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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长顺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也是有道理的。本来好端端的一对鸳鸯,偏偏不能相配,要去配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知情的人,自然她心里不愿。可是,这也没有办法。闯王话已出口,婚姻事总得父母做主,她怎能不听?反正,姑娘们一嫁出去就好了。”

    “长顺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看这姑娘的话很难说。常言道:话是开心斧。可在这件事上,她的心坚如金石。我对她什么话都说啦,就没有办法剖开她的心。我已经派人找老神仙去了。要是找到他,请他说几句话,慧梅也许能听进去。再说,闯王这边,老神仙也可以说话。”

    王长顺摇头说:“夫人,你不清楚。尚神仙虽然是慧梅的干爸,救过慧梅的命,可是像这件事情,他也只能说一说,听不听还在姑娘本身。至于闯王那边,老神仙原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如今闯王身边人才济济,战将如云,事大业大,样样事情都要分他的心,所以小事情大家都不再愿意去见他说了。即便是请老神仙,我看他只会在心里替慧梅难过,未必愿意去多管这种事情。”

    高夫人因急于去见闯王,便说:“你忙吧,我还要到行辕里去。”随即一提缰绳,马继续往前走去。到了行辕,才知道李自成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往曹营议事去了,留下双喜在行辕照料。

    高夫人只好坐下去等候闯王回来。她把双喜叫到面前,轻声问道:

    “这件事小骡子知道了么?”

    “哪一件事?”

    “我说的是慧梅跟袁时中定亲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还没有人告诉他,恐怕他还不知道。”

    “双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从小来到我们面前。虽然你已经是我们的养子,小鼐子没有作为养子,但在看待上都是一样。我常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在我和闯王面前,手掌手背都是肉,厚薄一样看待。你们的婚事也好,别的事也好,总在挂着我的心。我原来有意在打下开封后让你们各自结一门如意的婚事,也同闯王商量过,他也点了头。没想到凭空来了个袁将军,闯王没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许配给他,如今木已成舟。你看这事儿叫我多作难啊!”

    双喜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慧梅和张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们难过,但话已经由闯王口中说出,还有什么办法呢?

    高夫人见双喜无话,便又说道:“现在既要说服慧梅,也要对小鼐子说几句话二不过男孩子在这样事上总是话好说,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这姑娘就难办了。拿话开导她,全没用;又怕说重了,她会寻无常。平时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没想到竟是这样钟情。她一直哭到现在。中午摆的酒宴,她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双喜说:“妈妈要见父帅,是不是想把这门亲事打消?要是那样的话,怕办不到。”

    “我也知道,常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不心疼?我要见你父帅讲讲!”

    双喜摇头说:“妈,父帅的脾气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决定以前,什么话都好说,谁都可以说出主张,请他斟酌采择;一旦决定以后,话就很难再说了。”

    “虽然如此,我也得尽尽我的心,看能不能改变一下,换一个姑娘许配袁时中。咱们老营里长得俊的姑娘还有几个。万一不行,也要请你父帅亲自给慧梅说几句话。”

    正说着,李自成带着牛、宋、李岩和高一功进来了。宋献策一见高夫人在这里,赶紧拱手作揖,连声说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双喜临门,实在可贺!”

    高夫人故意问道:“军师,我有什么双喜临门啊?”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既收了义女,又有了佳婿,岂不是双喜;临门?”

    高夫人说:“都是你跟牛先生撺掇的好事,让我作死了难!”

    牛金星一听这话里有对他抱怨和责备的意思,忙问:“怎么?夫人何以作难?”

    “慧梅不愿出嫁,如今还在哭。这女孩子的心事你们怎么能知道?她高低不出嫁,宁死要跟着我为闯王打天下,跟在我身边。只说:什么时候没有打好江山,什么时候决不出嫁,发誓赌咒不离开我。你看我有什么办法!”

    李自成担心高夫人说话过于使牛、宋面子上难堪,问道:“你现在来就是为这件事儿?”

    “是啊!常言道:解铃还待系铃人。事情是你们决定的,让我作难。这又不是别的事情,别的事情我说了别人不敢不听,这事怎能那样呢?她死不肯出嫁,我总不能将她绳捆索绑扔进花轿!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闯王说:“我已经同时中说定了。时中的彩礼已经送往老营去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这门亲事,时中那方面非常情愿,我们不能再有二话。况且我们马上要去商丘,打下商丘以后就要围攻开封,趁收麦之前把开封围起来,让他一点麦子都收不到,只能坐困投降。围开封,人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时中前来随顺,平添了几万人马。把慧梅嫁出去,对她来说也是姑娘家定了终身大事。婚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愿嫁谁就不嫁谁,这哪还有个在家从父母道理?”

    高夫人说:“难道牛不饮水能强接头?你勉强她嫁出去,万一夫妻两个没缘法,以后怎么好?”

    “什么缘法不缘法!做姑娘的,‘出嫁从夫’,过些时候,生了儿,养了女,夫妻间自然就有缘法了。”

    高夫人顶撞他说:“你们为着打开封,八字没一撇,先白丢一个好姑娘,说不定还要丢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真是女流之见!自古公主还要下嫁,还要到外国和亲,何况慧梅?你回去告诉她,就说这婚事已经决定了,不能再更改。她只是嫁到小袁营,比到外国和亲强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经定了,就是后天。喜事办完后,她就同时中回到他们的人马中去,带着他们的人马同我们大军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中再委屈了,以后随时想回来,还可以回来。将来只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们也是开国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决不会亏待他们。”

    高夫人听毕,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忍着一肚子气,只好罢休。她又望了牛、宋一眼,伤心地冷然一笑,说:

    “你们早同我通点风声,事情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宋献策赶紧赔笑说:“我们没有想到慧梅这姑娘会不愿意这门亲事,没有事前同夫人商量,确实疏忽。”

    高夫人又转向李岩:“李公子,我请你同我到老营去一趟,把闯王的意思跟慧梅讲一讲。平时虽然你跟她见面不多,但是大家谈起来对你都是很敬重的。”

    李岩知道这事情难办,赶快推辞说:“我看有内子在夫人身边,就让她多劝劝吧。”

    “邢大姐也说了,只是无效。唉,这事儿叫我怎么处啊!”

    李岩又说:“最好请一功将军到老营功一劝慧梅。慧梅也是他眼前长大的姑娘,再说他如今又是舅父了。他说话比我要方便得多,说不定慧梅会听他的劝说。”

    高夫人知道李岩不愿多管闲事,也就不再勉强,说道:“那好吧,就让一功同我去劝劝试试,不知道行不行。”

    高夫人和高一功刚准备离去,宋献策又说道:“听说大元帅和夫人过去曾有意把慧梅许给张鼐,虽未说明,但张鼐心里怕也知道。我看还得请一功将军跟张鼐顺便说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际,说一下使他心里免去了疙瘩,对行军作战也有好处。”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想到慧梅会不愿意么?”高夫人心里问道,但没有说出来。

    李自成沉默了一阵,说:“好吧,都让一功看着办吧。”

    双喜插言说:“我刚才看见小子已经来了,可能有什么事情。现在把他叫进来,由父帅当面同他说一下,岂不省事。”

    闯王说:“也好,叫他来吧。”

    随即双喜把张鼐叫了进来。高夫人望望张鼐,觉得他不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闯王问道:

    “你来有什么事?”

    张鼐恭敬地回答说:“我是来找总管的。火器营有许多大炮,可是骡子不够,我来问问,能不能再派给我们一批骡子。不知大元帅有何吩咐?”

    闯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说道:“张鼐啊,你现在执掌火器营,独当一面,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还合得来,本来有意再过一年半载,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们定亲。可是现在袁时中前来投顺,他提出了婚姻之事。我同军师、牛先生合计了一下,决定把慧梅许配给他。这亲事已经说定了,今天就要换庚帖,别的话就不用说了。这事情我只是说说,让你知道。你心里没有疙瘩就好,如有疙瘩,也应该解开。等我们打下开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会给你挑选一门合意的亲事。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把儿女情放在心上!”

    张鼐脊背发凉,脸颊发红又发白,蓦然像是一闷棍打在头上。但是他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失望和痛苦,说道:“大元帅,夫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亲事不亲事的闲事儿,只想着赶快为闯王打下江山。你们不用替我操心,过几年再提这事也不迟。”说罢,扭头便走。

    高夫人望望张鼐的背影,心里想道:“男孩子到底心宽,不像慧梅那样。”她感到一丝安慰。随即她同高一功一起离开闯王,先到高一功住的屋子里商量一下。

    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了一阵,把如何劝说慧梅、如何进行陪送等事都商量妥了。高一功又单独返回闯王面前,向闯王禀报一番。闯王点头同意,说:

    “这样办很好。只要她能够快快活活地出嫁就好了。”

    “这也只是叫她能够出嫁,出嫁以后不要抱怨,快活还谈不上。”

    高一功回到住处,就同姐姐带着少数亲兵往老营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对慧英说:

    “你到健妇营去一次,命慧梅的亲兵们把她的东西都检视检视,带到老营。另外,你告诉慧剑,要她挑选二百名健妇,明天一早就来老营,护送慧梅出嫁。该准备的战马、武器,都要挑选最好的。你在健妇营也不要多停,办完这些事就回来。”

    慧英听毕,立即策马从岔道向健妇营奔去。跑着,跑着,她忽然发现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带到老营去的四个女兵中的两个,都骑着马,另外还牵着一匹白马,正在往火器营的方向走去。“哦!”她顿时明白了,赶紧加了一鞭,追赶上去,把她们叫住,问道:

    “你们往哪儿去?”

    “慧梅姐姐叫我们把东西送到火器营,还给小张爷。”

    “白马是小张爷的,另外还有什么?”

    一个女兵将自己背着的红绸包裹打开,里面包着一把宝剑和一个笛子。慧英见了心里一痛,低头想了一下,说:

    “马,你们送去。宝剑和笛子都是小张爷送给你们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经送了多年,不必还他,交给我吧,由我处置。”

    女兵们把宝剑和笛子交给慧英后,继续前进。慧英望着那匹被牵走的白马,心里又一阵难过。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的处境下,虽然暂时还不晓得高夫人去行辕见闯王的结果,但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同张鼐结为夫妻。如果被逼不过,只好出嫁,她当然不愿让张鼐再记挂她徒自烦恼。慧英还想,慧梅如此决绝,所有心爱之物都归还张鼐,也许有寻死之意?想到这里,慧英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催马往健妇营驰去。

    当慧英同两个女兵说话的时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经回到老营。坐下以后,高夫人马上就问留在老营的女亲兵:

    “慧梅这半天有什么情况?”

    女兵们告诉她,慧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痛哭,可是不吃饭,也不说话,随你说什么,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时还要流泪。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说:“一功,你看,这都是军师和牛先生干的好事!这孩子多苦啊!”

    “姐,如今说这话已经晚了,我们还是把慧梅叫来,把话向她说明吧。”

    高夫人点点头,吩咐女兵把慧梅叫来。慧梅经这大半天的折腾,头发蓬乱,泪痕满腮,面容也顿时变得憔悴。高夫人见此情形,越发不忍,皱着眉头把慧梅仔细打量。慧梅勉强对高一功行了礼,叫声“舅舅”。才说完两个字,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高一功觉得心中不忍,只得说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也想同你说几句话儿。”

    慧梅勉强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高一功向周围扫了一眼,女兵们一个个退了出去。高一功又望着慧梅说道:

    “我今天来,一则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闯王和夫人认做义女,我就是你的舅父了。二则闯王要为你办终身大事了,我这个当舅父的也要跟你说几句话。”

    慧梅听到“终身大事”几个字,又禁不住浑身一哆嗦,但没有说什么。高一功望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去:

    “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尽管我从未问过你的心事,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并不是个糊涂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刚才闯王同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既是来看你,也是来传闯王的话。为什么要把你嫁出去,这道理你已经听说了。袁时中来投顺我们,提出要结亲。宋军师和牛先生合计了一下,说这也是好事,这样以后袁时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拥戴闯王,不会生出二心。可是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纪。在高夫人身边的姑娘里头,你是个尖子,不管人品、武艺,都比别人要好一些。再说,你这几年磨练得很懂事儿,所以红娘子特地挑你去做她的膀臂。倘若你出嫁之后,能够同袁时中和睦相处,拥戴闯王,建功立业,那就不负了大家对你的一片期望。若是换了一个软弱的、临事没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只是嫁出去了,在节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来挑去,还是选中了你。虽然这不是你的心愿,可是你要从大处着想,为着我们打江山,不能不结这个亲。这可不是一般的结亲,这是对咱们打江山大有干系的结亲。”

    慧梅听着,低头不语。她刚才曾希望高一功会救她一把,忽然落空了。

    高夫人说:“现在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你舅舅跟我。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你放在心上,不管对谁都不要露出一丝口风。”略停一停,她接着小声说:“我们如今内外都不是那么如意。明朝虽说不能把我们怎样,可是他还有兵啊。像河南这种地方,自古是打天下必争之地,可我们到如今还没有占领开封,即使不久能占领开封,官兵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会调集各省人马,来同我们纠缠。另外啊,”她把声音放得更低,“曹操跟我们面和心不和,同床异梦。这个人反复无常,万一他离开我们,投降朝廷,我们就势孤了。我们如今一切不管,得把他拉住不放。正因为内外都不是太顺手,所以袁时中这次来投,闯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时中能死心塌地拥戴闯王,我们就平添了几万人马。再说,他在东边一带,人地都熟,不像我们是生疏的。如果他降了朝廷,我们就多树了一个劲敌。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会想得那么深。我现在向你说明了,你就知道闯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说完后,仔细地观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没有特别表情,但看来对这番道理已经明白。

    高一功说:“不管怎么,你毕竟是个姑娘,婚姻事要听父母之命。有些姑娘还没生下来,由父母指腹为婚,她长大后不管女婿长得黑麻丑怪,不也是照样嫁出?这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认命。如今闯王将你许配出去,是名正言顺的。你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如意,也只能听从。难道你能不听闯王的话?你不能吧?”

    慧梅含着眼泪,低头不语。高夫人露出一丝勉强笑意,劝解说:

    “慧梅这丫头起小跟着我,我知道她是个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现在我说,慧梅,你也不要再难过,也不要再说不出嫁的话了。你不能永远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永远跟着我,说那话都是空的。至于张鼐那方面......”

    慧梅的脸一红,赶快说:“妈,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说不出嫁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慧梅说到这里,却不由得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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