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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义律狡强占香港 天培烈喋血虎门

道光二十年最后一天下午,邓廷桢来到林则徐寓居的高第街连阳盐务公所,刚坐下,广东巡抚怡良也来了。

林则徐说:“怡亭,这大年三十你不陪家人守岁,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怡良说:“咳,心里不痛快,来听听两位前辈的高见。”

邓廷桢说:“我呀,回到广州,一天也没痛快过。”

怡良说:“两位前辈都当过两广总督,我跟你们干的时候,什么事情你们都不瞒我,有事尽管吩咐,我不管遇到多大的难题,心里都亮堂堂的,吃苦也罢,受累也罢,受下面埋怨也罢,心甘情愿。不光是我,就是广州将军、海关监督以及广东司道以下,大家都唯两位前辈马首是瞻。可是,自从琦爵相一到广州,我这巡抚反而成外人了,爵相告诉我,夷务不必过问。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我从爵相口里几乎没得一个字的夷务夷情。整个广州城里,能与爵相过上话的,只有钦差行辕里的几个,都是他从北边带过来的。”

林则徐说:“悦亭,你是在任的巡抚尚且如此,我和嶰翁都是革职的闲员,更不必说了。昨天爵相倒是来了一趟,仪仗赫赫,排挞而入,告诉我奉皇上旨意,让我和嶰翁帮他加强广州防务。怎么加强?让我俩做什么?一句话没提到,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走人了。”

邓廷桢说:“一样,到我那里也是站在院子里,说几句话就走了。意思很明白,皇上有旨意,不得不告诉我们一声,可是广州的事不愿让我们插嘴。”

怡良说:“我听说皇上下旨,不允许和谈了。”

邓廷桢说:“爵相一门心思要和谈,怕别人搅了他的和谈大计,所以是三缄其口。”

“我不反对和英夷谈谈。谈得拢,不开兵见仗,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人家步步紧逼,我们却只一味和谈,怎么谈得成?谈,不能失了分寸,谈,也得有战备作后盾。沙角、大角之败,陈家父子捐躯,完全是他懈军心、颓志气、壮贼胆、蔑国威所致!”说起沙角、大角之败,林则徐气愤难平,“可怜他们父子,均被戮数十刀,且刳破肚腹,言之可痛!”

“听说沙角、大角的英夷兵丁、舰船都撤了。爵相对‘抚夷’有成很感欣慰,昨天还对我说,如果不是他与英夷唇枪舌剑,英夷也许早就兵临城下,这个年也过不成了。”怡良说,“不过,我听说代价不小,除了此前说定的五六百万洋元,好像还答应要给英夷开放口岸,或者割岛给他们。”

“可虑正在这里!”林则徐说,“不要说五六百万元,就是一百万往哪里寻?悦亭,你藩库里有这笔银子吗?”

怡良说:“捉襟见肘。我听说第一年先给一百万元,其他分数年付清。爵相还以为粤海关有大笔银子,问我能不能腾挪几百万。粤海关哪里有银子?但我说了爵相不信,他肯定自己去问豫关督了。”

林则徐说:“可虑,可虑!定约之后,英夷必先索这笔现银,如果这一百万元拿不出来,英夷则会以此为借口,长驱直入,公然迫城劫库。悦亭,那时候又该怎么办?爵相总以为靠和谈就能万事大吉,他看不明白,英夷已经看出了他一味求和的心思,因此动辄以武力相胁迫。要不受他们的胁迫,必须有武备。悦亭,和,是虎门之外事,防,是内河至省城之事,夷务不允许你过问,省城防务你必须有所作为。”

怡良叹息说:“英夷要求虎门等处不能再添武备,否则便是无和谈诚意,爵相一再叮嘱,为取信于英夷,不能多事。”

林则徐说:“悦亭,即便是和谈,我们也不能唯英夷之命是从!虎门有关军门在,你可稍放心,可是省城之防不能不固,你必须采取措施,安众志,保省会,你得知会众绅齐集筹议,开出事宜条款,备出应用器具杂物,派定地段人员,总之一句话,你得把省城的士绅百姓都动员起来。也许有人说,这有什么用吗?有用,要让英夷知道,广州已经做了战备,广州百姓全力备战,让他们休要轻视我们。”

怡良说:“好,我听林公的。”

林则徐说:“悦亭,说句自私的话,你一心备战了,将来万一和不成,你也不至于落个懈怠玩忽的罪名。”

三个人又就如何加强广州防务,谈了好长时间。

两人走后,林则徐心情很不好。绕室徘徊,赋诗一首:

病骨悲残岁,归心落暮潮。

正闻烽火急,休道海门遥。

蜃市连云幻,鲸涛携雨骄。

旧惭持汉节,才薄负中朝。

初一守岁供家堂,一天没有出门。初二一天忙于出门拜年,晚上林则徐得到消息,明日一早琦善将赴狮子洋莲花城与英夷会谈。初三一早,林则徐派人为琦善送行。同行的还有广州知府刘保纯、广州协副将赵承德等人。

隔一天晚上,怡良到林则徐住处,说得到消息,当天琦善在莲花城大宴英夷,义律及兵头十八人、通事二人、夷童二人,还有法兰西夷三人,随带夷兵五十余人、乐队十余人鼓吹而来,与琦善相见。琦善则设满汉全席四席招待,夷人全部坐上首。广州知府刘保纯、广州协副将赵承德只能坐末席陪宴。夷兵及乐队都给熟食,水手给羊肉和酒。酒宴过会,英舰演放枪炮,义律则带着通事与琦善私语一个多时辰。

林则徐问:“悦亭,琦爵相与义律所议何事?”

怡良说:“一点也打探不到,带回消息的专差说,当时琦爵相只让鲍鹏一人在侧,谈的什么一概不知。只是听说争论十分激烈,似乎义律步步紧逼,爵相不肯答应。”

林则徐说:“但愿爵相不犯糊涂,只好等冰怀他们回来再打听一下。”

次日下午,刘保纯他们回来了,林则徐打听琦善与义律会谈的情况,刘保纯也是一无所知:“林公,陪宴时我们只坐末席,会谈是在琦爵相座船里,没让我们去,除了鲍鹏在船舱里,再就是武巡捕高殿甲站在舱门口,估计他什么也听不到。”

林则徐说:“如果刻意避人,必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真是让人着急。”

隔天上午,听说琦善从莲花城回来了,但闭门谢客。第二天下午,琦善亲自到林则徐住处来了,依然是排挞而入,不过这次他进了客厅,坐下来与林则徐说话,解释道:“昨天从狮子洋回来就忙着写奏折,今天过来看看林公。”

林则徐问:“爵相,英夷贪得无厌,很难对付,这次谈得顺利吗?”

“咳,一言难尽。”琦善说,“你说得不错,英夷其望甚奢,我反复争辩,唇干舌燥,总算有了点眉目。”

林则徐试探着问:“英夷这次又想要什么?”

琦善说:“他想要的我当然没有答应,我已经奏请皇上,还不知圣意如何,到时候圣谕准了,才好对外说明。”

林则徐知道琦善还是不想让人知道,便说:“爵相,我奉旨协办防务,有什么需要我办的,请务必吩咐。”

琦善说:“现在正与英夷谈,英夷的意思,按国际惯例,会谈期间,双方都不得加强武备,否则便是没有和谈的诚意。我的想法,暂时不要去刺激义律。再说,不是我长英夷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的水师如何与英夷的兵舰相比!英夷器械之猛,技艺之精,那真是无法想象。这次在莲花城观看了英夷兵舰演放枪炮,更让我明白一件事,目前,唯有与英夷和议一途可行,不然,战则必败,败则夷望更奢!我今天来,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但凡咱们能够有几成胜算,我何尝不想放手教训英夷一番,何必这样仰人鼻息!”

林则徐说:“爵相,我明白你的难处,可是,谈归谈,武备还是不能放松,武备松懈,英夷则更嚣张,您谈起来也更难。”

琦善说:“我明白,我明白。到需要加强武备的时候,你可要鼎力支持。”

林则徐说:“那当然。”

琦善起身说:“我还要到别处拜访,不搅扰了。”

琦善到底与义律达成什么样的协议,看来他并不想说。越不说,越让林则徐怀疑。他向怡良、邓廷桢打听,也都没有确切的消息。隔几天,终于有点消息了——关天培亲自进广州城来了。

怡良和关天培一起,到林则徐寓所来,关天培说:“林公,大事不妙,琦爵相把香港割给英夷了!”

“怎么,割让香港?他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林则徐说,“割让国土,那是卖国,他不能如此糊涂吧?”

关天培说:“您不信,看吧,这是前天英夷总兵伯麦给水师大鹏协副将赖简廷的照会。这是抄件,原件已经交给爵相。”

林则徐接过来一看,照会如下:

大英军师统帅水师总兵官伯麦为照会事:

照得本国公使大臣义与钦差大臣爵阁部堂琦,说定诸事,议将香港等处全岛地方,让给英国主掌,已有文据在案。是该岛现已归属大英国主治下地方,应请贵官速将该岛各处所有贵国官兵撤回,四向洋面,不准兵役稍行阻止难为往来商渔人民。唯思两国现议和好,本统帅幸望,果可常远相安,自必尽心竭力,以保各事善妥,而贵国官员如有滋扰阻止,使民不安,系贵国终非求和之明证,本统帅定必查明严办。本统帅存心诚信,先应明白指示,望免争端为美。为此照会。

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八日

林则徐说:“琦爵相前天还告诉我,他刚刚奏请皇上,英夷怎么说已有文据在案,莫非他敢先斩后奏,把香港割给英夷?那可真是罪该万死!”

关天培说:“英夷已经派兵登上香港岛,竖起了英夷国旗。”

林则徐说:“仲因,赖简廷干什么吃的?就眼巴巴看着英夷登岛?”

关天培说:“林公,琦爵相一再谕令,和谈期间不得擅行开衅。英夷又说已经据有文案,他们也没办法,只有请示爵相。”

“爵相怎么说?”林则徐急切地问。

“爵相说,他绝对没有与英夷签订任何文案,现在还只是在谈。至于香港,并没说割让给英夷,只是择一处地方,让他们寄寓。”

“可是,英夷已经登岛了,这不是已成事实?既然爵相没有签订任何文案,那就该发兵夺回香港。”

关天培说:“爵相说,他已经奏请旨意,且待旨意再看。现在不必急于夺回,如果皇上不准,再发大兵夺岛不迟。”

“糊涂,此时不向英夷索回,木已成舟,夜长梦多,将来索岛岂不更难?”林则徐望着怡良说,“悦亭,这事不能犹豫,必须去见爵相!”

怡良说:“林公,如果爵相就是不承认,又该如何?爵相让我不要过问夷务,我也不好说什么。皇上有旨,让您和嶰翁协办防务,动兵收回香港属防务范围,您可和嶰翁商议一下怎么办。”

“对,立即请嶰翁过来。”林则徐打发人立即去请邓廷桢。

在等邓廷桢的时候,澳门道易中孚的专差来了,他是奉命向巡抚怡良呈递义律和伯麦在香港发布的一份公告。怡良看过了,递给林则徐——

总司令伯麦、全权特使义律,为布告香港岛上居民周知事:

据天朝官宪与英国朝廷达成之明确公开协议,香港已为英国女王版图之一部分。所有香港本地居民须知,尔等业已成为英国女王之臣民,必须服从女王及其官员,并向其履行义务。

现宣布,香港居民将受仁慈之女王陛下保护而免遭任何外敌之侵害。并确保彼等享有举行自己宗教仪典、保持原有社会习俗之自由,彼等合法之私有财产及利益将不受侵犯。在女王陛下的进一步旨意下达之前,彼等将由村落长者按中国法律及习俗(各种酷刑法规除外)从事管理,而其长者则服从于英国官员。无论何人若受英国人或外国人之欺侮或虐待,可就近向官员秘密投诉,以期获得公正之判决。

兹以英国女王之名义宣布,前来香港港口从事贸易之中国船及商人,免除其向英国政府缴纳任何税项。本政府之意向将随时公布,各村首领应遵令实施毋违。

1841年1月29日

林则徐看过了,问专差:“西历一月二十九日是皇历正月初几?”

专差说:“是正月初七。”

林则说:“正月初五英夷照会要占据香港,隔一天就发布这份告示,英夷割我香港之迫切可想而知!从布告上看,英夷已经将香港全岛的治理、司法和赋税等权力一概攫取,堂堂天朝国土,任由英夷向我百姓发号施令,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时候,邓廷桢到了,等他看完两个文件,抽着冷气说:“爵相真敢把香港割让给英夷?他不会那么大胆吧?”

林则徐说:“不行,此事不能犹豫,必须立即请爵相拿主意,立即发兵,收回香港。”

怡良说:“林公,少安毋躁。伯麦的照会关提军刚呈给爵相,这份告示我们也是刚刚看到,立即就去面见爵相不妥。”

这些文件钦差大臣还没看到就前去询问,的确不妥。林则徐说:“把我急糊涂了,你们说怎么办?”

怡良说:“如果林公和嶰公真想面询爵相,且稍耐心等等。估计明天上午,英夷占据香港的消息广州城里就传开了,这事瞒不住。那时候两位再去询问,就方便多了。”

关天培说:“对,且稍等等。爵相让我在广州暂且住下,我估计也许他要找大家一起商议。如果爵相约请,那就更好说话了。”

第二天上午,钦差行辕派人来请林则徐,说爵相有请,到钦差行辕议事。

林则徐赶到的时候,巡抚怡良、水师提督关天培和邓廷桢都到了。

等茶水和点心上来了,琦善说:“今天请各位过来,是向大家说一下与英夷会谈的情况。我想大家可能都知道了,义律和伯麦发布了一个公告,说我已经和他们签订了明白协议,把香港割让给英夷自治。我在这里声明一下,绝对没有!这十几天来,一直争执的就是这一点,我只同意从香港择一处地方,给英夷寄居,绝对没有说要把香港割让给他们,义律几次想让我盖钦差关防,我都没有同意,前些日子在莲花城与义律争论了一两个时辰,也正是争的这一点。我前日向皇上奏请的,也仅是恳恩允准择一处地方给英夷寄居。不信,我可以拿奏稿底案来请各位阅看。”

怡良说:“爵相,那就不必了。您的话,大家信。”

林则徐说:“爵相,就是择一处地方给英夷寄居,皇上也未必答应。”

琦善怎么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但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示弱,说:“我已经奏请,且等圣裁,我们做臣子和奴才的,不好妄揣圣意。”

林则徐说:“那当然。不过爵相,您既然没准英夷割据香港,他们如今白纸黑字发布公告,这是陷您于不义,更是明目张胆侵占我领土。我朝尺土寸版都不允许侵犯,为了爵相的声威,更为大清的社稷,您应当发兵香港,把英夷赶下海去。”

琦善说:“我何曾不想如此!可是,靠什么把英夷赶下海去?实话说,当初我也没把英夷放在眼里。可是在天津我亲眼见到了英夷的军舰,那时候我就明白英夷绝非可轻而视之的蛮夷之辈;在狮子洋,我亲自登上了英夷的兵舰,亲见了英夷演放枪炮,其威力远非我水师可比。”

林则徐说:“爵相,英夷船坚炮利,人人皆知。”

琦善说:“所谓人人皆知,不过多是道听途说,亲自见过的又有几人?怡抚台,你登上过英夷的战舰吗?”

怡良摇头。

琦善又问邓廷桢和关天培,两人也都是摇头。

琦善说:“诸位也仅仅是知道船坚炮利,可是诸位都没登上过英夷的战舰。我相信,你们如果登上英夷的战舰,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极力坚持‘抚夷’。即以此次英夷攻我沙角、大角炮台而论,英夷兵舰火器远近兼施,更有所谓落地开花弹,子内藏放火药,所至炸裂燃烧,铁片飞崩,伤及数丈之广。原来都以为英夷兵舰不敢窜犯内河,其实兵舰非商船可比,大小俱备,小兵船、火轮船吃水不过数尺,行捷如飞,随处窜越,内河照样如履平地!”

林则徐说:“英夷兵船也不是无法可制,我火器不如英夷,但火攻一法足可制夷。”

琦善嘴角浮起不屑的笑意,说:“我正要说火攻之法。林公此前曾备有灌注桐油之草船,以备火攻。沙角、大角接仗时,守备卢大钺曾经开放火船前去进攻,结果夷船未损分毫,火船俱成灰烬,卢大铖也被火烧伤。英夷战舰并非三国时的木船,火烧赤壁只能是笑谈。”

林则徐说:“不能因沙角之战火攻未能奏效就认为火攻一定是笑谈,主要是因为当天系南风,不易靠近夷船。”

琦善不与林则徐争论,说:“还有,大家从前都说,英夷不善陆战,登岸后腿脚僵直,膝盖不打弯,一跌不能复起。结果,这次攻打沙角,英夷就有陆兵登岸,不仅腿脚灵便,而且还能爬山、登梯,跳跃、奔跑如履平地!他们的陆军备有四轮火炮,由兵丁推挽,拉到了山顶,居高临下,攻击我炮台、兵营。此前对英夷的了解太过粗疏,对英夷的战力太过轻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根本不知彼,何谈战而胜之?”

琦善话音里含着指责,林则徐终于没有忍住,说:“爵相,英夷船坚炮利不错,可是,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我大清水师一无是处?”

琦善说:“是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我说的。关军门,你是水师提督,我问你,如果英夷进犯虎门,你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关天培说:“如果两三艘兵舰来犯,胜之问题不大,如果几十艘群起攻之,我只有与炮台共存亡。”

琦善说:“这就是了,你这水师提督都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炮台一失,英夷直逼省城,狮子大张口,那时候恐怕就不是寄寓香港这样简单了。我与英夷商议,准他们从香港择一处寄寓,不过是像澳门一样,准其自理,我们换回的是定海、沙角和大角。如今沙角和大角的英兵已经撤走,义律已经派夷船去定海办理交还给浙江。我觉得,如此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林则徐气愤地说道:“割土地予外夷,何谈万幸?爵相,当心千秋史笔。”

怡良打圆场说:“爵相的苦心大家也都明白,英夷动辄以开战相要挟,差使的确不好办。”

琦善说:“我奉钦命来抚夷,早就预料到会留骂名,陛辞时我也向皇上剖白过心迹。中国历来以战、和论是非,主和者被视为卖国,主战者获爱国美名,历朝如此。可是身为国之重臣,必以国家社稷为重,一己之毁誉为轻。明知道战而不胜,败后损失更重,那就应该避免无谓的牺牲,设法使国家受到最少的损失。”

林则徐说:“林某不能苟同。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就放弃抵抗,如果双方实力悬殊就弃械投降,那国家还养军队何用?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烈,岂不都成了不识时务的傻子?”

琦善说:“不要拿这些空话来教训人,徒邀虚名的事我不善做,也不愿做!”

邓廷桢说:“两位不要这样剑拔弩张,有话慢慢说。”

林则徐沉默了一会儿,努力平复了心情,放缓语气说:“爵相,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因为我认定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英夷万里航海到中国来,至多不过万把人。而我中国有四万万余众,只要把百姓发动起来,以百抵一、以千抵一甚至以万抵一,最终胜利必归我们,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琦善说:“你只是说道理,听道理应当如此。可是事实呢?这次英夷进犯沙角,登陆的英夷就是由奸细引路,并由奸细帮助搬运炮弹,至于沿海渔户,私下与英夷交易的,更是从未断过!”

林则徐说:“爵相,这不能说明什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多数绅商百姓,都是同仇敌忾。我相信,自古邪不压正,我们只要把怀着正气的民众组织起来,兵丁自会源源不断,拖,也会把英夷拖死。”

琦善哼一声说:“拖,有时间让你拖吗?英夷攻陷沙角、大角,不过个把时辰,虎门这边连增援还来不及就已经失守。我听说,英夷击溃定海水师,连半个时辰也用不到。何况……”

何况朝廷也决然不会允许一再失地。他陛辞时从皇上的语气里听得出,定海失陷,皇上甚感丢尽了面子,无颜面见祖宗。如果再有地方丢失,他这“抚夷”钦差就离掉脑袋不远了。他还明白皇上更大的忧虑是,如果丢城失地多了,百姓失去了对朝廷的敬畏,反清势力趁势而起,那么大清的天下可就坐不稳了。外患而起内忧,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可惜,这层意思没法与林则徐等汉人说破。他说的是:“何况英夷如今只求香港一处地方,如果他们再以武力进犯,就算不进攻虎门,悬于大洋中的岛屿数不胜数,远的不说,大屿岛,淇澳岛,大鹏岛,琼州岛,任便一处,请问在座的诸位,谁有把握能够阻止英夷登岛?”

的确没人能保证。沙角、大角有坚固的炮台尚且不到一个时辰便陷落,英夷要取这些岛,与探囊取物无异。

林则徐说:“不错,我们与英夷比是有差距,实话说,我也越来越认识到,这个差距还不是一星半点。不过我又想,实力差距大,不应该成为我们放弃抵御的理由。我认为,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更是一个国之重臣的职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时候必须不惜做出重大的牺牲去捍卫体统尊严。委曲求全,放弃抵抗,能够求得一时的‘利益’,可从长远来看,丧失的是斗志,是信心,是尊严!一个国家没有抵抗精神就没有脊梁,一个民族没了尊严和斗志,在夷人眼中,就犬羊不如!”

琦善说:“还没到这一步吧?当初把澳门租给西洋夷,我堂堂天朝也没断了脊梁骨吧?如今香港的情形,也与澳门情形相似。”

林则徐说:“那不一样,澳门是西洋夷恳请朝廷恩典,英夷是逼着我们割让。”

琦善不耐烦了,大声说:“你这不是抬杠吗?我现在上奏皇上,不也是恳恩允准吗?如果你们觉得我琦善不如你们有骨气,好,你们谁拍着胸脯说一声,保证能带兵把英夷赶下海去,保证不再丢城失地,保证承担抚夷失败的后果,我立即让贤!”

怡良说:“爵相息怒。今天大家来,是想共同商议对付英夷的办法,大家还是心平气和,不要伤了和气。”

琦善说:“没得商量了。我请你们大家来,是告诉你们一声,抚夷到了关键时候,让大家体谅支持。如今的形势看,我琦善这个恶人是当定了,根本没人肯体谅,那好,各位请回吧,没工夫与你们磨牙!”

林则徐气得拂袖而去。

关天培等人都留了下来,他说:“爵相,林公也是着急,大家都是为广州城着想,为大清国的利益着想,目的都是一样的。”

“我就看不惯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仿佛只有他爱国,别人都是卖国贼。现在我与义律商谈的条件,已经与他在天津上书时的条件放宽了许多,我已经奏请皇上,只等圣意裁准,尽快把英夷打发走。我琦善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委曲求全,还不是因为我看透了英夷的实力和居心吗?此时不能议成,如果万一不幸战事扩大,各位,我可以明确地说,那时候损失就大了去了,你们谁不信,可以记着我今天的话。”琦善又对邓廷桢说,“嶰翁,我知道你与他关系密切,我请你也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我琦善是明白还是糊涂,事实会胜于雄辩。”

邓廷桢说:“爵相,我明白您的苦心。可是,该加强的武备还是要加强,没有武备,您谈起来也没有底气。”

关天培也说:“是啊爵相,这次沙角、大角的教训,就是只注重炮台,而炮台外围的防守忽视了。虎门那边,非增兵不可。”

琦善说:“现在已经无兵可派。稍等湖南、四川的援兵就该到了,那时候你放心好了,他们一到,立即派到虎门去。可是有一条,你不能大张旗鼓地筑炮台、挖壕沟,义律侦察到了,立马就变脸。”

第二天,义律派人送来照会,是他拟定的《善定事宜》,琦善一看,脸立即拉长了,义律新增了多项要求:香港仍然坚持要全岛,且不是寄居,而是整个岛都“给予”英国国主;要求英人犯罪中英共同审理,这是要领事裁判权;通商章程和税率等项由双方讨论,也就意味着将来中国要改变税率,必须征得英国的同意;还要求取消行商制度。仅给予香港一处地方寄居,琦善还把不准皇上会不会批准,如今这些新增的要求,又该如何向朝廷解释?

义律在照会中要求琦善必须在五天内做出答复,否则就采取军事行动。琦善立即派鲍鹏走一趟,与义律约定四天后也就是正月二十日在蛇湾会面,他盼着能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尽量说服义律减少价码。

然而,正月十八日,琦善收到了明发上谕,是对沙角、大角炮台失陷的处置——

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五日内阁奉上谕:

本日据琦善驰奏,该处沙角炮台竟为逆夷占夺,大角炮台亦被攻破,并有戕伤将弁,抢夺师船之事。可见该署督等于堵御各事宜,全未豫行筹备。琦善着交部严加议处,仍督率调到各官兵奋勇堵剿,迅奏肤功。关天培身任提督,统辖水师,平时既督率无方,临事又仓皇失措,着先行革去顶戴,仍令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所有伤亡将弁兵丁,着该署督确切查明具奏。

现在逆形显著,唯有痛加剿洗,以示国威,尚有何情理可喻?已飞饬四川湖南贵州各省官兵迅即赴粤,并饬江西前所调南赣镇兵二千名驰赴接应,现在情形紧急,着先行分布要隘,按段拒守,毋许再有疏虞。所调各兵,计正月内可以陆续到粤,着即督率将弁,奋力剿除,以图补救。至广东炮台,前据邓廷桢等安设排练,阻截夷船,此次攻破之大角沙角炮台,是否即系其处?着琦善一并查明据实具奏。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

读罢这份上谕,琦善只觉得全身发凉。从这份上谕中可以感受到,皇上已经拿定了剿的主意,那么他“抚夷”的努力很可能将付诸东流。至于代英夷恳恩给予香港一处地方寄居的要求,恐怕很难获准,更不用说后来义律提出的苛刻条件!

唯一让琦善稍稍安心的,是让他查明炮台一事,仔细推敲,可见皇上是有意把炮台之失归咎于前任。这说明皇上对他还是保护和信任的。

只是,皇上要求他督率将弁,奋力剿除,他不得不做做样子,当天下午,约林则徐、邓廷桢、广州将军阿精阿、副都统英隆到巡抚衙门议事。

大家传阅了上谕,林则徐说:“爵相,圣谕很明确,对英夷必须奋力剿除。我提几条建议,请爵相斟酌。一是立即将主剿的上谕公开,鼓舞士气;二是及早贴出招抚汉奸告示,从前助夷者既往不咎,不思悔改者则从严治罪,以分化瓦解之,没有汉奸助逆,英夷便寸步难行;三是责令澳门道易中孚密查西洋夷是否资助英夷弹药粮饷,并提出警告,若暗中资助英夷,则关闭澳门贸易;四是颁布奖励军民擒获英船、夷兵的赏格,动员民力抗英;五是添雇民船,补塞内河要隘……”

林则徐一口气说了七八条措施,琦善耐着性子听完了,说:“林公,你的建议很好,但目前尚不宜实行。”

“为什么?”林则徐问,“圣意主剿,我这些建议正是为剿夷而设想,为何不能实行?”

琦善说:“林公,英夷目前还算安静,是因为还在和他们谈的缘故。圣意主剿的意思一旦泄露,则英夷必向炮台发动进攻,而四省援兵还在路上,珠江沿线要隘兵力不足,省城空虚,总要等援军到了稍有把握,再与英夷撕破脸皮不迟。不然,此前抚夷之努力付诸东流,剿夷又不能奏效,事关重大,不得不慎之又慎。”

琦善的说法不无道理。接下来商议就目前兵力,如何据守省城。最后琦善说:“我的意思,暂示以镇静,省城防务明松暗紧,待援军一到,再奋力主剿,以图补救。这也正合圣谕。虎门的防务我有些不放心,明天出省,到虎门去沿江巡察,省城就由悦亭坐镇,顶多三天,我就回来。”

隔一天,传来消息,琦善出省城其实是借巡察炮台之名,到蛇口湾与义律会面。林则徐立即去见怡良,说:“悦亭,琦相说是去巡察炮台,却到蛇口去会见义律。他为什么如此诡秘,刻意瞒着我们?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把香港许给了英夷,不然,英夷何以明目张胆占据了香港,还发布告示?”

怡良说:“琦相不是已经让我们看了他酌定的章程吗?这是义律耍的诡计,想生米做成熟饭。”

林则徐说:“悦亭,不管琦相许未许英夷,如今英夷登岛已成事实,就怕生米做成熟饭。悦亭,夷务你不能管,这是琦相的意思。可是,土地、人民都是你这巡抚的职责,不知你是否把英夷占据香港的事情奏报朝廷?”

怡良说:“没有。”

林则徐说:“悦亭,必须奏报。天朝版图已被占据,如此大事,怎能不奏报朝廷!你把英夷在香港发的告示和伯麦给赖简廷的照会一并密奏朝廷。这件事,无论是琦相私许也罢,还是义律耍的手段也罢,事态如此严重,你守土有责,不能不奏报。”

怡良恍然大悟:“林公说得极是!我从前只想这属琦相抚夷的范围,不宜插嘴。不错,丢失版图,已不单单是抚夷。我今天就起稿子,明天一早拜发。”

林则徐说:“不能任由琦相一味向英夷妥协,他想委曲求全,可是,委屈受了,未必能够求全。我觉得对付英夷,只靠抚,恐怕很难奏效。”

怡良说:“爵相是钦差,我们只能尽力配合。林公,你的心情我理解,如果我们贸然采取行动,设有挫衄,岂不成为主和者借口?不能不慎之又慎,暂且忍耐。”

林则徐说:“我这军务协办,手无斧柯,空口白话,奈何,奈何!”

林则徐知道琦善的心思仍然在“抚”上,可是省城不加强防备,如果英夷溯流而上,那时可怎么办?他约上邓廷桢,出省城到猎德、二沙尾、白泥涌一带察看形势,筹划布防。第二天晚上,两人才回到广州,怡良立即来通报消息,原来,今天琦善刚接到正月初八日的上谕,朝廷已经授奕山为靖逆将军,隆文、杨芳为参赞,均颁给关防,驰驿广东,剿擒逆夷。

奕山是道光帝的族侄,其曾祖便是康熙第十四子、曾任大将军王的胤禵。奕山曾任过伊犁参赞大臣、伊犁将军等职,在宗室中算是知兵的。隆文是满洲正红旗人,时任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湖南提督杨芳,林则徐对他颇为了解。他起自行伍,当年与张格尔叛军作战,屡立战功,并生擒张格尔,被封为三等果勇侯,后来历任甘肃、湖南、直隶、广西、四川等省提督。道光十六年,湖南镇筸(今湖南凤凰)兵变,六十六岁已经乞休养老的杨芳被重新起用为湖南提督,平定兵变,一直镇守湖南。他如今七十有余,但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林则徐对杨芳寄予很大信心。

林则徐说:“好,好,皇上圣明,起用了能征善战的果勇侯。皇上主剿的圣意已经再明确不过,爵相这时候应该醒醒了吧?”

怡良摇头说:“不然,爵相仍然不同意发布招抚汉奸的告示和烧毁英船、斩俘逆夷的赏格。”

林则徐问:“悦亭,你是什么打算?”

怡良说:“烧毁英船、斩俘逆夷,爵相担心刺激英夷,我只能从命。招抚汉奸纯粹是地方事情,我打算用巡抚关防,单衔发布招抚汉奸的告示。”

林则徐说:“好,汉奸一层,最为要著,今被勾去,遗患无穷。此事不能再拖,若等到英夷发难时就于事无补了。”

林则徐又与怡良谈乌涌的防务,建议添加木排,或在江底钉木桩。两人商议个把时辰,怡良才告辞。当天晚上,林则徐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更睡不着的是琦善。皇上派奕山为靖逆将军前来主持剿夷,那就意味着皇上已经对抚夷不感兴趣,奕山到达广州之日,便是他琦善失势之时。历史上朝廷主剿则必拿主和大臣开刀,自己离革职、查办已经不远了!

他是奉“抚夷”钦命而来,“抚夷”成功,便是他的功劳;“抚夷”无果他必受严遣,这是明摆着的事情。然而,“抚夷”的结果很让人沮丧,他到蛇头湾与义律会谈十几个小时,义律几乎是寸步不让!他说,与巴麦尊勋爵给他的训令相比,他已经做出诸多让步,增开通商口岸不提了、英国在通商口岸派驻官员不派了、军费不再要求赔偿了……最后勉强达成一个协议,由义律最后拿出一个草约文本,尽快签订盖章。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如果义律的草约不太过分,琦善打算与他议定,即使自己受革职甚至更严厉的处分,能避免一场战事,也就值了,也算他对得起“抚夷”的钦命。

次日一早,琦善决定去拜访林则徐。他发现,林则徐在广州内外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广州人已经把他琦善视为卖国贼,这恐怕主要受林则徐的影响。此时,必须说服林则徐暂且忍耐,不然,任由他张口闭口打打打,让义律抓住借口,岂不坏了“抚夷”大计。

琦善吃过早饭,就去高第街连阳盐务公所。一见面,林则徐就劝他发布赏格,发动广东百姓抗英。百姓赤手空拳,怎么抗英?琦善只皱眉头。两人话不投机,琦善发觉要说服固执的林则徐,完全是痴心妄想。两人谈了十几分钟,他就告辞了。

回到住处,义律修订的《善定事宜》送来了,琦善口干舌燥所作的辩驳,义律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他所提的条件如下:

一、英人前往广州贸易,按旧例领取牌照,准许自由出入。中国政府保证其生命财产安全。查无违禁品的英船主,无须具结。

二、两国官员公文平等往来。商人业务由商人自办,并按旧例向中国官宪具文。

三、中国皇帝批准将香港一岛给予英国国主,并准许中国船只去香港通商。

四、在华英人犯罪,由英、中两国官员共同审理,在香港服刑。在香港的中国人犯罪,引渡给中国,由中、英两国官员共同审理。

五、英船按旧例驶入黄埔。英商交纳行商费用以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一日(公元1841年1月23日)为准,不得再增。两国通商章程、税率等项,由中国行商3人和英国商人3人共同讨论拟定,由广东官府批准实施。中国行商3年内还清欠款,3年内取消行商制度。

六、今后英商携带违禁品入境,货物没收,人犯或由中国驱逐,或交英方处理。

七、条约由英全权代表和清钦差大臣盖印,然后由英国政府批准,再由清朝钦命大学士盖印。

这份善定事宜没有再提兵费赔偿,也未再提开放通商口岸,但琦善知道,这样的条约根本不可能获得皇上同意。如今,他只有一个字的办法:拖。他派鲍鹏去一趟香港,把约文退给义律,告诉他暂不签字,再予十天考虑。义律照会琦善,限于西历2月20日即正月二十九日前盖印了结,否则“必使再开衅端,不免仍复相战”。

琦善写了两个照会,一个仍然坚持只择香港一处给英人寄居,一个同意把香港全岛给英国人寄居。他对鲍鹏说:“你去的时候,告诉义律,我不是不办,实在是病得厉害,等我病好了,就立即与他盖章。你让他一定安心等等,如果现在滋扰炮台,我和他议定的事项也将化为乌有。如果义律态度好,那就还有望保持和平的局面,你就把给予全岛的照会给他,为了广东免于生灵涂炭,我什么罪名也可以担起来。如果义律态度不好,那就和平无望,即便给他香港全岛,委曲也难以求全,那你就只给他第一个照会。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你一定要上心,不要送错了。”

鲍鹏去澳门送照会,林则徐则把梁廷楠请过来,交给他一项任务,让他把皇上一意主剿的意思传出去,发动广州士绅逼迫琦善抗敌。他说:“章冉,实在没有办法,琦相一味软弱,怡抚台又颇多顾虑,要让琦相丢掉幻想,非你和士绅们出面不可了。”

梁廷楠说:“林公放心好了,我立即联络广东士绅,上书督抚将军,劝说琦相出兵收回香港。”

鲍鹏从澳门回来,带回的消息很不好。义律态度非常凶横,说《善定事宜》一字不能改,琦善只有盖章而已。三天之内若不盖章,他就率军攻打虎门。鲍鹏还打听到,在澳门休假的英军军官,都已经取消假期,回到军舰上。

琦善问:“你给义律是哪个照会?”

鲍鹏说:“我看义律态度凶横,求和无望,按照爵相吩咐,我给的是只准择一处地方的照会。义律已经知道朝廷主剿的态度,他让我传话给爵相,中国正在增兵广东,显然没有和议的诚意,爵相称病,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说,只能用大炮来说话了,中国人只听得懂炮声。”

琦善挥挥手,说:“你先下去休息,也许很快就要你再跑一趟。”

鲍鹏退出去了,何时需要他再跑一趟?琦善知道,这一趟恐怕没有了。在义律的章程上盖钦差大臣的关防,无论如何他没那份胆量,而且他更知道皇上是绝对不会批准这样的条件的。不盖章,到时还可以一辩,一盖,他卖国贼的身份就盖棺定论了!

但琦善的心里真的愿意盖这个章,因为他清楚,打下去,必然是更大的溃败,而义律的条件必然更加苛刻,损失也将更大。

当天晚上,琦善一人独饮,回想“抚夷”以来,真是恍如一梦。从英夷到达大沽口算起,恰好半年零十天;从他出任“抚夷”钦差大臣算起,四个月多三天,从他到达广州算起,只有两个月零七天。这些日子里,世事变迁,时移事异,他从对英夷的轻视主剿,到为英夷的坚船利炮所震撼而主抚,从天子促膝而谈炙手可热的钦差大臣,到如今屡受斥责并被广州人视为国贼,从满怀抚夷的信心到如今进退两难,真正是弹指一挥间!回想当初的意气风发,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把“抚夷”的差使揽下来。自古主和大臣从没好下场,自己当初也非常明白,可是为什么还要接下这个差使?怪只怪自己功名心太盛,怪只怪自己太把“道光四大能臣”的名头当回事!追根溯源,从林则徐奉为禁烟钦差起,自己就心有不甘,一直在寻机会与他一争高下。如今倒好,曾经的林钦差被革职,自己这个“抚夷”钦差也离革职不远了,不,恐怕比革职还要糟!

自己错了吗?奉旨“抚夷”,没错!不顾广州人的误会与义律谈,也没错!避免与英夷撕破脸皮,避免主剿带来更大的损失,更是没错!可惜,众人皆醉我独醒,京城里的皇上不知道中英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不能理解他琦善;广州人与英夷朝夕相处,竟然也看不透英夷的实力有多强,只知道跟着姓林的要打要杀!不,其实他们许多人知道打的结果,只是他们不愿让人骂,又不愿负责,顺风打旗,喊几声打打打,以表示他们爱国而已……

更可笑的是,竟然有人把沙角、大角失陷归罪于我琦善。我琦善才来广州几天?如果把我琦善革职了,接下来你们能够取胜,那我宁愿承认我是大角、沙角失陷的罪魁!可是,你们见识太短浅,没有找到真正的原因,不愿去正视真正的原因!你们还都在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好,好,你们看着好了,让你们一味喊剿的去与英夷打几仗,你们就知道自己到底能吃几碗干饭了。

听得客厅里传来“哗啦”一声响,是酒杯或者碗盘摔碎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武巡捕想进屋看看,但抬了抬腿,没敢。爵相这几天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第二天醒来,琦善感到后脑勺像被人踢了一脚,麻木而又隐隐作痛。这时候,白含章匆匆忙忙跑来说:“爵相,广东名绅带着人堵了督署大门,要向您递书。”

琦善知道林则徐与广东士绅联系极广,关系密切,不想可知,必是林则徐鼓动他们递书请战。他吩咐白含章,把他们的上呈收下,让他们回去等信。

白含章“嗻”一声,跑出去,很快跑回来,把他们的上书呈上来。上书的抬头是“敬呈广州将军督抚”,先述英夷贩卖鸦片之罪恶,再述英夷兵舰到中国后之嚣张,“英夷逞逆,为情理所难容,而将弁被戕,实人神所共愤。既造鸦片,久毒害我人民;复纵狼贪,遽潜图我岛岸。”然后说英夷占据香港的后果,“不独包藏祸心,抑显著恶状。即定海已作前车之鉴,则香港当为先事之防。盈天之地,莫非版章所存;一丸之泥,难等珠厓之弃。倘或聚徒蚁穴,窥近虎门,将水陆大费张罗,斯省会岂能安枕?”最后述广东绅民无不同仇敌忾,“白叟黄童,群思敌忾;耕氓贩竖,共切同仇”,吁请将军督抚“为国宣猷,彰天伐之明威,禁暴锄强,顺舆情以挞伐”。

琦善看罢,听到门外还在吵吵嚷嚷,问白含章:“怎么回事?”

白含章说:“外面的人不肯走,非要面见爵相,听到答复不可。我听门政上说,这些人都是广州城里有功名的人,还有一个是从东莞县茶山村赶来的,姓邓,据说他们家四世举人,他父亲当过礼部侍郎,上书就是他写的,这些人在广东影响很大……”

琦善想了想说:“那好,你就请那姓邓的几个人进来,我会会他们。”

一会儿五六个人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六十余岁,须发皆白,拱手至礼:“老朽邓淳见过爵相。”

琦善还礼,把他们让进西花厅,耐心听完他们的意见——就是上呈里的意思,无非让他备战,收回香港。

听大家说完了,琦善说:“感谢各位建言献计。不过,我首先声明一点,本阁爵奉‘抚夷’钦命而来,的确与义律往返商议多次,并会面两次,但从未与义律签订什么穿鼻条约,更从未把香港割给英夷。我代英夷奏恳皇上的,是从香港择一处地方给英夷寄居。至于义律所为,全是捏造伪饰,无非是想逼我就其范围。本阁爵不会上他的当,也希望各位耆老名绅以正视听。”

邓淳说:“爵相,既然是义律擅行侵夺,那就该立即派兵夺回。”

琦善心里说,真是书生之见,重兵防守的沙角、大角都守不住,何谈夺回香港。但他知道,话不能实说,不然畏敌溺职的罪名立即落到他的头上。他说:“香港一定要夺回的,但现在兵力实不敷用,目前最要紧的是守住省城门户,这也是与广州将军和水师关提军一再商议的意见。皇上派的援兵,贵州和湖南的两千人估计今明两天就到,让他们稍作休息,就派赴珠江,据守省城门户;其他各军,我已飞谕催行,待大兵云集,奕山将军到粤,立即共同商洽,奋力收复。这也是皇上的圣谕。”

邓淳又要求增募勇丁,以固虎门炮台。

琦善说:“六七天前,我已经添拨督标陆路及内河水师兵丁一千二百五十名交给关提军。虎门炮台守军已经八千余人,炮台火炮,也增加三百余门,新到援军后再加固虎门炮台后路。增募兵勇一事,据南海、番禺、东莞等县报称,共雇得壮勇五千八百名,也分拨虎门各炮台及后路,协同防守。进省的水路乌涌、猎德、白泥涌等处我近日将与怡抚台、林少穆、邓嶰筠一同前往察看。”

琦善既已如此表态,邓淳等人就告辞了。

打发走这些迂腐的书生,琦善说:“哎,这就是广州最明事理的人,他们的办法无非是一味增兵募勇。如今虎门炮台已经是人满为患,无处安插。落地开花弹一炸,兵丁便魂飞魄散,人再多有何用。”

白含章说:“爵相,平时我与督标营的人议论,他们也都认为,咱们反正人多,只要打下去,早晚英夷有撑不住的一天,咱们无论如何是不会战败的。所以他们大都支持林、邓他们的主张。不光是他们,就是广州城的百姓,也很服气林、邓两位。”

“道理是不错,很能蛊惑人,可是行不通。”琦善说,“一个临民的官员,不能只考虑该不该,关键是行不行得通。只论是非,不论可行,纸上谈兵,害国害民。”

白含章这就糊涂了,问:“爵相,和英夷耗下去,为什么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丢城失地多了,皇上比谁也怕,怕在祖宗面前没法交代,更怕外患引起内乱,江山不稳。但这话没法给白含章说,琦善笼统说:“皇上爱惜百姓,打久了肯定要和。所以耗下去道理上说得通,但是行不通。既然早晚要和,何不早和?早和,损失还小一点,只能算从身上拔几根毛发;打几仗打不下去再和,那时候可就要割肉了。”

白含章说:“爵相这么一说,我算明白了。可是,目前您以为和得成吗?”

琦善摇头说:“已经无望了,我只能拖一拖再说。”

白含章说:“爵相,既然和不成了,那您为什么不和林、邓他们一道主剿呢?发发狠,说几句硬话,谁不会?也免得他们总把不抵抗的帽子往您头上戴。”

琦善说:“小子,得你二叔的真传了。有道理,我明天就叫上他们出去转一圈。”

到了下午,贵州兵一千人在安义镇总兵段永福的带领下赶到了广州城外;晚上湖南署理提督祥福带领湖南兵六百人也到了广州城外。琦善宴请两位将军,并请林则徐、邓廷桢和怡良作陪。当天晚上确定,两人暂且休息两天,就开赴虎门。

酒宴还没散,关天培的专差送来急信,今天英夷轮船突袭虎门水道三江门附近的太平墟,施放火箭,烧毁民房数间,炸毁盐关一所。其实琦善十分清楚,英军来此是为炸毁此地正在修建的炮台。大角、沙角之战,暴露出清军炮台侧后空虚的弊端,关天培不顾英军提出的“不得稍有另作武备”的限制,在武山侧后的三门水道修建一座安炮八十位的隐蔽式炮台,以防英军故技重演,同时又在各炮台侧后添派雇勇,以固后路。伯麦已经因此两次照会关天培,关天培嘴上答应遵守协定,但一直在暗中进行。英军此次突袭,显然是一次警告,也不排除他们是为了扫清虎门炮台的后路。

琦善当天晚上即决定,明天由总兵段永福率一千贵州兵驰援太平墟,防守三远炮台后路;由署理湖南提督祥福率六百湖南兵驻守广州城东三十里处的乌涌。

第二天,琦善和林则徐、邓廷桢、怡良等人,各乘小船,前往猎德、乌涌查看防堵工程,而这一天,英军对虎门炮台发动了进攻。

按照伯麦的意见,英军早就应该向虎门发动进攻。沙角、大角之战后,义律提出的和议条件之一就是不允许清军做任何军事准备,否则就视为没有和议的诚意,但清军答应得很好,却并未真正遵守;而义律和琦善的谈判已经一个多月,谈来谈去,琦善却不肯在章程上盖章,答应后又以生病为由一再延期,而且得到消息,中国的皇帝已经从四省调兵到广州来。义律和伯麦都感到受骗了,非用大炮说话不可。

对于整个虎门的形势,英军基本了解,他们借送照会的机会,派轮船几次出入,顺便对布防情况进行了侦察。义律和伯麦都曾经登岸攀山,拿望远镜进行仔细观察。

所谓虎门,是指从珠江口的穿鼻洋往北到狮子洋这一段七八公里的江面以及两岸地方。这里是从外洋进入省城的门户,早在明朝的时候就在这里设防,以卫省城。道光十四年,英国第一任商务监督律劳卑为逼迫清朝官员直接与他交往,带着两艘小型兵舰直闯珠江,开到了黄埔。珠江两岸炮台也曾开炮拦截,但没有对英舰产生有效的打击,而两岸炮台却损失惨重。道光一怒之下撤了广东水师提督李增阶,调关天培前来。

关天培察看地势,吸取英舰闯入珠江的教训,提出了三重门户抵御敌舰上蹿的计划。第一道门户就是珠江口大角、沙角,在这里设信炮台,发现敌舰上蹿,开炮示警。第二道门户在沙角西北十余里的横档岛一带。横档岛分上下两个,一南一北,一大一小,横亘于江心,把珠江分为东西水道。上横档岛大,且与东面的武山(也称南山)、西面的芦湾岛相呼应,以此为设防重点,下横岛太小,且无法与两岸互应,因此未设防。上横岛东端设横档炮台,对面武山上设威远、靖远、镇远三炮台,共同控制东水道,同时在江面上设排链,阻拦上驶的敌舰。横档岛的西端设永安炮台,对岸芦湾岛上设巩固炮台,两处炮台夹江而峙,控制西水道。第三重门户,则在横档岛往西北六七里处的大虎山岛,岛的东南端设虎山炮台。

按照关天培的设想,战时水师主力驻泊在横档岛北,敌舰无论从东水道或者西水道上蹿,军舰出动,配合炮台一起对敌舰进行拦截打击,万一突破了第二重门户,则还可配合虎山炮台进行再次拦截。但是,整个虎门布防有个致命的缺陷,它的目的是防堵敌舰上蹿,完全是被动防御江面,层层布防,互不关联,而且后路空虚。沙角、大角之战的时候,关天培就在威远炮台,只能眼睁睁看着沙角、大角陷落,水上运兵去增援,只能当活靶子,跑着去,也不现实,而且敌舰万一上蹿,谁来防守?而且关键是战斗打响,前后不到两小时,根本来不及救援。关天培发现了整个防御体系的问题,他尽可能地进行了补救,在沙角、大角之战后,临时增设了数处沙袋炮台,以增强珠江防御,同时在炮台后路也增派兵勇驻守。按照虎门炮台的战时编制,共设炮四百余门,兵勇两千余人,如今已经达到大小火炮六百余门,兵勇一万余人,可以说,防守力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历经海上争霸战的英国海陆军,不但精于海战和陆战,对以火器为核心的近代战争,无论战略还是战术都相当娴熟。如何侦察地形地势,如何充分利用地理环境,如何各兵种配合,如何实现人与火器的最高效搭配,在指挥官们甚至普通士兵,都已经是常识。他们自然也发现了整个虎门布防的弱点,他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充分利用了清军的弱点,发挥了自己炮舰之所长。

本来双方武器上已经悬殊,再加战术思想上的差距,双方在开战前就决定了结果。当然,清军在人数上占有极大的优势,整个虎门炮台,清军万余人,而参加战斗的英国海陆军,只有两千余人。但,人数的优势,能挽回战局吗?

1842年2月25日(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初五日)上午十点左右,英军先从不设防的下横档动手。轮船“复仇神”号拖带着几艘兵船在下横档岛南侧停泊,这个地方是事前侦察好的,可以有效避开武山三炮台和西侧芦湾岛上炮台的炮火。上横档岛炮台在东西两端,都是面向江面,根本无法对南侧的目标进行打击,何况还隔着小横档岛。“复仇神”号用舰首大炮对武山炮台进行轰击,以舰尾大炮对芦湾岛上的巩固炮台进行轰击,掩护一百五十多名英军带着三门榴弹炮顺利登陆小横档岛,设立起炮兵阵地后,便停止了军事行动。

下午,整个虎门都平静下来,但双方都明白,大战将在第二天来临。这时候,炮台上新募到的勇丁却闹起来,说他们提着脑袋卖命,大战前应该发点赏银,结果连带着水师的兵丁也闹起来。三个炮台的守军将领向亲自坐镇的关天培反映这一情况,关天培立即答应,派亲信文案和家丁回虎门镇口一趟,把提督署所有存银都取来,他知道存银无多,让家丁把他所有值钱的衣饰、用品当掉,换成银子,立即送到炮台来。到了晚上,近两万两银子送来了,炮台守军,无论兵勇还是壮丁,人均二两。炮台上的兵勇这才消停了,各归其位。关天培万分忧虑,如今人手是够多了,但士气如此,战斗打响,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第二天,下横档的英军炮兵向上横档发动炮击。上横档除东端的横档炮台和西端的永安两处炮台外,又在横档山南北各增修了一处沙袋炮台。岛中部,则建有军营,驻扎兵勇,以备抵挡英军登陆。英军三门榴弹炮同时开火,命中率很高,炮弹和火箭弹很快把大片营房炸毁。

因为退潮,水位太浅,军舰无法上行,英军进攻只好推迟。十一点虎门一带潮水大涨,英舰兵分两路,分别对东西水道发动进攻。

备炮二十八门的“加略普”号乘潮驶到上横档西南端,对永安炮台和芦湾岛上的巩固炮台展开激烈炮战,它的后面是备炮七十四门的“威里士厘”号、备炮四十门的“都鲁壹”号和备炮二十门的“摩底士底”号。再后面,则是几艘运兵船。炮战近一个小时,永安炮台和巩固炮台都被打哑,“复仇神”号轮船把几艘运兵船拖带到上横岛西端永安炮台下登陆,迅速从炮台后的山梁抢占山顶,居高临下,向炮台射击。炮台里的兵勇被驱赶出来,逃下山去,英军一路紧追,从后面射击,江中的军舰和下横档的炮台也向奔逃的清军开火。清军伤亡很大。十二点多,上横档炮台全部陷落,守军阵亡二百五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被俘一千余人,十几人不甘被俘,集体跳井殉国。英军留下一百余人掩埋阵亡兵勇,其余的人被送上西岸释放。

对东水道的进攻是由“皇后”号汽轮打响的第一炮。武山上的镇远炮台和山下增设的沙袋炮台纷纷开炮回击。“皇后”号是前来测试清军炮台火力,紧随其后的是备炮七十四门的“伯兰汉”号。在定海触礁的“麦尔威里”号已经修复,也跟在“伯兰汉”号后参战。两只军舰一直行驶到距离炮台四五百米的地方停下来,抛锚,降帆,然后舷炮全部开火。在这个位置,清军新增的沙袋炮台威力不足以打到它们;威远、靖远和镇远炮台,都是只能上下升降炮口,不能左右转动射击,因角度问题,威远、靖远两炮台根本无法向这边开炮,只有镇远炮台对英舰构成威胁。关天培亲自坐镇,亲手燃放大炮轰击英舰。但清军的炮弹是实心弹,只能靠弹丸的重力对英舰进行打击,并不能爆炸,破坏力实在有限。一个多小时的炮击,英舰只有缆索或桅杆被击坏。而两艘巨舰七十四门舷炮对炮台形成毁灭性打击,临时的沙袋炮台很快被摧毁,落地开花弹的威力是清军兵勇从未见识过的,真正是魂飞魄散。战斗开始不久,新募的勇丁开始溃逃,然后是水师兵丁也跟着跑出炮台,逃向后面山坡。山上和山后的守军不但无人前来增援,也跟着溃逃。关天培亲手斩杀数人,也无法遏制。而“伯兰汉”号和“麦尔威里”号上的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则趁机登陆,向三个炮台发动进攻。

关天培率领几十名亲兵,从镇远炮台退守靖远炮台,最后再退守威远炮台。此时他的脸上和腿上都被弹片划伤,满脸是血。看着漫山遍野奔逃的清军和正在逼近的英军,他知道自己殉国的时候到了。他把自己预先装好的一个箱子交给家仆说:“这里面是我的几颗牙齿和几件旧衣,你带回去交给我的老妻,做个念想吧。我上不能报天恩,下不能养老母,死有余恨。你回去告诉她,好好孝敬我的老母,我就瞑目了。”

家仆不忍此时离开关天培,关天培挥刀说:“你真要我死不瞑目吗?”

家仆忍痛奔向后山,而英军已经包围了威远炮台。关天培挥刀砍伤一名英军,当胸中了另一名英军的刺刀,仆倒在了炮台上。

下午四点多,战斗全部结束,英军点燃了清军的木质营房,大火到夜里还在燃烧。

一天的战斗下来,清军除了横档岛上伤亡三百余人,其他炮台的伤亡仅十余人,因为他们并没有进行像样的抵抗就溃逃了。

而英军在这场攻克十余处炮台,缴获、破坏了六百余门火炮的战斗中只有几人受了轻伤,无一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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