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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受排挤勘河察灾 感知遇竭力河工

次日一早,林则徐乘肩舆前往开封城。到了北护城堤下,步行登堤,看到洪水已远离西、北、东三门,从护城堤西北灌入的河水,在开封城西北分成两股,一股沿城西墙数十丈外滚滚南流,一股沿北城墙数十丈外东流,到东护城堤后沿堤南下,在城东南两股汇流。开封城外东、南两面已经露出数里干滩。他原来计划是下堤后改乘小船前往开封,如今河已定形,北护城堤到开封城北河边,已经是大片干滩,上面已用新土垫出一条道路,河上已经扎起了一架浮桥。两个轿夫说:“大人,从这里到开封还有五六里呢,如今不能乘船,还是我们送你过去。”

林则徐乘肩舆到了开封城北,城门依旧被泥土砖石封堵,进城仍然要通过城门西侧的土坡。他登上城去,城里到处都在进行修复,沿城墙的淤沙已经挖出,部分街道已经能够通行。巡抚衙门在西门里,这里地势稍低,淤沙严重,从北门前往的道路还没清理出来,只能从西门方向前往。林则徐沿城墙去西门。城墙上十分热闹,卖日用杂货、衣服鞋帽、蔬菜粮食的都有,就是价格太贵。大水入城后,西门一带一直险情最重,如今清理西城内外,工程量最大,因此这一带始终聚集大量的民夫兵役,精明的商人便在西城墙上开设酒肆食店,以供兵夫饮啖。店肆名称则是“合龙馆”“安澜居”“伏波肆”等等。在城墙外清理出的干滩上,已经有人设台唱戏,撩摊说书。

林则徐沿土坡走下西城墙,他注意到墙上贴了数十张寻柩告示,大都写着某处某人棺木一口,某木某色某式样,棺前刻某字或某花纹。棺内或男或女、面貌、老幼、某衣服,甚至有某顶戴、某补服顾绣蟒袍等。林则徐问一位老者,为什么这么多棺木无人认领。老者说,开封城五门外各庙中,多寄放灵柩,或者以砖石垒砌于寺旁左右,死者多是外省人,宦游、游募及贸易死亡者暂时寄厝,以备日后回籍。这次大水过后,有些棺木未被水冲去,或为庙宇树木阻挡,或斜置树上,或横卧人家屋脊,或为沙淤侧露一角,能有主识认者,不过百之一二。最近清理城外沙淤,又清出不少。开封府雇人移至指定地方,编号登薄,以便认领。

林则徐说:“邹太守办了一件好事。”

“谁说不是。”老者赞叹说,“老天眷顾开封人,俺们遇上了两个好官,一个是邹太守,一个是牛巡抚。听说皇上下旨,给牛巡抚升了官,让他去任两江总督,打英夷红毛鬼。开封人不答应,都去堵了巡抚衙门,不让牛大人走。”

老人很热情,头前带路。到了巡抚衙门,果然门外堵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十几个上了年纪的,坐着板凳堵在门前。

林则徐挤到门前,被门丁拦住了。问他是何人,要干什么,巡抚大人正在办交接,不见客。

林则徐只好自报家门:“我是林则徐,昨天与牛抚台约好的。”

门丁一听是林则徐,毕恭毕敬点头说:“林大人稍等,容小的通报一声。”

门外的人一听是林则徐,立即围过来,有一个老者说:“林大人,都知道你是好官,是清官。你帮着俺们劝劝牛大人,不要抛下俺们不管。”

“牛大人是好官,开封进水,他二十几天没下城墙。要是没有牛大人,开封城早就没了。没有牛大人,开封城的人都饿死了。”

大家七嘴八舌,都是说牛鉴的好处。

“怎么着,也得等决口堵上了再让牛大人走啊。牛大人一走,这些外头来的官,再胡出主意,要放弃开封,那我们可是连家也没了。听说钦差大人还是没拿定主意,还在犹豫。马上就来个新河督,他要再像姓文的那样,在皇上面前乱嚼舌头,鼓动皇上不要开封了,那我们可就倒霉了。我们不能让牛大人走,只有牛大人管我们开封人的死活。”

林则徐说:“各位父老,你们的话我一定带给牛大人。可是皇上下了圣旨,要牛大人去两江,他也不能抗旨啊。再说,红毛鬼在沿海闹,也需要牛大人这样的好官去对付。”

有老者说:“林大人,对付红毛鬼派别人去好了,救开封可只有牛大人。”

林则徐不敢再说话,拱手表示赞同。这时门丁跑来回话,牛大人请。

衙门里一片忙乱,牛鉴正在与署河南巡抚鄂顺安办交接,其他等着回事的官员挤满了西花厅。

牛鉴请林则徐到他的签押房,拱手说:“林公,对不住得很,忙得一团糟,不能出门相迎。”

林则徐说:“我都看到了,一院子的人等着制军接见呢。”

他把自己费了大半夜写成的建议书递给牛鉴,说:“奉制军大令,夜里我就海防事宜写成几条建议,浅陋至极,供制军参考。”

牛鉴接过了,连看也没看,再次拱手说:“林公,等我忙过了,一定仔细请教。”说罢顺手放到案上。

牛鉴的确忙得顾不上看,但林则徐心里还是有些失落,这让他想起当初向两广总督祈埙呈建议书的情形。

“林公且到客厅稍候,过会我作陪。”不过牛鉴十分热情,立即安排人准备午饭。

一直等到一点多,牛鉴才过来了,陪同的有署理巡抚及布、按两司,还有牛鉴的心腹师爷。

酒菜很快摆上了,只有五六个菜。牛鉴说:“林公,对不住得很,开封百物皆缺,百货腾贵,招待实难周全。”

坐下来吃饭,回事的请示的依然络绎不绝,林则徐当然也无法谈船炮水军的事情。因为牛鉴需要办的事情太多,饭吃得也很快。他对林则徐说:“林公,你回去后告诉王相国,明天我到钦差行辕辞行,就从他那里起程赴江南。今天实在没空,就不过去请安了。”

林则徐颇有些后悔,早就应该想得到,牛鉴办交接怎么可能有空与他详谈海防!自己虽然五十六七,但有时还难免书生气。

因为牛鉴说好要来辞行,王鼎次日就没到堤上去。九点多,牛鉴一行就过来了。王鼎说:“镜堂,我听少穆说开封百姓不让你走,把巡抚衙门大门都堵住了。”

牛鉴说:“是,牛某何德何能,让汴梁百姓如此厚爱!今天一早我是用了声东击西之计,从后门出来的。想来真是对不住汴梁百姓的一片热情。”

开封百姓轮流堵在抚衙大门上,后门也派了人提防。今天一早,牛鉴就让巡抚衙门的巡捕到大门上去放岗,让轿夫在轿房里备轿,一副从正门出行的架势。等后门的人都跑到了正门,他就悄悄从后门走了。

王鼎说:“百姓是好百姓,对咱们做官的要求不多,只要一心为百姓办了事情,百姓是忘不了的。镜堂,驿站呈来滚单,朱河帅今天上午就能到开封,你们是否见一面再走?他从浙江过来,前线的情形他应该清楚,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

牛鉴说:“好,反正我已经算是起程了,也不急于这半天。”

快吃午饭时,新任东河总督朱襄赶到了钦差行辕。第一件事就是与王鼎办理河督关防交接。交接完了,牛鉴请教浙东战事情况。

朱襄说:“真是一言难尽,定海、镇海、宁波三镇已经陷落,定海三总兵全部殉难,裕钦差投水自杀,被部下救起,据说在去上虞的路上过世了。最可叹的是宁波,英夷大军未到,官军已经弃城而逃,粮仓里的米和府库里的现银全为英夷所有。”

林则徐惊呼说:“怎么会这样?定海、镇海防务都做得很扎实。”

朱襄说:“我们恐怕都太过小瞧英夷了。厦门的颜制台和浙东的裕钦差,都再三上奏说防务已经固若金汤,可是都被英夷攻陷了。听说英夷扬言,要北上进攻南京,又说要到天津白河口去。”

牛鉴脸色很难看,说:“这该如何是好,如果英夷进攻南京,两江该如何御敌?”

林则徐说:“现在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必须从根本上想办法,非设外洋水师、大造船炮不可。”

于是将他的意见说给众人听。牛鉴以为林则徐会有锦囊妙计,听了他的意见,颇感失望。

朱襄说:“林公,这恐怕有些缓不济急。英夷船坚炮利出乎想象,听说他们的兵舰外面都包着铁皮铜片,我们的炮子打上去也无用。他们的舰炮停泊在甬江外,竟然能隔着山打到镇海城内。我们就是造出大船来,到海上去与夷船角逐,也不过是做人家的活靶子。”

牛鉴说:“是啊,这一时半会,去哪里弄外洋水师?不要说我们不会造,就是有能工巧匠,恐怕一年半载也造不出来。”

林则徐说:“暂时造不出来,可以先从夷人国家买,西洋夷、美利坚等国也都有兵舰,并不逊色于英夷舰船。至于火炮,扬州已经刊刻了制作夷炮的炮书,既可以自造,也可以先购买。总之,必须有外洋水师,可与逆夷海上周旋,才不至于处处被动。”

牛鉴说:“林公,缓不济急!就是购到了外洋兵舰,也要有管驾人才,那可不是十天半月能训练出来的。我现在到两江去,立即要准备与英夷交手,画饼不能充饥。”

朱襄说:“我们对英夷的实力太过低估,英夷的开花弹威力之大,非亲见者无可体会。我路上曾遇到从浙江前线逃回的溃兵,他们说一颗开花弹落地,数丈内不死即伤。定海三总兵都是拼死不退,结果全部战死。至于说英夷膝盖不打弯更是笑话,英夷甚至比我们的兵丁还要灵活,攀岩登高都不在话下。林公是亲自见过英夷的,英夷的膝盖是不是僵硬不打弯,比谁都清楚。”

说起这一点来,林则徐深感羞愧,因为他也曾经在奏折中多次说过,英夷腰膝僵直,一扑而不能复起。

王鼎见牛鉴如此惊惶,朱襄又是如此长逆夷志气,心火禁不住冒起来,拍拍桌子说:“我就不明白了,小小英夷,万里来犯我大清,他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就是他船坚炮利,我为主,彼为客,何必如此惊惶?诸位如此手足无措,成何体统!我要不是在河工上,非到前线去与红毛鬼见个高低!”

牛鉴、朱襄见王鼎如此愤慨,不敢再说话。

王鼎放缓了语气说:“镜堂,不是我说你,你堂堂两江总督,治下民人不下数千万,背后还有大清四万万民众,小小红毛鬼,何惧之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英夷贪心太奢,非把它撑死不可。少穆在广州,销毁了英夷的两万箱鸦片,英夷也是盛陈兵威,可是少穆从来没说一句软话,英夷又奈他何?这一点,我大清的官吏都该好好学学。朝堂上已经对英夷太过退让,如果你们这些封疆大吏腰杆再不硬朗点,我大清何以为国?”

朱襄不服,心里说,谁不知道这场泼天大祸是林少穆惹出来的?他被革了职,倒是置身事外了,去替他擦屁股的人都倒了霉。

王鼎说:“逆夷船坚炮利,可能有之。可是,哪里会像传说的那么神奇!十有八九,是吃了败仗的人胡编了推卸责任!再说了,我泱泱天朝,文教灿烂,制度尽善,哪一样不比逆夷强?用心搜罗人才,铸炮造船,我就不信能让小小逆夷逞凶我万里海疆!”又对牛鉴说,“镜堂,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江南百姓正盼着你去率领他们大破逆夷呢,你可不要先存了畏惧。”

牛鉴硬着头皮点头:“相国教训得是,我今下午就立即南下,星夜兼程,赶赴两江。”

牛鉴吃过午饭就起程南下。河道上的人听说新总督到了,纷纷前来谒见,整个下午,络绎不绝。

朱襄见关帝庙实在太局促,就决定把他的河督临时衙门设到南下厅衙署。高步月立即回去准备。当天晚上,朱襄暂住关帝庙,说好第二天就到河工上去巡察。王鼎让慧成、林则徐等人陪同。

林则徐对浙江的战事极为挂心,朱襄告辞后,他又与王鼎谈起来。王鼎说:“皇上已任命奕润峰为扬威将军,文蔚、特依顺为参赞大臣,从江西、湖北、安徽、河南、四川还有陕甘调兵一万两千人驰赴浙江,大举进剿。同时,怡悦亭已调任福建巡抚。这番人事更调还算用心,但愿能够扭转浙东局面。”

奕润峰就是奕经,与奕山一样,同是道光帝的侄子。他曾经在新疆带兵,回京后又任过兵部侍郎、黑龙江将军,如今是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九门提督,同时还兼着正黄旗满洲都统、崇文门监督,算是知兵,且圣眷优渥。文蔚、特依顺有猛将之称。另外,王鼎认为,怡良在广东有年,对夷情颇熟,再加上浙抚刘韵珂也是坚定的抵抗派,浙东战局也许会好转。

然而,林则徐并不看好。奕经虽然有知兵之名,但带兵时间其实很短,两年三迁,更调频繁,只是混了点资历罢了。而且他受祖父成亲王永瑆的影响,自幼喜欢书画,让他到前线统兵,恐怕连奕山也不如。怡良固然对夷情颇熟,但缺点是缺乏主见,抗敌的意见并不坚定。他对王鼎说:“相国,临时调兵,数千里驰援,恐怕不是办法。尤其陕甘到浙江,至少要跋涉四个多月,人困马乏,人地两生,水土不服,如何能够有必胜的把握。朝廷应当横下心来,大造船炮,赶紧筹建一支外洋水师;同时要求沿海对兵丁严加训练,固其心志,这才能谈得到进剿。”

王鼎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上午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一次。可是少穆,大家都知道英夷船坚炮利,不能与之争雄海上,只能加强岸防,不让他们登陆。这个战略,当初你也是同意的。”

林则徐说:“是,相国,当初我的确有如此设想。当初英夷只在广东闹,没想到后来他们北上闽浙,惊扰京畿。敌情在变,我亦应变。要杜其窜拢沿海之谋,非有外洋水师与之争雄不可。”

王鼎说:“谈何容易!如今英夷在浙东攻城略地,急如星火,朝廷又怎么可能有耐心拖延一年半载去筹建外洋水师!何况什么样的外洋水师才能与敌一拼?一年半载能见效吗?就是朝廷有此决心,银子又从哪里来!你的想法总是跑在众人的前头,曲高和寡,难得落实。”

林则徐说:“相国,一年半载,必有成效,关键是朝廷得有这番部署才行。我去年就有此议,如果去年开始大造船炮,眼下也许就已经有一支可驰于海上的水师了。”

王鼎见林则徐如此固执,叹息说:“少穆啊少穆,你可让我怎么说你!如今我来督办河工,堵口合龙是一等一的大事,其他的事,咱们就少操心吧。”

话已至此,林则徐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二天一早,新任东河总督朱襄一行十余人到大堤巡察,先看捆厢船进占,再看各料厂备料,又抽查埽垛,每到一地,必定提出改进意见。这些意见十有八九是朱襄带来的赵师爷所出。这位师爷是绍兴人,是所谓的“带肚”师爷。朝廷官员大都是科举出身,子曰师云在行,而临民理政的实际本领却稀松,尤其是烦琐专业的刑名、钱粮,更是一窍不通。解决的办法就是请专务此道的师爷。师爷又以绍兴人居多,遍布各衙门,有“无绍不成衙”的说法。他们互相提携、支持,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势力。官员上任,要有一笔不菲的开销——打点上司,添置行装,雇请轿班等等。不少人家境拮据,反而要向聘请的师爷借笔银子。这笔银子不必还,只需到任时把几项差使交给师爷,由他们自己“想办法”。这就是俗称的“带肚子”师爷。有了这层关系,“带肚子”师爷很容易成为官员的心腹,长期追随。赵师爷的情况正是如此,从朱襄任知县时就成了须臾不可离的心腹。

第二天,朱襄到大坝上见王鼎,说他从南河挑选的河工熟手及河营五百人,三两天内就到。那时候就可以分为两班,昼夜进占;或者东坝也开始兴工进占。照此进度,腊月中旬前完成有九成的把握。王鼎很高兴,说:“你和南河的人到了,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两人坐着马扎谈笑风生。

朱襄说:“相国,我有个建议,请您俯纳。”

王鼎说:“你是河帅,河工上的事你主打。你有什么想法,说就是。”

朱襄说:“捆厢进占,只能料等人,不能人等料,更不允许停工待料。一旦停工待料,河水淘涮埽占,往往会出险,甚至被冲走,前功尽弃。因此必须备足埽料,宁剩勿缺。现在看,埽料储备缺口太大,仅靠各县自己送,恐怕会误事。我的想法,从河工上再派一批人出去,下乡采购。至于价格,参照相国定的章程,每垛平均起来上差下差不出十两银子为限。派人去采购,当面与百姓议价,价格未必会高。”

林则徐立即想到,这定是赵师爷的主意,无非是为自己谋利找条道。他希望王鼎能够驳回,但王鼎只是沉吟了片刻,就说:“好,赞皇,你说得有道理。你去办好了。”

等朱襄走了,林则徐说:“相国,只怕派人采购,将来价格不好控制,您撙节开支的想法,更难落实。”

王鼎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不过,朱河帅说上下出入不会超十两银子,我也就不再计较。他毕竟是河帅,对他的意见我不能不特别尊重。”

林则徐深得王相国信赖,而且又负责总核大工报销,在朱襄的师爷眼里,无异于眼钉肉刺。恰在此时,南河总督奉旨派人查勘决口后黄河走向及沿途被灾情况,为了便于查勘,请河工上也派人参与。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赵师爷建议,派林则徐为首,带四五个人参与勘查。

“林少穆办事认真,又曾经任过东河河帅,对东河情形再熟悉不过,而且威望又高,沿途必得各地支持配合。派他去再好不过。”赵师爷给朱襄出主意,“而且,他在王相国那里主意太多,把河帅的风头都压下去了。让他参与勘查,前后怎么着也得十天半月,河帅眼前先清静清静。”

朱襄是翰林出身,前年才由徐州府出任淮扬道。淮扬道全称是淮扬河务道,领淮安、扬州二府地,专责两府河务。数月前又兼署江苏臬司,如今署理东河总督,由从三品跃为从二品,是真正的“超擢”。不过,要论河工经验,他实在寥寥无几,根本无法与遍治水利的林则徐相比。越是如此,他心中的芥蒂越深,因此赵师爷的建议,正中下怀。

他亲自来见王鼎,把林则徐猛夸一通,说查勘沿河情况的差使,非有林则徐这样既洞悉河务又关心民生的人牵头不可。王鼎也答应了。

林则徐心中明白,这又是赵师爷调虎离山之计,但沿河查勘给朝廷提供救灾建议,也是件很要紧的事情,他也就痛快地从命了。

随他一起南下的,还有高步云和河道衙门的一位姓董的文案,是朱襄从淮扬道上带来的,可理解为朱襄的眼线。不过此人很忠厚,不是奸猾之徒。

林则徐和南河的人一道,从决口处南下,一路查勘,大多数时候乘船,有时也弃舟就陆。所到之处,要记录河道的宽窄,分流的情况,被灾的轻重。河水分流的地方,又要分成两队甚至数队,分别顺流查勘。下泄的黄河水,出了开封护城堤后,分为南北两股。北股占总水量的十分之三,经陈留、杞县、睢州、柘城至鹿邑以北,与涡河合流,注入安徽亳州、蒙城,至怀远县荆山口入淮,泄入洪泽湖;南股占总水量的十分之七,经通许、太康至淮宁、鹿邑,冲成河槽九处,弥漫下注清水河、茨河、瀖河,直趋安徽太和县境,至宋唐河又分为两股,经阜阳、颍上、五河、盱眙注入洪泽湖。黄流经行之处,形成河槽合流者,深八九尺甚至二丈有余;在平原漫流者,渺无边际,深一二尺或五六尺,而宽至二三十里甚至百余里。至于受灾情况,河南以祥符、陈留、通许、杞县、太康、鹿邑为最重,安徽以太和、凤台、五河为最重,共计五府二十三州县需要赈济。成灾时正是六月禾苗在地,无从收获,大水漫漫,地难涸复,种麦无望。如果不在年前完成堵口,明年春耕也无法进行。

林则徐一行于十月下旬查勘完毕,赶到清江浦向南河总督麟庆复命。林则徐建议,考虑到受灾百姓太多,尤其寒冬将至,饥寒交迫,青黄不接,如果不善加赈济,则有可能因灾生变。因此必须向朝廷说明实情,对受灾府县一律赈济;要从附近未受灾府县尽快调粮,以免发生粮荒;全面推行以工代赈,河工优先召集灾民承接,以土方核价,勒限稍宽,让灾民得实济,不致饥寒所迫,以弭乱于河工。

麟庆十分赞同:“林公所谋,全是为社稷民生,我将以林公高见入奏。”

林则徐回到祥符工地,已经是十月底,下了第一场雪,水面已经开始结冰。大坝上冷风嗖嗖地吹,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王鼎裹着一件羊皮袍,缩着脖子在大坝上站着,身边是慧成、张亮基等人。林则徐与大家见过面,劝王鼎说:“相国,有慧通政他们在,您又何必非在坝上受冷,您都七十多了!”

王鼎指指水中作业的兵夫员役,说:“少穆,你看他们大水中打桩砌石,挑引河,筑滚坝,水浸风吹,而且大都穿着单衣!我辈坐而督工,裘衣肉食,劳逸真是天壤之别,与他们比,我们还好意思说苦吗?而且英夷方肆,天子宵旰沥胆,将士枕戈海上,不是我们做臣子能享安逸的时候!”

前河督文冲枷号两月的期限已过,他已经于昨天起程发配新疆;而南下厅同知高步月、署南下厅守备许彪、千总高振、外委刘让等人于十余天前奉旨枷号一月,满一月后押发新疆充当苦差。高步云为哥哥鸣不平,说:“当初他早就发现问题,一再请河帅拨银固堤,可是被河帅驳回,天理何在?”

这么多官员被处分,补缺自然全由新河督朱襄奏请,而且顺次递补,涉及人数不少,奔走钻营,皆在这个月内定案,河上官员,不少人对他感恩戴德,一呼百应之势已成。

晚上掌灯以后王鼎才与众人一起下堤回到住处。赵师爷已经等候多时,身后跟着两个人,抬着一只箱子。他说:“相国,河道上今夏去口外采办的狐裘已经做好,朱河帅吩咐为钦差行辕每人做了一件,让我送了过来。”

众人一听,都面露喜色。

河道豪奢,诸事增华,他们穿的狐裘,并不从市场上购买,而是每年于夏秋之间派人带数万金出关,购回整张的狐皮,令毛匠就其皮之大小,各从其类,分大毛、中毛、小毛,做成狐裘,按职位高低分别分配。

王鼎稍稍犹豫,但看众人期待的目光,发话:“收下吧,你给朱河帅带话,就说我谢谢他了。”

赵师爷留下货和单子,带着人走了。张亮基把单子递给王鼎,自王鼎而下,他从京中带来的人皆有份。王鼎把单子扔到一边说:“朱某人真是会算计,文河帅虽然获罪,可毕竟也是他的前任,再说他去新疆苦寒之地,比谁也都需要狐裘。他非要等文河帅走了才肯送来,其心可恶。”

这批狐裘是文冲夏天派人出关去购的,几天前就到了。文冲曾对王鼎说:“朱河帅唯师爷之命是从,鸡蛋里算出骨头。他是在等我走了才肯送来。”

果不其然,被文冲说中。

第二天一早,王鼎率众人到坝上去。他没穿狐裘,但吩咐人打好包带着。到了坝上过了半个时辰,朱襄才率河工上的官员们赶到,清一色的新狐裘,十分扎眼。朱襄例外,是一件紫貂,和赠送王鼎的一样。

王鼎看他一眼说:“朱河帅,都穿起来了,挺暖和吧?”

朱襄看钦差行辕的人都没穿,有些尴尬,说:“相国,天冷了,你身子弱,该穿上暖和暖和。”

王鼎说:“我放羊出身,没那么娇贵。我这老羊皮袄,不比你这狐裘差。”

王鼎的老羊皮袄是从陕西老家带来的,羊毛在外,穿在身上像个老羊倌。王鼎有时真像陕西老羊倌,脾气耿直甚至有些固执,对看不惯的事情,总要一吐为快。他又指指林则徐说:“钦差行辕里面,除了我,年纪最大的就是少穆,身体最不好的也是他。我有老羊皮袄,他连皮袄也没有,你送我的紫貂,我要借花献佛,转赠给少穆了。”

没想到王鼎还有这一手,林则徐连忙说:“相国,万万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如此。”

朱襄说:“相国,您老这是骂我呢。手下人办事不周,把少穆漏掉了。来呀——”一个长随立即跑过来,朱襄吩咐,“回去后立即想办法,给林公送一件来。”

林则徐说:“朱河帅,不必了,我无功不敢受禄。”

王鼎说:“少穆,你也不必推辞。虽然你不是我从京中带来的,但也是我奏请的襄办,别的人有,你也该有。”

朱襄在坝上转了一圈,就带人往北去,说是去看看挑挖引河的进展。等他走远了,王鼎对钦差行辕的人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在乎的是件狐裘,我是要告诉朱河帅,少穆是我倚重的人,他可不要存了小瞧的心思。”又对林则徐说,“少穆,如今你回来了,还是按从前的章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可要给我当好管家和参谋。那个赵师爷,你别管他,如果他再不像话,我就当劣幕参了他,那时候恐怕朱河帅脸上也不好看了。”

王鼎依重林则徐,河工上尽人皆知。朱襄见到他也比从前客气,但这反而让林则徐感到不安。

这天晚饭后议完事,王鼎说:“少穆,今天朱河帅向我提了个建议,他说河水夺堤而出,量大流急,河床又高,合龙时非常困难。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提议在大坝后面,修二道坝,他说这也是抢堵决口常用的办法。我对河工不甚了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抢堵决口,的确有修二道坝的情况,万一主坝合龙不成,就可以二道坝抢堵合龙。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朱襄在河道上干过,不可能不知道。而他却对王鼎说是常用的堵口办法,显然是另有所图。其意也不难揣测,无非为河道的官员们谋利而已。河道工程和内务府办工程一样,不怕其大,因为工程越大,里面利益越厚。内务府的工程,层层盘剥,最后用于工程的十不及二三。河工没那么严重,但层层落入官员口袋的为数也甚巨,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自己若不赞同,无疑是断人财路,会惹人憎恨。

王鼎见林则徐迟疑着不开口,说:“少穆,你也知道我给皇上打了包票,绝不虚靡国帑。我把总核支出的重担交给你,就是让你帮我设法撙节。修二道坝必然要增加支出,如果非修不可,我就采纳;如果不是必须,你可不能瞻前顾后。”

林则徐说:“据我了解,河南历次抢堵,都没有修二坝之说。而且如果修二坝势必在主坝后面数十丈,河滩疏松,塘坑众多,用料不菲。”

王鼎说:“这就是了,我也问过好几个老河工,他们也说河南从来没有修二坝之说。”

林则徐说:“咱们东西两坝,合龙时采用的是双坝进占,也就是在主坝后面各修出一条边坝,在主坝合龙后,往往会继续渗漏,那时候就立即将边坝合龙,在边坝和主坝间填加土石,以便闭气合龙。再修二坝,实在没有必要。”

王鼎说:“好,你们不用管了,到时候我来定议就是。”

造二坝的提议没有通过,林则徐更为河道上的人所忌恨。有一天他在坝上巡查,听到两个河工在议论,其中一个说:“要论河工,还是南河的人明白。东河上的人,也就干点力气活还成。有人在河道上当过一年半载的官员,就以为精通河工,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河工里头的道道多得很,哪是三五个月能弄明白的?”

见林则徐走过来,两个河工立即不再说话,埋头干活。林则徐为人特别敏感,两个河工所说,也许并无所指,但在他听来,更像是说他。

高步月戴枷示众一月,但他精于河工,林则徐向王鼎建议,准他戴枷在河工上效力。他当仁不让,要求到进占工地,指挥河工固坝。他也是个耿直口快的人,见配料的、打桩的哪里干得不利索,他不免也发表意见。这让很多人不舒服。这天他又对配料的说:“埽工底料最为关键,要与河底相接,下沉的过程,水的流速加快,对底料冲刷十分严重。底料配料向来的稍三秸七,三分柳梢就好比人的骨头,起到支撑作用,只能多,不能少。你配的连二分也不到,这是糊弄鬼呢。”

配料的倒是没说什么,但负责配料的候补知县陶世俊不高兴了,指桑骂槐,对配料的说:“干你的活,听一个充军的革员废什么话!自己觉得本事大,指手画脚,真有本事,别被摘了顶戴,别戴着枷示众。”

林则徐听不下去了,说:“摘了顶戴怎么了?他的话在理,你就该听。”

陶世俊白林则徐一眼说:“我就是不听,怎么着吧?连你在内,都是革员,却比钦差还要管事,人见人烦,还不自知。真是可笑。”

林则徐气得脸色煞白,说:“不严格按章程配料,如此儿戏,竟然大言不惭,真是岂有此理。你这样的人,不能负责督料!”

陶世俊冷笑一声说:“你说了不算!”

这时跟随王鼎负责西坝督工的张亮基过来了,问:“林公,怎么回事?”

内阁中书张亮基是江苏铜山人,因林则徐在江苏口碑极好,他对林则徐十分敬重,林则徐把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他也很生气,说:“真是岂有此理,这是偷工减料,必得严查。”招招手,对跟在身后的两个绿营兵说,“你们把这位大人送到开封府邹太守那里,严加审讯。”

陶世俊这才慌了,连忙作揖说:“张大人,怪小的张狂,再也不敢了。”

张亮基说:“哪里有你不敢的事,你去跟开封府说去吧。”

张亮基对高步月说:“高兄,配料上你先盯一盯,我回禀王相国,请河工另派人来。”

陶世俊被押到开封府,林则徐反而有些不安了,说:“采臣,教训姓陶的几句就行了,把他交到开封府,他的前程就完了。”

张亮基说:“我这是杀鸡骇猴。这一阵河工上有些不听招呼,尤其姓陶的,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他是投奔赵师爷来的,无非想在河工上混个保案,将来能够实授。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本来也无可厚非。可是此辈浅薄无知,更无一点官德,竟然偷工减料,这里面是谁授意的?非严查不可。林公,你对他们太客气了。有些人,你对他太客气,他会蹬鼻子上脸。”

林则徐想想这几天的事,觉得正如张亮基所说,河工上的人是有些欺他。尤其刚才陶世俊说他“比钦差还要管事,人见人烦,还不自知”,这应该是陶世俊无意中说出的大实话。

午饭的时候,王鼎和钦差行辕的人在西坝坝基上的席棚里,和民夫吃一样的粗粝米饭。看着大家难以下咽的样子,他敲着碗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吃过苦,没挨过饿,觉得这米饭难以下咽是不是?”

慧成说:“相国,我们这几个人都是穷书生出身,也都吃过苦。只是做了官,这样的米饭吃不惯了。”

王鼎说:“这是实话。你们也许以为,我带你们和民夫吃一样的饭是惺惺作态,没必要。我告诉你们,非常有必要。你看看民夫们在河水里捆厢,在冰泥里挖土方,又冷又累,我们不过是随处指指点点而已,他们难免心有怨气。如果我们像河道衙门的人个个穿一件狐裘,再在坝上大鱼大肉地吃,他们会是什么想法?我就是要和他们同一口锅里吃饭,他们说一声,相国七十有三,和咱们吃一样的饭,咱们得好好干。那我就满足了!他们心齐气顺了,工程进展就顺利,工程顺利,就是最大的撙节开支。少穆你说,是不是这回事?”

林则徐说:“相国所说,一点不差,吃一碗粗粝米饭,意义不在节省了多少,而在于相国体恤下情的一番用心。其实,相国所说,道出了为政之要。为政之要,一言以蔽之,就在顺乎民心。”

王鼎再次以筷击碗,赞叹说:“为政之要,在于顺乎民心,至理名言!”

张亮基这时说:“相国,今天我办了一件顺乎民心的事,把西坝上负责配料的候补知县解交给开封邹太守了。”

王鼎吃了一惊,未经报告,他就把一个候补知县交给开封府问罪,胆子未免太大了。

王鼎竟然还不知道这件事,也让林则徐很吃惊,他惊讶地望着张亮基,却见他从容不迫地说:“如果我请示相国,以相国的宽厚仁慈,必不肯严责。此辈嚣张,非严办不可。”

张亮基把上午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说:“相国,我主张严办,有两点理由,一是他偷工减料,有害于工程,且必从中谋利;二是更可气的是他说林公的话,据此可以推测,河道衙门的人视钦差行辕的监督为眼钉肉刺。如果不借机收拾他们,任由此辈妄为,相国千方百计撙节开支,他们想方设法蒙蔽渔利,恐怕将来无法收场。”

王鼎沉思良久,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毕竟河工要依靠河道上的人,办事须留有余地。”他想了想说,“这样,人既然已经送往开封府,送就送了,算是给他们提个醒;我估计朱河帅十有八九会来求情,我打算给他个面子,对姓陶的不做处分,但此人绝不能再留在河工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朱襄亲自到席棚里来见王鼎。王鼎看大家一眼说:“委屈你们先到外面去,我和朱河帅有话说。”

众人出去了,席棚里只剩下王鼎和朱襄。王鼎打量朱襄,见今天他没穿那件紫貂,换了一件藏青棉袍。朱襄说:“相国,我这是跟你学的。我理解你不穿貂裘的一番苦心了,民夫们破衣烂衫,我们一色狐裘,那不是向他们示威吗?若在平时没有什么,大工时期,万众瞩目,实在不能太过招摇。”

王鼎叫着朱襄的字说:“赞皇,你能这么想很难得。其实河工上起居豪奢,谁都知道。可是,毕竟大工时期不同以往。你也告诉大家,委屈委屈,齐心协力把大工办好了一切好说。不然,我在皇上那里不好交代,大家的日子也都不好过。”

这就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到朱襄所来的目的上。

朱襄说:“相国,我来见您,是向您求情来了。”

王鼎说:“我知道,只是这姓陶的太不像话,竟敢偷工减料,贻患大工;更可恶的是,他竟然蔑视钦差行辕。赞皇你知道,钦差行辕的人,职务不见得高,可他们毕竟是随我奉钦命而来,他们是代我监督,小看他们,无异于打我的脸!”

朱襄连忙道歉说:“相国,他们决然不敢。”

王鼎说:“赞皇,我当然相信你决然不会允许他们如此张狂。可是此辈嚣张,听他的意思,是整个河道衙门对我钦差行辕早已经不胜其烦。赞皇,我生不生气且不必去说,他这不是败坏你的名声吗?”

朱襄说:“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相国,实话对您说,这个姓陶的,原本是个商人,赚了几个钱,捐了个候补知县,可是又想过过实缺的瘾,就到河工上来历练一番,盼着将来在保案上注一笔。我见过此辈一面,倒没觉得太过张狂,所以也就答应了。他是我师爷的至亲,我实在推托不开情面。”

王鼎说:“哦,还有这层关系。赞皇,那你说说看,你想让我怎么办?”

朱襄说:“相国,以他的所为,交到开封府那里,必定治罪。我那师爷是已经跟了我十几年,又是他的至亲,在我那里哭哭啼啼,我实在是……相国,无论如何,放他一马。”

王鼎说:“赞皇,你这番话,没藏没掖,是推心置腹了。我也推心置腹和你说说。你知道,我这次来是向皇上立了军令状的,按照仪封大工申请经费,也是不得已,国库如洗啊。那我们怎么办?只能是撙节撙节再撙节。河工上的弊端,我也知道一二。可是,要想在祥符大工上捞一笔,那是妄想。如果他们不识趣,非要和我玩花样,延误了大工,皇上拿我问罪,那么,自我而下,谁也跑不了。赞皇,你圣眷正隆,刚刚擢了河督,再一转,便是封圻大吏。所以,你和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个利害,你必须看清。既然祥符大工已经是目前的局面,咱们俩只能携起手来,尽快抢堵合龙。那时候做保案,我决然不会埋没你的功劳。赞皇,这个大工,你告诉他们,不能图利,只能图功。我这个话,你以为如何?”

朱襄说:“相国,您这话说得,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如果您这番苦心我再不体谅,我朱襄还配做官做人吗?相国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务必上下一心,务求尽快堵口合龙。”

王鼎说:“好,赞皇,你给我这老头子面子,我也不能驳你的面子。陶某人我让邹太守放他一马,不必过审了,让他回籍去好了。以后他能得实授,是他的造化;河工上讨功劳,是不可能了。”

这就意味着不但不会治罪,而且陶某人候补也保住了。朱襄千恩万谢走了。

王鼎和林则徐说起张亮基这次的果断行事,赞许道:“初生牛犊不怕虎,采臣竟然不经我同意,就把一个候补知县送官治罪,而且他的考虑颇有道理。官场久了,最容易失去的就是这番锐气。孺子可教,可惜只是个举人底子,如果是两榜出身,前程不可限量。”

林则徐说:“下场莫论文,举人中满腹经纶的也大有人在,再说采臣还年轻,将来还有机会再下科场。采臣是块好料子,前几天我在坝上,回席棚喝茶,正巧撞见有人向他行贿,拿一张银票给他,被他严词拒绝。”

王鼎一听很高兴,说:“好,好,我就怕咱们的人贪财误事。河道是个大染缸,我带他们来,也是借机考验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大出息。采臣年轻,有决断,又不贪婪,这样的人将来必能为国效力。”

隔几天,王鼎收到军机处寄谕——

军机大臣字寄钦差大臣、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王。道光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奉上谕:

前据王鼎等奏,赶筑坝基及挑引河等情,当经饬令鸠工赶办,距今将届两旬,未将办理情形续奏,朕心实深系念。现在该处溜势是否悉已北移,料垛到工已有若干,开工后已进几占,工程共有几分?目前已交冬节,转瞬即届春融,必须一气赶办,庶可克期竣事,着王鼎等严行督催,毋任工员稍有迟缓,并着将现在所办情形,先行具奏。林则徐前据奏令襄办文案、稽核总局,其办工一切,是否有必须该革员襄理之处?抑或另无要件,并非不可少之员,亦即据实具奏。将此谕令知之。

王鼎看罢这份寄谕,心中颇为忧虑。大工进展顺利,据实汇报就是。让他担心的是林则徐的前途。皇上有此一问,可见必是有人多嘴多舌。王鼎希望借河工上效力让林则徐复起,而有人怕他复起!他找慧成先商议,慧成倒是别有见解:“相国,皇上有此一问,未必是京中有人捣鬼。也或许是大工上有人看林公不顺眼,走了御史的门路,想把林公赶走。”

王鼎说:“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你认为,应该怎么复奏恰当?”

慧成说:“林公当然是河工必不可少之人。不过最好能够联衔复奏,这一方面更显林公之能得大家公认,也可借机了解一下大家的心思。”

河工上的大员,除了王鼎、慧成这一正一副两钦差,还有河道总督朱襄、署河南巡抚鄂顺安。鄂顺安是署理巡抚,处处需要巴结,自然是唯王鼎之命是从。最关键的就是朱襄的态度,王鼎亲自约见他,让他先看廷寄,再问他关于林则徐的作用,应该如何复奏。

朱襄不假思索说:“相国,当然是如实复奏,河工上万万少不得少穆。我虽是河督,也曾经任过几年河道,可实在说,对大工并不在行,比之林公,差远了。不知是什么人多嘴多舌,河工关键时刻,怎么能离得了林公。咱们不能自断臂膀!”

王鼎向朱襄竖起大拇指:“赞皇,你能这么评价少穆,可见你胸襟宽广,心地醇厚。我想以你我再加慧通政、鄂抚台的名义联衔上奏,你以为如何?”

朱襄说:“这样最好,不知相国奏稿起草完否,我今天就可具衔。我想鄂抚台必定也是这番意思。”

奏稿当然已经备好,王鼎把慧成叫来说:“今天商议的复奏,刚才我与朱河帅已经商议,朱河帅对少穆极其推崇。这个稿子不方便让少穆动笔,就劳驾你来起草。起草好了,立即拿过来,朱河帅大工上事情多,河帅的意思,现在就具衔。”

慧成出去没用多久,就拿着草稿来了,交给王鼎审核——

再,窃臣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三日准军机大臣字寄,十月二十九日奉上谕,“林则徐前据奏令襄办文案、稽核总局,其办工一切,是否有必须该革员襄理之处?抑或另无要件,并非不可少之员,亦即据实具奏。”臣奉旨即与臣慧成、臣朱襄、臣鄂顺安妥议。林则徐自奉恩命抵工以来,经臣王鼎等奏明襄办文案,稽核总局,凡属大工应办之章,无不筹划周详,办理妥协。现当大坝进占,臣等与林则徐无日不立工次。唯臣王鼎、臣慧成、臣鄂顺安本不谙河务,臣朱襄虽在南河多年,而甫经抵任,于东河情形尚未熟悉。林则徐曾任河东河道总督及河南藩司,于地方河工情形均所深悉,遇有随时应行变通之处,详加明练,深资得力。

王鼎看罢,递给朱襄:“赞皇,你看用词是否妥当?”

朱襄看罢,说:“极其妥当,一字不可易。”

于是慧成誊出折稿,王鼎、慧成、朱襄先后列衔。王鼎吩咐慧成:“鄂抚台那里你亲自去一趟,最好今天就放炮拜发。”

极力抬举林则徐这件事,王鼎叮嘱慧成不要告诉林则徐。慧成却按捺不住,还是告诉了他,林则徐说:“相国对我,真可是恩重如山。”

林则徐襄办文案、稽核总局,尤其是支出一项,极其烦琐。他白天在各项工程之间奔波,晚上又要帮着润色文稿,虽然王鼎说过文稿的事不让他操心,但钦差行辕中办理文案的没有得力的熟手,尤其办理奏稿,奏报的分寸,程度的拿捏,不仅仅是文字功夫。林则徐任过封疆,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以至于重要文稿,王鼎都请他过目润色。他也不习惯袖手旁观,晚上忙到深夜,白天到坝上去,奔忙之余,一有闲暇,就挽起裤腿,与民夫们一道劳作,顺便与他们说说话,了解情况。进占捆厢和挑挖引河工地上,林则徐都有一批白丁朋友。

林则徐操劳过度,先是咳嗽加剧,嗓子上火,以致声音嘶哑,继而鼻子红肿,出血。王鼎说:“少穆,大工越来越紧要,你千万不能病倒。”

王鼎让他晚上早休息,白天晚一点到坝上去。但王鼎总是很晚才回住处,每天黎明就到坝上去。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尚且如此,林则徐如何能够躺得住?他还是一如既往,追随王鼎晚睡早起,因此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每天到大坝上去都装一把草纸,鼻子破了用草纸一堵了事。

他如此拼命,换来的并非全是赞扬,说风凉话的亦不少。尤其是赵师爷,几次和身边的人说:“见过不开窍的人,还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按说当过封疆大吏,世事应该洞明透彻,可是,一个革员,前途未卜,为了所谓的知遇之恩,连命也不要了,天天像一只斗鸡,天不亮就扑棱翅膀,何苦来哉!”

天已经很冷了,上游经常有浮冰淌下来,水面平静的地方一早一晚开始结冰。这给大工带来新的困难,如果冰快撞上捆厢船或者埽厢上的绳桩,都会带来隐患。王鼎饬令开封府,雇备数十只打冰船,每船都配备木桩器具,兵夫数十人,以一名守备统带,在进占河面上游昼夜梭巡,轮流防护。上游淌下冰凌,则以篙桨推离,不使稍近埽前;河面将结之冰,则以两船或数船对摆并摇,使之不能凝结。进了腊月中旬,天公作美,隆冬时节竟然连连刮起东风,有时竟然转为南风,真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感觉。工程进展很快,王鼎向朝廷奏报,大约腊月二十前后就可合龙。按他的打算,回京过年当不成问题。

腊月十五日这天,东西两坝相距只余四丈,开始准备合龙的各项工作。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突然大块冰凌从上游顺流而下,直冲坝基和桩埽。原来,连续十几天的和暖天气,导致陕西境内河冰融化,层层叠叠涌来,厚一二尺的冰块打冰船还能推抵挡,有些冰块厚达五六尺,冰中含着黑乎乎的沙石,在水面之下横冲直撞,结果提脑船缆、捆厢船的过肚绳均被铲断,西坝捆厢船顺流而下,幸亏抢护兵夫驾船追赶,好不容易才追上,把缆绳挂到揪稍船上,总算没被冲走。东西坝各埽都被巨冰撞击动摇,再加水量忽然骤增,水位升高,埽坝崩溃数十丈。

好在河工上没有出人命,但开封百姓却没那么幸运了。入冬以后,无家可归的百姓仍然住在城墙上,寒风刺骨,席棚无法避寒。而城西、城东已成干滩,百姓纷纷在滩上掘窖居住。大水夹着冰块突然泄下,冰凌堵塞河道,大水在干滩上漫灌,又是在夜间到来,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灾民猝不及防,多半淹死穴中,侥幸逃出者衣不蔽体,也多半冻死。

开封知府邹鸣鹤到坝上来见王鼎,痛哭流涕报告开封百姓受灾情况。王鼎万分后悔,如果早一天大坝合龙,就没有这次灾难,数千百姓就可得以保命。他更后悔自己没有提前预料到,天气连续和暖,冰凌融化,必有凌汛。林则徐和河道总督朱襄也是深感痛心,别人想不到凌汛,两人最应该预计到!

王鼎召集钦差行辕、河道衙门及河南方面的大员开会。他说:“经受这番磨难,要想在年前合龙,已经不太可能。这次凌汛提醒我,如果万一过了年春汛提前,将给合龙抢口带来巨大困难。我决定,自即日起,加快工程进展,一线抢筑不得稍停,大工用料不得少缺,兵夫饮食不得稍差,官员一律不准离岗,钦差行辕和总河要员,昼夜不得下坝,我本人也要驻坝上。”

王鼎说到做到,他裹着那件破羊皮袄,昼夜盯在坝上,困极累极了就在小轿中打个盹儿。平时温和慈祥的他,变得心肠坚硬。看着兵夫冲寒冒冷,彻夜施工,虽然心中不忍,但不敢稍予休息。他派专人督查兵夫的伙食,夜里还专门加餐。他又命令增加赏银,赶工一夜,兵夫给银五钱,弁目给银七钱。王鼎以身作则,钦差行辕紧随其后,朱襄为首的河道官员,鄂顺安为首的河南官员,都日夜不下大坝。兵夫受此感染,也都是奋勇出工出力。

支出成了大问题。河南藩库已经掏空,朝廷拨付的工银已经将尽,除了迅速增加的赏银、饭食银,最大的增项是埽料银。因为被冲走数十丈埽坝,又加两次失火,原先预备的七千垛已经不敷应用,周边各县闻讯,纷纷送来埽料,但价格极贵,每斤秸料达到三百文,是原来预算的十几倍!如果按此收购,将增支上百万两。

王鼎与林则徐商议:“少穆,我真后悔当初准许河工上派人下去购料,开始还算便宜,后来不断涨价,受此影响,各县也都不再遵守从前一垛最多不超一百八十两的预算。自从上次凌汛后,料价更是涨得离谱。少穆,户部的老部下给我来信,说目前沿海各省的军费缺口是一千二百多万两,南河开挖引河工程,他们报的预算竟然有三百万两之巨,江苏、安徽和湖北赈灾还需一百七八十万两,户部已是捉襟见肘。祥符大工看来非增加支出不可,我打算向户部再请五十万两。以此为限,必须保证大工合龙。”

林则徐说:“现在料价如此高昂,五十万两肯定不够。”

王鼎说:“所以我找你商量。你停下其他的事情,抽出一两天时间,调查清楚,料价为何如此高昂,并帮我想出个办法来。”

林则徐奉命调查,带着高步云到料场内外,问了不少人,都说今年涝的涝,旱的旱,秸料减产,收购价高,转了一天不得要领。到了晚上,转到七八里外一个村庄,村口停了不少大车,都是拉秸料的。拉车的或牛或骡,此时都解了套,拴在车辕上或立或卧,或嚼干草。送料的聚在一起,冻得瑟瑟发抖,一个个长吁短叹,甚至有抹泪抽泣者。林则徐让高步云叫过一个忠厚老者,问他:“今年秸料价格这样好,你们还哭什么?”

老者说:“贵贱与俺们有啥关系,俺们得不到仨瓜俩枣。”

“这话怎么说?”林则徐大感意外。

“咳,都是他们串通搞的鬼。”老者叹口气说道。

据老者说,他们送料到河工上来,就有河工上的人与他们联系,交售秸料必须经他们过手,他们可以帮他们卖个好价钱,答复给他们是每斤五十文,但交料的时候,要被扣过手费、捆扎费、配料费,七扣八扣,到手的也就三十余文。为了造成百姓惜售的假象,又故意放慢收料速度,他们十几个人已经等了六七天,还没轮到。

“俺们来了六七天,远的三四百里,近的也有一两百里,一车三头牛或四头牛,一天人吃牛嚼,得一两左右。这么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眼前年关到了,家里等着开销,想想真是愁死人了。”老者抬起破袄袖擦擦眼角的泪。

林则徐说:“老人家,那依你看,一斤秸料你们多少钱才愿脱手?”

老人说:“二三十文就谢天谢地了。”

林则徐大吃一惊,因为据他所知,河工上已经收到三百文左右。也就是说,收购价几乎是百姓售价的十倍!

林则徐说:“二三十文,怕是有些贵。按照当初王相国定的标准,每斤大约二十文上下。”

老者说:“快过年了,能痛痛快快二十文卖掉也行。”

这下,林则徐心里有了数。一路走,一路想办法,回到大坝,办法也想清楚了,就去见王鼎,汇报调查情况和解决办法。

第二天,王鼎派人请朱襄过来,告诉他通知下去,马上就要过年了,埽料已经足够,暂不收购了,年后再说。

朱襄有些惊愕,他想说话,王鼎摇手说:“朱河帅,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只管发下话去。”

钦差行辕的命令一发下去,整个大堤上下都沸腾了,秸料都运来了,如果交不下,家里等着过年不说,运到的料怎么办,如果留下看守,那又是一笔费用。数百名送料的百姓纷纷攘攘,把钦差行辕的席棚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鼎着人把朱襄叫来,商议办法。朱襄说:“相国,恐怕只有重新开秤收购。”

王鼎说:“斤价到了两百文,哪里收得起!”

朱襄说:“让他们派几个说话算数的进来,和他们议价,现在这价格,实在不像话。”

几个年纪大些的作为代表被请进来了,跪下磕头,请相国务必体谅小民的难处,开秤收购,让他们回家过年。

王鼎说:“老人家,不是我不体谅大家,你们把价格抬得这么高,听说少了二百文一斤不卖,大工拨银有限,皇上一再叮嘱要撙节开支,这样的价格,你让我如何收购?河南藩库已经一空如洗了。”

几个老者相顾愕然,其中一个说:“老相国,我们是抗了抗价,但没这么高,最后到手的,也就三十文左右。”他们的说法,与林则徐调查的情况完全一样。

王鼎“咦”一声说:“这就奇了!我这里白纸黑字,有支出的银账记录,哪里会有假?”

“我们被骗了!”几个老者都说,“他们贪了多少银子!”

王鼎说:“这样,你们把答复你们收购价的人都给我押到钦差行辕来,告诉已经卖料的人,也把给他们付钱的人都押过来。我审问清楚了,如果价格合适,我体谅你们的难处,可以重新收购一部分。不过,价格吗,最高不能超过二十五文。你们同意咱们就这么办,不同意,那就过了年再说。”

几个人连连磕头:“同意,同意,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王鼎见朱襄也是一脸惊诧的表情,问他:“河帅,这事你也蒙在鼓里了吧?”

朱襄气得脸色铁青:“相国,如果属实,那真是要斩下几颗狗头呢!”

王鼎说:“说得是。我们俩一门心思要撙节开支,可是有人竟然用这样下三烂的手段,真是欲壑难填!”又对慧成说,“你去找鄂抚台,让他把王命旗牌送来,我和朱河帅要开刀问斩。”

如果把中间经手的人都抓到,不难查出幕后主使。然而,消息已经走漏,那些人已经全部逃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把正料厂负责收料的人找来,他们表示人手少,而百姓所交秸料五花八门,就雇了一批人帮着检查验收,没想到这些人从中串通,抬价谋利。这些人都有名单,交由开封府捉拿。然而追查两天下来,一个也没追到。这些人全用的是假名。

正料厂的人难辞其咎。但王鼎的处分却很轻,具体负责收料的三个头目分别杖责一百,戴枷示众。正料厂总理内黄知县给予降两级处分。事后他对林则徐说:“少穆,他们显然是已经串通好了,背后肯定有主谋指点。我放他们一马,但愿他们能够良心发现,不再利令智昏。只要能撙节开支,其他的事我无心再问,咱们一门心思放到抢堵合龙上。”

收料的办法当然要变,完全不再让河道上的人插手,由开封府邹鸣鹤派在籍乡绅前来办理。到腊月二十七,秸料全部收完,花费仅是改变办法前的五分之一。

王鼎一直驻在坝上,道光二十二年的大年初一,他在坝上接受的各级官员贺年。工程进展顺利,到了正月初四,两坝之间只余四丈了。

这四丈却是整个工程中最难的,称为口门,宽度比平时进占厢埽要小,没法再用捆厢船进占了,改用挂缆的办法。第一步是要加固金门占。两坝最后用捆厢船制作的埽坝称为金门占,比其他埽占要更结实,坝顶的土层更厚,夯筑得更坚固,同时又要在三面密密打下木桩,对门占进一步加固。加固结实后,在门占坝顶打下数排缆桩,横越龙口,挂上九股缆绳。同时工匠们在大坝顶上做龙衣——在坝顶以细麻绳做成与金门占同宽的绳网,其长度要比龙口略长。做好后,卷成一个大捆,抬到金门占口,九个工匠趴下来,沿着龙门缆向前推动龙衣,同时在上面铺上埽料,直到能够站住人。边推边铺,一直铺到对面的金门占。然后再用麻绳对底料进行固定,固定后打下尖桩,再在上面压上一层土石,这就是堵口专用龙门占。接下来的办法与捆厢船进占相似,一层层铺料,同时慢慢松龙门缆。龙门占不断加厚,慢慢沉入水中,龙口水流被截,越往下水的压力和冲击力越大,黄水从龙门占下喷出,声如惊雷,又如万马奔腾,在龙门外面冲出一个巨大的坑塘。

第二天上午,总指挥报告王鼎,请下令引河放水,抢堵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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