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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镇海协防铸洋炮 京口夜谈论师夷

林则徐溯珠江北上,弃舟登陆,翻越大庾岭,进入江西境。再乘舟入赣江上游顺江而下,经赣州,到南昌。然后从鄱阳湖逆饶河东去,到弋阳再换乘小舟,一天一夜,到达浙赣交界的玉山县。由此再弃舟登陆,改乘肩舆,过屏风关,进入浙江。从浙江常山县,再登舟顺钱塘江支流顺流东下,三天时间便到了杭州府所属的萧山县。在这里他得到消息,两江总督伊里布已经卸职进京,钦差大臣裕谦已经于半月前离开镇海,回南京接任两江总督,而浙江巡抚刘韵珂则奉命到镇海坐镇。此时再进省城已无必要,于是改变行程,直接乘船去镇海。

6月10日下午,林则徐从宁波乘船赴镇海途中,遇到了前来迎接的浙江巡抚刘韵珂、浙江提督余步云,他被请到刘韵珂的座船上,一同前往镇海。

刘韵珂告诉林则徐,裕谦接任钦差大臣后,一意加强海防,尤其是定海和镇海的海防比从前稳固许多。裕谦还筹办了镇海铸炮局,雇请浙江和福建的工匠前来铸炮。只是炮局成立时间很短,而且闽浙两省的工匠铸炮方法不同,有点彼此不服气,一直没有铸出七八千斤的重炮。裕谦临行前最着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事。林则徐说:“这件事,我也许还能帮得上忙。”因为他随身携带了一部分铸炮的资料。

当天晚上,刘韵珂设宴为林则徐接风,提督余步云及镇海文武大员作陪。宴后刘韵珂拿出裕谦奏请给林则徐差使的奏稿,在这份奏稿中,裕谦对林则徐极为推崇,“今林则徐仰蒙皇上天恩,弃其瑕疵,赏给卿衔,饬赴浙江,约计程期,四月内总可到浙。该员向为兵民所悦服,逆夷所畏惮,其一切设施,亦能体用兼备,奴才素所深知,如蒙圣慈饬令林则徐驻扎镇海军营,更替刘韵珂回省,即由该员会同浙江提臣余步云督率镇将,妥为筹办,仍不时往来定海巡查弹压,该员必能激发天良,仰副委任。”

林则徐说:“鲁珊真是谬赞了——让我在镇海军营效力,正是我求之不得。不过,玉坡,往来定海巡查弹压,鲁珊的意思,要把定海当成防守的重点?”

刘韵珂说:“正是,裕制军已经将定海守军增至四千余人,拨付两三千斤大炮五十余门。他的意思,等他回来后,要好好筹划定海防务。”

林则徐说:“玉坡,我对定海的形势还算略知一二,定海四面环海,易攻不易守。尤其是水师非我所长,如果定海受到攻击,如何增援就成问题。渡海而去,则很容易被英夷兵舰截击;如不赴援,则寒了守岛将士的心。我以为,不如暂弃定海,把人马收拢到镇海,反而更宜防守。”

刘韵珂说:“林公说得不错,余提军也是这样建议,但裕制军不答应。他认为,定海刚从英夷手中收回,弃之不守,会寒了定海人的心。你与裕制军是老相识,你知道他的脾气,谁的话也听不进。”

林则徐说:“等他回来后,我和他谈谈。”

刘韵珂说:“裕制军千好万好,就是脾气太过执拗,有时难免一叶障目。”

林则徐说:“人无完人,刚直的人往往固执,这真是没办法的事——玉坡,我听说你和颜制军联衔为我说话,此番我被赏四品卿衔,全赖两位抬举。你怎么一字未提及?”

刘韵珂说:“我和颜制军是为国举贤,完全是为大局,不是为私义。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了,为林公说话的大有人在。”

林则徐感叹说:“玉坡真有古大臣之风。”

刘韵珂说:“这件事,我与裕制军、颜制军事先沟通过。浙江防务,需有林公这样了解英夷的人来坐镇,才能放得下心。”

林则徐说:“我有一个观点,对付英夷,不能只依赖官兵,必须把百姓动员起来,全民皆兵,兵民一体,英夷便莫奈我何。不知浙省这边,办理得如何?”

刘韵珂说:“浙江这边,正是借鉴了林公的措置。一方面,对因战事处境困窘的百姓,设法救济,就是为了不使他们为了蝇头小利附敌。定海陷敌后,在宁波设立难民收容所,设法有其容身之地;定海收复后,又资助他们返乡。裕制军出任钦差后,又规定所有定海城镇乡村中实在无力恢复的难民,无分极贫次贫,均给予三个月口粮。定海被毁房屋一千二百余间,成年难民两千五百余口,孩童九千余口,都拨付了银子救济。”

林则徐称赞说:“你和鲁珊能够如此爱民惜民,真正是浙民的福气。”

刘韵珂说:“另一方面,就是悬赏杀敌,无论兵民,只要杀敌就有赏格。”

裕谦到浙江后悬出赏格,有擒献义律者,赏洋银五万元,擒获白夷一名,赏洋银二百元,黑夷一名赏洋银一百元。

林则徐赞叹说:“好极,好极,浙江的赏格,比广东还要高。”

刘韵珂说:“在这一点上,我和裕制军看法很一致,如果专恃兵力,则寇未至而民间先已哗然,勇者观望,智者隐藏,悍者抢夺,自相惊扰,虽有百万雄师,千员健将,安内之不暇,何暇攘外。悬出赏格,兵民皆有心杀敌,兵心易固,民心宜结。”

林则徐说:“中国所长者,人口众多,把百姓发动起来,不但兵源不绝,而且同仇敌忾,英夷粮米不得,淡水不得,拖也把他们拖垮。可惜许多人不相信这一点。浙江这边,募勇情况如何?”

刘韵珂说:“前后募勇三四千人,英夷撤走后,遣散大部分,留下一千余人,严加训练,以备海防。裕制军还有个想法,以匪类对付英夷,称为以毒攻毒。”

裕谦的确上奏过,他认为徐州、凤阳、颍州三府,人性爽直而有信,不论其有无犯案,只需其胆壮技熟挑选四五千人,分起管带前来。他认为比起远调而来的官兵,更有战斗力,而且将这些人培养成人才,可免其流入匪类。

林则徐说:“这一办法值得尝试。大敌当前,就要把可用之人都用起来,只要能杀敌,囚犯也不妨利用起来,如果能够杀敌立功,不妨以功抵罪。在我,得一股杀敌力量,在彼,也有一条出路,何乐而不为?杨参赞到广东前,也曾提出这一建议,可惜靖逆将军到广东后,视广东百姓如仇寇,不相信更不依赖粤人。”

两个人谈得投机,一直谈到十点多才各自休息。

第二天,林则徐由刘韵珂、余步云陪同,先是乘船出海,查看镇海附近形势,下午又登上招宝山、金鸡山观看炮台演放火炮,登镇海城检查防御工事。

林则徐发现,浙江提督余步云,对裕谦的固执己见也颇有意见。时年六十七岁的余步云,是四川人,年少从军,一步步积功至重庆镇总兵。道光七年,他率六千川兵随同陕甘总督杨遇春赴新疆征讨张格尔叛乱,与杨芳连克八城,在毗拉满(今和田西)大败叛军,收复和阗,并活捉首领玉努斯。余步云一战成名,攫贵州提督,授太子少保、乾清门行走、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并绘像于紫光阁,道光皇帝亲自题词称赞,“少怀忠义,奋力随营。攻坚破阵,屡立勋名。川兵六千,将之西行。和阗贼首,追之获生。”而后任过广东提督、福建提督。去年奉命驰援浙江,浙江提督被革职后,他改授浙江提督。浙江任上,他一直与伊里布共事,两人交往甚密,很赞同伊里布的主张,认为要从军事上获胜希望十分渺茫,寄希望于通过谈判维持和局。伊里布与英国人签订浙江停战协议,善待英国俘虏,余步云深以为然。而裕谦代替伊里布后,反其道而行之,把定海、镇海凡是与洋人有关的建筑一概推倒,不但英国人新建的建筑全部拆除,就是乾隆朝建的红毛馆和码头,也全部拆掉。

“这也罢了,他还掘坟开棺。定海有四百多名英夷死于疾病,就埋在定海。他把这些坟墓全部扒开,把尸体丢进大海。他是与英夷誓不两立的抵抗派,可是,掘坟抛尸这样的事情,岂是泱泱天朝的钦差大臣所能为?”

林则徐说:“这的确有些过。”

余步云说:“岂止于此!数月前曾经活捉两名英夷俘虏,我认为可以善待养活,将来也可以作为与英夷交涉的一个筹码,可是,咱们裕钦差非要下令斩首,斩首也就罢了,还下令剥皮抽筋。”

据余步云说,数月前,官兵在镇海盛岙捕获了以销售鸦片为名打探军情的英国商人昷里和水手占拿。黑人水手占拿因受伤较重,在押往镇海途中死去。白人副船长昷里押解进城后,裕谦下令狼山镇总兵谢朝恩、宁绍台道鹿泽长,将昷里绑出营门,将两手大指连两臂及肩背的皮筋剥取一条,留给他作了马鞭,然后凌迟示众;已经死去的黑人占拿先被割脑袋,后又剥皮示众。

林则徐听得脊背发凉。裕谦此举,实在太过分!

余步云说:“自从朝廷主剿后,我知道裕制军在朝野名气很大,他也以抵抗派首领自居。如果大清把希望寄托于此辈,那可真是神州无人矣!”

林则徐劝解说:“宫保,人无完人,鲁珊固然有固执的毛病,但他毕竟是个为官清正、一心为民的好官,这一点我了解,这已经很难得。而且他能不惧英夷,不一味求和,这对前线主帅来说,不是很难得的吗?你应当知道,主帅意志不坚,全军必然懈怠,这样的教训我们够多了。”

余步云意识到,林则徐与裕谦两人互相欣赏,有些话是不能说得太透的。他说:“这道理我当然知道。可是,裕制军见过英夷的炮舰吗?我可是见过的。他口口声声不怕英夷,是知彼知己吗?不是。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个提督,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实话说,我也看不惯此辈,不过是会耍耍笔头子罢了。打仗,可不是写文章那么简单。”

这话,在林则徐听来,有些连他也讽刺进去了。他严肃地说:“宫保,将帅不和,是战时大忌啊。”

余步云说:“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也是以主战诸称,可是你在广东,就没有将帅不和的说法。无论督抚还是提督、总兵,都对你佩服得很。将帅不和,那先要看主帅是不是能服众。”

林则徐说:“宫保,你们两人误会太深。等裕制军回来,我从中劝劝。无论将帅,总是要互相体谅,互相尊重才是。”

余步云说:“我谢谢林公的好意,不过,恐怕这位裕制军未必能够听得进你这位老上级的意见。”

第三天上午,林则徐前往镇海炮局参观。在炮局里,他遇到了自己当年的下属龚振麟,如今是炮局委员、余姚县令。他精通西式算法,巧于设计,裕谦成立炮局后,请他来主持铸炮。

炮局已经先后铸造三四千斤火炮一百余门,但七八千斤的大炮一直没有开铸。浙匠曾经做成大炮铁模四个,裕谦认为膛口过小,不能多放药弹;闽匠所定膛口尺寸,裕谦又嫌过大,而且闽浙匠人铸炮方法不同,器具互异,不能并炉共铸。裕谦曾经打算多从福建调工匠前来,以闽匠为主造炮,可是福建回话,他们也要赶造大炮,没有工匠可调。

林则徐把一本书交给龚振麟说:“我这里有一本《火攻挈要》,是专门讲火炮制作、炮台构筑的方法,是几个月前在广州无意中得到的,需要精通西式算法的人才能懂,你看对铸炮有无帮助?”

明初,葡萄牙战舰带着铜铸的“佛朗机”进入中国,明廷开始仿制这种铜炮。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兵部又延请日耳曼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以西法铸炮五百余门,并由他口述,兵部负责火器制造的总匠焦勖整理,著成《火攻挈要》三卷,图文并茂,介绍了炮台的砌筑、大炮构造、制法、配料装放等内容。因为事关兵器制造,此书在民间严禁刊刻,因此存量很少。林则徐偶尔得之,如获至宝。

龚振麟接过翻了翻,非常惊喜,说:“大人,这可真是稀世之宝,我从前只听说过,从未见过这本书。是有点难懂,但您放心,费点功夫,我一定能够弄明白。”

林则徐问:“现在炮局最大的问题是闽浙两地工匠铸炮方法不同,互不相让,以至影响大炮的铸造。如果两地工匠均按此书铸造,是否行得通?”

龚振麟说:“大人放心,铸炮的方法讲得很详细,又配有图说,依样画葫芦问题应该不大。”

林则徐说:“好,好,你辛苦辛苦,尽快弄通,指导工匠们按新法铸造。”

龚振麟说:“大人放心,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尽快弄懂。”

林则徐说:“还有,英夷的舰炮,能够上下左右旋转移动,他们还有一种炮车,能靠人力推挽,爬山越岭,很是方便。广东无论是舰炮还是岸炮,都只能上下升降炮口,不能左右旋转,击敌的范围大受影响,水陆军吃尽了苦头。你是精通设计的人,又懂西式算法,不知是否可试制新式炮架,让咱们的大炮也能上下左右旋转移动?”

龚振麟说:“好,我也正有此意,已经反复琢磨过。等铸炮工匠开始新法铸炮后,我就全力研制新式炮车。”

第二天一早,林则徐正在洗漱,龚振麟就红着一双眼睛来见他。林则徐问:“怎么回事,你眼睛怎么红得这么吓人,一夜没睡?”

龚振麟说:“是啊,林大人,看了这套书,对我真是启发太大了。按照这本书造炮没问题,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铁模铸造的办法。”

“铁模铸造?”林则徐对造炮的具体技术不太了解。

“对,铁模铸造。”龚振麟激动地说,“咱们搞铸造,大都是用泥模,小的物件也有用石模的。泥模铸造有两个问题无法解决,一是泥模要干透,需要十天半月,遇到阴雨天,一个月也干不了;二是泥模用一两次就碎了,寿命有限,这两条是影响产量的主要原因,一直没有办法解决。而铁模可以重复利用,数十次甚至上百次都无问题。”

这么一说,林则徐明白了:“是啊,铁结实耐用,为什么不用铁模铸呢?”

龚振麟说:“铁模铸造,老祖宗早就会,也用过。但没有传下来。就是当铁水注入模具时,铁水与铁模之间靠什么材料来隔绝没有解决,铁水就与铁模铸到一起,成了一坨铁疙瘩。”

林则徐点头说:“是,是,铁水浇到铁上,可不就铸到一起了。你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我从书中受到启发。”龚振麟说,“这本书中说,为了增加泥模的寿命,可以在泥模内表面刷上用稻壳灰与细砂泥加水和成的涂料,然后再涂刷极细煤粉调制的第二层涂料。我想,这两层涂料既然可以保护泥模,提高使用寿命,那么涂到铁模内层,不就把铁水和铁模隔离了吗?铁水就不会与铁模铸成一个铁疙瘩了。我原来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隔离层用什么材料来做。我今天夜里找了一只小铁鼎权当铁模,如法炮制,在铁鼎内面涂了两层涂料,注入铁水,果然没有与铁鼎铸到一起。”

林则徐也很兴奋:“你的意思是,我们可用铁模来铸炮,会大大提高产量。”

龚振麟说:“正是啊大人,这简直是意外惊喜!”

林则徐说:“好,好,好极了,你和工匠师傅们赶快试验,如果能用铁模铸出巨炮,浙江海防真是如虎添翼。”

接下来的几天,林则徐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广东巡抚怡良来信,说英逆“复肆猖獗,继而乞和”,既然是英夷乞和,必然是官军打了胜仗。只是怡良语焉不详。当天下午又收到广州来信,说官军“大获胜仗,焚毁夷船七只,生擒逆夷七人,歼毙无算”。次日他又收到梁廷楠的来信,信中说,“知逆夷于四月初七、八日在省城北门外三元里等乡村抢掠、强奸,该乡举人何玉成等纠集万余人,斩获该逆、汉奸若干,有曰十数名,有曰数十名,亦有曰二百余名,并传英水师兵头伯麦、陆师兵头毕西尔均被毙。义律自是始知粤人之不可犯,克日全帮退虎门外。”

击毙英夷二百余名,可能性不大。但就是十数名,也是了不起的胜利。这说明林则徐一贯坚持发动民众力量是正确的。如果广东民众都动了起来,英夷何敢如此猖獗!

隔两天,长子林汝舟来到镇海,原来林则徐妻子和长媳及三子林聪彝、四子林拱枢已经到了杭州,并安排好了住处。接家眷到杭州,是林则徐收到赴浙江的上谕后做出的决定。他估计,此次赴浙,大约要待个一两年。他回杭州一趟,与郑夫人见一面,就匆匆返回镇海。他放不下铸炮的事情。

铸炮的进展很令人欣慰。龚振麟设计并制作出了第一批铁模。为了便于操作,铸炮的铁模分为四节,每节之间借鉴木工的隼卯结构相连接。每节又有对称的两块扣合而成。铸炮的时候一节节涂上涂料,然后接好箍紧,烘热,装配泥芯,浇入铁水。待凝固后,立即脱去铁模,趁炮身还是红热时,清除毛刺。试铸了一两次,工匠们就掌握了要领,很快铸出了第一门八千斤的重炮。从前用泥模铸造,因为泥模总是含有水分,浇入铁水后水蒸气容易形成气泡,在炮身上留下大小不一的麻坑,更严重的是泥模脱落的碎块,会在炮管上形成空洞,有的大如拳头,留下炸裂的隐患。从前解决的办法,就是尽量增加炮壁的厚度,这就导致所铸火炮特别笨重。铁模铸造这两个问题都迎刃而解。第一门铁铸大炮被运到城外试放,声音脆亮,射程比泥模所铸远得多。闽浙工匠们都不再为各自的技术不同而争执,统一按照新法铸炮,关系也变得极其融洽。

龚振麟集中精力研制新式炮架。他本人心灵手巧,不但通铸造,对木工手艺也很熟悉,刮刨凿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又找了几个木工师傅帮忙,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就造出了新式炮车。炮车有四个轮子,便于推拉。车身上有一个磨盘,可以左右转动;磨盘上又置有可以转动的枢轴,炮身的重心位置落在枢轴上,通过操控炮尾,可以很方便地实现炮口上下升降。林则徐很兴奋,给新车取名磨盘枢轴四轮炮车。

接下来的二十几天,炮局铸造出八千斤重炮十一门,新式炮架五个。林则徐则和刘韵珂、余步云等文武官员一起研究加固镇海的海防,在金鸡山东北埂上,铲平地基,修筑土堡,安设大炮,并用泥块沙袋加固堡外各炮台。在城墙上也堆积沙袋,以便抵御炮火。同时,在招宝山、金鸡山之间的海面上,沉石钉桩,束窄海面,便于炮台会攻防守。

这时候,裕谦回到了镇海,看到炮局已经铸出十几门七八千斤的重炮,很兴奋:“这可真是如虎添翼,有了这些重炮,我不怕英夷来,怕他们不来。”

林则徐提醒说:“裕制军,英夷船坚炮利出乎我们的意料,千万大意不得。”

裕谦说:“别人都怕英夷,唯我不怕他。我认为,英夷有八必败。”

裕谦曾经向道光皇帝上奏,详细阐述英夷必败的原因。一是英夷出兵中国,远离本土,万里运输军备粮草极其不便,一旦粮草匮乏,军械不继,必败无疑。二是英夷远离本土,一旦战败,没有援军补充,必败无疑。三是英夷是个重商国家,国内贫富悬殊,国富而民贫,又不知爱惜民力和兵丁,转战中国,皆为逼迫而来,皆不愿用命,必败无疑。四是英夷火炮厉害,但战船随巨浪起伏,不能瞄准,准头不及中国陆上大炮,必败无疑。五是英夷战舰笨重,吃水太深,一旦搁浅,转运不灵,阳光曝晒,必至崩漏,必败无疑。六是英夷舰船虽然坚固,但巨大笨拙,正如当年曹操以铁链联船,利于水但不利于火,使用火攻,必败无疑。七是英夷膝盖不灵,一仆不能复起,登陆则必败无疑。八是英夷水土不服,瘟疫流行,死伤无数,必败无疑。

“有此八必败,何惧之有!对付他们也没什么难的,简而言之,以御为剿,以守为攻,杜绝接济,严防要隘,按这十六字要诀部署,英夷便无奈我何。自英夷犯顺以来,劳师糜饷,坏就坏在一个和字,坏就坏在一个怕字。这其中尤以我的同族琦善为罪魁,真是我博尔济吉特族的耻辱!去年英夷到天津,船不过五只,人不过千余,而琦善张皇其事,又耸上听以掩其武备废弛之咎,继而牛酒犒敌,遣弁讲和,大局由此而坏。倘若一开始朝廷就一意用剿,英夷何至如此嚣张?琦善到广州,英夷愈加桀骜不驯,求索无度,而琦善唯知责副将赔礼,责兵丁认错,毫无激励堵御之术,将士解体,军心沮丧,以至英夷乘其不备,突开枪炮,攻占炮台。琦善奏称敌众我寡,诿过于前任,如果他能够调兵严防后路,何至夷贼千余绕出后山?如果说粤兵不堪战,那么琦善未到之前,近一年之久,以粤省之兵,剿堵粤洋之夷,连得胜仗,屡烧战船,贼望风不敢窥伺,只能扬帆北上。对这一切,林公是当事者,再清楚不过。”

这些话,林则徐很愿听。的确,如果琦善不是一味求和,一再让步,何至闹到目前地步!“只要朝廷上下,一意主剿,再发动起百姓来,英夷看我军民一心,民气可用,便不敢嚣张。近日广州三元里百姓痛杀逆夷,据传毙贼数十人之多,也有说毙敌两百人。”

裕谦说:“我也听说了。三元里大捷,可贵的是民气。我大清四万万人口,民力丰沛是我之长,利用民力与敌抗衡,比单纯出动八旗、绿营兵有效。当初定海失守,我就曾经上奏,不是定海难守,是因为士气不振,民心解体,如果能够发动百姓,同心痛杀,区区小丑,安敢小觑!我已经在定海重兵布防,决不会让英夷再次得手。”

林则徐说:“裕帅,定海孤悬海外,易攻难守,一旦受到攻击,不易增援。我有个建议,不如收缩拳头,重点防守镇海、宁波。”

裕谦说:“万万不能。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定海在我裕某人手里,能不能守得住。如果弃而不守,被英夷轻易占据,我如何向皇上交代,向天下人交代!”

裕谦约林则徐明天去巡察定海。“靖逆将军来咨,说英逆扬言要到浙江来,报剥皮抽筋之恨。好,我等他们来好了。”

林则徐劝道:“裕帅,英夷固然极其可恨,可是,剥皮抽筋,实在有些过了。以后千万不宜如此。”

裕谦说:“我不敢苟同。英夷占据我城池,杀害我提镇大员,焚抢我民人房屋,发掘我民间坟墓,其罪难以计数,即使全伙擒诛,剥其皮而寝处之,亦不为过。”

林则徐没有应声。

裕谦说:“此事我已经上奏,皇上御批说:‘将所获逆夷即时正法,以坚众志,甚有定见’。而且,镇海民众亦皆拍手称快。上谕还说,‘该夷敢于如此猖狓,总因末加惩创,故沿海滋扰,借端要求。如能处处痛剿申威,该夷定帖耳慑服’。”

林则徐说:“既然已有圣谕,我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卯时不到,林则徐就早早起身,吃过早饭,与裕谦一起乘船前往定海。午饭前赶到定海道头港外。裕谦命令停船,与林则徐站在船头,介绍他到浙江后筹划的定海防务。

定海城南环绕道头港,东南有青垒山,中间有东岳山,西则有竹山。裕谦在这三山之间建起了一道长一千四百余丈的土城。土城高一丈有余,城上设土牛——有雉垛的炮台,其缺口处安设炮位。土城东西分别设有长治、久安两城门,供民人出入。东岳山位居土城中段,又是道头港的制高点,裕谦在山上建筑砖石炮城,取名震远炮城,周围长一百三十一丈,是屯住兵员、弹药之处。炮城南又接筑半月形石砌炮台,长二十一丈,面向海面,可轰击来犯之敌。土城东侧东垒山和西侧竹山上,均设瞭台兵房,派兵数人驻守瞭望。

“有此土城,若英夷来攻,我火炮可击敌,而敌炮不能及我。”裕谦对这番布防十分满意,“前次定海之战,火炮尽失,我已从浙江各地先后调拨火炮一百四十七门,其中土城之上安设八十门,威远炮城安设十五门,县城城墙上布炮四十一门。至于兵丁,已经前后派赴五千六百名,由定海镇、寿春镇、处州镇三位总兵统领。另外,英夷进攻定海时,县城无防兵,以至很快陷敌。我已专门成立了城防营,有一千人驻守,归定海镇总兵统辖。”

林则徐对这番布置十分赞同。

裕谦说:“前次战事,总兵与知县防守意见分歧,总兵系正二品,知县为正七品,品秩相去太远,民政官的意见未被重视。我已经奏请皇上恩准,将定海升为直隶厅,直隶于宁绍台道,主官为正五品同知,作为海疆题调要缺,到时候说话分量会重一些。”

此外,还新造战舰、招募水勇,林则徐无不以为尽善。

此时,三位总兵乘船到港外来迎接。登岸后定海镇总兵葛云飞、寿春镇总兵王锡朋、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分别向林则徐见礼。这三位总兵都是以军功起家,葛云飞是杭州萧山人,出身于行伍世家,武进士出身,也是位儒将,著有《制械要言》《制药要言》《全浙沿海险要图说》,深受前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器重。英军进攻定海时,他正丁父忧,定海失陷,乌尔恭额夺情起用,他立即赶到定海布置防务。处州镇总兵郑国鸿,是回族名将,出生于名将之乡湖南凤凰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镇筸。镇筸兵骁勇善战,自明代闻名,有清一代绿营中一枝独秀。他十几岁入行伍,十八岁就世袭了伯父的云骑尉世职。去年以六十三岁高龄升任处州镇总兵,是少有的长于海防的将领,也是乌尔恭额点名调到定海的。寿州镇总兵王锡朋,武举人出身,也曾经参加新疆平叛之战,治军有方,他手下的寿春兵是有名的劲旅,由伊里布调到定海。三位总兵均比林则徐年长,尤其是郑国鸿,已经六十四岁,须发斑白。林则徐对三位总兵十分尊重,一一拱手还礼。三人也都很高兴,陪着他同登东岳山。

站在炮台最高处,裕谦指点着说:“去年英夷就是先占据了东岳山,居高临下,炮轰定海城。有此石城炮台,即可对海上敌舰炮击,也可支援山前土城,可保万无一失。”

定海镇总兵葛云飞说:“东边东垒山,西边竹山,还有南路的五奎山,都应该再建炮台,派兵驻守,以防英夷绕我后路。”

裕谦断然说:“没必要,英夷所长在海上,他们膝盖僵直,登陆非其所长。两山上都有瞭望所,已经足够。”

葛云飞说:“英夷不善陆战的说法全系谣传。听说沙角炮台、虎门炮台,英夷都是一面海上炮击,一面派人绕攻后路,如果英夷真的膝盖僵直,不能登陆,那么又是怎么绕攻后路的?”

裕谦说:“这很好解释,据说登陆的都是汉奸,穿上英夷的皮罢了。”

葛云飞说:“那广东汉奸也太多了吧。”

裕谦说:“正是,广东一口通商,人人都与英夷做生意,容易被英夷收买。我浙江没那么多汉奸,所以陆路不必大费周章。”

葛云飞说:“这我不敢苟同。英夷占据定海期间,经常下乡抢劫、骚扰,如果膝盖不打弯,那乡下道路崎岖,他们难道是爬着去的?说英夷不善陆战,此事万不可当真。我还是建议,应该加强陆路防守。”

葛云飞平时与余步云关系密切,裕谦早就不满了:“依你的说法,那就该见山头就设炮台,见小岛就该驻兵。定海防务办到目前局面,已经耗银十余万两,哪里有银子这里防那里守?我看,你分明是怯敌!你天天和余提军搅到一起,受伊里布的影响,只知向英夷退步乞和,这才是根本。”

葛云飞气愤地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建议增强陆防,怎么就是怯敌了?这搭得上吗?”

裕谦说:“如果不是怯敌最好。你们三位总兵今天都在,我话撂在这里,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定海若有失,你们三位都不能弃岛而走;我坐镇镇海,镇海有失,我裕谦第一个殉国,绝不苟且偷生!先不说报国恩的话,我裕谦祖上,那可真是满门忠烈,我绝不辱没祖宗!”

裕谦祖上,的确是名门望族!裕谦与琦善同属博尔济吉特,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裕谦的曾祖班第,是康雍乾三朝名臣,三度出任军机大臣,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被授予定边将军,领兵西征准噶尔,被叛军包围,他率五百勇士困守伊犁,兵败自杀,谥义烈,京师建祠,绘像紫光阁,居乾隆五十功臣第三名。裕谦的祖父巴禄,袭一等诚勇公,授镶红旗蒙古都统,曾随兆惠征西,屡败霍集占,加云骑尉世职,同样绘像紫光阁,为后五十功臣之首。裕谦的父亲庆麟稍差一点,但也官至驻藏帮办大臣、副都统,也是正二品官员。

三位总兵也都表示,如果英夷来犯,决不后退半步,如果定海有失,三人决不苟活。

午饭是在县城里吃的。吃过饭,看过城防,林则徐和裕谦便登船返回镇海。回到镇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晚饭由刘韵珂作陪。饭间裕谦谈兴极浓,谈及定海、镇海的防务,豪气冲天,认为已经固若金汤,如果将士能够激发天良,意志坚定,一定能够大胜来犯之敌。刘韵珂情绪很低落,林则徐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说不是。

等吃完了饭,他说:“两位大人,有个坏消息,今天收到内阁明发上谕,邓嶰翁和林公要被……”

裕谦说:“要怎么着?我上奏皇上请林公坐镇镇海,至今还没有回音,上谕怎么说?”

刘韵珂一拍桌子说:“咳,真不明白朝廷这是怎么了。”

他一招手,随从把上谕递上来,他再交给林则徐——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初十日内阁奉上谕:

国家设立兵丁,勤加训练,所以严武备而戒不虞。总督有统辖之责,必应于平时认真督率将备,加意练习,使之有勇知方。一旦猝遇外侮,何患不破敌摧坚,立功奏凯。道光十二年,两广总督李鸿宾、广东提督刘荣庆,因办理军务,临事不能得力,平素毫无整顿,曾经遣戍。前任两广总督邓廷桢,履任多年,懈惰因循,不加整顿,所设排链,空费钱粮,全无实用。以至该省兵丁柔懦无能,诸多畏葸。虎门之役,竟有为夷匪买通者,思之殊堪痛恨。前任两广总督林则徐,经朕特给钦差大臣关防,办理广东事件,继复令其实授总督,全省军务,皆其统辖。既知兵丁染习甚深,便应多方训导,勤加练习,其于夷务亦当德威并用,控驭得宜,乃办理诸未妥协,深负委任。邓廷桢业经革职,林则徐着革去四品卿衔,均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即由各该处起解,以为废弛营务者戒。

林则徐看罢,真如当头一棒,立时有些发蒙;又似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一直凉到脊背。这太出乎意料了,赏四品卿衔的旨意颁下才两个多月,就又发配新疆?说是治军无方,于夷务控驭不得力,他革职已经七八个月了,怎么突然间又加重了处分?

裕谦看完上谕,惊呼道:“这是怎么说的?不行,这是断我臂膀,我得上折!”

林则徐连忙劝阻说:“裕帅,万万不可如此。圣意难违,你此时上奏,逆了龙麟,连你也搭进去,浙江还全靠你来主持呢!”

刘韵珂也连忙相劝。裕谦为林则徐不平、惋惜是真,但此时上奏为林则徐说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说:“林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则徐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大约朝廷对英夷的态度要起变化。”

裕谦说:“您的意思是说,朝廷又要抚夷?”

林则徐说:“我也是瞎猜。”

刘韵珂说:“有道理。历史上向来是朝廷要主抚,必然处置主战的大臣;要主战,往往会处分主抚大臣。”

裕谦说:“朝廷主剿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又主抚?剿抚不定,适足坏事!”

两个人陪林则徐吃饭,还没吃完,给裕谦的四百里加急廷寄由南京追到了镇海——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等。五月十二日奉上谕:现在粤东夷船,业经退出虎门,情形恭顺。所调各路官兵,业已陆续撤回归伍。所有宝山、镇海等处调防各官兵,着该大臣体察情形,有可酌量裁撤之处,迅速奏闻请旨。将此由四百里谕令知之。

裕谦惊呼说:“还真让林公说准了,朝廷果然已经主抚,让撤兵呢。”

因为是寄谕,裕谦自然不便让林则徐看,大体把意思说了说。林则徐说:“夷性反复,此时退出虎门,保不准会再次进犯省城,或者会扬帆北上,怎么可以撤兵呢?再说,与英夷交涉,总要办出个切实的结果,仅退出虎门算怎么回事?”

裕谦说:“别处要撤兵,我不管,浙江不能撤。海防刚刚有点眉目,匆匆撤兵,英夷来犯怎么办?再说,英夷早就放出话来,要北上寻衅。如果他们敢到浙江来,则是通商之后,有意侵犯,我只有严督镇将,激励兵民,水陆夹攻,务使片帆不回,以伸天讨。我要奏请皇上,所有江、浙两省调防官兵,应暂缓撤退。我今晚上就要起草奏稿。”

裕谦回住处起草奏稿,刘韵珂也告辞,好让林则徐收拾一下行装。林则徐本来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起程,但消息传开,镇海士绅百姓都来为他送行,一直到十点多才登船溯甬江赴宁波,再沿姚江西去,到余姚溯江而南,到上虞通明坝弃舟登陆,到梁湖镇,再改乘红船,沿曹娥江顺流而下,而后改乘乌篷船前往杭州。

赶到杭州的时候,正是最暑热的时候,他决定在杭州稍事停留,等暑尽后起程。这时候,他被贬往新疆的消息已经传开,友人们纷纷给他写信劝慰,或者赠送有关新疆的书籍,供他参考。兵部尚书祈隽藻的父亲当年也曾经被贬谪新疆,赴疆途中,对沿途所见山川城堡、名胜古迹、人物风俗、少数民族情况等均一一作了记载,著成了《万里行程记》,同时还参与编撰了《伊犁总统事略》。祈隽藻从京城派人把家父的这两部书专程送来,供他参考。杭州友人纷纷为他留诗送别,结成《赠行诗册》,有的是劝慰,有的是为他鸣不平。其中有一首写道:

极边风雪惨孤臣,犹忆烟销粤海滨。

未肯和戎乖国体,只应长做出疆人。

的确,他被贬新疆,说到根本,是因为他一直对英国人持强硬立场,未肯“和戎”。友人的理解让他备感欣慰,也很受感动。他作诗答谢,感叹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以及对国事的忧虑——

唱彻阳关万里秋,借书还为说三州。

几人绝域逢青眼,前途归程羡黑头。

不信玉门成畏道,欲倾珠海洗边愁。

临歧极目仍南望,蜃气连云正结楼。

惜别群公各感秋,酒痕襟上话杭州。

传书犬欲效黄耳,瞻屋乌难换白头。

相送莫贻临贺累,有心都寄夜郎愁。

追谈往事还西笑,多少羁臣出节楼。

阴历六月下旬,暑退伏尽,林则徐带着郑夫人、长子林汝舟夫妇以及三子林聪彝、四子林拱枢从杭州起程,拟由江苏、河南经陕西西安西行出关。七月初,到了苏州。苏州是江苏的省城,巡抚驻地。林则徐曾经在江苏当过布政使、巡抚,政声很好,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听说他来了,大小官员士绅百姓都到码头迎接。苏州名士顾湘舟,是当地有名的收藏家,金石、图书收藏丰富,尤其是收藏了先贤像近千轴。他认为林则徐是当世伟人,请人专门为林则徐画像。

七月初,林则徐一行到了镇江——古称京口,王安石诗文中“京口瓜洲一水间”的京口,便是此地。码头上迎接他的除了当地官员,还有专程从扬州赶来的魏源。魏源字默深,湖南邵阳人,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八岁中举人,但此后参加会试相当不顺,二十余年七八次应考均名落孙山。本来他年轻时就注重经世致用的学问,水利、荒政、盐务都有研究,科举不顺,他把精力更多地用于研究这些实用学问上。他曾经入江苏布政使贺长龄幕府,受托主持编辑了一百二十卷的《皇朝经世文编》,选入了两千余篇经世致用的文章。他还入两江总督陶澍幕府,参与了漕粮海运、盐政改革及江南水利建设。他也是在此期间与林则徐熟悉。魏源有经营头脑,他到扬州经营食盐致富,在此购置了住宅居住。英军进犯定海后,裕谦一直主剿,成了与林则徐齐名的抵抗派。林则徐推荐魏源入裕谦幕府,帮助他筹划战守。不过,朝廷和战不定,魏源觉得难有作为,干脆请辞,回到扬州著书立说。

两个人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有许多话要说,吃过饭后,林则徐邀魏源与他同住一屋,对榻夜谈。长子林汝舟侍候在侧,负责倒水潦茶。

两人首先说到的就是当前的局面,小小英夷,为什么能够如此猖獗。魏源说:“朝廷和战不定,刚刚备战,又要撤防,反复折腾,士气已泄,派赴的大臣又一味软弱,一误再误,以至英夷攻定海,割香港,视我大清版图如囊中之物。”

“这是重要原因,但不会是全部原因。默深,我想以你的智识,你肯定还有更深的想法。”林则徐说,“这些天我也在自省,目前朝野上下都把官军屡次失利归咎于几个奸臣,是否有失偏颇,或者说,是否视事太过于简单。一直有两件事情让我困惑:一是为什么好几位开始主战的大臣与英夷交手后变得顾虑重重甚至转而主抚。比如前钦差大臣伊莘农,未赴浙江前一心主剿,可到镇海不久就变了。再如杨通逵,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当年征战大漠,立功绝域,怎么一到广东参赞,就准许英夷通商,绝口不提剿字?我到浙江后,发现浙江提督余紫松、定海总兵葛鹏起,也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将,何以对一意主战的裕制军多有不满?二是虎门海防前后耗时数年,尤其是我到粤后,又一再添建炮台、增铸火炮、调拨兵丁,关提军又是以身许国、义薄云天的老将,何以坚持不到半天,就炮台易手、名将星沉?”

魏源说:“林公的疑问也正是我的疑问。”

“我们不能不承认,船炮太不如人!”林则徐说,“夷人船坚炮利的说法,我在去广东前就曾听说过,到广东多方了解后,发现英夷的船之坚炮之利,远远出乎我们的预料。就以火炮而论,夷炮能及十里内外,且放起来就像放排枪一样,接连不断。而我们的炮不能及远,而且放一炮须费许多辗转然后再放,放不及十出,便有炸膛之虞!原来我们都有一种想法,认为他们的炮在船上,波涛起伏,必然没有准头。而实际情况是,我们的岸炮固定不动,反而更易成为炮靶。所以到广东后,我千方百计寻求夷人铸炮的方法,并购买了英夷的一艘商船改造为战舰。我在上奏中,一再上陈,船炮为防海必需之物,提议朝廷拿出关税的十分之一,制造船炮,制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无奈国帑捉襟见肘,朝廷不肯在船炮上花银子,我只能从广东藩库腾挪,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靖逆将军到粤后,我给他提了六条建议,有一条就是提议模仿夷舰,建造一百艘能于外洋击敌的大型战舰,筹办一支外洋水师,此乃海疆长久之计,应宜早办。靖逆将军对我说,缓不济急,画饼不能充饥。其实,这才是最终制胜的关键,可惜无人能议及。现在一谈制夷的办法,就是弃海就陆。从前我也认为,英夷长于水战,逊于陆战,我们不与水战专于陆守就可制敌。现在看,不是那么回事。英夷不但长于水战,陆上争锋也毫不逊色。而且夷船朝南暮北,岸兵又如何能够尾追?我之口岸、海岛数不胜数,如果处处设防,多少兵也不够!就是远调万军,也不过临阵一哄而已!所以,制敌之道,唯有师敌长技,大造船炮,这才是长久之计。”

魏源拍着床板,激动地说:“林公说得极是。我们要制夷,先要师夷、款夷,最后以夷之长技以制夷!夷之长技不仅在船炮,还在养兵练兵之法,不仅限于军务,他们重视百工、以商立国,也是应师之长技!去年我在镇海曾经审讯过英夷俘虏,我问了好多问题,最后写了《英吉利小记》一文。通过与俘虏的交谈,我发现英夷国家值得我们师法的东西很多。”

“师夷二字,在中国人而言,实在太难!”林则徐叹息说,“天圆地方,中国居中,四周远离中国者皆为蛮夷,皆奉中国为正朔。泱泱天朝上国,向来是抚育四夷,怎么能师夷?朝廷官员都视与夷人交往为耻辱,何谈师夷!所以我在奏折中,以师敌二字以代。琦静庵到广东,对他的亲信说,绝不会像我一样日日刺探夷情。靖逆将军到粤,我也建议他注意密派干员到澳门、尖沙咀打探夷情,靖逆将军亦是不以为然。国人不能睁眼看世界,还以天朝上国自居。其实,我从翻译的夷人书籍中知道,天和地都是圆的,中国也并不居于中央,诸夷也并非是蛮夷。就以英国而言,其造船制炮之技,已经远远超越我们,能从万里之外航海而来,何蛮之有?”

魏源说:“是啊,我们斥英夷船炮为奇技淫巧,是奇技不错,但绝非淫巧!正如您所言,国人应当睁开眼睛,看看当前的世界,不要再睡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我打算编一部大书,详细介绍各国夷情,介绍他们制船造炮养兵育民的各项措置,可惜手头资料太少!我翻了许多典籍,言及夷情者少之又少,且大都语焉不详。”

林则徐说:“好啊默深,你有如此宏愿,我恰巧可以帮得上你!”

林则徐告诉魏源,他到广东后,立即组织通夷语的人翻译编撰了《四州志》《各国律例》和《华事夷言》等外文书籍。《四州志》是英国人幕瑞所著,原名《世界地理大全》,林则徐组织人员翻译时,选择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并改名为《四州志》。《各国律例》是他安排人从《国际法》一书中选译的部分内容,主要是有关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敌对措施,如封锁、禁运等。《华事夷言》的内容则是英国人对中国的看法。通过翻译这些书籍,林则徐了解了外国的地理、制度、法律等知识,受益匪浅。

“另外,为了及时了解英夷以及其他国家的最新动态和他们对中国时务的看法,我又让人搜集夷人在广州、澳门出版的各种新闻纸,如澳门葡萄牙人办的《蜜蜂华报》《澳门抄报》,广州的美利坚人办的《中国丛报》,英夷办的《广州周报》等等,让翻译人员定期挑选翻译,装订成册,取名《澳门新闻纸》。通过这些文章,我了解了不少夷情,对办理夷务臂助不小。”林则徐说,“默深,这些资料我都随时带在身边,宝剑赠英雄,你有雄心编一部大书,我就把这些资料留给你。”

魏源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费尽了功夫搜集资料,无奈江苏见不到夷人,资料实在有限。林公的资料如此丰富,我有把握用三两年的时间编一部书,供国人好好了解夷人,学习夷人!”

林则徐拍拍床板说:“默深,你算了结了我的一个大心愿。我本来也想对这些资料进行编辑,编一部书供国人参阅。无奈我是戴罪之身,远谪西域,实在没有能力来办这件事。由你来办再好不过,你编过《皇朝经世文编》,编书比我有经验。这件事,就重重托付给你了。”

“林公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默深,这件事可能费力不讨好。”林则徐说,“国人皆以天朝上邦自居,向来以与夷人交往为耻,更不用说向夷人学习。你师夷的观点,难免会受人诟病,甚或被人骂为汉奸。你编这样一部书,不但要搭上银子,还会搭上名誉,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源说:“林公放心,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林则徐由衷地感叹:“在这点上,我不如默深啊!”

然后,两人又议起这次林则徐遭贬。林则徐说:“这是我早已料到的。只是没想到赏我四品卿衔后复又遭此挫折。不过,细细想来,也属情理之中。”

林则徐分析,贬谪他和邓廷桢的理由,是两人办理防务不善。其实,这两年来他们在防务上所费的心思不亚于禁烟,广州的防务也正是这两年间得到明显加强。而此时又以此为由贬谪两人,是为宗室亲贵开脱找借口罢了。

“靖逆将军是扎黄带子的宗室,身份贵重,他带两万余援兵到广东靖逆,结果却被英夷兵临城下,如果细细追究,靖逆将军恐怕难辞其咎。既然我与嶰翁因治兵不善、防务不严被贬谪,兵临城下的责任自然也就落在我们两个的头上,靖逆将军得以安然无恙。这点因果,明眼人都看得清。”林则徐说,“默深,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万不可对第三人言及。妄揣圣意,这是多大的罪名。反过来说,毕竟广州防务出了问题,我们这些前任也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魏源说:“林公放心,我拎得出轻重——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是您办理操切引来这场战祸。其实,这场战祸早晚要来。我从俘虏的口中了解到,在广东销烟前,英夷国内的议论已经很多。仔细研究康熙年间以来的中英交涉,可以见英夷其望甚奢。这次英夷带兵前来,应该不是所谓的为烟贩讨说法,更不可能仅仅满足于重开贸易。”

林则徐说:“默深真是了不得,你说得对极了。现在朝廷应靖逆将军之请,恢复广州通商,自以为万事大吉,下令沿海撤兵,实在是轻率至极。”

两人又就英国人此次兴兵的目的作了一番分析,林则徐叹息说:“东南沿海,有英夷为患,已经兴师动众,劳师糜饷,将来只怕西北也起边患,两面受敌,海陆皆兵,真是雪上加霜。”

“西北怎么可能起边患?从未听说啊。”魏源对此不甚了了。

“但愿我是多虑。”林则徐说,“去年翻译的《澳门新闻纸》中有一篇英国人的文章,谈到俄罗斯和英国人在争夺土耳其和阿付颜尼士丹(即阿富汗),说俄罗斯野心极大,一路向南扩张,已经与占据了印度的英国人形成对峙。我查了一下夷人地图,阿付颜尼士丹就在西域之西不远处。我还听说,俄罗斯已经吞并了不少小国。俄罗斯一路南下,则我国西域边界都不得安宁。此时俄罗斯与英夷争夺,一旦尘埃落定,俄罗斯必将觊觎我西北版图!我国北则蒙古,东则满洲,西北则新疆,均与俄罗斯接壤。有这样一个满怀扩张野心的邻居,新疆能够安宁吗?我朝一则东南,必须加强海防,一则西北,必须加强塞防,若不未雨绸缪,将遗患无穷。”

魏源说:“我真没注意西北边防。”

林则徐说:“将来你要对西北加以关注,多搜集一下俄罗斯的资料。此次我谪戍伊犁,正好有机会好好了解一番。”

两人只顾说话,这时候听到外面水鸟飞起,一边叫,一边“扑扑”拍翅,抬头一看,窗户上已曙光初露。林则徐惊讶说:“默深,光顾着说话,天快亮了,赶紧睡一觉。”

林则徐是被儿子林汝舟叫醒的,让他吃早饭,一看阳光,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候。林则徐责备林汝舟说:“早饭不早,你怎么不早一点叫。”

林汝舟说:“昨晚您和魏叔谈得太晚,不忍叫醒你们。”

林则徐说:“你把我在广州叫人翻译的《四州志》《澳门新闻纸》还有夷人送我的那些书籍,都交给你魏叔。”

林汝舟说:“爹爹放心好了,我已经收拾好了,装了整整一箱。”

林则徐说:“那就好。”

林汝舟说:“爹爹,有个坏消息,黄河决口了。”

圆明园军机值房里,穆彰阿看看案上的西洋钟,已经接近十二时,说:“散了吧?”

看来不会再有事了。藩世恩附和说:“散了吧。”

于是诸位军机起身准备出宫。还没走呢,太监气喘吁吁跑来传旨:“皇上有旨,着全班军机即刻见面。”

此时召见全班军机,必然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会是什么事?难道广东那边又出事情了?靖逆将军奕山多次奏报,自从准予恢复英夷通商,粤省百姓商人奔走相贺,从前歇业者纷纷归肆,货物骈集,皆复其旧。英夷也表示永不敢在广东滋事,在澳门的英商货船,也都极安静。这时候,广东不该出事的。广东千万不能出事!刑部对琦善的审讯早已经结束,拟以“守备不设,失陷城寨”罪判斩立决。广东差使难办,穆彰阿心里明镜一样,他正在设法为琦善开脱,能保他一条命下来。这时候皇上的心情很关键,麻烦事一起,皇上不高兴,求情也难!

或者是浙江出事了?皇上下旨要沿海各省尽快撤兵裁勇,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不但不答应浙江撤兵,就连江苏上海、乍浦一带的兵也不肯撤。皇上很生气,已经连续两次严旨督责。裕谦不会不看事,又上奏抗旨了吧?应该不会。就是他真抗旨,这样的事情,还不至于紧急召见全班军机。

圆明园的军机值房,就在正大光明殿的东翼,道光帝召见军机的地方就在正大光明殿偏殿里,很近,穆彰阿还没想清楚到底会是哪里出了问题,已经到了。进了门,道光帝脸色凝重,正在绕室踱步。他指指御案上的奏折说:“河南巡抚牛鉴、东河总督文冲奏报,黄河在张家湾决口了。”

军机大臣都是一惊。黄河决口,那可是大麻烦!穆彰阿为首,传阅奏折。据奏,六月十六日晨,黄河从开封西北的三十一堡决口数处,冲垮开封护城堤,分三股注入开封,加以阴雨连绵,开封水势日涨,城墙坍塌十六段一百二十余丈,街市积水深数尺或丈余。大股黄河水穿城而过,分成南北二股入淮,河南的祥符、陈留、通许、杞县、太康、鹿邑、睢州、柘城,安徽的太和、凤阳、五河等五府二十余县皆成泽国。河南巡抚牛鉴、东河总督文冲奏请,舍弃开封,迁省治于洛阳。

王鼎对此首先反对:“这怎么成,官府可以一走了之,开封十数万百姓的生死难道就不顾了吗?”

没人吱声。这是在指责河南巡抚牛鉴和东河总督文冲,而牛鉴可是帝师!两年前,道光帝将内阁学士牛鉴简任河南巡抚,连续六次召见他,对他说:“朝廷大臣没有人推荐你,我知道你可用,所以用了你。你把官当好,朕就算知人。否则就是朕不知人,过失在朕。”牛鉴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台阁体,文章也写得好,但应对黄河决口这样的大事,这位帝师肯定应付不了,此时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哭呢。

道光帝说:“此事暂不必去议,现在最要紧的是治河,你们都说说看,应该怎么办?”

穆彰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赈灾,大水一过,不知有多少人家无家可归,生机立即就成问题,必须从未成灾的州县调拨赈粮,立即开设粥场。其次赶紧派有治河经验的官员前往,尽快堵住决口。”

王鼎说:“皇上,老臣推荐林则徐。他出任过东河总督,在江苏、湖北都以兴水利出名,他在江苏治理运河、刘河、太湖、洪泽湖,为吴中谋数十年之利;治理长江、汉水,数千里长堤安澜普庆。我朝官员中,林则徐实为治水大家,应当派他改赴开封,封堵决口。”

穆彰阿说:“不妥。林则徐是贬谪新疆的罪臣,让他到河工上去,如何能够调动得了官员?名不正言不顺事难成,宜从其他官员中选派。”

王鼎说:“那我去好了,让他在我手下办文案,帮着我治河!”

道光帝看着王鼎满头白发,说:“王相国,你这一把年纪了,身子最近又不爽,怎么能让你去河工。此议不妥。”

当天决定,先向河南、安徽以及附近的山东、湖北等省下旨,让他们筹措钱粮赈灾,至于治河的人选,明天再议。

穆彰阿出值回到海淀的住处,晚饭后与师爷说起王鼎推荐林则徐治水的事情:“王相国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不过是想让林少穆到河工上立功,免于谪戍罢了。林少穆如果回京,以他一味用强的个性,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师爷问:“王相国对林少穆青眼有加,两人到底是什么渊源?是亲戚,还是世交?”

穆彰阿说:“亲戚也不是亲戚,世交也算不上。当年王相国任江西学政,大约是嘉庆二十一年,朝廷派林少穆出任江西乡试副主考。两个人气味相投,互相佩服。据说那一榜清贫者甚多,被民间誉为清榜,两人自此私交甚密。”

师爷说:“还真不宜让两个人凑到朝堂。王相国以直臣标榜,已经够麻烦了,再来一个扬着头走道的林少穆,东翁的日子可真就无法过了。”

穆彰阿说:“话是不错,可是目前能治黄河水患的人,还非林少穆不可。他的确在治水上有一套,江汉淮运都治理过的,当朝只此一人。”

师爷说:“那就让他去,黄河决口,百姓皆为鱼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耽搁。”

穆彰阿说:“现在的难题是,林少穆是贬谪的罪臣,到河工上去无法发号施令。你也知道,河工开销巨大,趋利之辈乘机钻营,是最复杂的工程,林少穆无职无权,他就是孙悟空,又能奈何?”

师爷说:“王相国不是要到河工上吗?那让他去好了。前台有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相国,后台有善于治水的林少穆,黄河合龙可期。”

穆彰阿说:“王相国一把年纪了,他不过是说说罢了。再说,让他俩聚到一块,终究不是办法。”

师爷说:“治河少则三两个月,多则一年半载。让王相国出都,您也耳根子清静几天,何乐而不为?至于治水结束,要把两人分开,不是难事。”

穆彰阿想一想,点头说:“有道理。”

第二天见起,第一起讨论的是琦善的罪名。琦善押解回京后,道光下旨由睿亲王仁寿会同刑部审理,拟定的罪名是“守备不设,失陷城寨”,按律判斩立决。穆彰阿私下与睿亲王仁寿沟通,希望最终定罪是斩监候,这样就有转圜的余地。不过,要给皇上留出加恩的余地,因此上奏当然是斩立决。

“斩立决,刑部量刑极当。琦善私割香港,连失炮台,救援不力以至良将战死,罪该如此。”王鼎当过刑部侍郎,又曾经以协办大学士管刑部事。在刑案上他的话分量很重。

穆彰阿急得头上冒汗,连忙说:“王相国,琦善并未私割香港。英夷要香港全岛,琦善只答应择一处码头供他们居住,而且两人只是争论,并未定议,至于义律发布文告说已经钦差大臣允准,纯粹是编造,两人自始至终并未签订任何协议。这是睿亲王会同刑部已经审清的,如果我们还说琦善私割香港,岂不是说英夷占据香港于法有据?反而正中了英夷的奸计!”

潘世恩很少见的明确表态:“的确如此,此事不能含混。”

穆彰阿继续说:“至于连失炮台,琦善有责任,但并非全部责任。他到广东不过数十日,正与英夷往返争辩中,英夷突然进攻炮台,炮台丢失,说明防务不固,防务不固,不能一概归罪于琦善。邓廷桢、林则徐获罪遣发新疆,正是办理防务不肯用心。”

这个理由,真是没法驳倒,林、邓遣发新疆,才是个把月前的事。

穆彰阿磕头奏道:“皇上,琦善奉命抚夷,未能办妥,连失炮台,罪有应得。奴才不是为琦善开脱,实在是英夷猖獗,船坚炮利,情有可原,恳请皇上加恩。”

加恩的事,睿亲王已经密奏过。道光已经默许,但需要有人为琦善说话。道光帝问余下的几位军机:“你们的意思呢?”

以潘世恩为首,都磕头为琦善求情。

道光帝说:“那就加恩改为斩监候吧。”

事情就这样定案了。接下来议定治黄的人选。

穆彰阿奏道:“黄河堵口,工程急难险重,非德高望重者主其事不可;河工开销浩繁,非有清正不阿者主其事不可;治河非一般政务,非善其事者不可。奴才推荐王鼎前往开封主持其事,林则徐暂缓发遣,改赴河工,协助王鼎封堵决口。”

道光帝说:“这样好是好,只是王相国年事已高。”

王鼎连忙出班奏道:“皇上,臣廉颇虽老,尚能饭。请皇上恩准老臣到河工上去,定与林则徐一道尽早封堵决口。”

道光说:“好,那就辛苦你了。你到河上去,务必保重身体,具体的事情交给河道上的人去办,你不要太过操劳。”

王鼎磕头奏道:“老臣谢主隆恩!”

议完事,军机们鱼贯而出。下午,道光帝收到了靖逆将军的密奏,说英夷换了领事,新领事带着舰队北上了!

“怎么带着舰队北上了?奕山这是怎么办的差!”道光帝又气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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