舰,结果英舰只开了两炮,只见炮口火光闪烁,轰轰两声巨响,两只哨船被炸成了一堆碎木板,在海上漂荡不久,便无影无踪。镇海守军告诉他,海里的那艘军舰是英夷舰队中的小舰。当他亲眼看到备炮七十四门的战舰在海上示威性地游弋时,他就彻底放弃了收复定海的设想。他明白,凭水师那些木船,不要说收复定海,就是守住镇海都已经非常不容易。但是,道光帝还在一道道下谕催他,荡平丑夷,收复疆土。不战,难免被认为怯懦,不但有负圣恩,也有辱他能员的声名;出战,则只有失败一途。以军功起家的他很明白,海战不是陆战,一切都在茫茫大海上,彼此一览无余,无地势可依,没法设伏,兵法中的三十六计都无计可施。
他与福建提督余步云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只有行缓兵之计,上奏道光帝,要求从广东、福建、江苏各调水师两千人,再加浙江水师,四省水师联合,聚集万人大军,才有把握收复定海,荡平夷类。四省水师要集合起来,总要一两个月,两个月后情况可能已经发生变化。
没有遇到对手的英军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名叫安突德的上尉带着一个仆人,到宁波附近的山上进行测量,结果仆人被渔民打死,他也被俘献官。另外还有一艘运输船到余姚附近海上活动,结果靠岸太近,水情不熟,陷沙翻沉,包括船长拿布的夫人在内,共有五人爬上随船小艇得以逃生,在海上漂泊数日,被水师巡船拿获。这两件事情,浙江水师都是以水战大捷上奏,都在奏折中描述了莫须有的激烈水战,都是“眼见逆夷纷纷落水”。安突德被描述成一位嚣张的军舰指挥官,拿布夫人则“据传系英王妹妹”。
一筹莫展的钦差大臣伊里布如获至宝,把这些“战俘”囚禁在镇海县大牢中,打算拿他们换回定海。定海驻军派人来索俘,伊里布则向英军索定海。双方都僵持了下来。这时候,天津的会谈已经有了结果,伊里布收到了不得向英舰施放枪炮的谕旨,自然,收复定海之战也就不必着急。
懿律和义律南下来到定海,懿律主张攻打镇海、宁波,逼迫伊里布交出俘虏;义律担心被逼疯的中国人会杀掉俘虏,更担心战事扩大,会逼迫皇帝改变主意,因此力主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结果双方谈了十几天,最后议定,英军不再对浙江海面进行封锁,而伊里布答应善待俘虏。至于何时交还定海,则由懿律他们到广州后与琦善一并会谈。这就是浙江停战协议。
伊里布不愧是大清四大能员之一,轻轻一推,就把收复定海的大任推给了还在路上的钦差大臣琦善。伊里布要把浙江停战协议告诉琦善,但琦善还在路上,此时大约还在江西或者湖南,派人去送信,千里迢迢不说,双方还可能擦肩而过。后来义律主动表示,他愿把这封信捎到广州转交。
这就是数天前,英国轮船打着白旗到沙角的来龙去脉。但他们不知道,中国人大都不明白白旗的含义,被炮轰回,也就在情理之中。
事情发生后,懿律主张炮轰沙角,给中国人点教训;义律则主张,钦差马上就到,还是到时与钦差谈。结果两人为此再次闹意见,几乎到了不能相让的地步。
鲍鹏说:“多亏了义律从旁相劝,懿律才没有攻打沙角。不过,他们要求守沙角的主将要到英国军舰上去道歉,还要写一张保证书,以后看到挂白旗的军舰,不得开炮。”
这件事让琦善很恼怒,本来他打算一到广东,与英国人进行一次愉快的会谈,告诉他们朝廷已经革去林则徐的职务,他将很快查清事实,为英国人昭雪,在英国人心怀感动的时候,他再提出来请英国人尽快回航,再以恢复广州通商或者再加以赔偿部分烟价,换取他们交还定海,他便大功告成。没想到沙角守将不遵上谕,擅行开炮,惹来这番麻烦,真是节外生枝!
他把怡良叫来,说:“悦亭,不得向英夷擅行开放枪炮的上谕,广东早就收到了吧?”
怡良说:“收到了。”
琦善说:“好,既然收到了,沙角炮台为什么还向英夷轮船开炮?这是抗旨不遵!守将是谁?得治他的罪!”
怡良说:“爵相,不能治罪!”
于是将英国人几个月来封锁珠江、打死渔民、扣押沙船、掳去水师船只等情况向琦善简要讲述了。“爵相,广州官兵正一肚子气呢,您要治罪沙角守将,那可真如火上浇油。再说,英夷挂一面白旗有什么用?咱们水师中没这项规矩。”
琦善年纪轻轻就晋大学士,又是一等侯,向来自视甚高,如今又是口衔天宪的钦差大臣,没想怡良会这样反驳他。他拉下脸说:“英夷说这都是各国通行的惯例,你们竟然也不知道?我在直隶第一次会见英夷,就知道了白旗的意思。你们久在广州,为何一无所知?”
“爵相,官员不得私相交通夷人,这是朝廷的规矩。再说,英夷到大清来,要遵守大清的规制,何曾需要我们遵守他们的制度?”怡良说,“英夷也从来没递禀帖说明白旗的意思,大家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悦亭,你可真是!”琦善无法表达他对怡良的失望,但看在满人的分上,并没有过于责备,“就算不知道白旗的意思,英国船坚炮利,咱们根本不是对手,这个局面你总该看得明白吧?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招惹它?好好敷衍之,羁縻之,抚慰之,好歹把他们哄走才是上策!”
“现在不是咱们招惹他,是他欺人太甚。”怡良大约意识到自己太没给琦善面子,因此放缓了语气,诚恳地说,“这两年受够了英夷的窝囊气,真是被他们气糊涂了,爵相勿怪。现在好了,爵相来了,一切唯您马首是瞻,能够尽快把英夷打发回英吉利,那可真就是阿弥陀佛了。”
“皇上派我到广州来,就是办这件事。”琦善说,“从现在开始,广东的对夷策略,就是一个字,抚!一切要围绕这一个字来办。这是解决目前困局最行得通的办法,也是皇上的旨意。趁着英夷还没看破大清的底细,靠着天朝尚存的声威,好歹把他们哄得高兴了,打发他们走了,天朝就能躲过一劫。悦亭,说句危言耸听的话,我们从前都小看英夷了,就从他们的水师兵舰看,绝对不是未曾开化、食毛践土的蛮夷!”
“是,英夷的兵舰和火枪,的确厉害。”怡良说,“爵相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下来就是。”
琦善说:“还是一开始的话头,必须治罪沙角守将,不然英夷不让。”
怡良不明白琦善何以这样畏惧英夷。他坚持不能治罪,提出一个替代方案,以水师提标参将的名义写封信,说明不了解白旗的含意,因误会而开炮。至于登舰道歉,他认为不妥。先派个人去递上书信,做一番解释,如果英夷还不肯退让再议办法不迟。
“还有,兵丁只管防守事宜,没有为夷人传递书信的义务。英夷以后有禀帖,递到澳门同知衙门才是。如果任由他们到各炮台递书,以后若他们以递书名义袭扰又该如何?”
“好,这件事就依你。”琦善说,“这次英夷北上,首要的原因就是告广东大吏的状,再具体点说吧,就是告林少穆和邓嶰筠,尤其是少穆,难辞其咎!还好,没你的事。我奉旨来查办事件,第一条就是查办林少穆的罪责,给英夷昭雪,也是抚夷的第一要务。你这广东巡抚,其中底细比谁都清楚,你可要好好帮我办差。”
“那是当然。”怡良说,“只是爵相,少穆是奉旨禁烟,一切举措均请旨后施行,怎么治罪?治他什么罪?”
琦善说:“当初缴烟是不是有凌辱英夷的情形,销烟是否曾经应允给予赔偿?这是必然要彻查的。我在路上还接到两道圣谕,一是有传言说,英国女王曾经给林少穆书信,被林少穆私自销毁;二是林少穆上折子时说,澳门各国夷人都恨英夷惹是生非,影响了贸易,都憎恨英夷,纷纷表示要回国调兵,与英夷理论。”
怡良说:“英夷女王给少穆信,那是无稽之谈。”
琦善说:“那也未必,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不然何来此说?你难道没有耳闻?”
怡良说:“我略有耳闻,也问过少穆,他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以他的为人,如果真收到了这样一封夷书,决然不会私自销毁。”
“那各国夷人对英夷是什么态度?真如少穆所言,都憎恨英夷?”
“那是肯定的。英夷一封港,进出货都不方便,自然埋怨英夷。至于回国调兵的说法,我没听到。”
琦善见怡良似乎有意护着林则徐,心里颇不满意,最后说:“你也不必急于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要说的,随时可以找我。”
怡良问:“爵相打算什么时候接印视事,我好把关防移交。”
琦善说:“那就明天好了。”
次日一早,怡良将两广总督关防和盐政印篆移交过来,琦善正式接印视事。他对怡良说:“悦亭,我虽然接过了督篆,但地方上的事,还要拜托你多上心,我腾出手来专办夷务。夷人狡诈,性情多变,反复无常,所以有些事情在没定案前,说也无用,有些也不便随时宣露,所以还请你海涵。等有了眉目,我自然会向你通气。”
听话听音,怡良明白琦善这番话的意思,其实是把两人职司画了一条线,“夷务”的问题怡良不能过问。怡良有些不悦,无论是林则徐还是邓廷桢当总督,有事总是先和他商量,紧要的时候,几乎天天通信,或者面商,经常在彼此衙署里留饭,督抚同城闹别扭的事,在广州城里从未出现过。不过转头一想,夷务也不是那么好办的,琦善不让他过问正好乐得不操心,自己一心办好地方事务就是了。
怡良说:“好,我一切听爵相的。还有一件事,得请示爵相,关仲因军门要求增加虎门防线的火炮,已经赶铸了几十门大炮,要办报销。”
琦善说:“那就办吧。不过你提醒仲因一句,现在以抚为主,虎门军事设施暂不宜大张旗鼓地再搞,不然英夷说我们没有和谈的诚意,徒增办事人的烦恼。还有,你代我去见少穆,请他将到广州后所有与各夷交往的公文一件不漏地交过来,以便查对。我是奉旨行事,请他谅解。”
怡良说:“好,不过还是请爵相出一角公事,公事公办的好。”
琦善说:“那是当然,文案上已经备妥了。”
怡良刚走,澳门同知蒋立昂派专差送来义律的信件,说懿律因病已经回国,以后所有交涉事项,概由义律负责。
琦善连忙叫鲍鹏、白含章来问,他们这次到虎门外到底见没见到懿律。两人都说绝对见到了。当时懿律脸色略有些黄,但看不出有大病来。
“这就怪了。”琦善说,“懿律既然没有大病,怎么突然回国,全权事项一概由义律办理,这里面有什么算计?”
鲍鹏说:“我从英国通事口中听说过,懿律和义律这兄弟俩,因为意见不同,闹得水火不容。懿律凡事主张动枪动炮,义律主张谈判解决。也许懿律一怒之下回英国了。”
“他要真回英国了倒好了,和义律到谈判桌上来议,总比动枪动炮好说得多。”琦善说,“就怕里面有诈,万一懿律是带兵北上,又要打什么地方的主意呢?不能不防。”他把文案叫来,给浙江、福建、江苏沿海督抚写封信,提醒他们防备懿律带兵北上。
琦善对鲍鹏和白含章说:“你们两个再辛苦一趟,去见见义律,我有个照会给他。”
这份照会他不放心文案,自己亲自捉刀。先说明沙角炮台开炮的事,“该处守口兵只守口岸,向不司理他事,一见兵船驶进,即误为前来攻击,开炮系兵丁错误。现水师提标参将正严查姓名,即行严加惩办。”为了避免以后误会,他建议:“所有贵公使大臣大船及各兵船应在伶仃洋寄泊,如欲递送文书,应乘驶舢舨径赴澳门同知衙门投收转送,必无迟误。”
照会起草好了,把鲍鹏和白含章叫来,吩咐:“你们两个赶紧出虎门去见义律,一定告诉他,沙角炮击是误会,我照会上已经说明,同时水师提标参将也将正式给他个文件作说明。至于登船道歉,事涉水师将弁面子,就免了吧。”
打发走两人,他再起草一份给澳门同知的札饬,告诉他以后如有英夷递书,立即接收,并尽快转递。再以水师提标参将名义,起草一份致义律的咨文,解释沙角开炮的事情,请义律约束大小船只,在伶仃洋驻泊,不要到其他口岸,以免误会。他派专差立即到虎门,交关天培转饬提标参将盖印送给义律。
最后他又亲自札饬,下给沿海各文武,“以后如遇夷船游弋,须先询明来由,若其意不在滋扰,我兵毋得率先施放枪炮,贪功偾事。”
等他忙完,又是午饭时候了。
怡良的午饭是在林则徐住处吃的。
他亲自到林则徐的住处,先把琦善交代的公事交代了,把琦善要查英女王信的谣言及澳门各夷是否愤恨英夷的事情告诉林则徐。林则徐说:“让他查好了。我巴不得他能查出英夷女王的信,我也看看夷王对我说了些什么。至于各夷是不是愤慨英夷所为,粤东亿万耳目,共闻共睹。”
说起琦善抚夷的策略,林则徐说:“悦亭,夷性狡诈,我们不做防备,他们来偷袭怎么办?我担心敬庵这道命令下到水师,大家以为和局已成,掉以轻心,我们难免会吃大亏。你得写封信提醒仲因,增兵布防,当然不宜大张旗鼓,但万万不可松懈。主帅放松一分,将弁就放松三分,到了兵丁那里,就全是吊儿郎当了。”
怡良说:“听爵相的意思,对办夷务特别有把握。他认为查办了您,再给英夷点甜头,有天朝的赫赫声威,不难让英夷俯首撤兵。”
林则徐说:“夷性犬羊,尤其义律极难缠。具结一事我与他争执近一年,他竟然不肯松口,哪有那么简单?如果治我的罪能够让英夷俯首,我何惜区区贱躯?只怕英夷志不在此。”
林则徐预计得不错,治他的罪,并不能满足义律的胃口。看完琦善的照会,听完鲍鹏的解释,义律说:“治不治林和邓的罪,这不是重点。巴麦尊勋爵给中国宰相书中提出的五条要求,必须完全答应。这是在天津的时候就说好的,你们的大皇帝让我们到广东来等候查办。”
鲍鹏说:“皇帝答应的查办,就是查办林则徐。”
义律说:“不,巴麦尊勋爵的信中说得很明白,当时我们也向琦大人说得很明白,所提事项必须一一答应。如今他是钦差大臣,当然就是来办这件事情的。你们转告钦差大人,如果不完全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采取军事手段,或者沙角,或者虎门,用你们中国话说,‘就像从袋子里取东西一样方便’。”
义律早已把五项条件列出来,交给鲍鹏带给琦善:“告诉你们钦差大人,应尽速将这五项要求逐一议结,写作汉字、英字约文,盖封钦差大臣关防,本人也将签字,作为盟约的基础。”
对义律提出的五条,鲍鹏一项项给予反驳。英方要求赔偿兵费,鲍鹏反驳说出兵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怎么能向中国要兵费?中国也增兵防守,也费了不少饷银,又向谁要去?英方要求赔偿行商欠款,鲍鹏则反驳说商人之间的事情,官员从不过问,要欠款,你们应当去向行商讨。英方要求赔偿被销毁的鸦片一千二百万两,鲍鹏正要反驳,却被义律制止了:“你不必再说,你说也无用,回去让你们钦差大人尽早回复。”
两人要走的时候,义律又叫住他们说:“回去告诉你们的钦差大人,英国良民到澳门湾去洗澡,被你们无理地捉走了,必须把人放回来。”
白含章急于回去复命,鲍鹏却有新主意:“白兄,你见过西洋女人吗?胸脯子这么大——”鲍鹏拿手在胸前比画,“而且胸脯上的衣服缺一块,露半个奶子,白得耀人眼,你想不想看?”
白含章咽口唾沫,显然,他很想一饱眼福。
到了澳门,鲍鹏果然有很多熟人,最后一个荷兰商人的买办招待他们吃晚饭。白含章这才发现,鲍鹏说大话简直无边无际,扯谎话就像喝开水一样张口就来。后来洋酒喝多了,他拍着那位买办的肩膀说:“兄弟,我从此发达了。我现在是什么地位!这么说吧,钦差大人是皇上的代表,而我,当然还有这位兄弟,又是钦差大人的代表。我现在,一手抓着战争,一手抓着和平。我打开这只手,那就战争;我打开这只手,那就是和平!至于给洋人当个小买办,这样的小差使,我已经放不到眼里了。你走着瞧好了,将来只出一个主意,就保你赚得盆满钵满。”
第二天一早,两人乘船往广州赶。白含章不愿理鲍鹏,说:“你昨天说的话比钦差大人还牛,不吹你能死吗?”
鲍鹏说:“这你就不懂了,要在夷场上混,非得这样不行,不然没人拿你当碟咸菜。”
两人回到广州,简要报告了办差情况。琦善接过义律的回文,共有五条:一、赔还全部查禁没官的货价,至少洋银一千二百万元;二、应对驻华英国官员,按照各国体制平等相待,向中国递书不用禀,中国回文亦不得用谕;三、割让一岛或数岛与英国,供英人居处贸易;四、偿还倒歇商行的欠债;五、赔偿远征军的军费。
琦善一下蒙了。这些的确都是巴麦尊在信中所提,但在天津的时候以为只要治罪林则徐,多少赔点银子,再恢复了广州通商,不难打发掉他们。现在看,当时的估计太过乐观!更糟糕的是,皇上当时也这样认为,而自己却没有做任何提醒,如今英夷提出五项要求,而且必须都答应!这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琦善挥挥手,打发走两个人,抓着义律的回复绕室徘徊。晚饭也不吃,仆役去请示,结果挨了一顿训斥。
折腾了半夜,琦善起草出了给义律的回复。赔偿烟价一项,皇上暗示过,可以让行商赔付。义律开口要一千两百万,他拦腰砍一刀,答应“拟设法酌酬洋银五百万元作为赔偿烟价之费,但其银非大皇帝准给,系由本大臣爵阁部堂另行筹备,一时实无如许多金,只有先行说定以十余年为期”。至于平等对待英国官员,“亦尚可行”。但赔付行商欠款和军费,实在没有道理。最让琦善心惊的是,英国人竟然想割取中国土地,这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他照会义律,“天朝与外国通商原属旷典,因通商而转予之以地,于理不顺,亦复于情不协,且从未与他国,何独能与贵国乎?”为了说服义律不要提太过分的要求,最后他又劝告说,“总之,此事既蒙大皇帝大公至正,宽厚和平,即本大臣爵阁部堂之所以为贵国计者,亦已竭尽心力,前之办理过当者,已奉旨咸予夺职矣。通商之请,又拟代为恳恩矣;文书之请,又拟不用禀谕矣;即价值筹款,虽大皇帝所不准偿者,并拟代为筹措矣。通计贵国所请各款,本大臣爵阁部堂无不善为调停,只有请给地方一款,实因格于事理,贵公使若必将此一款始终坚执,势必诸事不能仰邀大皇帝允准。试思贵公使大臣奉贵国王之命而来,意在善定,何以出此,其再详细思之。”
琦善写完这份开诚布公、劝导中带着恳求的照会,心里总算稍踏实了些,只盼义律能够体谅,不再提过分要求。
第二天一早,他便着人把照会誊清,打算打发鲍鹏和白含章立即再去一趟虎门外。忽然想起来,义律还要求释放俘虏,立即找怡良来问。
怡良说:“这件事我知道,七月初的时候,英夷士丹顿到澳门刺探情报,被澳门百姓举报,由澳门守军押解到广州。后来英夷士密来要人,少穆没有答应,为此士密还率军舰攻打关闸,被军民打败,少穆有奏折专奏此事。”
琦善说:“可是据义律说,士丹顿是在澳门岛教书的先生,并非军事人员。”
怡良说:“当时英夷已经封锁珠江口,掳我盐船,枪杀舵工,打伤水手,他们又何曾是军事人员?因此大家也都坚持不能释回。”
琦善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朝廷主剿,现在不是主抚了嘛!放了吧,一个教书先生关着也没用,放他回去,也表示我们抚夷的诚意。”
钦差大臣如此说,怡良心中不甘,但也不能表示反对。琦善出一角公事,怡良打发人去找臬司办理。琦善还亲自请士丹顿吃饭,希望他回去后能把中方和谈的诚意和善意告诉义律,饭后又亲自派一只西瓜扁送士丹顿出珠江。
他又在照会的末尾,加了几笔说明放回士丹顿的事情,这才打发鲍鹏和白含章立即起身赴珠江口外。
这一去一回,总要有四天时间。这几天他加紧调查林则徐的有关问题。第三天,他便写了复奏。关于禁烟中有无凌辱英夷以致激起边衅,他复奏说,“查上年呈缴鸦片,原有义律夷禀,然其递禀之期,距撤退买办已五日,似可见其窘迫而然,并非甚出情愿。”“林则徐示令缴烟时,节次谕文、批文内均有奏请犒赏、奏请奖励字样,而其所赏何物,计值苦干,均未指出。夷人唯利是图,其时颇存奢望,迨后每烟一箱仅给茶叶五斤,其二万余箱之烟土,据前督臣林则徐节次陈奏,约需资本银一千数百万两。该夷所得不及百分之一,而又欲勒其具结,以后再贩鸦片,船货入官、人即正法,英夷极不愿遵依,此衅之所由起也。”按琦善的意思,当初如果按实价给英夷货值,就不会有这次边衅。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抚”字,可是他就不想一想,查获中国烟贩货即入官,人即法办,为什么英夷贩烟毒害中国却要网开一面?
关于英女王是否有信给林则徐,琦善复奏“访无其事”。但他有意将另一件在他看来办理不妥的事上奏了。他说,调查中发现,林则徐上年具奏烧毁的一艘英夷趸船,其实不是英夷的,是吕宋人的。吕宋国王致书林则徐,要求赔船,林则徐未答应。也许大家误把吕宋国王致书谣传成了英夷女王。这似乎是在为林则徐开脱,其实是告了他一状。至于其他几个问题,他也是“据实上奏”,用笔上却总是歪向“林则徐办理不妥”。
他起草完奏折,打算稍等两天再拜发,他打算等鲍鹏、白含章回来,若有义律已经就抚的消息,就一并上奏报喜。没想到比预计的时间拖了一天多两人才回来,他预感到事情不妙。果然,义律寸步不让,而且又有新的要求。
原来巴麦尊早就预料到割地一节,阻力可能很大,他在给懿律和义律的训令中,拿出了替代方案,如果不割地也可,但要答应五项条件。一是中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上海、宁波为通商口岸,并允许英人在通商口岸进行极度自由的贸易和各种活动。二是清政府公布进出口关税则例,清政府官员不得征收高于该则例的税费。三是给予英人最惠国待遇。四是中国不得对从事非法贸易的英人以人身虐待。五是给予英国领事裁判权,英国人犯了罪,交给英国人审理。而且义律还加了一条,要求中国废除行商制度,以后英国商人可以直接与中国任何商人自由贸易。
在索赔烟款上,义律坚持一千万,且须两年内付清;至于为什么要兵费,义律把军官们叫来,让他们告诉鲍鹏。
十几个军官来到旗舰上,对鲍鹏和白含章吹胡子瞪眼甚至拍桌子。说他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立功受赏,可是义律一再限制他们行动,他们早就不耐烦了。如果中国人还不答应,他们就杀进广州城,“十三行馆和广州的金银财宝,何止千万!”
军官们走了,义律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说:“你们也看到了,军官们喜事贪功,乐于打仗。现在每兵每日约洋钱一元,他们都嫌少,每天都在盼着长饷银,更盼着打进广州城发一笔横财。如果再拖延时日,我恐怕也没法约束他们。”
鲍鹏当然知道这是义律与军官唱的一出戏,但军官们的嚣张实在出乎意料。他也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劝说义律:“你们在天津时那么恭顺,还上书给皇帝,说你们愿奉大皇帝之命到广州等候查办,皇上这才派钦差前来。钦差大人是诚心诚意和你们谈,你们总该让钦差大人过得去,何必狮子大张口,让钦差大人在大皇帝面前没法交差,转而与贵国打仗,你们远道而来,天长日久,所费粮饷不是更多吗?这笔账,贵使应该算一算。”
义律悖然变色,训斥说:“你只管把话带到,准或不准,请你们钦差回话,你还要告诉你们钦差,近日又有五艘兵船赶到。”
琦善没想到义律要求如此严苛,既不敢轻易答应,又不敢严加拒绝,硬着头皮和义律磨。他回复义律,赔款可增加到六百万元,先还一百万,其余的分七年还清;开放港口,他表示可以代为恳恩,广州之外,再给一处,但要义律归还定海后他才能代奏。
义律再照会琦善,赔款数同意六百万元,但需要五年缴清,未还之数要计息五分;另开港口则必须在闽、浙、苏三省中开放两处,如果答应,则在一月内还定海。
琦善再回复,如非要开港口,拟在厦门。
义律回复,必须要定海、上海两地,如不满足条件,便要打仗。
琦善眼看拖不下去,只好再次上奏道光帝,奏报了他与义律反复争辩的经过,以及义律动辄以打仗威胁的情况,然后重点说明现在彼此军事差距太大,不能打,“此时若与交锋,无论船炮既不相敌,兵心亦多畏葸。近日又函询水师提督臣关天培,据称如来船尚少,犹可力争,多则实无把握。而该夷现泊虎门之大小兵船火轮船,共计已有二十余只,其散泊外洋者尚复不少,且汉奸遍野,据义律向委员告知,不但该兵目愿战者多,并有内地奸徒串嘱打仗。故该夷之虚实,我则无由而知,而省垣之动静,英夷则无时不窥探得报。似此情形,与之交仗,是适遂奸徒之计,纵幸赖圣主洪福,致令彼师败绩,该夷必收合增添,仍前往各省滋扰,我军不惟防不胜防,且糜饷劳师,事无底止。”最后说,“奴才不揣冒昧,代为恳恩,拟将厦门、福州酌准通商,冀得借以羁縻,伏乞皇上圣鉴。”
广州的琦善焦头烂额,京城里的道光皇帝却在盼着英夷帖然就抚的消息。然而,令他大出意外的是,琦善到广东后发回的第一个奏折,竟然是报告英夷嚣张,扬言要攻打虎门,还要沙角守将登舰道歉!即便是因为沙角守将不明白白旗含义开了炮,你们也不能如此嚣张!这是在堂堂天朝的国土上!
琦善的奏折交下军机大臣们商议,除穆彰阿外,众人都觉得太窝囊。道光召见的时候,穆彰阿说:“琦善受抚夷使命前往,还是且等他与英夷辩论,如果英夷自觉理屈,能够退兵最好。英夷船坚炮利,仍宜暂示羁縻。”
其他军机都不说话,王鼎却忍不住了,说:“英夷动辄以打仗威胁,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他们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厉害,何以在大沽口外琦善能够片言退敌?最近市井小民无不议论,都说英夷跑到天津来,是吓唬朝廷来了。琦善是被英夷骗了,反过来帮着英夷吓唬朝廷。咱们是中计了。”
退朝后,道光帝想想王鼎的话,不无道理。民间也有这种说法,那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如果英夷兵舰真有琦善奏报的那样每舰备炮数百门,他们大老远跑到直隶来,怎么竟然会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呢?想想自己当时的紧张,堂堂万国来朝的大清皇帝,竟然被英夷的几只兵舰搅得寝食难安,颇感后悔,于是让军机处密寄琦善,“一面与之论说,多方羁縻,一面妥为预备。如该夷桀骜难驯,即乘机攻剿,毋得示弱。需用兵丁,着一面飞调,一面奏闻。”
同时下旨沿海督抚,夷情有变,加强海防;并着四川、贵州、湖南、江西等省各备兵一千,准备调用。
后来又收到琦善两次奏报,都是在与英夷交涉,知道琦善“不惜颖脱唇焦,与之多方磨折”,道光深恨英夷可恶,嘱咐琦善要保持惕厉,勿堕入英夷圈套。英夷变幻无常的消息早在京中传开了,连续有御史言官上折,提出加强海防、对付英夷的办法,其中有两位御史还提出来,林则徐、邓廷桢主政广州时,海防严密,英夷不敢嚣张,他们之所以跑到直隶来,就是因为广东无机可乘,建议让林、邓出山,帮助琦善加强防务。
腊月十四,道光帝收到了琦善为英夷恳恩开放厦门福州的奏折。琦善到广州已经一月有余,答应给予英夷与天朝官员平等交往的权力也倒罢了,赔偿五百万洋元,反正由行商代办,也能忍得了,没想到如今琦善竟然代恳把厦门、福州开放给英夷通商,真是岂有此理!这次他不再让军机处商议,见起的时候交代军机处,六百里加急密谕琦善,立即断绝与英夷谈判,并督同林则徐、邓廷桢整饬兵威,相机剿办。
道光帝对英国人的态度,由抚变为剿了。
珠江口外的义律,对琦善也失去耐心了。懿律回国后,代掌英国海陆军的伯麦也对义律“太过软弱”很不满意,他提醒义律:“巴麦尊勋爵的要求是割让一处地方,如果不肯割让,则须开放五处通商口岸,这是最关键的要求。如今中国人连两处通商口岸都没有明白的回复,你这样与中国人谈来谈去,白白浪费时间,真不知道阁下打算怎么向英王和巴麦尊勋爵交代。我看这位钦差大人最怕的就是打仗,只有打仗才能让他让步。”
义律听从了伯麦的建议,照会琦善,“增开口岸可酌减为一处;唯须给予口外外洋寄居一所,俾得英人竖旗自治,同如西洋人在澳门竖旗自治无异。”他对通过鲍鹏、白含章往返传递照会已经厌烦,约请琦善到澳门面谈,谈妥细款。
琦善没想到义律又提出领土要求,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他照会义律,“天朝准令外国之人前来贸易,已属大皇帝格外恩施,断无再给地方之理,亦经本大臣爵阁部堂备文照会,并据贵公使大臣来文内,声明不再求地,今何以又有给予寄居一所之语?”他还是坚持以增开两处口岸代替割让地方。对义律要求在澳门面谈,他认为没有必要,建议说定各款,写成印文作为凭据就行。
义律的回复,并没解释为什么忽然又要求给予寄居之地,而是警告琦善,将弁已经失去耐心,他也无力约束,已经任令军事统帅伯麦依照兵法行事,相战之后,再商议办法。
英国海陆军总司令伯麦也给琦善下了战书,限定三日内议定答复。
琦善到广州后,为了向英方显示自己的诚意,一直不让虎门各炮台增设军事设施,对关天培增兵要求也一直拒绝,还向义律赠送牛、羊、水、米犒师。下属报告敌情,他也颇不以为然:“我不似林总督,以天朝大吏,终日刺探外洋情事。”现在他发觉,单纯向义律示好并不能奏效,于是下令向虎门、总路口、大濠头、沙尾、猎德一带增派兵丁。
可是,这些援兵还在路上的时候,伯麦已经指挥海陆军向虎门口的沙角和大角发起了进攻。
沙角和大角扼珠江口的第一道门户——虎门口,沙角居东,位居虎门水道和珠江汇流处,当初林则徐缴烟就在沙角炮台下的码头进行;大角居西,与沙角隔七八里海面相望。往南,就是穿鼻洋了。
这第一道门户,其实清军并不能有效把控,因为宽达七八里的海面已经超过了清军炮台的有效射程,即便沙角和大角炮台同时开炮,舰船仍然可以从中间海面安然通过,而英国的军舰可以在炮台的射程之外,对炮台发动攻击。在整个虎门布防中,这第一道门户其实并不坚固,它被称为信炮台,就是发现敌舰闯入虎门时,发炮示警,预告上游的炮台做好准备,因此沙角炮台没有做敌人登陆的有效防御。
道光二十年腊月十五日(公元1841年1月7日)上午八时,英军集中陆军、水兵、炮兵共一千四百余名,组成登陆队,分别绕到沙角、大角二山之后,配合海军同时发动进攻。海军则分为两支分队。右分队负责攻打沙角炮台,由“加略普”号、“海阿新”号、“拉恩”号三艘军舰与“皇后”号武装汽船组成;左分队负责攻打大角炮台,由“萨马兰”号、“都鲁壹”号、“摩底士底”号三艘军舰和“哥伦拜恩”号武装汽船组成。
驶往沙角的英舰,从正面猛轰炮台。其陆战部队部分在奸细带领下从枝捺湾登岸,绕到沙角山后,架起竹梯,攀上形势险要的沙角山顶;陆战部队的主力则在奸细的引导下,从穿鼻湾登陆,这支部队带着推轮野战炮,因为山路崎岖,费了两个多小时,才把野战炮推到炮台东北侧的山顶上。也许清军认为英夷膝盖不打弯,不会登陆;也许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炮台后路的重要性,总之,在英军抄炮台后路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任何打扰。当发现英军出现在后路山顶时,清军这才惊慌地摇动旗帜,大声叫喊着。但他们大部分朝向海面的大炮并不能左右转动,只能上下抬高或压低,因此对突然出现在后路的敌人,根本没法予以有效打击。他们新购备了几门装有瞄准镜的葡萄牙铜炮,但兵丁缺少严格的训练和战场配合。清军手里的火绳枪,射程不足,而且需要点火,当燃烧的药捻快点着枪管里的火药时,因目标已经移动而找不到打击的目标,或者药捻还在燃烧时已经被对手打死。
英军居高临下,沙角炮台和守军的兵营完全暴露在他们的炮口下。他们发现,清军根本没有好好利用周围的地形地势,他们把全部力量都配备在炮台上,所有的火力也都是以对付海面为目标。英军就像按图作业,对山下目标逐一轰击。先是山上军营,次而山上小炮台,再是山谷中的军营,最后才是主炮台。
炮台守军陷入海上和陆上两面夹击,伤亡很大,而弹药已经将尽。此时英军轮船“复仇神”号带领小船数只,袭击了沙角与虎门之间的三门口,开头几炮就击中了岸边的水师火药库,剧烈的爆炸把停在岸边的几艘战船炸毁、引燃。其他战船仓皇向东北方向逃走,即便如此,也被“复仇神”追赶着击毁了数艘,掳去拖船两艘,炮台的接济完全断绝。
当英军冲下山攻进炮台的时候,他们的滑膛枪和来复枪发挥出了极大的优势,清军伤亡很大,主炮台外围的阵地很快陷落,兵丁们向山脚溃逃,却遭到了事先埋伏在那里的英军排枪射击。他们退回来涌进主炮台,把圆形炮台的门反锁上。但英军搭着竹梯爬了上来,在炮台上往来奔跃射击,情形如同参加一场射击游戏。清军很少有人投降,他们躲在隐蔽物后点燃火绳枪,杀伤力实在有限。清军伤亡很大,最后守将陈连升和他的儿子陈鹏率领清军靠大刀、长矛作战。然而英军根本不与清军进行肉搏,他们只需远远地射击。六十五岁的陈连升连中数弹牺牲。
战前陈连升就估计这一仗凶多吉少,他命令儿子陈鹏把他的副将关防护送到虎门。陈鹏知道老父亲是想让他避开大战,以免父子同亡。陈鹏没有答应,而是转派一名哨官前往虎门。此时见老父牺牲,他挺矛冲入敌群,接连刺伤数名英军,也中弹牺牲。
英军指挥官登上炮台观察周围的地形地势后感慨说:“如果是欧洲的军队防守,我们就会大吃苦头了。中国士兵不是不勇敢,也不是炮台不够坚固,他们的武器落后是一方面,他们根本不懂现代战争,他们的思维还沉睡在大刀长矛的辉煌里。”
他身边的一名中国向导,踏着同胞的鲜血,像是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他的评论十分简单却一语中的:“这简直是关公战秦琼,错了代了。”
大角炮台比沙角陷落得更快,英军第一炮就打断了炮台上的旗杆,一阵排炮,炮台的石墙被炸塌了一大片。兵丁们从没见过这么猛烈的炮火,他们成群结队从炸开的墙洞中四散逃命。守将千总黎志安连杀数人也没法阻止兵丁溃逃的脚步,他自己也被弹片炸伤。他只好指挥几名兵丁把大炮推进海中,以免被英军利用。
大角、沙角之战,清军阵亡二百九十一人,负伤四百五十六人,十人下落不明。对英军的伤亡,事后有多种说法,有说一二百人,有说三四百人,而清军奏报朝廷的是六百余人。英军的记载是三十八人受伤,无一人阵亡。
第二天,义律派船到横档东岸威远炮台,向提督关天培提交照会,让他转交琦善,提出英军将占据沙角、大角,并将沙角作为贸易地方;清军不得再建设任何军事设施,不得另做任何武备;义律敬重琦善笃实诚恳,此前与琦善所议定的赔款数额、开放两处港口、英军交还定海等款项,依然有效;琦善必须在三日内明确答复。
为了给琦善增加压力,次日义律和伯麦亲自带着轮船“马达加斯加”及几号小船,到了横档前,派人潜水将钉在江底的木排,挂上绳索,一一拔除,木排随江漂去。守排士兵连忙驾船去捞,被英军派出的小艇拦截俘虏,带到轮船上去见义律。义律和伯麦让这些士兵带口信给琦善,如果到期不给予答复,他们将打平炮台,兵临广州,进省城与琦善谈判。
伯麦问义律:“阁下属意的是割取香港,为什么不直接向琦善提出,却反而提出占据沙角?沙角地方,虽然具有军事价值,但作为贸易、居住地方并不相宜。”
义律说:“将军分析得不错,不过,中国人为了省城的安全,更加看重沙角的军事意义,沙角如今在我们手上,将来以沙角易香港,会更容易如愿。”
伯麦说:“您以为琦善会就范吗?我们何不把沿江炮台全部扫荡干净?”
义律说:“我想这番教训已经足够让琦善认真考虑我们的建议。我们的目标不是战争,而是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
果然,在义律限定的最后一天下午,鲍鹏和白含章来到了沙角,他们带来了琦善的照会,同意在口外给予一处地方供英国商人寄居。
“钦差大人吓坏了。”鲍鹏对义律说,“广州城的人也都吓坏了,这马上要过年了,他们都怕贵国的军舰在年前驶到广州城下。广州城里,许多人嚷着不怕打仗,可真是要打仗了,他们都怕得要死。”
义律说:“你们的钦差大人,打算给我们口外的什么地方?”
鲍鹏说:“钦差大人已经知道你们的意思是要香港,可是,他大约想给你们一个更远的地方。我建议你提出尖沙咀和香港岛两处地方,这样,钦差大人或许就会把香港许给你们。”
义律狡诈地笑了,说:“你不是说你忠于你们的钦差大人吗?怎么帮着我出主意?”
“我在钦差大人那里,没有得到该有的信任和尊重。”鲍鹏瞟一眼白含章,“钦差大人更信任的是这位白千总。再说,我也是为了尽快达成协议,马上要过年了,我还要回家吃团圆饭呢。”
伯麦说:“叫你们的琦善大人到军舰上来与全权大臣阁下会面,总是派你一个小混混传话,白白浪费时间。”
鲍鹏说:“天朝官员是不愿与外人见面的,你们还是给琦善大人留点面子吧。”
“琦善,琦善。”伯麦用着拗口的中文大声喊叫,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他哈哈大笑,指着小狗说,“它也叫琦善,也是钦差大臣。”
这玩笑开大了,鲍鹏吓得没敢吱声,白含章没听明白伯麦说的是什么,但他明白伯麦是在以“琦善”唤这条小狗。他怒视鲍鹏,问:“这红毛鬼,刚才说什么?”
鲍鹏哄他说:“他在学中国话,吃饭,吃饭。”
白含章问:“怎么这只小狗跑过来了?”
鲍鹏含混说:“它大约听到吃饭二字,以为有好东西给它吃。”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鲍鹏白含章两人往返传话。
义律提出以尖沙咀和香港岛两处地方换取交还沙角和大角。
琦善提出只给予香港或尖沙咀择一处地方寄寓泊船。
义律回复如果同意将香港“让给英国主治”,拟将定海即行撤兵缴还。
琦善注意到义律“让给英国主治”的说法与从前所说“如西洋人在澳门竖旗自治无异”意思不尽相同,但他没有反驳,回复说他将代为奏恳“给予香港一处地方寄寓泊船”。
义律回复,“愿照来文办理,一面以香港一岛接收,为英国寄居贸易之所,一面以定海及此间沙角、大角等处统行缴还贵国”,还要求与琦善面晤,就所议各款订立条约。
义律将“香港岛一处地方”偷换成了“香港一岛”,这显然是不同的两个概念,但琦善却理解为义律同意在香港一岛上择一地方寄寓,因此并未提出反驳,照会义律说,中国的寸疆尺土均属朝廷所有,不可与私人财产相比,“处于臣下之人绝不敢稍自专擅”,他将上奏大皇帝,代为恳恩,给予香港一处地方,“现在诸事既已说定,且待年后会面详谈”。
义律知道,要等到大皇帝批准,不知要到何时。他要在中国旧历年前给英国人一个惊喜,他更想“让生米做成熟饭”,不给琦善反悔的机会。何况琦善回复中有“现在诸事既已说定”这句话,他完全可以理解为,他的一切要求琦善都已经同意,只是需要再谈一下细节而已。
因此当天他便在澳门发出了1841年第一号告女王陛下臣民书——
告女王陛下臣民书
1841年1月20日于澳门
女王陛下全权特使现在宣布与钦差大臣共同订立了一项草约,其条款如下:
1.割让香港岛屿和港口给英国君主。该地商业应付给中国的税收,按原在黄埔进行时的方法办理。
2.向英国政府赔款六百万银元,一百万银元立即支付,剩余部分按年平均摊分支付,至1846年全部付清。
3.两国之间实行平等的官方直接交往。
4.广州港的贸易将在中国新年后的十天内开放。在进一步的规定得以在新殖民地实行之前,贸易将在黄埔进行。
细节尚待谈判。全权大使借此机会及早宣布,女王陛下政府并不仅仅为英国船只和商人的利益寻求在华的特权,他本人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为那些前来女王领地的外国臣民、公民和船只提供英国政府的保护。在女王陛下下达进一步的旨意之前将不收取港口税或别的税收。
本全权大使谨在此发表几点见解。忘却往事,弥补损失,自然地要靠女王臣民们的正确态度。确实应当记住,要稳步地改善我们的处境,单单靠政治调停是不够的,除非人民实行了全面的协同,并对这个我们即将在其门槛上立足的国家,采取尊重的态度。本全权大使仅在此一提赴华远征军司令的热情、明智,和他那难能可贵的将热情与耐心相结合的,以及忍耐的品格,这些已成为我们的军队在每一个占领区和每一次行动中的特色。我确信对于我在此用寥寥数语难于表达的对司令官阁下的深深的敬意,全体英国人必然与我怀有同样的真诚感受。
最后,我必须指出,这次麻烦的和平解决,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应归功于那位还要继续担负谈判任务的杰出人物的审慎的信心。
女王陛下驻华全权特使 查理·义律
对琦善来说,“抚夷”一事能在春节前办到这种地步已经相当不错。不然英舰顺珠江而上,把沿岸要地一概占据,那时候义律必会狮子大张口。他当天晚上亲自起草奏折,主要目的就是希望道光皇帝能够同意给予外洋一处地方供英夷寄寓。他知道这比开放通商口岸还要难办,因此奏折的大部分来说明英夷不但长于海战,陆军也相当厉害,其器械甚属淫巧。“伏查外海水师现已各处分防,内河水师亦逐一拨守,已无可增调之兵。且炮台人已充满,即便有兵,亦复无可安插,故实有战守两难之势。在奴才受恩深重,断不敢稍自顾惜,而遗患于国事。现今夷兵环聚沙角迤西,切近虎门。从前以为夷船出入,必经紧要口门,珠江之防,亦重在此。而今始知该夷兵船大小兼备,随处绕越可通,设被其侵占虎门,直达省会,其势不堪设想,彼时则更形棘手。”“查粤东外洋孤悬之岛屿甚多,此时即仍不准给地寄居,其桀骜之情已露,势必内图进攻,外图侵占。与其被该夷用强占夺,似不若示我皇上宽大之恩,俾知钦感。奴才不揣冒昧,代为奏恳于外洋给予寄寓一所。”他知道这样的奏请肯定会惹怒道光帝,因此奏折最后说,“奴才办理此事,虽不敢存迁就之心,究不免有冒妄之迹,如或赖圣主洪福,幸得就此了事后,即请旨将奴才从重治罪,斯庸臣不足惜而众庶共保生全矣。”
第二天一早,他就放炮发折,然后再去吃早饭。
早饭没有吃完,军机处六百里廷寄到了。用六百加急,定是十万火急的公文,他裁开军机处的大封套,里面是腊月十四日的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大学士、署两广总督琦。道光二十年十二月十四日奉上谕:
本日据琦善驰奏筹办英夷情形一折,览奏愤恨之至!逆夷要求过甚,情形桀骜,既非情理可谕,即当大申挞伐。所请厦门、福州两处通商及给还烟价银两,均不准行。逆夷再或投递字帖,亦不准收受,并不准遣人再向该夷理喻。现已飞调湖南、四川、贵州兵四千名,驰赴广东,听候调度。着琦善督同林则徐、邓廷桢妥为办理。如奋勉出力,即行据实具奏。并着琦善整饬兵威,严申纪律,倘逆夷驶近口岸,即行相机剿办。朕志已定,断无游移。该大臣受国厚恩,责任綦重,固不可失之冒昧,尤不可少有畏葸,务须计出万全,妥为筹办。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