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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州城白旗乞和 三元里抗英大捷
自从道光帝对英夷的态度由主抚转为主剿后,京城内外都是一片主战的声音,重新起用林则徐的奏章接二连三递到御案上。
递折子的既有御史言官,也有封疆大吏。闽浙总督颜伯焘、浙江巡抚刘韵珂上奏称,“其心思才力,臣等抚衷自揣,深愧不如”,奏请“饬令迅速驰驿赴浙,驻扎镇海,筹办一应攻剿事宜”。代替伊里布出任办理浙江事宜的钦差裕谦,也是多次上奏弹劾琦善而盛赞林则徐。
是否起用林则徐,道光帝一直在犹豫中。一想到这些麻烦皆是由他办理不善引起,就打消了重新起用他的念头。只是,既然已经决定主剿,对主战大臣们的呼声不能不有所回应。等奕山到达广东后,道光帝认为广东剿夷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从各省调集的军队,阴历闰三月底前大约能够悉数到粤,总数有一万八千余人,同时派赴广东主持剿夷的大员也达到了五位:将军一位,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靖逆将军奕山,参赞大臣三位,包括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参赞隆文,湖南提督、二等果勇侯参赞杨芳,还有刚被任命的参赞大臣四川提督齐慎,再加一位总督,原刑部尚书、两广总督祁埙。就是当年平定张格尔,也没有派出如此盛大的阵容。而且道光帝还专门拨给广东三百万两军费。有这番准备,广东应该足有胜算了。
有点不放心的是浙江。如果广东对英夷大张挞伐,英夷有可能窜犯浙江,这不能不防。主持浙江剿夷的,无论是新任钦差裕谦,还是闽浙总督颜伯焘、浙江巡抚刘韵琦,都没与英夷打过交道。而裕谦在上浙事十条建议的时候,又一次提出请林则徐到浙江。道光帝这才勉强决定起用林则徐,让他前往浙江,但到底让他干什么,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因此只给了一个四品卿衔,让他到浙江待命。同时又给裕谦一道旨意,给林则徐什么差使,由裕谦视情况而定,但必须请旨。
对林则徐而言,到浙江去是个好消息。主政浙江的钦差大臣裕谦是他的老相识,而且关系相当紧密。裕谦是蒙古镶黄旗,祖辈是受朝廷信赖的武将。不过他本人自幼在科举上颇为用功,中进士,点翰林,任职礼部,后来到湖北任知府、道台,再任江苏按察使。他为官清廉,性情刚直,这一点与林则徐颇为相近。尤其是在禁烟态度上,也像林则徐一样坚决。他任职湖北时就采取严厉禁烟措施,调任江苏按察使时,江苏巡抚正是林则徐,两人在禁烟和对英夷的态度上完全一致,因此过从甚密,互为知己。林则徐赴广东禁烟时,裕谦任江苏巡抚,两人书信往来十分频繁,裕谦对林则徐在广东的一切布置都十分赞同并在江苏仿效,就是林则徐被黜后,两人依然书来信往。
1841年5月3日(道光二十一年闰三月十三日),林则徐从广州天字码头登舟,这是他两年多前到广州时登岸的地方。他雇赁的是广州船户林亚四的河头船两艘,一艘是他的座船,另一艘装一顶轿子以及行李、食物。两广总督祈埙和巡抚怡良都提出派兵保护他北上,他一概谢绝。他说:“我到广东来,与英夷斗了两年多,就从来没怕过他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兴师动众,反而让英夷以为我怕他们,岂不是长他们的志气!”他只带着几个随从,坦然离岸北上。
他将乘船由佛山溯流而上,到南雄,过大庾岭,入江西,然后由江西而东,入浙江衢州,顺富春江而下,到杭州、宁波以至镇海。打听一下路程,大约一个多月就能到。
林则徐刚离开广州,杨芳和怡良的革职留任处分就到了。明发上谕说:“前因英逆大肆猖獗,伤我提镇大员,叠经降旨命杨芳先行会同怡良等领兵攻剿,以伸天讨而快人心。今据杨芳等奏,各省调兵到粤,已有八千余名之多,尚不知及时进剿,迁延观望,甚至仍请令英夷所属之港脚商船在粤贸易,是有意阻挠,怠慢军心,殊出情理之外。兹据该部议照溺职例革职,唯现当剿办吃紧之时,若竟予罢斥,转得置身事外。杨芳、怡良俱着从宽改为革职留任,以观后效。”
处分两人上谕明发天下,也算是向天下人表明皇上一心主剿的决心。同时还有一份密谕给奕山等人:“杨芳、怡良奏请,准与港脚船只通商,朕因其怠慢军心,已降旨革职留任。奕山、隆文经朕面授机宜,且屡次寄谕,饬令一鼓作气,殄灭丑类。此时奕山、隆文等计已到省,各路兵丁,谅俱齐集。即着公同商酌,相度机宜,抄袭后路,一鼓歼除,毋令逆夷远窜。该将军参赞等务当激发忠良,协力同心,以扬国威而伸天讨,切勿为浮言所动,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
类似“一鼓作气、殄灭丑类”的上谕,奕山已经收到了不下十道。只是京城中的皇上不知道广东的难处,广州城守住都难,又何谈一鼓歼除?至于抄袭后路,英夷所赖是炮利船坚的战舰,广东水师几乎已经覆没,抄袭后路更是纸上谈兵。然而,圣意不可违,不然琦善、伊里布就是前车之鉴!
奕山这才拿出林则徐给他策划的防御建议与心腹密议。对第一条堵塞河道的建议就有不同意见。奕山的心腹师爷说:“这一条就是纸上谈兵。猎德、二沙尾一带珠江江面宽达二百余丈,要填塞河道那得需要多少石料?就是有这么多石料,要用多少船运输,要用多少时日?此前也采取过设竹排、填河道的办法,结果根本拦不住英夷兵舰,就是明证。”
想一想也是,再说英国军舰时时出没于猎德、二沙尾一带,恐怕还没填塞河道,就惹来英夷的责难甚至进攻了。
至于第二条大小船只查明备用,第三条大小炮位应演验,这自不必说,有船谁不知道用。可实际是水师尚存数十条战船、哨船,根本无法与英舰对阵。用水师下层兵丁的说法,连送死的资格都不到。
第五条筹办外海战船的建议更属缓不济急。按照林则徐的建议,能与英舰角逐外海的战船,必须参照外洋船式建造,一时半会学不来不说,就是学来了,也不是十天半月所能造好。皇上接二连三地下谕促战,哪里等得起?
最后,只有雇水勇火攻的办法还算靠谱。不过,奕山有个看法,广东人靠不住,他们跟夷人做生意这么多年,都成汉奸了,根本指望不上。他决定从福建雇请水勇,到时候让他们操纵火船。
这时候,各省的援兵差不多到齐,加上原有驻军,广州城内外集结了两万余人。奕山加紧进行了一番调度,城垣上派兵四千余名;城西北四方炮台一带,派兵两千五百名;观音山(即越秀山)派兵一千名;小北门,派兵五百名;贡院是他的将军府,留兵一千名;燕塘一带,派兵四千五百名;石门一带,派兵一千三百名;佛山一带,派兵两千名。大部分军队奕山都用于加强广州城的防务。毕竟先保住广州城不失,才谈得到其他。而且这些援军都是陆军,也没法让他们参加水战。
恢复通商后,义律大部分时间在广州城外的十三行商馆里,一方面是为了照料商人们的贸易,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随时观察广东大吏的动向。奕山一到广州,他就向杨芳打探奕山所来目的,奕山含混应付了过去。不过现在各路援军纷纷到来,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义律的。义律约刘保纯会谈,交给他一份照会,提出四项要求:一、撤退各省援军;二、撤回西炮台新设大炮;三、广州当局出示安民;四、奕山、隆文、杨芳尽快联衔复照。
义律提的要求,奕山没法答复,好在义律没提具体时间,“尽快”是多快?他大可以拖一天是一天。
义律早在与杨芳达成恢复广州贸易协议的时候,就已经与海陆军将领们议定了作战计划,即在贸易季结束后,就恢复对广州的战事,逼迫广东大吏答应他当初向琦善提出的要求;如果在广州达不到目的,则派舰队北上,进攻厦门或者定海,甚至再次兵临直隶湾,逼迫朝廷就范。不过,广州之战他希望尽可能晚一点展开,让商人们尽可能完成他们的贸易。他此次向奕山提出四条要求,目的就是试探奕山到底会不会在近期开战。经过一番分析,他认为,奕山很可能要在近期发动进攻。反正贸易季也快结束了,英商们的贸易也基本差不多了。他派人通知黄埔贸易的商人,五天以内必须完成贸易,结清账目。同时他到澳门一趟,与伯麦等海陆军将领商定,七日后发动进攻。
英舰纷纷北上,奕山也得到了消息。然而,作战的准备远远不足。他从福建雇的一千名水勇还在路上,从香山、东莞招募的水勇三千人只到七百多,还未进行任何训练。然而奕山等不下去了,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他从京城带来的几个心腹将领,都有些摩拳擦掌,盼望着尽早一战。“将军,不战,三百万两军费怎么开销?不战,您想保我们换顶戴也没有理由啊。”这些驻防旗营的将军们,没有见识过英夷炮火的厉害。“我们八旗,当年二十万人就打进关来,一统天下,小小英夷,能有多大能为?恐怕是广州的汉奸编出来吓唬人的。他们靠夷商发财,怕打仗丢了财路罢了。”
奕山说:“无奈人手不足。”
“人手其实也用不了多少。”部下劝他说,“如今已经有七百名水勇,让他们操纵火船在前,再选拔一千名略识水性的陆军乘船随后,待英夷兵船被焚,惊慌失措之际,陆军乘势登船,痛击英夷。”
奕山于是决定,当天晚上趁退潮时发动火攻,岸上炮台,也同时向英舰开炮。参加作战的部队,包括七百水勇,还有从四川、湖南部队中挑选的一千陆兵。陆军每人带一根有抓钩的绳子,以备届时登船用。水勇则到校场去,先演练一下抛掷火球、火罐。为了保密,此项作战计划只有奕山和几个心腹部将知晓,两位参赞都一概不知。
义律收买的奸细把水勇在校场演练的情况报告给他。他预感到奕山可能要发动进攻,下令商馆的人员全部到军舰和轮船上去,他则登上他的座船“路易莎”号。广州城外的军舰还有“摩底士底”号、“卑拉底斯”号、“阿尔吉林”号,轮船“复仇神”号以及颠地的商船“曙光”号,驻泊在商馆附近及白鹅潭水域。其他战舰还都在北上的途中。义律下令所有战斗人员一概不准休息,进入战时状态。
奕山为了不走漏消息,直到火船即将发起进攻前,才派人去告诉杨芳和隆文两位参赞。隆文心里不满,嘴上开着玩笑,对来人说:“参赞参赞,参谋赞同,参谋不上,赞同是没问题的。”
杨芳这位侯爷没那么客气,一听即将发动火攻,大吃一惊,挥剑砍到案上,咆哮说:“此战必败无疑,局面必将无法收拾!”
大约在珠江退潮的时候,有百余只火船从广州城西北方向顺潮而下,每二三只用铁链相连;火船之后,又有载运清军兵勇的船只。火船已经点火燃烧,向英舰漂来。而商馆西新建的西炮台、沙面炮台也开始向英舰开炮,已经趁夜占据了商馆的陆军也向英舰开枪。义律下令舰队退向凤凰冈,以避火船,但正在退潮,舰船不易调头,“摩底士底”号、“路易莎”号、“曙光”号都被岸上炮台击中。但清军的炮弹都是实心弹,中炮的英舰都无大碍。各舰开始反击,舰炮向清军炮台开炮,水兵则向操纵火船的水勇开枪。水勇向英舰抛掷火球、火罐,因为太远根本抛不上来。而英军火枪威力巨大,木排上的水勇多人中枪落水。水勇开始有人逃跑,此时商馆西的炮台已被打哑,英舰集中力量对付水中的火船,载运陆军的木船被击中,数十人落水。陆军大都不会水,叫嚷着“不要白白送命”,让撑船的水手把船开向岸边。操控火船的水勇也都随着陆军划着筏子靠岸。火船无人操纵,在江中随意漂流,其中有几艘把岸边的民船引燃,大火一直延烧上岸。第二批火船又顺流而下,水勇早就溃逃,因此更是毫无效果。
天已黎明,英舰“摩底士底”号、“卑拉底斯”号、“阿尔吉林”号和轮船“复仇神”号,向西炮台和沙面炮台发动进攻,数十门舰炮同时开火,威力十分巨大,守炮台的清军很快弃台而逃。轮船“复仇神”号随后拖带几只小船,溯江而上,到了广州城西北叫泥城的地方,岸上有保厘炮台,近岸泊着七八十条船筏,圩墙内则是存储火药之地。奉命据守此地的参将刘大忠,横档之战中临阵脱逃,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后因形势缓和溜回军营,不但未受追究,还被委派驻守泥城。私下里传言,他给杨芳送了一笔厚礼,杨芳摆搬到桌面上的理由,是刘大忠与英夷交过手,有对付英夷的作战经验。刘参将并没有作战经验,被英军吓破了胆却是真的,一听到炮声就仓皇遁去。“复仇神”号先打哑了保厘炮台,然后发射火箭引燃了这里的四十余只战船和三十余只火筏,全部化为灰烬。不过,因为后续部队还未赶到,义律命令英舰停止进攻,退回到凤凰冈水域待援。
广州城里的奕山,夜里得到消息,是火攻大捷,烧毁大船一只,小船若干。他连夜在贡院设宴庆贺,广州城里的官员们都前来贺喜。
第二天,英军后续舰船赶到,义律派出测量船溯流而上,测量水位,同时派出轻型战舰袭扰西炮台、东炮台以及天字号码头,并扣住了好几艘商船。英军只是对炮台进行袭扰,并没有进行猛烈的炮击,但炮台的清军还是纷纷向城里逃跑。奕山只好下令关闭城门。
第三天,奕山已经弄明白他的火攻并没有产生预想的效果,他从败进城里的官军口中,了解到英夷船炮的厉害。总之一句,打不过。他派刘保纯顺着绳子爬出广州城,乘一只小船打着白旗去见义律,请他提供个损失名单,奕山将军愿意照价赔偿。义律知道这是缓兵之计,根本不予理睬,他同意将军们的意见,决定狠狠教训一下城里的那位将军,让他不敢再玩花样。
当天下午,英海军陆战队三千人如数到齐。海陆军将领根据侦察、探测情况,制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将于明天涨潮后实施。
次日下午两点,英军按计划准时发动进攻。第一路是由代理海军司令辛好士率领海军五艘战舰,驶入广州城南的省河,攻打西炮台、海珠炮台、天字炮台及东炮台。但由于水浅,英舰的行动极不顺利,有的舰搁浅,有的舰侧翻,正常航行的只有备炮二十门吃水较浅的“海阿新”号。即使如此,清军的炮台守军只是开了几炮就逃走了,任由“海阿新”号从西往东,把省河炮台一律摧毁,而广州城里的清军没有一兵一卒出城。
第二路由义律亲自率领海军陆战队三百多人,从商馆码头登陆,很轻松地夺回了商馆。他重新住进商馆,并把指挥部移建到这里。
其实,这两路都只能算是策应,真正的主力部队,是两千人的海军陆战队及三百人的炮队组成的第三路,由“复仇神”号轮船拖带着运兵船,把他们运到广州城西北一个叫缯步的地方开始登陆,从六点到九点,前后三个小时,英军全部登陆完毕。这期间,没有受到清军一枪一炮的干扰。清军已经没有胆量出城,而且,他们更没意识到这股英军会对广州构成什么威胁。在奕山等大部分将领的脑子里,英夷擅长海战,而不擅长陆战。
次日黎明,英军向着他们的目的地越秀山行进。广州城背山临河而建,北城墙就建在越秀山山腰。占据了越秀山,便意味着广州城的控制权易手。英军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越秀山西麓,不是因为清军的抵抗,而是因为夜里的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英军推着十几门大炮及辎重,行进实在困难。
英军炮兵布好阵地,向越秀山炮台发动攻击。越秀山上,共建有六座炮台,最高峰处建有拱极、保极、耆定、永康四座,统称四方炮台,另外在东、西两侧各建有一座炮台。守四方炮台的是贵州兵两千余人,守东西炮台的是广东兵一千余人。英军的野战炮威力比舰炮逊色,而且没有海军的增援,并没有对守军造成震撼性的威慑。不过守西炮台的广东兵,开了没几炮,就放弃炮台逃进城去。贵州兵向有彪悍的名声,而且没有与英军交过手,不像广东兵那样惧怕英军,他们打得相当顽强,当英军逼近时,他们冲向敌阵展开肉搏。前后激战两个多小时,清军阵亡四百余人,负伤近千人。英军也伤亡六七十人,海军少校福克斯亦被打死。
战场形势变化是在十点以后。贵州兵是第一次与英军交手,是第一次见到带轮子的野战炮,不知道这种炮能够推到山上,因此对侧后防御根本没有注意。等两路英军绕到越秀山北,占据了两个制高点的时候,已经晚了,英军把炮架在了山上,就像当初攻占大角一样,居高临下,向四方炮台轰击。四方炮台处于三方火力的攻击下,很快就守不住了,而且东炮台的广东兵又逃进城去,英军分四路向四个炮台发动进攻。贵州兵因为伤亡太大,放弃抵抗,也逃下山去,从北门进城。
奕山此时正站在北门楼上观战,亲眼看见夷兵鱼贯而上,所至无阻,莫可奈何!广州将军阿精阿指挥城墙上的炮兵向四方炮台开炮,无奈炮的威力相差太远,很快被英军炮火压制。
奕山狼狈逃回城去,刚进他的靖逆将军府——广州贡院,英军野战炮集中火力,向这里猛轰,好几处建筑被轰塌。奕山这位靖逆将军竟然吓得面无人色,放声大哭。杨芳不满奕山瞒着他发动进攻,数天来称病不出,没和奕山说一句话。此时他来到奕山的院子里,对哭得涕泗交流的奕山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时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炸了他一脸土。他竟然面不改色,吐掉嘴里的泥巴说:“他娘的,丑虏要把他老子击死耶!”
奕山顾不得靖逆将军的身份,问计杨芳:“杨参赞,如今如何是好?”
杨芳说:“除了打白旗议和,没第二条路好走。”
这时下起了滂沱大雨,双方的火炮都停止了炮击。大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放进城里的溃兵,近两万人。贡院号舍八千余个,本来是一兵一号,但兵丁嫌号舍小,往往把邻近的号舍打通,一人占两个或更多。逃进城的溃兵没有住处,奕山只好准他们住民房。于是这些溃兵破门撬锁,强行占据民房,奸淫抢劫,形如土匪。
夜里百姓开始往城外逃,守门的士兵则诬他们为汉奸,抢劫他们随身的财物,有的还被押到校场斩首。湖南兵骂香山勇是汉奸,引发双方恶斗,死伤百余人,校场上血流成河。混乱向全城漫延,因为兵丁住得混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失去约束的兵丁以欠饷为由开始抢劫商铺,并趁机放火。
奕山根本没法约束。指望这样的军队取胜,根本不可能了。他采纳了杨芳的意见,在城墙上挂起白旗,又派他的亲信打着白旗,到四方炮台要求与英军司令官议和。英军陆军司令回话,他只与对方司令谈,要求奕山到炮台上去。这一点,奕山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于是他采纳杨芳的意见,派伍绍荣和刘保纯去商馆与义律谈。两个人缒城而出,义律早就开出了条件,交给刘保纯说:“这些要求一字不可易,否则立即攻城。”
两人于当晚回城,将义律的照会交给奕山,主要内容包括五条,一是三位钦差大人与各省官兵,六日内全部撤出城外,撤到二百余里外方可;二是将六百万银元缴送英国,以为赎城费。要于明日即初七日先缴一百万元,自初七日起,七日内缴清全数;三是英兵据占各处,仍行据守,唯两边军士,不得另行预备交战。待至缴清六百万元全数,才将城外炮台缴还,军舰皆可退出外洋。若七日内未能缴足六百万元,就要多缴至七百万元。如十四日内未能缴清,则要多缴至八百万元。如二十日内未能缴清,就要多缴至九百万元。倘能如期缴足银数,则各船退出外洋,将横档及河内各炮台缴还。四是各馆被掠诸件,须于七日内如数赔还。五是广州知府要奉有三位钦差大人会同驻守广州将军、两广总督部堂、广东巡抚部院六位会衔公文,令其代行议定依议办理,方为妥善。
义律的要求,核心是两条,一条是外省军队退出广州二百里,这样广州几乎就成了不设防城市,便于英国人控制;一条是赔偿六百万元,英文约条是“赎城费”,为了给广州大吏们点面子,中文翻译成了不伦不类的“使费”。义律早就有再次北犯的计划,这笔钱正好用于支持这次行动。
奕山召集广州城文武大吏商讨,众人左右为难,答应,是明显抗旨;不答应,则立即有性命之忧。最后结论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答应英国人的要求,至于皇上那边,只能在文字上耍点滑头。六名文武大员,按义律的要求,在授予刘保纯代为议定的公文上盖章。
这份公文上面写的是:“钦命靖逆将军奕、参赞大臣隆、参赞大臣杨、镇粤将军阿、两广总督祁、广东巡抚怡,札广州府知悉,现在英国公使情愿罢兵议和,所有一切安善章程,该府妥为办理,毋得推诿。”
他的师爷说:“东翁,这公文有问题。明明是六位文武大员被迫同意英国人的要求,但按公文的说法,责任都推到你头上了。这万一要被世人知道,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刘保纯说:“谁说不是!可是这六位大员,哪一位我也开罪不起。”
师爷说:“东翁,不是开罪不开罪的事。既然六名大人都同意,那就该在公文上明白表示出来。其实也并不麻烦,只要在该府妥为办理前面,加一笔‘均已同意’,或者为了面子好看,‘均已俯准所请’,就行了。”
刘保纯经不住师爷一再催促,决定去见巡抚怡良。怡良责备他说:“冰怀,这是绝密的事情,怎么可以泄露出去!等办完了事,你当着我们六位的面撕掉就是。这件事情传出去,我们六位首先必遭严谴。要论担心,我们比你担心得多。现在靖逆将军在奏折上绞尽脑汁,如能获得旨准,这一切都不成问题。再说了,就是我同意改,其他五位大人你也要一位一位去见他们,深更半夜,怎么好打扰?”
刘保纯本来就有些气馁,听怡良一说,就打消了念头,说:“怡抚台,如果要是林大人在,这样的黑锅他绝不会让我来背。”
这话本是表达对林则徐的敬意,但不免连怡良也埋怨进去了。怡良说:“如果林大人在,压根就不会有这份公文。他是一副宁折不弯的脾气,宁愿玉碎,也不会同意义律的要挟。”
刘保纯说:“所以广州人大都服气林大人。当年虎门销烟,那是多么让咱广东人扬眉吐气。”
怡良冷冷地说:“麻烦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刘保纯摇着头出了巡抚衙门,回到府上,自鸣钟已经敲了十一下。
这一夜全然无眠。
初七日早晨,伍绍荣陪同刘保纯再次缒城而出,到商馆去见义律。义律先验刘保纯的公文,见六位大员的名衔上都盖了各自的关防,满意了,拿出早就备好的中英文《广州停战协定》,让刘保纯在上面签了字。刘保纯当天上午回城,下午就如约缴给义律一百万元。
次日奕山和隆文、杨芳联名出示,“现在兵息民安,恐尔官兵、乡勇、水勇人等未能周知,合再明白晓谕:尔等各在营卡安静驻守,勿得妄生事端,不得妄自捉拿汉奸。如遇各国夷商上岸,亦不得妄行拘拿。倘敢故违军令,妄拿邀功,查出即严行缉拿,按军法治罪”。公文的实际意思,就是禁止军队和百姓反抗英军。
接下来三天,奕山将藩台、运司、海关三库的银子全部掏出,凑集价值四百九十万元的白银缴给英军,其余一百一十万元摊给伍绍荣等行商。此外,奕山还下令广州城内外的商人捐资六十多万元,赔偿商馆和吕宋船“米巴音奴”号的损失。随后外省官军撤到广州城西北六十余里外的金山驻扎。奕山、杨芳、隆文也计划随最后一批撤出。
奕山此时最盼的就是英军能够遵约撤出珠江,最担心的就是横生枝节。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三元里一带爆发了规模浩大的抗英活动,以至包围了英军占领的四方炮台。
英军奉到的训令,是不得伤害、抢劫平民。但训令是一回事,具体执行又是一回事。攻占了四方炮台的英军,出发前奉命带了两天的口粮,两天之后,他们已经没有食物,附近小商人和大胆的村民开始卖给他们蔬菜、粮米。然而,仅有蔬菜和大米还不能解决问题,因为英国人的饮食和中国人不一样,他们离不了肉食。
陆军司令卧乌古拿着望远镜站在炮台上,向越秀山北的村庄观察,他看到村外的池塘里和柳林边,有好几头水牛。他命令三十七团二连派人到村里去,向村民购买一两头水牛,并且特别叮嘱,一定付给主人满意的价钱。
十几名英军下了山,来到了三元里村。等他们到了村边的时候,只剩一头水牛在柳树上蹭痒痒。两名英军奉命去捉这头水牛,水牛哞一声,向村头跑去,一直跑进了一个竹篱院内。英军追到院里,这时候女主人魏小喜出来了,看到英军正在牵她的水牛。水牛是她家耕田种菜的帮手,她顾不上害怕,去夺英军手里的牛绳。英军拿出十几枚墨西哥银元,指指牛,再指指自己,表示这头牛他买了。价钱还算可以,但无论贵贱,这头牛是不能卖的。双方争执起来。水牛趁机挣脱,跑到后院去了。两名英兵和魏小喜都追过去。后院是牛棚、柴棚还有茅厕。牛钻进棚里不肯出来,两名英军拼命往外拽,魏小喜则拼命夺。天已经很热,魏小喜只穿一件薄薄的短袖衫,忙乱之中,挣崩了一只纽扣,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两名英军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他们到中国来,不但经常缺可口的食物,更缺女人的温柔。两个人看周围一眼,篱笆墙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园外看不到里面,他的战友们都在前院,两人色胆包天,开始撕扯魏小喜的衣服。这比水牛被抢更让魏小喜惊慌,她惊声尖叫:“救命,救命!”
茅厕里的何玉莲听到嫂子尖叫,跑出来连忙去拉扯两名英军。但她的力气太小,情急之中,她抱住一条胳膊就咬了一口。英军嗷的一声大叫,一挥胳膊就把何玉莲摔了出去。
这时候前院的英军军官进来了,挥挥手让两名英军快走。这时候魏小喜顾不上水牛了,跑过去看被摔倒的小姑子。英军拽着牛绳把牛牵走了。
何玉莲躺在牛槽边,张张嘴说不出话。魏小喜揽着她的头要扶她起来,这才发现胳膊上湿黏黏的,全是血!原来,何玉莲正巧被摔在牛槽边角上,后脑勺上磕出了一个洞。
魏小喜哇地大哭着,跑到菜园里去找丈夫和弟弟魏钧成。魏钧成本来在怡和行里忙得很,但因为战事,他们撤出十三行,开战前出城到姐姐家来躲避,顺便也帮姐夫何绍光种种菜。
三个人窜回家中,一拭何玉莲的鼻息已经全无,摸摸手都已经开始变凉了。魏钧成抓起草棚边的锄头就向外跑,何绍光也抓起一柄镢头追出去,一边追一边喊:“老少爷们,红毛鬼杀人了,快来帮忙啊!”
魏小喜则往村里跑,哭喊着老少爷们帮忙。
听到何绍光声嘶力竭的叫喊,田里忙碌的男人都抓着手里的家伙什跟上来。红毛鬼杀人的消息很快在三元里传开了,男人们都拿着锄头、木棍、长矛撵出来。
英军拽着水牛,走得很慢,魏钧成和何绍光在村外追上了他们。语言不通,指手画脚,彼此都不明白。英军指挥官抓出几十个墨西哥银元向愤怒的人群比画,大约表示他已经付过钱。魏钧成喊道:“他们杀了人,要给几个臭钱打发,我跟他拼了。”
他举着锄头往英军头上就抡,英军指挥官开了一枪,打在他的胳膊上。男人们嗷的一声,举着锄头、镢头向英军砸去。两名英军当场被砸死,受伤的也有四五个。十几个英军扔下牛,边开枪边逃。这边有三个人中枪,好在没有大碍,也不敢紧追,扶着受伤的人回了村。
给玉莲入殓的事,已经是小事了,由魏小喜张罗着办。大事是打死了两个红毛鬼,驻守四方炮台的红毛鬼必定来报复。村里几个管事的紧急商议,官军指望不上,必须赶紧向周围村子请援。萧冈村的何举人是方圆四五十里的名人,大事都请他主持,此时他正在社学办团练。何绍光与他算是本家,亲自去向他请援。
魏钧成自告奋勇,要去城东寻找水勇统领林福祥。林福祥是香山县人,是个秀才,除了八股文章,还喜欢读兵书。林则徐招募水勇的时候,他从香山带过来几百人。后来琦善到广州,水勇解散,但是他不死心,等新任两广总督祈埙到任,又通过祈埙幕府里的熟人推荐,准他招募六百香山勇,驻守广州城东门外。魏钧成和林福祥都在广州协水勇队里处过,几天前还见到过他。魏钧成顾不上胳膊疼痛,由三元里村的一个中年汉子陪同,到广州城东去找人。几经打听,在黄花岗找到了林福祥,他说:“如今官家议和,不让出兵。好在我这水勇算不得朝廷经制之师,可不必管他停不停战。到时候如果四邻八乡都起事,我带水勇混进去和红毛鬼干一仗,绝无问题。只是得见见主事的,商量个章程。”
林福祥下令水勇今天晚上趁夜向三元里靠近,他则跟着魏钧成先到三元里,再从三元里到萧冈去见何举人。何举人正在萧冈怀清社学与周围乡村赶来的人议事。所谓社学本是附近乡村集资举办的义学,聘请本地有名望的文人教读。但到了嘉庆、道光年间,社学已经成了当地乡绅聚议之地。自从中英关系紧张后,社学又成了办团练的地方。怀清社学离广州城极近,半年前就开始自办乡团,借以自卫乡里。
林福祥只是一个秀才,见到何举人自然执礼甚恭。何举人很满意,也很给林福祥面子,对他说:“你是带勇的人,打仗比我们在行,招呼人的事我来办,到时仗如何打,听你的。”
林福祥说:“前辈您是客气,论打仗我也不如各位前辈。但是我特别服气林大人的话,咱大清国人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红毛鬼淹死。咱得发挥咱们人多的优势,把十里八乡的人都组织起来,女人孩子不能上阵,但可以给助助威。总之不怕人多。”
何举人说:“人不成问题,我已经传柬方圆五十里的各乡村,聚起个万把人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红毛鬼的枪炮厉害,这仗怎么打!”
林福祥说:“红毛鬼枪炮确实厉害,绝对不能和他们硬碰硬,而且不要着急,寻着机会咱就是一百人打伤他一个人也成。咱不怕耗,红毛鬼耗不起。耗下去,咱就必胜,这是林大人说的。”
但仗到底怎么打,还是不得要领。林福祥说:“我有个想法,和大家议议。”
这一议,就是一个多钟头。
这时候,附近各乡村主事的人陆续赶到的有三十余人。何举人提议为了便于统一行动,定几条章程。几经讨论,定了这么几条:一是各乡自成单位,制备大旗一面,写上乡名;二是以原有团练为基础组成抗英队伍,每五十人为一队,公举领队一人,头缠红绡,指挥作战;三是各乡准备大锣数面,遇有警报,一乡鸣锣,众乡皆出;四是十五岁至五十岁的男子一律出动,参加战斗,老弱妇幼转移别地;五是如果敌人来犯,不与之硬拼,诱敌于地形复杂的牛栏冈一带围歼。
5月30日一早,英陆军司令官卧乌古决定派一个连队到三元里去,抢一批牛羊和家禽,作为被打死打伤士兵的报复,如果遇到阻拦,就开枪射击。这一连兵派出去后不久,卧乌古从望远镜里发现,越秀山下北面,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聚来,漫山遍野都是。有部分人已经到了越秀山半坡,敲锣打鼓,齐声呼喊“杀番鬼”。当时英军正在吃早饭,卧乌古下令立即停止吃饭,整装迎战,亲率一千多人,带着枪炮冲出炮台,向山下人群冲去。追到山下,人群立即一哄而散,地上扔下的都是些锄头木棍,根本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
卧乌古下令撤回炮台,不必与这些乌合之众纠缠。但当他们向回撤的时候,人群又重新聚集起来,挥着手臂大喊“杀红毛鬼”。卧乌古下令开炮,人群又散开了。几次三番,卧乌古最终被戏弄得大怒,下令炮兵留在原地,步兵全军进攻、追击。追着追着,卧乌古发现情况不对,这里水田四布,道路崎岖,周围有山冈环绕,而山冈上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他的后路也被堵上了。他这才发现上了当,急令第二十六团和第三十七团一个连向左翼冲击,第三十七团余部及孟加拉志愿兵向右翼冲击,掩护第四十九团、海军陆战队及部分孟加拉志愿兵往后撤退。英军手里的火枪威力很大,人群很快散去,包围圈自然有了一个开口。卧乌古指挥部队赶紧撤退。然而,这时候乌云翻滚,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英军的火枪打不响了,因为这场大雨,双方的实力立即拉平。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英军穿的皮靴陷进泥中,走路十分困难,断后的部队被人群围住,有的陷在四面皆田的泥泞中,狼狈不堪;有的龟缩瓜棚豆篱下,淋得如落汤鸡。田埂旁,溪流边,山冈上,丛林里,到处都有举着锄头、长矛的百姓。
卧乌古率军逃回四方炮台,清点人员,发现第三十七团的一个连还没有回来,他派出两连海军陆战队,携带不怕雨淋的雷管枪前往寻找、救应。一直到晚上九点多,第三十七团的断后部队才在两个连的海军陆战队救援下赶回四方炮台。他们从早晨下山算起,整整一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士气十分低落。战斗情况统计上来,已经明确阵亡的有五人,失踪尚有四人,负伤三十四人。另外丢失两门大炮,十几支毛瑟枪。
这次战斗,与历次战斗比起来,消灭的英军人数是最多的,如果其他的战斗可称为大捷的话,这次战斗称为大捷是当之无愧。至于双方的伤亡人数,从来没有确切的数字。中方参战人员阵亡二十余人,伤八十余人,无太大争议,而英军的损失,在中国不同书籍中,记载差距很大,从十几人到上百人,再到二百余人,越传越没准谱。
第二天黎明,卧乌古惊讶地发现,整个四方炮台除了南边是广州城墙,东、北、西三面全都是人,足有两万多,把整个越秀山都包围了。他已经领教了这些“乌合之众”的厉害,虽然他们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但只要近身肉搏,个个都是不要命的角色。他的部下拥有先进的火器,但火器总有弹尽的时候,如果他们发疯一样发动进攻,结果真不敢让人想象。
他与部下们商议,有人提议带人冲下去把他们打散,此议不行,昨天的教训已经够深刻;有人提议向人群开炮,但他们好像学乖了,彼此都离开了一定距离,一发炮弹下去会有伤亡,但会很小;有人建议向舰队求救,但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最后卧乌古决定,还是让广州城里的官员们来解决问题。他让翻译写了一个照会,质问奕山为什么发动进攻,如果包围炮台的人不散去,他将视为《广州和平协议》无效,下令炮轰广州。
卧乌古的照会递到了奕山将军的手中。他把两广总督祈埙叫来,说:“这是你治下的百姓惹的乱子,你想法子安抚下去,不然一切后果唯你是问。”
最后由怡良交代给刘保纯。刘保纯说:“怡抚台,民气可用,不如趁机向商馆发动进攻,俘虏义律,那时候再重新和英夷谈一谈。”
“冰怀,连想也不要想。”怡良说,“英夷的大炮就架在我们的头顶上,六百多万元的银子都已经出了,只等着英夷撤兵,千万不能再出乱子。而且,就是我答应,祈制台能答应吗?靖逆将军能答应吗?你赶紧出城,去向百姓晓以利害,让他们无论如何先撤了。不然,广州城会被夷为平地。不为城内钦差大员考虑,也应当为百姓考虑是不是?几十万人呢,让大家无家可归吗?”
刘保纯心有不甘,但上命难违,他只好带领南海县令梁星源、番禺县令张熙宇缒出城去,首先会见了义律、卧乌古,表白民众的行动是其自发,与官府毫无关系,更不是官府指使,千万不能开炮。然后再到城北去劝说百姓。当然要找说了话算数的人。打探了好几个人,终于有人领着他到三元庙里去见何举人。三元庙在三元里的西北角,是一座道教古庙,所谓三元,即道教所尊的天、地、水。三元里就因庙得名。庙不大,是个青砖灰瓦的二进四合院。听说府台大人来了,何举人连忙迎了出来。两人进了供奉北帝的正殿里,刘保纯叫着何举人的字说:“琢石,我所为何来,不必说你也清楚。”
何举人故作糊涂,说:“太尊前来,是给义民送饷银还是赠武器?”
刘保纯说:“琢石,你就别装糊涂了。百姓围攻四方炮台,红毛鬼给靖逆将军写信,如果你这边人不退,他们就要开炮轰城,那可真就玉石俱焚。”
何举人说:“红毛鬼没在信中说我义民为何要痛击他们吗?”
“没有,不过我听说了。”刘保纯说,“其实不必说,想也想得到,红毛鬼必是骚扰我百姓。”
“岂止是骚扰!”何举人说,“他们抢劫财物,开棺暴尸,调戏妇女,杀我村姑,请问太尊,百姓该不该反?我辈都是读书人,圣人教诲,爱民育民。如今官府不管百姓死活,我与百姓朝夕相处,何忍坐视不理?”
刘保纯连忙声明,他对义民此举,十分理解,心下也支持,但为广州一城百姓,不能不委曲求全。
“你知道,我开始是跟着林大人办交涉的。那时候也受委屈,可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刘保纯几乎是哀求了,“琢石,我知道这种要求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只求顾忌广州城商民的身家性命,给我个面子,好在钦差那里过得去。”
何举人说:“逆夷之所惧者,民心固也。当初林大人主政,所主张的就是固民心抗逆夷。如今的钦差大人可好,一进城就宣布,攘外必先安内,防民甚于防寇,把广东百姓视为汉奸,视为最大的祸患,真是岂有此理。”
刘保纯说:“靖逆将军所说,不是指广东百姓,是指为英夷通风报信、交易粮米的汉奸。”
刘保纯费尽口舌,两位县令也从旁帮腔,终于说通了何举人。其实,刘保纯进庙的时候,何举人就知道他不能不让步了。毕竟,他是功名在身的人,必须以大局为重。大局是什么?不就是官家的要求吗?而且,红毛鬼的大炮就架在广州城头上,投鼠忌器,不能不顾忌。何举人说:“撤可以,可是有条件。一是红毛鬼无辜打死我村姑一名,这次又打死打伤我义民近百人,红毛鬼得给予赔偿。他们跑到中国来打我们,都敢开口向我们要赔偿,我们为什么不能?二是红毛鬼撤兵。”
刘保纯说:“红毛鬼撤兵这条没有问题,早就说定的。至于赔偿这一条,很难办。这次打仗,互有伤亡。”
何举人说:“互有伤亡不假,是他们为非作歹在先。再说,伤亡的村民怎么办?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吧?”
刘保纯说:“这个你放心,事后官府出面,一定从优抚恤。”
何举人说:“太尊的话我信,可是,这事不能让广州府自己来办,得让省里出面,更不能到时候再给我们扣一顶乱民的帽子。”
刘保纯向何举人下了保证。最后议定,刘保纯向督抚报告,得到明确答复后,何举人负责说服众人撤围。
刘保纯回城,向怡良报告。怡良再报给祈埙,最后由奕山定夺,奕山一口答应,事后一定为义民请赏。刘保纯奉令再次出城,与义律交涉,希望他们遵约退兵。义律和卧乌古也正巴不得退兵,因为再耗下去,对他们实在没有好处。
当天下午,义民撤围。第二天一早,四方台的英军撤到广州城西北的缯步,乘船撤离,广州城南的英舰也都退出了省河。
自靖逆将军奕山到广州后,紫禁城里的道光皇帝收到的全是捷报。四月十八日他收到了奕山四月初三日发的《靖逆将军奕山等奏为乘夜焚击在粤省河英船折》,奏报火攻的情形,“该弁勇等分为三队,力攻其左右,先抄其后路,同时并发。该逆黑暗不知我兵多少,仓促受敌,四面同时火发。弁勇伏身水上,直扑其船底,以长钩钩住船身,抛掷火弹火球火箭喷筒。逆夷开炮环击而不能下及水面,须臾火焰冲天,帆榜船舵随风旋转,逆夷号呼之声远闻数里,纷纷落水。自子至寅,共烧西路白鹅潭逆夷大兵船二只,大舢舨船四只,小艇舢舨数十余只。此外东路二沙尾烧小舢舨数只。逆夷被击及溺水死者不计其数,亦有乘便捞救得生,另归夷船。”四月初二日泥城清军被焚战船、火船近百艘,在奕山这份奏折中,却是“初二日黎明,赶来救援大火轮船一只、兵船舢舨四五只、火轮船二只,以大兵船同攻西炮台,以火轮船驶往窥伺泥城。该处官兵开炮抵拒,击沉舢舨一只,彼即退回”。
接到这份奏折,道光帝十分兴奋,在奏折上朱批“剿办甚属可嘉”。并于同日下旨,盛赞此次战斗,并给了一大堆赏赠,“逆夷自去冬猖獗以来,毒焰渐张,经此惩创,足以快人心而励众志。着奕山等仍加意防守省垣,毋令逆夷兵船驶入各紧要口隘,督饬将弁分段严密防堵,毋稍疏虞,趁机筹划,计出万全,迅奏肤功,以膺懋赏。奕山、隆文、杨芳、祁埙督率有方,着先行交部从优议叙。发去白玉翎管一个,四善扳指一个,带钩一个,黄辫珊瑚、豆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二个。着该将军等查明在事出力文武员弁,核实保奏,候朕施恩。所有伤亡兵弁水勇,着分别咨部办理。”五天后,又根据奕山的保奏,参将谭恩攫升副将,除他而外受赏的还有二十余人。
之后又收到奕山奏报三元里大捷的消息,奏称歼灭英夷二百余人。道光帝朱批“可谓大快人心”。
四月二十九日,道光帝接到四月十五日奕山与各参赞、将军、督抚联衔拜发的《靖逆将军奕山等奏报英军攻击省城并权宜准其贸易情形折》,此时,英军已经撤离广州,奕山和外省官兵已经撤离广州六十余里外的金山。准许英人通商及赔偿六百万元“赎城费”的事瞒不住朝廷,奕山不能不报。但他的奏报真称得上是妙笔生花。他先述省城的危难形势,“初五日,夷船三十八只全数驶入攻城,另驾火轮船驶至泥城河面开炮,汉奸扮作水手混入我草船左右,纵火将先前装运柴草焚烧过半。此时河道梗塞,文报难通,赶办炮位一切既无从前往督催,亦无从运送来省。”省城既然被围,则必然会发生粮食短缺,“炮火不绝,新城居民相率移入老城以内,相持日久,粮蔬匮乏,民气动摇,不堪设想。省城重地,为全省关系,稍有疏失,则各府州县匪徒必致乘机蜂起。”奕山把准了道光帝的软肋,皇上最怕民间动荡!为让皇上理解他的苦心,他又加了一笔说,“初七日,城内居民纷纷递禀,吁恳保全阖城民命。”
这还不够,奕山将军又虚构了一个英夷哀求通商的故事,“又据守垛兵丁探报,城外夷人向城内招手,似有所言,当即差参将熊瑞升登城看视,见有夷目数人以手指天指心。熊瑞不解何语,即唤通事询之,据云要禀请大将军,有苦情上诉。总兵段永福喝以我天朝大将军岂肯见尔,奉命而来,唯知有战。该夷目即免冠作礼,屏其左右,尽将兵仗投地,向城作礼。段永福向奴才等禀请询问,即差通事下城,问何以抗拒中华,屡肆猖獗,有何冤抑!据称英夷不准贸易,货物不能流通,资本折耗,负欠无偿,因新城之外,两边炮火轰击,不能传话,是以来此求大将军转恳大皇帝开恩,追完商欠,俯准通商,立即退出虎门,缴还各炮台,不敢滋事等语。旋据众行商禀称:该夷央该商等转圜,只求照前通商,并将历年商欠清还,伊即将兵船全数撤出虎门以外等情。”这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把奕山在炮口下签订停战协议,演变成了英夷哀求通商,把六百万元“赎城费”变成清还商欠,而且英夷又是免冠作礼,又是兵仗投地,又是转恳大皇帝开恩,完全是蛮夷小国诚服泱泱天朝的哀求。
最后奕山表明自己的态度,“奴才等通盘筹划,虎门藩篱既失,内洋无所凭依,与其以全城百万生灵,与之争不可必得之数,似不若俯顺舆情,以保危城,以苏民困。窃计广东一省,关榷赋税每岁不下三百万两,只需夷务清厘,数岁后元气可复。若坚持日久,或致意外之虞,不特收复大费周章,而民为邦本,或遭荼毒,关系匪轻。是以公同商酌,派署广州府知府余保纯妥为查办,姑如商民所请,暂准其与各国一体贸易,先苏民困。”
同时还附有《靖逆将军奕山等奏为用库款垫借所欠外商银两片》,并假借伍秉鉴的名义说,“前与英夷交易,积有夷欠,曾与议明分年归款,自十九年停止英夷贸易,至今未能归结。除商等自行极力筹措外,尚不敷银二百八十万两,时既仓促,且茶丝等各商俱已迁避,一时无可借贷。仰恳将库款内拨借二百八十万两,同商等具领,以清夷欠,分作四年在各行生意估价行用内按数摊出。”也就是说,奕山又把二百八十万两的“赎城费”摊给行商归还。
道光帝看到这个奏折,极为愤怒。他提笔在折子上要批“甚是可恶”,但落笔之后却犹豫了。他愤慨地将朱笔扔到御案上,绕殿疾步。他已经看出这个奏折漏洞百出,既然前几次奏折都是大捷,为什么英夷又会聚集起三十八只舰船围困省城?如果这个折子是真的,那此前的大捷就是谎报战绩!如果英夷围困省城是真的,那为什么英夷却又如此恭顺,恳请通商?
一个月前,杨芳、怡良联衔恳请通商,被革职留任;三个月前,钦差大臣琦善因为恳请通商、私许香港被革职抄家。如此严厉的处分,奕山不是不知道,何以又敢为逆夷代恳通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广州形势极其危急!朕已调各省驰援广州近两万人马,结果竟然还是被逆夷围城,那又是什么原因?那只有一种可能,英夷船坚炮利,出乎意料!那么,此前的捷报,极有可能是谎话连篇!
他竟然敢欺君!难道不知道这是大罪?
驳回他的要求,那就必须治他的罪,不然杨芳、怡良又该作何感想?可是,奕山是他的侄子,是扎黄带子的宗室,不同于扎红带子的伊里布,也不同于蒙古侯爵琦善,更非杨芳、怡良可比。更棘手的是,如果不准通商,英夷一旦攻占广州,那就极可能引起动荡,奕山在奏折中所言“民为邦本,或遭荼毒,关系匪轻”,“关系匪轻”四字,真是重如千钧!
道光帝主剿,本来满怀希望把英夷全歼于珠江,不使一船漏出大洋,并乘机收回香港。谁料到派去了一位将军、三位参赞,从各省调集两万余人不但未能歼灭逆夷,反而陷省城于危机中。如果继续主剿,谁能收拾如此局面?又需要多少人前往?奕山此番靖逆,已经拨付了三百余万两,如果大张挞伐,又需要多少银子?
一提起银子,这位一俭再俭的皇上心口就一跳一跳地疼。
他劝自己说,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准予恢复通商,英夷能够守信退出省城,从此不再提出过分要求,彼此相安,贸易恢复,正如奕山所奏,关税一年三百余万两,三年便是千万之数。朕为了社稷,忍一忍逆夷也有账算。好,毕竟是蛮夷小国,不值与他们计较!
想通了,他在折子上做个标记,让军机大臣先阅折,见起时面议。
折子由太监送到军机处。五位军机大臣,隆文已经到广州参赞军务,折子在四位军机手中传阅后,穆彰阿没有发话,潘祖荫抱定唯皇上之命是从的宗旨,不轻易说话,另一位去年军机上学习行走的何汝霖,还没有随意说话的资格,只有王鼎,向来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他说:“广州形势危急,那得赶紧派援军啊!”
穆彰阿淡淡说一句:“已经派去了两万人,再从哪里派?”
潘祖荫说:“皇上必已有决断,且待见起再说。”
此事就此不提。
但穆彰阿的脑子里,一直是这件事。两年多了,广东来的折子,皇上大都会朱批意见,或者“办理甚好”,或者只有两字“甚好”,抑或者“殊属非是”,更或者只有两个字“可恶”。不论字数多少,皇上的意思已经明确,照此拿出办法,皇上那里也大都很容易通过。只是这次特别,没有朱批,只有顿笔留下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朱砂墨迹。
这说明皇上曾经犯过犹豫。如果照此前的例子,恳请通商,必遭批驳。而这次皇上却没有表态,那说明,皇上心中已经默许。逆夷围城,皇上却默许通商,那是什么意思?皇上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又从剿夷变为抚夷了!两万援军赶到广东,竟然还是落得广州三面陷敌、文报断绝的局势,说明形势非常严峻!再调援军缓不济急,除了抚夷还有其他办法吗?没有!只有先让英夷退出广州,再谋善策。揣摩清楚了皇上的意思,穆彰阿也就有了应对的主意。
第二天见起,第一件事就是议广州的局势。穆彰阿说:“英夷进犯省城,而态度极其恭顺,可见其意在通商。我朝抚育四夷,已历二百余年,奴才以为,不妨同意奕山的奏请,施恩英夷,也算是中外两便。”
道光帝点头说:“夷性犬羊,反复无常,真如小儿一般。我泱泱天朝上邦,实在不值得与之计较。何况两次惩创,以示兵威,英夷态度恭顺,可见已知天朝威势。朕本不予施恩通商,奕山陛辞前朕已明谕,如今他又代夷恳恩,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城内百姓又纷纷递禀,那就下旨给奕山,暂准通商。不过要给奕山讲清楚,只准照常贸易,绝不准夹带违禁烟土。夷性叵测,等夷船退出后,奕山要将各处炮台及要隘,赶紧修筑坚固。”
王鼎说:“广州地方,华夷杂处,应宜再增援兵,以固海防。”
穆彰阿说:“既然已经准许恢复贸易,再增兵无益,反而令英夷疑虑,徒增烦恼。”
隔三天,奕山奏报英夷海陆军悉数退出省河,大黄窖、猎德、二沙尾等要隘炮台俱已派兵防守,省垣城门一律开通,商民照旧生理,安绪如常。隔两天又奏报英船退出虎门,各炮台已经交还。道光帝说:“如今英夷已经退出虎门,援粤的各省官兵可以陆续撤回归伍。所有各省增募勇丁,可酌量裁撤,以节靡费。”
穆彰阿安排户部算一下道光十一年用于应付英夷的兵费大约有多少。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竟然已经有五百多万两之巨。而此时奕山处置失当,尤其对广东兵勇不善加利用,反而视民为寇的消息传到京中,有御史上折弹劾。本是弹劾奕山,道光帝的火却烧向林则徐,勃然大怒:“此次逆夷滋事,劳师靡饷,追根溯源,皆是林则徐、邓廷桢处置不当。广东兵如此不堪用,皆是广东历任督抚不能严加督练的缘故!邓廷桢已经革职,林则徐革去四品卿衔,均从重发往伊犁,以为废弛营务者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