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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县声音平和地笑着说:“足下误矣!学生提到此事,完全是为令昆仲及贵府良贱百口着想。倘有一丝相害之意,何必说出口来?”

    李信犹豫一下,低声说:“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实不知何以竟疑心舍弟与红娘子来攻城一事会有牵涉。”

    “学生倒不是凭空生疑。德齐因系名门公子,在省城每日一举一动,都瞒不住杞县人的耳目,何况杞县几家乡绅在省城耳目十分灵通!”

    “舍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难道只许他们诬陷李信,就不许舍弟在省城为李信上诉申辩?”

    “话不是这么说。只因前几天令弟忽然离开开封,不知去向,而今日红娘子来攻杞县,声言救你李大公子。请足下想一想,蛛丝马迹,岂不显然?”

    李信忍着心中怒气,冷笑说:“我明白了!这是仇家欲借红娘子来攻杞县的事,凭空栽诬,好将我兄弟一网打尽!”

    “伯言兄,这话可未必是凭空栽诬。数日来二公子不知去向,而红娘子突然来到杞县,即令学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众人不纷纷议论?况且,足下身在狱中二公子的事你如何能够尽知?”

    “不然!老父台倘无铁证,请勿轻信谣言。舍弟虽然年轻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门公子,读书明理,决不会出此下策,陷我于万死之罪,使全家遭灭门之祸!请老父台明镜高悬,洞察是非,不使舍弟受此诬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实在百口莫辩。依我看,只要足下能使红娘子立刻退兵,妃县城平安无事,则一天云雾自散。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请足下三思。”

    李信斩钉截铁地说:“方今世界,直道湮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信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其他概不愿想!”

    知县的脸色一沉,手摸茶杯,轻声说:“请!”

    手摸茶杯——明、清官场习气,主人端茶杯说声“请”,是送客的意思。

    李信起身告辞,提着脚镣上系的细麻绳,哗啦哗啦地走出签押房。当即有两个衙役带着他穿过大堂,上了小轿,在戒备森严中被送回监狱。老九立刻来到他的号子里,打听知县叫他去谈些什么话。当李信把大体经过对他说了之后,这老头子想了片刻,说:

    “以后的事情且不去管,只是今夜,要小心他们会在兵荒马乱中下你毒手,事后说你是乘乱越狱,当场格杀毙命。”

    李信说:“红娘子做这件事确实十分冒失,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故刚才见了知县,任其威胁劝诱,我都不为所动。如今不知舍弟德齐身在何处,是否仍在开封。只要德齐活着,我料他们即便把我杀害,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的,如今二公子在外边倒好。前几天二公子常来监狱看你,我心里老是嘀咕,二公子跟红娘子也认识,万一被他们捏个罪名,下到狱里,那他们就会毫无顾虑,为所欲为啦。”

    监狱里和街巷中正打三更。李信很需要冷静地把眼前的事情通盘想想,为可能出现的危险作个打算。他打个哈欠,说:“老九,已经夜深啦。管他天塌下来,我要睡觉了,你也去休息吧。万一有紧急动静,快来说一声。”老九退出,回头悄声嘱咐一句:“大公子,你老可千万警醒一点啊!”随即关上门,把门锁上。李信现在最担心的是,黄昏时那些派驻监狱的衙役可能受了知县的密谕或受了仇家的收买,趁着红娘子攻城之际将他杀害,事后宣称他“乘机越狱,当场格杀毙命”。他环顾斗室,苦于连一根可以做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没有,而火筷子又轻又小,完全无用。他后悔刚才没有暗中托老九给他送一件什么武器,他不惜多给银子。他在心中叹口气,埋怨自己说:

    “唉,我竟然如此临事思虑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运的是,他的手铐已经取掉了,这使他在危急时有施展武艺自卫的可能,也增添了他的胆量。他的目光落到那只惟一的木凳子上,仿佛看见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们前来杀他,他就用这只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个冲进来的家伙,趁跟在后边的衙役们惊骇迟疑的刹那之间,夺过来一件兵器。他相信只要他夺到一把刀或剑,纵然他脚拖重镣,有十个八个衙役一齐扑上来也不会将他奈何。当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县和仇家必然使众多的衙役向他围攻,直到将他杀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会看见街役们在他的狱室门口纷纷倒地,死伤一片。想到一场凶猛厮杀和战死,他没有任何恐惧,心中反而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情绪。

    忽然,从西门外传来了一声炮响,震得窗纸索索作声。紧接着,一片呐喊攻城的声音和连续的大炮声、小锐声,震天动地。李信几乎忘记了脚上铁镣,从床上一跃而下,抓起木凳,隔着门缝倾听,屏息等待着那些准备杀害他的衙役们向他的囚室奔来。他怀着十分紧张的心情谛听着城上和城外的铣炮声和呐喊声,也谛听着院中的脚步声。过了片刻,他忽见门缝一亮,随即又看见火光照亮了四室的窗纸。火光起后,他听见从城中几个地方传过来成群人的喊叫:

    “红娘子破城啦!破城啦......”

    他猛然感到欣慰,但同时也想到衙役们可能在这混乱的时候前来杀他。他紧握木凳,摆好迎战架势,由于县城已破而使他的勇气增添十倍,不自觉地吐出来一句话:

    “好,来吧,来吧!”

    城中突然显得奇怪的紧张和寂静。城头上没有厮杀,街巷中没有战斗,因而听不见喊杀声和哭叫声,也不再听见铣炮声。只是听见监狱附近的街巷中有纷乱奔跑的脚步声、马蹄声,夹杂着紧张而短促的说话声:“出东门!出东门!快跑!”这一阵人马刚刚过去,随即有一阵马蹄声自西奔来,同时有人在马上高声传呼:

    “全城父老兄弟姐妹听知!我们是红娘子的人马,进城来只杀官,只杀兵,不杀百姓。全城百姓不要惊慌!要紧闭大门,不许乱跑,不许窝藏官兵!”

    这传呼声到十字街口分开,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继续向东,于是城中几处街道上都有这内容相同的传呼。李信不觉高兴地说:

    “好,全城都占了!”

    他的这句话刚出口,一阵脚步声奔进了监狱后院。李信听见有许多人从他的囚室前边奔过,爬上房坡,用绳子跳进监狱后的僻静小巷中逃走。正在这纷乱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开他的四室的铁锁。他大声喝问:

    “谁!?”

    一个颤抖的、熟悉的声音回答一个“我”字,随即将囚室的门打开了。李信看见老九将囚室门推开后来不及说话,回头就跑;跑了十来步,从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过来向李信的面前一扔,转身又跑。李信赶快丢掉木凳,握刀在手,当门而立,等待着红娘子的人马进来。他的心中奇怪:怎么城破得这样容易?

    前院大牢里的铁镣走动声,砸铁镣和砸铁锁声,响成一片。李信突然听见有一群人冲进监狱大门,进入前院,同时有几个声音喊着:“快往后院,救大公子!救大公子!”随即有一群人来到后院,直向他的囚室奔来。他猛地看清,那跑在最前边的是李侔,身穿箭袖短袄,腰束战带,手握宝剑,背有劲弓,腰有箭囊,头缠红绫,代替了文人方巾。跟在李侔背后的是四五十个家丁、仆人,他们的后边还有一大群人。李作到了他的面前,大声说:

    “哥!大家来救你出狱!”

    李信没料到李佯果然参与此事,而且是同红娘子一起来了。兄弟活着重见,使他的心中摹然一喜,但同时一种世家公子的本能使他又惊又急,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你你你......”

    李佯向左右人吩咐说:“快把大爷的脚镣砸开!”

    李信终于从口里冲出一句话:“德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跟红娘于一起破城!”

    “不破城救不了哥,只好走这一着棋。”

    “唉唉,你年轻,做事太鲁莽了!”

    家丁中有人带着锤子,请李信坐在地上,很快将脚镣砸开,又扶着他站起来。李信望着李作问:

    “红娘子现在何处?”

    “她正在寻找狗官。”

    “二弟!事已至此,我不再抱怨你们。你快去告诉红娘子,听我三句话:一,不要杀朝廷命官!二,不要伤害百姓!三,要赶快打开仓库赈济饥民!”

    “红娘子全都明白。她马上就来见你。”李侔转向一个家人说:“快扶着大爷到外边上马!”

    李信挥手说:“我的腿脚很好,不用扶我。”他向一个在身旁侍候的家丁问:“有好的宝剑没有?”

    另外一个仆人立刻抢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柄宝剑,说:“这是大爷常用的那柄鱼肠剑,我们替大爷带来啦。”李信将刀交给仆人,将剑鞘系在束腰的丝绦上,然后拔出闪着寒光的鱼肠剑,说声“走吧”,就在一大群年轻强悍的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向前院走去。这时监狱的后院和前院中乱纷纷地到处是人,还有人陆续走进监狱大门,不断地有声音问:“李公子在哪里?出来了么?”一群百姓挡住了通往前院的路,争着要看看李信。李作仗剑在前开路,一边推开众人,一边大声说:

    鱼肠剑——古名剑的一种,又名蟠钢剑、松文剑。古人制剑,不用纯钢。大概由于钢铁化学成分的作用,制成的这种宝剑上现出来自然的黯色花纹,类似鱼肠,故名鱼肠剑。

    “乡亲们,多谢大家相助,破了县城,救出了家兄。请乡亲们让开路,让家兄到外边赶快上马!”

    人们一听到李侔的说话,明白那被簇拥在中间的就是李信,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把李信兄弟和他们的随从团团围住,纷纷叫着:“李公子!李公子!”李信早已心中奇怪:这些人并不是红娘子的人,而全是庄稼人和市井贫民小贩打扮,拿的武器形形色色,有根子,有扁担,有粪叉,有菜刀和杀猪刀,只有少数人拿着真正的刀、枪、剑、戟和钢鞭。现在这些人如此热情,围得他水泄不通,不能前进一步,使他深受感动,问李侔:

    “这些乡亲们是从哪里来的?”

    李侔回答说:“这都是城里城外的饥民。他们一听说红娘子要破城救你,都暗中串连,里应外合,所以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城破了。”

    挤在近处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说:“李公子!你为赈济我们饥民坐牢,被害得好苦。不是你的赈济,我们早饿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李公子,造反吧!事到如今,你老不造反也不行啦。”

    你老——河南人对第一二人称不用“您”字表示尊敬,而用“你老”。

    第三个声音说:“我们大伙儿既然替红帅的义军做了内应,开了城门,又打开班房救出你老,就不打算再做朝廷百姓。我们都要跟着红帅造反了。你老造反吧,造反吧!不造反,你老在杞县休想活命。反吧!反吧!直反到北京城去!”

    周围拥挤的百姓越来越多,一片声地劝他造反。他明白众人都是出自好心,怕他再落入官府之手,与李作白送性命。平日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这样场面,心中十分激动,满眶热泪,两颊上的肌肉阵阵痉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虽然明白,目前由于李作和红娘子一起破城劫狱,已经使他处于骑虎难下的局面,非反不可,但是他马上下不了这个决心。他的父亲虽然曾经犯了向魏忠贤称颂功德的罪,但毕竟是明朝大臣,祖父也做过朝廷官吏,祖母和母亲都受过朝廷浩封,他自己又是举人,不管朝廷如何无道,他的家庭都是“世受国恩”,只能尽忠朝廷,不能作朝廷叛臣。几千年顽固统治着士大夫思想的忠孝二字,直到此刻,还在继续像无形的枷和绳索一样套在他身上。纵然他可以抛掉祖宗家产,但是他不愿做父母和祖宗的不孝逆子,不愿做朝廷的“反贼”。他虽然口里不说出来,实际上在心中没有放弃一个幻想,想着只要红娘子不杀死知县等朝廷命官,并且在破城之后不伤害百姓,他还可以不走上完全造反的道路,想各种办法使事情逐渐平息。他怀着又感动又矛盾的心清,环顾周围百姓,向群众拱拱手,大声说:

    “各位父老兄弟,李信无德无才,错蒙大家爱戴,实在惭愧万分。目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纷纷起义。我李信无辜受诬,几乎丧生。承各位相救,才能重见天日。我李信本应询各位所请,仗剑起义,无须犹豫,但李信世受国恩,非一般庶民百姓可比。上不忍抛弃祖宗坟墓;下不忍连累宗族亲友。这是一件大事,请让我出城休息休息,再作商议。”

    群众中有一个人带着焦急和不满的口气说:“嗨,到底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人家一心想要你的命,你还说‘世受国恩’。眼看会遭到抄家灭门之祸,你还死死地留恋你的祖宗坟墓,想着宗族呀,亲戚呀,朋友呀,挂牵这,挂牵那,难割难舍!”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还是咱们穷光蛋无牵无挂,说反就反!”

    李信向百姓劝说:“目前虽是朝廷无道,可是各位多有父母妻子牵累,也都有祖宗坟墓,造反并非一个好办法。”

    一个嗓门洪亮的人在他的背后说:“大公子!如今百姓们走投无路,只有起来造反才是办法!反到究底,就会反出个清平世界!”

    另一个声音从左边的人群中说:“假如没有红娘子造反,二公子接引红帅前来,城中百姓造反内应,你大公子此刻怎能出狱?岂不要白死在贪官劣绅手中?”

    右边一个半哑的声音说:“我们不造反是死路一条,只有造反才有活路。反!反!大爷,你老虽是宦门公子,事到如今,不想反能行么?”

    李信听在心中,无话可说,在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拥中出了监狱大门。那里也有许多百姓在等着看他,但被红娘子的一百多骑兵阻止在街道一旁,不准他们拥进监狱。一个仆人立刻牵过来一匹李信平日心爱的枣野战马,把鞭子递到他的手里。李信先上马,紧跟着,李侔、仆人、家奴和家丁也都纷纷上马。他们正要向城外出发,忽见一支队伍大约有两三百人,步骑都有,打着灯笼火把,向监狱这边急急走来,前边的一个骑马的农民大汉打着一面白绸大旗,上边用朱笔写成一个斗大的“李”字。李信大惊,忙向李作询问: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李侔也正在惊疑,一个家奴回答说:“禀大爷,这是咱们寨里来的!”

    这一队人马到了李信和李侔面前,黑压压站了一片,把监狱前的小巷子挤满了。这个叫一声“大公子”,那个叫一声“大爷”,也有叫“大叔”、“大哥”的,声音十分亲切,好像很久都不曾看见他了。李信看清楚这支队伍中全是李家寨寨内寨外的贫苦农民,也有一部分是本族的破落寒门子弟,为首的人是他的远房兄弟,名叫李俊。李信向李作问道:

    “是你叫他们来的?”

    李作转向李俊问:“子英,是谁叫你们来的?”

    李俊在马上回答说:“大哥,二哥,不是什么人叫大家来的,是大家自己来的。黄昏前有人听说二哥同红娘子到了城外,要攻破城池救出大哥,也知道二哥派人秘密地叫走了一部分学过武艺的家丁、奴仆,全寨子弟都暗中轰动起来了。大家纷纷议论,说着说着都齐集到祠堂门前啦。大家找不到领头的,看见我也带着一群子弟到了祠堂前边,就推举我领着大家前来攻城。没想到等我们赶到城外,城已经破了。我们惦念着大哥,一进城就往监狱跑来。”

    李信脸色严厉地问:“老七!你带着大家来攻城,大奶奶可知道么?”他指的是他的妻子汤夫人。“你对她说了么?”

    “大奶奶听说大家要跟着我来攻城,命仆人把我叫去,对我说:‘子英兄弟,这可是灭族的事情呀,你不能这么办!’我说:‘救出大哥要紧。乱世年头,无理无法,宁为凶手,不为苦主。不救出大哥,大哥就活不成。救出大哥,我们一族未必就受灭门之祸。目前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救出来大哥要紧!’大奶奶没有话说,大哭起来。”

    李信又严厉地望着大旗,责问李俊:“是谁叫你搞这面大旗?谁叫你没有我的吩咐就独断专行?难道你存心想叫咱们李家寨招来灭族之祸么?快快替我卷起!”

    一个中年农民抢前一步代李俊回答说:“大公子,这事情不能怪七爷。常言道:旗往哪指,兵往哪杀。凡是兴师动众,行军打仗,怎能没有旗帜?没有一杆大旗,你叫人们跟着啥子进退?望着啥子集合?这面大旗是俺们大伙儿要求做的,与七爷无关。请大公子不要生七爷的气!”

    李俊接着说:“大哥,请你不要害怕。这大旗上只写了一个‘李’字,并没写大哥的名字。只要大哥能平安出狱,小弟愿承担树旗造反的罪名,天塌啦有我李俊一人顶着!我不是举人,也不是黉门秀才,虽是李氏一族,却是三代清贫。又加之我父母双亡,身无牵挂。小弟一不做,二不休,不仅来救大哥,还要杀死狗官,以泄万民之愤。反是我造的,祸是我闯的。官兵如要来打,我就同官兵对打,不一定谁胜谁败。万一打败,天大罪名,小弟一身承担,决不连累大哥一家,说不上灭绝咱们李氏一族。小弟今晚来攻城救大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砍头不过是碗大疤痢,凌迟也只挨三千六百刀。这大旗决不能收!”

    李信听李俊慷慨陈词,心中自觉不如,所以明知道话中带刺,也不生气。他又望一眼那写着斗大“李”字的白绸大旗,却不好再叫把大旗卷起。他对眼前的事情只好抱着听其自然,走一步说一步的想法,挥一下手,策马向大街走去。一到十字街口,他就看见县衙门已经是一片大火,监狱方面也冒起了一股浓烟和红色火光。两处火光照着他面前的大旗闪亮,那朱红色的“李”字特别鲜明。街上秩序很好,到处有红娘子的小队人马巡逻。家家关门闭户,并没有乱民和红娘子的部下砸门抢劫事情。他驻马十字路口,观看全城情景,心中盘算着一个问题:反还是不反?

    忽然,一队骑兵从东门奔来,奔在前头的一个高大骑兵的手里举着一面上有银枪自缨的红绸大旗,旗心绣着一个金黄大宇“红”。因为马跑得快,又有轻微的西北风,这大旗随风展开,“红”字十分清楚。转眼之间,这一队人马来到跟前停住,从大旗后闪出一员青年女将,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用清脆而慷慨的声音向李信说道:

    “大公子,知县我已经杀啦,衙门也放火烧啦,刚才又追出东门去把那个防守杞县的守备老爷跟他的官兵都送上西天啦。县太爷的尊头,我已经命人挂在县衙门前的旗杆上啦。事已至此,咱们快去城外商议大事要紧。我以为他们已经护送你出城了呢,没想到你现在还站在这十字街口!”

    李信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唉,你们大家硬要把我逼上梁山了。”

    红娘子冷笑说:“难道梁山不是人上的?并不是我们大伙儿逼你上梁山,是朝廷逼咱们大家上梁山,官府逼咱们大家上梁山,还有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逼咱们大家上梁山!大公子要是在半月前听从我的劝告,树起大旗起义,何至于锒铛入狱,险些儿丢了性命。如今公子不上梁山,还有哪里可去?走吧,赶快去商议大事要紧!”

    锒铛——铁链子。被铁链子锁着下入监狱,古人常说成“锒铛入狱”。

    红娘子的话刚说完,又一起人马赶来,将十来颗人头扔在李信的马蹄前边。李信看见这一队人马中也有自己的奴仆和家丁在内。不等他问,一个手执大刀的家奴跪下禀道:

    “这都是陷害大爷的仇人,我们去把他们杀了。遵照二爷的吩咐,只杀他们本人,没杀他们家里的人。可惜那些豪绅巨宦,真正的大仇人,有的住在开封,有的住在寨子里,都没住在城里,都没除掉,留下后患无穷。”

    李信望望红娘子和李侔问:“城内外饥民甚众,开仓放赈的事你们如何安排?”

    李侔回答说:“在破城之前,我已同红娘子商议妥帖,一进城就分兵看守县仓和各富户粮仓,不许乱动。只等天明,就可分一半赈济饥民,运走一半供应军粮。今夜四门都有队伍把守,饥民不许进城,免得城中秩序大乱。城中骡马咱们十分需要,也等天明收集。城中住户,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更不许将骡马藏匿。”

    李信点点头,对李作和红娘子的周到措施感到满意。他还想看一看城中动静,红娘子催促说:

    “大公子,咱们赶快出城去商议大事吧。你还要站在这儿迟疑什么?”

    李信叹口气说:“事已至此,只好听从你们!走,到城外商议去!”

    他吩咐李俊留在城内,协助红娘子的人马维持城内秩序,又派两个得力家奴飞马回家,告诉汤夫人他已经平安出狱,清汤夫人赶快作好跟随起义部队离开李家寨的准备,不可迟误。当他同红娘子和李侔策马出城的时候,他想着很难捉摸的前途,又想着汤夫人未必肯随他起义,在心中暗暗思考着一连串难题,不禁自问:

    “下一步将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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