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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弦月和稀疏的星光下,这一片丘陵连绵的原野上,既充满着活跃的生命,又很静谧。马在静静地吃着野草;吃草声经常同什么人轻微的鼾声混和。树枝上不时有宿鸟被通红的火光惊醒,跳向别枝或飞往稍远的林木,重新睡下。大青骡也在吃草。它的缰绳绑在一棵小树上,而它的主人就靠着这棵小树已经同她手下的女兵一样,傍着一堆哗哗剥剥燃烧的火堆睡熟了。慧剑本来想等待听听消息再睡,但是她不习惯为大事操心,也从来不惯于替哥哥的作战过多担忧,所以不知不觉就将眼皮一合,头一搭拉,沉入睡乡,还从一边嘴角流出来一丝涎水,落在铁甲外边的红绸战袄上。
高大人同红娘子、刘希尧在火边说话等候,吩咐左右男女亲兵们都去睡觉,但有几个男女亲兵和张材、慧英等,平日高夫人不睡他们都照例不睡,甚至有时候高夫人睡了以后他们还在小心侍候,保护高夫人的安全。红娘子身边的两三个最得力的女亲兵也是这样。慧梅近来在健妇营做红娘子的副手,不管在行军中或安营下寨后都比红娘子做的事情还多,今天又几次在敌人中间英勇冲杀,竟然没有睡意,在巡视过健妇营宿营地之后也来到高夫人的面前,坐在火边。高夫人望着她说:
“你休息去吧,今天你够累啦。”
慧梅说:“我不困。我等等消息。”
忽然,传来了自远而来的一队马蹄声。高夫人同大家停止谈话,侧耳倾听,心中忽然高兴,随即又忐忑不安。过了不久,一队骑马的将士来到了宿营地。高夫人和大家急切地从火边站起来,向着一大群跳下马来的人们注目等候,都想赶快知道来的是谁。随即大家看见,前去探事的小校引着李友来了。高夫人不等来将插手行礼,赶快问道:
“益三,你怎么带着人马到这搭儿来了?看见闯王了么?”
“回夫人,我见到了闯王。我率领骑兵刚到了尉氏境内,我们的大军已经从开封撤回,也到了尉氏境内。闯王是在向着洧川和长葛的大道往西走。闯王......”
高夫人又急着问:“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了闯王?”
“闯王得到探马禀报,知道我的行踪,派飞骑传下将令,命我前去见他。我在长葛以东见到闯王,他命我速去攻破密县,收集粮食、骡马。”
“为什么这样急?”
“闯王当然不能耽误。风闻登封的那个李际遇将派人去占密县,所以我们得抢先一步。他怕我的兵力不够,拨给我一千步兵。我奉军令后不敢在尉氏境内停留,星夜回师,绕过新郑县城不攻,向密县奔来。因步兵行军疲劳,在此休息一夜,明日赶到密县城下。”
“闯王的伤势如何?都坐下吧。他的伤势你总知道!”
李友同大家在火边坐下,说:“原来在路上听到不少谣传,有的说得十分可怕,后来我亲眼看见闯王,才知道伤势不要紧,已经快好啦。”
“可损坏了一只眼睛?”
“没有。箭中在左眼下边,离眼珠还有半寸多远。”
“箭伤很深么?”
“也不很深。十七日,我们的大军已经开始撤退,闯王要亲自再看看开封守城情况,以备下次来攻。他同总哨刘爷带着二三十个亲兵来到西城壕外,离城墙大约有一百五十步,正在察看,城头上放出一阵弩箭......”
高夫人一惊,忙问:“是弩箭?”
李友说:“不是咱们常见的大弩。是守城人特做的一种很小的弩,箭杆像筷子一样,力量也小。守城人只求其制造时省工省料,一天可以制造很多,供城头应急之需。当时城上乱弩齐发,可是多数都射不到闯王面前就落到地上,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冷不防有几支箭射的较远,闯王没有躲避,竟然中了流矢。当时将小箭拔出,流血不少。经老神仙上了金创止血神效丹,血就不流了。”
高夫人的心突然落地,接着问道:“别的将领死伤如何?”
“听说重要将领都没有死伤。”
“李公子兄弟都平安么?”
“都没事儿。”
慧英看见慧梅的神色仍然沉重,赶快问道:“益三哥,小张爷可平安么?”
李友偷瞟慧梅一眼,故意沉吟片刻,然后向高夫人和慧英问道:“你们可知道小张鼐奇袭开封西门的经过么?嗨!嗨!......”
高夫人见李友并无笑容,心中有点发凉,说道:“你只管说出来吧,该说的不必隐瞒。”
李友叹口气说:“他呀,嗨,这员小将!嘿嘿!......”
高夫人的心头蓦然紧缩。慧英也心头一凉。红娘子的刚刚觉得欣慰的心情陡然沉重。大家鸦雀无声,等待着李友说出来他迟迟不肯说出的消息。李友望望大家,看见慧梅的脸色灰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噙着眼泪,低下头去,不让别人看见,于是他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他呀,连一根汗毛也没有丢失!”
大家愣了一下,心忽然落实了。红娘子偷瞟了慧梅一眼,在心中说了一句:“谢天谢地!”火堆周围的气氛登时轻松,人人的脸上有了笑容,或者眼睛里有了笑意。慧梅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几乎滚出来欣喜的眼泪。刘希尧向李友问道:
“益三,听说保定的官军到了开封,同我军打了一场血战,可是真的?”
李友笑着说:“屁的血战!杨文岳率领的保定兵逗留封丘一带,在我们大军撤离开封时尚未过河。”
高夫人也笑着说:“俗话说:十里没真信。官绅大户们都喜欢造谣说我军如何吃败仗,早已是常事儿啦!”
红娘子问:“有谣言说李仙风派兵回救开封,可是真有此事?”
李友哈哈大笑,说:“李仙风困守郑州,等待朝廷处分是真,回救开封是假。”随后他收了笑容说:“有一桩事儿对守城有利,倒是真的。陈永福率领一千多人马,趁我军十分疲乏,冷不防绕过阎家寨,从西关外偷越营地,被我军发觉,截杀一阵,剩下几百人越过城壕,叫守城官军开水门放进城去。开封有了陈永福这员有经验的副将,军事上就有主持人啦。”
红娘子说:“可惜没有将陈永福截住捉获!”
高夫人说:“大军作战,总难免有疏忽之处。陈永福驻守开封日久,他手下的将士们又多是开封一带的人,地理熟悉,所以才敢于如此大胆,行险成功。”
谈话变得活跃起来。李友回答大家的询问,不免将他所听到的战场新闻都倒了出来。但是高夫人最关心的是闯王下一步将怎么办,李友毫无所知。高夫人从火堆边站起来,向五六丈外的一棵松树走去。李友跟去,站在她的面前。她低声问道:
“益三,朝廷派洪承畴来河南的谣言你听到了么?”
李友说:“闯王没有提起,可是他拨给我一千步兵来攻密县,将士们在开封城外都知道这谣言了。”
高夫人又问:“你没听说这谣言可靠么?”
“也许可靠。不过,如今咱们闯王手下人马众多,纵然洪承畴率几万边兵前来,也不必担心。”
高夫人在心中说:“啊,一定是闯王急着回伏牛山中,八成也猜想朝廷派洪承畴来河南的谣言不是假的!”她随即又问:
“闯王没有问你洛阳失去的情况?”
“没有。他只问张敬轩到底是怎样破了襄阳,我说在得胜寨还不知详细。看来闯王很关心张敬轩那边的事。”
高夫人说:“是呀,襄阳是杨嗣昌的根本,经营得铁桶相似,如何轻易给敬轩破了,我们在得胜寨真不清楚。杨嗣昌现在何处?也不清楚。襄阳与河南搭界,这些事倒是跟咱们市民有干系!”
高夫人同李友重回到火堆旁边坐下,闲话开封战事。她的心中总是牵挂着下一步打仗的事,倘若真的杨嗣昌回师襄阳,洪承畴率领边兵来河南,闯王要在伏牛山中练兵的打算就会吹了。
约摸四更天气,李友才辞别高夫人,走出宿营地,带着被呼叫醒来的、睡眼惺松的亲兵们上马而去。他打算在马上稍睡片刻,回营后即率领人马向密县进发。他想着守城的练勇经过今日一战,使他破城更容易了。
高夫人等也趁着人马出发之前,闭眼睛眯瞪一阵,然而李友尽管有在马鞍上半醒半睡的休息习惯,今夜却由于精神振奋,不能够在马上假寐片刻,总在想着高夫人和红娘子等对他述说的在密县城外遇到埋伏和接连几阵同练勇混战得胜的事,他仿佛亲眼看到红娘子和慧梅率领新成立的健妇营英勇作战,杀得一队一队的练勇和乡兵溃逃四散;仿佛亲眼看见红娘子眼疾手快,一弹打落了李守耕的手中兵器,将他擒获;仿佛看见了黑虎星的妹妹,那个一脸稚气、平日在他的面前说话腼腆的姑娘在地上徒手迎战,连伤顽敌。“好,日后准定是一员女将!”他在心中称赞说,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
红娘子因知道李岩和李侔无恙,安心地沉入睡乡。
高夫人却很久不能入睡,想的事情很多......
她担心李友对她隐瞒了闯王受伤的真实情形,故意把伤势说轻了。
她又想:小鼐子率领的乔扮官军的三百精锐骑兵先到了开封西门,要是后边的大军不误时机,跟着赶到,那么小鼐子就敢趁黎明开城门时冲进城去,占领城门,迎接大军人城,这一着棋就成功啦。唉,大军迟误了半个时辰,小张鼐不敢孤军入城,逗留西关过久,致被守城官兵和城门口的百姓们识破,立刻关闭城门,从城墙上矢石俱下。幸而张鼐机灵果断,撤退得快,损失不大。
她又想:义军冒着城上矢石,在西门左右的城根挖掘六个大洞,不断同守城的官军进行激烈战斗,虽然重要将领们没有损失,可是中小头目和弟兄们在洞口死伤了不少。万没料到,不知哪一朝代在修筑城墙的时候,在城下树着排了两层石滚,使义军没法将地洞挖掘较深,足以用火药轰倒城墙。
她还听李友说过,开封不但城墙高厚,而且土质坚固,下边又有石滚,官军又守得十分拼命,还在城头外边架了许多悬楼①。李友也说不清悬楼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对守城十分有利,许多挖掘城墙的弟兄都是被躲在悬楼中的敌人用火罐烧伤或投下的砖石打中。高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心里说道:“难道这开封城就没法攻破么?”她的心上缠绕着许多问题,不像别人容易入睡。但是毕竟抵不住行军和作战的异常劳累,在天色将明时略为合了一阵眼皮。
①悬楼——第一次开封战役,因为义军缺乏铳炮,守城的人们用一种叫做悬楼的东西杀伤攻城义军。这是用两根长木架在城垛口上,伸出城外一丈多远,用大铁钉和粗麻绳在城墙上钉牢捆紧,上棚木板,前面和左右装有疏棂,对城壕方面的疏根上蒙以湿牛皮,可以防箭。每一悬楼可以容十人,从疏棂中向城根义军投掷砖、石、火罐。
高大人刚刚闭眼朦眈片刻,将士们开始被叫醒,连高夫人也被叫醒了。为着急于见到闯王并同闯王大军在长葛附近会师,这一支人马不吃早饭,五更出发,继续向东南奔去。
据李友听兑,李自成将在长葛附近驻兵几日,休息士马,征集粮秣,说不定还要派兵攻破许昌。高夫人和将士们都盼望赶快同闯王的大军会师,所以不断地雇马前进,直到日上树秒,已经走了四十里路,方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下休息,骡马饮水吃料,人吃干粮,却不埋锅造饭。高夫人同将士们一样过惯了行军的艰苦生活,也是只吃一点炒玉米面和前两天烙的杂面锅盔,喝一点亲兵们替她舀来的干净冰凉的河水。舀水的亲兵说:
“夫人,这一瓢河水很干净,是我从渡口的上游舀来的,没有马群饮水。”
高夫人接住水瓢望一望,吹去一片草叶,笑着说:“喝过多少河水带着马尿味,何必一定要你跑到上游去舀!快蹲下吃你的干粮吧,你的肚子里该空得咕噜噜叫唤啦。”
饮过马,打过尖以后,人马继续赶路。虽然豫中灾情不如豫西惨重,但是路上所遇到的村庄没有一个不残破的。有许多小村庄人烟稀少,十室九空,许多房舍被烧毁了,井台上长着荒草,村中的小路被野草封断。有些榆树皮被饥民剥光,而有些榆树是在;日年就被剥光了皮,大概今年不会再活了。路上常常有灾民扶老携幼,向东南逃荒,看见义军走过,并不逃藏,只是赶快让开道路,站在荒芜的耕地里,睁着吃惊和好奇的眼睛望着这打着“闯”字旗号的义军。当灾民们看明白后队骑兵全是女的,更加惊奇,简直不敢信以为真。有些人大胆地走近路边,以便看得较为清楚。有一些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一边睁大羡慕的眼睛望着从前面走过的女骑兵,一边仿佛是在梦中。等女骑兵过尽以后,她们还在站着凝望。直到人马转过浅岗,最后一个骑者的影子也已经消失,远处道路上只留下腾起的一溜黄尘未散,她们还有人在心中暗问:
“这是真的么?”
高夫人虽然看惯了流离失所的灾民,但仍然常常引动她的悲悯感情,暗暗叹息。当看见路旁有倒毙的饥民和大路沟中纵横着人的白骨时,她的心中更加感伤和沉重。这些凄惨路景使她更加急于想赶快见到闯王,问明白攻开封失利之后有什么新的打算。她遗憾地想着:开封是那么富裕,强似十个洛阳,要是能攻破开封,大军粮饷充裕,还能够救活多少饥民!除想着这些军民大事,她还对闯王的箭伤放心不下,害怕李友昨夜对她隐瞒了真情。有时她越想越感到焦急,心中叹息说:
“非亲自见他我才放心!”
红娘子因为越走越近长葛县境,心中充满了那种焦急。期待、甜蜜、喜悦......混合在一起的、没法说得清楚的心情。她同李岩新婚后三天就离别了,尽管她每日很忙,但是在心头上总是抛不掉思念感情,也只有在昨天打仗时候,她才短时间将他真正忘下。她如饥如渴地思念丈夫,也有几天常常为他的攻城作战担心。如今确知他十分平安,但因为在马上无事,李岩的英俊潇洒的影子几乎不曾离开过她的眼前。她的嘴角不由得绽开了青春的神秘微笑,在心中对自己说:“啊,多有意思,不过半日路程,就要同他......”突然,从路旁庙中传出来两个女人的哭声,使她的心头蓦一惊,李岩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勒马离开大路,命一个亲兵下马去庙中看看。过了片刻,亲兵回来,向她禀报是逃荒的婆媳俩对着一个饿死的小孩痛哭。红娘子叹口气,吩咐亲兵给那婆媳俩送去一点干粮和散碎银子。她不忍亲自去看,回到大路上,策马前行。很久,很久,她的心中不能平静,眉头没法舒展。
未初时候,人马在一个村外停下休息,弟兄们赶快给骡马喂点草料,人也赶快吃点干粮。村中百姓说:李闯王的大军于三天前来到长葛县城西边的和尚桥驻扎,大概现在还在那里。高夫人十分高兴,一问路程,不过三十多里,下令人马赶快启程,直向和尚桥的大路奔去。太阳偏西时候,人马离和尚桥不过六七里路,探马向高夫人回报:闯王的大军在已时左右全部离开和尚桥,向禹州进发,如今和尚桥清清静静,连一个义军也看不见了。
高夫人同红娘子、刘希尧商量一下,决定人马经过和尚桥时不停留,向禹州追去,等天黑以后稍微休息打尖,喂喂骡马,继续追赶。原来她们都怀着十分高兴的心情准备在和尚桥同闯王大军会师,如今大家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充满了怅惘情绪。
在一刻之前,慧梅的心情是那样快活,连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懂得。不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秘密的心灵中深藏着一个张鼐。平时她也不愿他在她的心中露头,可是每当闲暇时候,例如她独自骑马行走在林间小路上,或月明之夕,练了一阵剑术,独自在月下倦坐休息,......张鼐就会从她的心灵深处或带着腼腆的微笑,或骑着高大的骏马,或带着活泼的稚气兼英武步态,活现在她的眼前,她不但不禁止他的出现,而且悄悄地、贪恋地欣赏他的幻影。甚至她有时决心不再想下去,却是枉然,想念他只会增加苦恼,但是她多么愿意在心中享受这种甜蜜的苦恼!大概从前年她在医治箭创的时候开始,她常常希望看见他,甚至有时只希望能看见他的背影或听见他的说话声音。有一次她知道他在浅草地上闲驰马,却故意不抬头望他;只听着马蹄声,她的心中就充满着甜蜜和愉快。但是非常奇怪,当她有机会同张鼐单独遇到一起时,她总是禁不住情绪紧张,胆怯,赶快走开;当有时张鼐来到高夫人面前禀报事情,她同慧英等众姐妹也都在高夫人面前,大家都坦然地望着张鼐说话,她自己却想看张鼐说话的表情又不敢多看,偶然同他的目光相遇时就赶快避开。后来她发觉张鼐有时故意偷望她一眼,有时也回避她的目光。......一刻之前,她以为很快就会看见张鼐了,想着乍然见面的情景,竟然禁不住心头乱跳。现在突然失望,心中充满了怅惘。听高夫人下令追赶闯王大军,她立即对健妇营的几个大头目吩咐:
“趁着太阳未落,加速赶路!”随即在她的战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约摸到了二更天气,因为天已变阴,下弦月不曾露面。遥望见很远处有一些灯笼火把蜿蜒在一道岭头上,随即消失了。大家登时忘掉疲倦,催马前进。星星也隐去了。夜色昏暗。每当走在峡谷,夜色更暗,往往是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过了半个更次,转过了一座大山,重新望见了在黑沉沉的远处,有很多灯笼火把,像长龙似的,断续,曲折,或在山上,或在山腰,或在山脚,或偶被山和树林遮断,或忽被流云淹没。男女将士们心情振奋,望着灯火长龙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