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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一更过后,监狱的院子里就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两个值更的禁卒提着小小的白纸灯笼,每隔一阵在院中各处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静同往日大不一样。黄昏前监狱中就来了十几名捕快,有的挂着腰刀,有的拿着木棍,坐在监狱大门里边的小耳房里,有时也有人在前后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这些人不断地交头接耳,小声地咕哝几句,神态异常。平日,有些常来送晚饭的犯人家属因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进来站在院中,有的还可以直走到监号的铁窗外边。但是今晚,送饭的人,不论大人小孩,一律被挡在大门外边,对他们递进来的食物还都要检查一下。所有这些情况,已经引起犯人们的奇怪,何况从街道上时常传来催促各家丁壮赶快上城的呼喊声,还有不断地从城墙上传过来守城军民的吆呼声。乱世年头,老百姓本来是夜夜被里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样叫居民轮番上城,而是敲锣呼喊说:“县尊太爷传谕,无论绅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壮男子,一律携带灯笼武器,即速上城,不许迟误。倘敢故违,定行严究不贷!”这略带嘶哑的传谕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一遍一遍地越过监狱的高墙,穿透糊着麻纸的铁窗,字字敲在囚犯们的心上,都听出来定然出现了紧急情况。昏暗的号子里十分拥挤,犯人们多得连翻转身也不方便。平日在这时候,人们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气熏,被鞭笞的疮痛所苦,被痒得钻心的疥疮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绞心,各有各的忧愁。现在虽然这一切情况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暂时顾不得这些痛苦,倾听着监狱高墙内外的各种动静。他们不时地用肘弯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忍不住交换眼色。有少数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狱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乱,担心破城后玉石俱焚。但是多数人积愤满怀,深感到这世道暗无天日,在紧张的沉默中谛听、猜想、盼望,巴不得赶快听到攻城的炮声和呐喊声。

    在后院一个单独的号子里,小油灯因灯草结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铁窗棂糊的麻纸上透过的月光,可以看出来屋中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只凳子,还有一个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着一个人,毫无声音,好像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只听沉重的脚镣哗啦一声,这个人从床上忽然坐起,愤慨地叹口气,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一句话:“真没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这突然迸出来的话声很低,只能使他自己听见。他跳下床沿,用拨灯棍儿拨掉灯花,把灯草拨长。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铁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拨一拨,露出红的木炭,然后加上几块黑炭在红炭下边,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红火,四室里也有点暖意了。他在斗室中踱了几步。每动一步,那脚镣就哗啦地响一下。他不愿听见自己的脚镣声,于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监狱的高墙外侧耳倾听片刻,又重新陷入纷乱的思想狂潮之中。

    将近半个月来,李信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安装有铁窗棂的斗室中,由于他是宦门公子、举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门中使用银子,才给他特别优待,单独关押,还有火盆、床铺、一桌、一凳。可是他是个煽动“民变”和私通“反贼”红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脚拖重镣,手戴铁铐。在他下狱之后,他的弟弟李侔曾来过两次,对他说已派人去省城托亲朋在抚台衙门和布、按两大人面前说话。弟弟劝他在狱中宽心等候,并说宁拼上把家产花光也要将官司打赢,弄个清清白白。自从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来监狱了。据每天来送饭的家人对他说,大奶奶叫二公子亲自往省城去了,不日就可回来。李信想着,开封虽然有几家颇有门第的亲戚、世交和朋友,也有商号中会办事的伙计,但是这次案情十分严重,几个仇家也有钱有势,在省城神通广大,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知县又站在仇家一边,大奶奶叫二弟亲自去开封托人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不放心的是,李侔毕竟年轻,性情倔强,又不惯俯首下人,万一托人不顺利,急躁起来,也许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开封奔走的结果,可是今晚家人来送饭竟然也被挡在监狱大门外边。不准他的家人进监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这时他想着下午李老九背着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没有消息。

    布、按——布政使,按察使。前者地位略等于省长,后者是一省的司法长官。

    今天下午,看监的头目李玉亭趁着放风之后,来屋中同他聊天。这个五十岁的瘦老头子是杞县的老街蠢,三教九流,人缘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们多称他李老板或九老板,这老板是人们对衙役头目的尊称,并非他开过什么店铺。市井年轻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无赖,捕、快、皂三班后进,都亲热地尊称他九爷。那些有点身份的人,例如青持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感到亲切。他一向认识李信兄弟,同李府管家也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风,总是满意而回。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对李信说出了两个消息,都使他感到吃惊。第一个消息是,知县原来不想把他置于死地,在给抚台、藩台、桌台和开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气,可是前天与李信为仇的两家乡绅富豪对知县又是压又是买,许给他万把两银子,非要将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县这才黑了心,第二次给开封各“上宪”送上详文④,诬称“现经多方查明,李信的系⑤存心谋逆,操纵饥民滋事,意欲煽起民变,一哄破城”。又说绳妓红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红娘子意图进袭开封,也是他的主谋。第二个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着李府并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亲戚、世交,所以抚院和藩、桌两衙门未必会一致同意将李信定为死罪;即令拿银子将三大衙门上下买通,将李信定为死罪,像这样案子按照《大明律》也只能定为秋决⑥,不会定为立决。因为李信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抚、按各衙门在表面上还必须按律办事,以遮饰他们受贿枉法之罪。抚、按衙门既要做得能够遮人耳目,也要考虑李府必然上诉刑部和都察院,他们在给李信定罪之后还必须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复,定为秋决,也要到明年冬至行刑,还有一年光景。何况,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将案子发回复审的可能。总之,李信的仇家担心夜长梦多,万一李信出狱,好像猛虎出笼,后患可虑,所以他们近两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两银子,在狱中将李信暗害,报成暴病身亡。只是李信不是泛泛小民,知县和典史都不敢点头,至于下边看监的人们,一则没有这个天胆,二则也因为李老九和几个管事的禁卒头儿决不做这样谋害李公子的事,仇家这一条毒计才没有行通。

    衙蠹——明未老百姓对于衙门书史和街役的称呼,含有痛恨他们的意思。

    藩台、臬台——藩台是对布政使的俗称,臬台是对按察使的俗称。

    上宪——指上级衙门,上级长官。

    ④详文——简称“详”,呈文的一种。

    ⑤的系——同“确系”,明、清人习用词。

    ⑥秋决——冬至处决犯人叫做秋决。方即处决叫做“方决”。

    听了李老九说出这两个机密消息,李信觉得心头一凉,直透脊背。原来他对知县还抱有幻想,总想着他虽是受那几家有钱有势的乡绅利用,但不会将他置于死地。当他见到知县前一次给“上宪”报的呈文底子时,看见其中最吃紧地方用字都很活,留着回旋余地,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没料到,事到如今,这个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边。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来送饭的仆人,今晚竟然不能进来,更增加他的无穷疑虑。

    李信被囚禁的单人房间是在监狱的后院,接连着的两间房子住着看监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们消息灵通,因而今晚所有给犯人送饭的人都被挡在大门外,他不知道;监狱中增添了十几个挂刀执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墙上有传呼守城的声音,他虽然听到了,但不很重视,只认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赶快向“上宪”辩诬申冤的问题上。

    突然,从高墙外的街巷中传来紧急锣声,跟着传呼知县严谕:“贼人离西门只有五里,守城十万火急。各家了男,立刻全数上城,不得迟误!各家门前悬挂灯笼,严防奸细!街上不许闲人走动,不许开门张望!有胆敢纵火抢劫,扰乱治安者,格杀勿论!有留住生人,隐瞒不报者,立即拿问!”这一次敲锣传谕的声音开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暂时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边。他心中纳闷:“什么人前来攻城,竟来得这么突然?”他知道临颇有个一条龙,手下有几千人,一个月前曾经来攻过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会是他再来攻城。毫州一带有个袁老山,手下有一两万人,但这人一向不往西来,也不会来攻杞县。算来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谁,心中暗自问道:

    一条龙——姓韦,崇祯十三年九月率饥民造反,次年麦熟后众散,被灭。

    “难道是李自成已到豫东,要攻杞县?”

    在他人狱之前,杞县一带就听到不少传言,说李闯王在陕西什么地方打了败仗,突围出来,只剩下五十个骑兵跟随他从浙川县境内来到河南,在南阳府一带打富济贫,号召饥民,不到半个月光景就有了好几万人,声势大震。又传说李闯王的人马不骚扰百姓,平买平卖,对读书人不许无故杀害。李信是一个留心时务的人,对李自成的名宇早就知道,并且知道他在崇须九年高迎样死之前原称闯将,后来才被推为闯王,在相传十三家七十二营中数他的一支部队最为精强,纪律最为严整。去年九月,宋献策为营救牛金星,曾对他谈过李闯王。听过宋献策的谈话和牛金星曾投闯王一事,从去年冬天起,他对李自成就十分重视。可是这一年多来,他只听说牛金星已经减为流刑,“靠保养病”在家,却没有再听到李自成的确实消息,甚至还一度传闻他已经害病死了。直到他人狱的前几天,关于李闯王在南阳一带声势大震的种种传言才突然哄动起来。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为什么近几天来没有听说他来到豫东的消息?这岂不是‘自天而降’?”随即摇摇头,又说:“尽管他的人马一贯是行踪飘忽,但既然事前毫无消息,忽然来到杞县城外,决无此理!”

    他一转念,想着这必是什么土寇前来骚扰,意欲攻城。他想,杞县城虽然无山河之险,但是因为它自古是从东南方防守开封的重要门户,所以城墙高厚,城上箭楼和雉堞完整,滚木镭石齐全,抵御土寇可以万无一失。过去一年就曾有两次土寇来攻,都是徒然损兵折将而去。李信认为既然不会是李自成来到豫东,其他也就不须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转过来,重新盘算他将如何赶快设法替自己辩冤,忽然听见门上的铁锁响了。随即李老九推门进来神色有点慌张。李信忙问:

    “老九,弄到手了么?”

    老九低声说:“弄到手了。”他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稿子,递给李信,一面接着说:“刑房的几位师爷真是狠起初硬不肯卖出这张底子,一口咬定说县尊大老爷已有口谕,不许外抄。后来我找到刑房掌案谢师爷,说了许多妇话,他才答应帮忙。这张底子可真贵,非要二两银子不可。后来勉强减到一两八钱,才把底子给我。”他又从怀里取出一些散碎银子,递给李信说:“大公子,你老下午给我的是一锭二两,这是找回的二钱碎银子,还给你。”

    李信只顾看知县给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的详文底子,没有抬头,随便说:“别给我,你留在身边用吧。”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说:“那,那,这可沾光啦。”便将碎银子放回怀中。李信看着详文中尽是颠倒黑白、捏词栽诬的话,怒不可遏。当时官府的呈文和判牍喜欢用骄散兼行的文体,以显示才学。在这份呈文中有这样令人肉麻的对仗句子:“李信暗以红娘为爱妾,权将戎幕作金屋;红娘明戴李信为魁首,已从鞍马订山盟。”看到这里,李信将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们竟如此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必欲置我李信于死地。苍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还给李信,小声说:“大公子请你老把这件事暂且放下。现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惊:“什么大事?你说的可是有土寇前来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没啥不得了。”

    “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来到豫东?”

    “李闯王现在豫西,远隔千里。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这号闲心。反正与我无干,用不着我杞人忧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来攻杞县城,声言是为你而来。”

    李信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脸孔,“啊”了一声,问道:“真的?真的?如何会有此事?这不是硬将我推人绝路,促我快死么?......老九,到底是哪个前来攻城?谁?谁呀?”

    老九嘘了声,探头向门外听听,低声说:“莫高声。是红娘子来攻打县城!”

    “啊!红娘子?”

    “是红娘子!黄昏以前,她的人马突然到了韩岗附近打尖。城里听说,赶快关城门,查户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纷纷往城里逃。刚才听说,红娘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五里铺,前哨骑兵到了西关。百姓哄传着她是因为你的事情而来的。城中人心浮动,谣言很多。”

    韩岗——在杞县和陈留之间,通往开封的大道上。

    “奇怪!红娘子不是在砀山以东,离咱这儿有几百里么?”

    “刚才据出城的探子回来说:红娘子听说公子下狱,率领人马杀奔杞县,一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遇城不攻,过镇不留,所以来的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谣言很盛,说红娘子今晚要攻破县城,打开监狱,救出李公子,只杀官,不杀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祸上加祸!咱杞县城内,光兵勇就有一两千,加上家家丁壮上城,周围城头上站满了人,火药矢石全不缺乏。听说红娘子只有一千多人,这城池能够是吹口气就吹开的?她攻不开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万一攻破了城,杀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脱不了灭门之罪。说得再坏一点,别人趁着城上城下交战,兵慌马乱,先把你杀害,也是会的。这红娘子虽然很讲义气,诚心前来救你,可是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心眼儿窄,虑事不周,又无多谋善断的军师替她出好主意,她万不会想到,她来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红娘子来攻打杞县的事,正在发愣,忽听院中一连声地传呼:“大老爷请李公子去衙门说话!请李公子!请李公子!”老九脸色一寒,赶快将那张公文底子从李信的手中抢过来,塞进自己袖中,悄声说:“我替你藏起来,明天给你。”随即扭头向院中大声回答:“李公子马上就到!”他的话刚刚落音,一个衙役推门进来,望着李信说:

    “大公子,大老爷有请!”

    李信回答了一声“走吧”,同老九交换了一个眼色,提着绑在脚镣中间的细麻绳,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态度镇静地走出囚室。老九将跟在李信背后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嘱:

    “大公子为劝赈救灾,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进衙门,吉凶莫卜。如有好歹,务必多多关照。”

    院中响着脚镣声、打更声,已经是二更以后了。

    李信走出监狱大门,首先看见两边耳房中坐满了手执兵器的衙役,随后看见有一乘青布小轿放在地上,也有十几个手执刀剑的衙役站在轿的周围。刚才进到监狱里边的那个衙役掀开轿帘,说声“请!”李信弯身坐进轿里。轿子飞快地往县衙门抬去,衙役们紧紧地围随着轿子的前后左右。李信虽然因轿帘落下,看不见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感觉到街上出奇的寂静,只有一小队巡逻的士兵迎面走过,另外有十几个人抬着东西往西门走去,脚步急促而沉重。率领巡逻兵的头目小声问:“抬的是火药么?”一个喘着气的声音回答:“几大篓火药,一篓铁子儿跟铁钉子。”片刻工夫,轿子已经抬进县衙,直抬进二门,在大堂前边的阶下落地。等衙役将轿帘打开,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弯身出轿,看见大堂上空无一人,不像是对他审讯。他正在打量周围动静,那个他平日认识的知县的贴身仆人陶诚提着一盏有红字官衔的纱灯笼,在他的旁边出现,像往日一样有礼貌,躬身低声说:

    “大老爷在签押房等候,请公子进去叙话。”

    李信随着陶诚走进幽暗的大堂,绕过黑漆屏风,来到第三进院子,向西一转,便到了签押房门外的台阶下边。陶诚向前快走几步,掀开半旧的镶黑边紫绸绵帘,躬身说:“禀老爷,李公子请到。”只听里边轻声说了个“请”字,陶诚立即转过身子,对站在阶下的李信躬身说:“请!”李信哗啦哗啦走上三层石阶,看见知县已经走出签押房,在门口笑脸相迎。李信躬身说:

    “犯人镣铐在身,不便行礼,请老父台海涵!”

    知县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气,望着李信抱歉地说:“嗨,嗨,下边人真是混蛋!学生一再吩咐,对老先生务从优待,不料竟然连手铐也用上了。真是胡闹!”他转向陶诚:“来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铐取去!”陶诚向外一声传呼,立即有一个事先准备好在大堂屏风后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应一声,快步进来,先向县官下一跪,然后将李信的手铐打开拿走。按照一般规矩,犯人这时应该跪下磕头,感谢县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没有做声,更不下跪,面带冷静的微笑,看着这一场小戏演完,下一步还有什么上演。知县见他并无感谢之意,又赔笑说:

    “因学生一时疏忽,致老先生在狱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请,请!”他拱一拱手,将李信向签押房让。

    李信拱手还礼,提着脚镣上的麻绳,迈过门槛,哗啦哗啦地进了签押房。知县让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阅文书的太师椅上落座。等陶诚献茶以后,知县满脸堆笑,轻拈胡须,谦逊地说:

    “在这签押房中,学生历年来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系囹圄,实非学生本意。学生已详禀上宪,百计为老先生开脱。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请大驾光临,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赐教。”

    李信笑道:“信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铁窗待罪,前途莫卜,岂敢像平日一样,在老父台面前不顾利害,妄陈管见。不知道老父台叫犯人前来,垂询何事?”

    “伯言兄,眼下贼情紧急,学生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吧。”知县离开大师椅,顺手拉一把轻便靠椅在李信的对面坐下,接着说:“红娘子今晚前来攻城,适才已抵城外,西、北两门已被包围,声言要救足下出狱。城中蜚语流言,也是如此。学生为兄台着想,窃以为此事对兄台极为不利。杞县城高池深,官绅军民齐心,火药器械充足,岂红娘子区区千余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红娘子要救足下者适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万步说,”知县冷笑一下,“县城可以攻破,你李公于可以救出,朝廷岂能宽容?恐老先生灭门之祸,即旋踵而至。红娘子不过一绳妓贱妇耳,纵然凌迟处死,何足挂齿!老先生世受国恩,门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况且老先生弱冠中举,如今才三十出头年纪,风华正茂,鹏程万里,受此污名,连累伏诛,上贻祖宗之羞,下负成友之望,更永为儒林之耻,清流之玷。无论识与不识,均将为老先生扼腕痛惜,抚几长叹。老先生今日对此事可曾三思?”

    知县的这几句含着露骨威胁和恐吓的言语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满腔怒火。他用一种不屑申辩的高傲神气望着这位老官僚的奸诈面孔,淡然一笑,回答说: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确实值得抚几长叹。不但今日红娘子扬言为救李信来攻杞县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粮出钱,赈济饥民,别人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同样出犯人意料。至于红娘子究竟为何来攻杞县,犯人一概不知,纵然李信害怕连累,害怕灭门之祸,然而身在囹圄,有何办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办法,有办法。”

    “办法从何而来?”

    “办法现成,并不费事。如肯采纳,学生倒愿为老先生借着一筹。”

    “请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时,既是老先生身家祸福关头,也是老先生立功赎罪良机。倘足下能亲笔与红娘子写封书子,内言兄台虽在狱中,实受优待,经各方疏解,案子日内即可顺利了结。要透彻言明红娘子贸然前来,意在救你,而实则害你。要言明县城防守严固,决无攻破之理,且陈副将永福驻军省城,朝发可以夕至;杞县城中已连夜派人飞报上宪,请兵前来,明日大军即可到达。你要劝她千万替你着想,火速撤离杞县,即使为她本人着想,也以速走为佳。不然,不惟害了你,并且她红娘子屯兵于坚城之下,明天大军一到,内外夹击,必将覆没无疑。总之,老先生要在手书中责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务必使其立即撤离杞县,勿贻后悔。以学生看来,红娘子一见兄台手札,定然遵命离去。只要此事成功,学生即当飞禀上宪,并上奏朝廷,陈明老先生手书退贼之功,老先生岂不转祸为福?即令杞县绅民中有欲置老先生于死地者,因见老先生作书谕贼,拯救桑梓,亦将心感激而口无言矣。这,这,这,学生这几句话,完全是为老先生生死祸福代筹。碌碌之见,尊意以为如何?”

    李信报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说:“承蒙老父台如此关怀,代谋良策,实在感铭五内。只是这写书子的事,犯人万难从命。”

    “何故?”

    “道理甚明。红娘子前来攻城,声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岂能看见犯人一纸书札即便退兵?况且,鄙人因赈济饥民而招忌恨,人们竟然颠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李信于死地而后快。倘我写出这样书信,人们岂不更要坐以‘勾贼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几次于红娘子困厄之中仗义相助,故红娘子视足下为恩人。只要见到足下手书一封,红娘子必然退兵无疑。至于说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学生愿一身担保,务请放心。”

    李信断然回答:“不论如何,犯人连一字也不能写。”

    “兄台平日急公好义,难道眼下就不肯为拯救一城百姓着想?”

    “犯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论拯救一城百姓!”

    知县已经面露温色,但仍勉强含笑,摇晃着脑袋说:“老先生虽不像学生有守土之责,但亦非事外之人,岂能作壁上观乎?”

    李信笑了一下,回答说:“犯人铁窗待罪,欲作壁上观而不可得。况且只要今夜城池万无一失,明日陈副将大军一到,红娘子即可剿灭,老父台命李信写书谕贼,实无必要。”

    “虽杞县万无一失,但学生不能不替兄台着想。”

    “老父台如此眷爱,使犯人感愧良深。但李信违命之处,亦请老父台鉴而谅之。”

    知县拈着胡须,沉吟片刻,冷笑说:“怕言公子,机不可失。你既然不听学生一言,将来后悔无及。请问你,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李侔因一则恐仇家陷害,二则替鄙人申冤,已于数日前往开封去了。”

    知县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开封。”

    李信心中一惊,回答说:“如其不在省城,定系往别处托亲戚朋友去了。”

    知县又沉吟片刻,忽然喷了一声,露出温和颜色,低声说:“伯言兄,自从我承乏贵县,得接风采,对足下的学问人品,甚为景仰。今日足下一时受到委屈,身入囹圄,学生在暗中也想尽一切办法为足下开脱。区区此心,敢指天日。不管别人如何说法,弟深信足下不会勾引红娘子前来攻城。这是我的一句私语,只可秘密相告,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信在乍然间弄不清知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敷衍说:“听到老父台如此坦率相告,犯人实在五衷铭感,不知所云。”

    知县又说:“伯言兄,我虽然深信红娘子来攻城的事你事前毫无所知,但不能不担心令弟德齐公子脱不了这个勾贼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县说完,立刻叫道:“决无此事!决无此事!”

    知县拈须一笑,说:“你我密谈,请小声说话,不要使别人听见。你怎么知道令弟与此事无干?”

    李信反问:“此系灭门之罪,老父台如此说话,有何凭据?何人敢作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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