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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夫人继续说:“不管你的心中是不是有那个疙瘩,我现在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张鼐跟我自己的义子差不多,我也常常想着他的婚事。等打下开封后,我就给他定亲。你走后,你们这些姑娘中,慧琼算是最出众的了,我就把慧琼许配给张鼐。这话我暂时只对你一个人说,让你放心。总之,我希望你的心中不要再有疙瘩。”

    慧梅没有说话,也不知她心中怎么想。高一功趁机会对高夫人说:

    “姐,我看慧梅确是个明白人。我们将闯王的心意一说,她的心中就豁亮了。叫姑娘们把袁家送来的纳彩礼物拿出来,咱们都看一看吧。听刘玉尺说,因置备不及,十分寒伦;明日将送来正式聘礼。”

    高夫人马上命女兵们把袁家的礼物拿出来,一看之下,确实排场,有各种绫罗绸缎、各种珠宝首饰,还有四锭元宝。但对这些东西,慧梅连看也不看。不管大家怎么称赞,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动一动。而且她明白,有些人的称赞话是故意叫她听的。高夫人也不勉强,向慧梅身边一个比较懂事的女亲兵说:

    “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以后都另外装一口皮箱里。”

    慧梅始终没有表情。有一个定在今夜悄悄自尽的念头一直在她的心上缠绕,所以袁时中送来的各种彩礼全不放在眼里,好像与她全然无干。

    高夫人和高一功,见慧梅对一切无动于衷,使他们的心中凄然沉重。高一功因为还有别的事,不能在此久坐,同高夫人谈了几句关于如何办喜宴的话,便要赶回行辕。临走时,他对慧梅说:

    “你放宽心吧,只管听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完了你的终身大事。出阁以后,过些日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行军打仗。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你是闯王的养女,又是健妇营的副首领。闯王吩咐从健妇营中挑二百名健妇,再从行辕标营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还有管炊事的、管辎重的、管骡马的,合起来将有五百之众,随你到小袁营,算作你的亲军。这样,你也不会太寂寞,闲的时候还可带着男女兵士练武、打猎,同没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样。”

    慧梅一边听高一功的劝说,一边在左思右想,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同时她也想到她如果自尽,一则对闯王的声望有损二则还会招惹别人猜疑她曾经在暗中将自己许给了张鼐。不管损害闯王的声望,或是别人对自己的清白瞎猜,她都不愿。可是活下去,同张鼐的恩情一刀两断,嫁给姓袁的,她也不愿。这真是生死两难!

    高一功走后,高夫人接着说:“你舅舅刚才说陪送男女亲兵的话,是在行辕中同闯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妇要交给慧剑率领。慧剑同你感情好,很听你的话。男兵就交给王大牛带领。这四百人选的都是精锐,战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后在战场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则你既有身份,也有亲信护卫,袁家的人决不敢轻看你。慧梅,日后兰芝出嫁,也不会这般风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说:“洛阳的邵时信,这一年来在你舅舅手下做事,掌管一部分军资粮炯,又细心,又正派。他的妻子儿女也都随营,你是认识的。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请他派邵时信跟你去一年半载,做你的亲军总管。等你在小袁营人缘熟了,有了另外牢靠可用的人,再放他回来。你看行么?”

    慧梅被高夫人的慈母般的感情深深感动,又忍不住哽咽起来。虽然她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排除夜间自尽的念头,但是她不忍见高夫人为她的婚事过于难过。她忽然决定佯装不再拒绝出嫁,使高夫人暂时宽心,也算她做女儿应该有的孝意,至于自尽不自尽,今夜再定。于是她噙着眼泪说:

    “妈,我跟着你们多年,自幼受你们抚育之恩,一身难报。如今让我出阁,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既然是闯王吩咐,无可挽回,我只好听从。这四百名男女亲军,我一定尽量地对他们好。”

    高夫人走过来抚摩着慧梅的肩头,含着热泪说:“你今天还没有吃一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会坏了,晚饭时无论如何要吃一点。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当天晚上,老营中以高夫人为首,忙着为慧梅准备嫁妆,一直忙到深夜。慧英一面忙着,一面又想起下午的事:那时她在健妇营办完了事情,到火器营去送白马的两个女兵也回来了。

    “你们可曾看见小张爷?”慧英问道。

    “看见了,他正在率领将士们操练。”

    “你们把白马送去,他可说什么话了?”

    “他没说什么话,只随便告他的骑兵说:‘把马拉去拴在树上。’仍旧忙他的操练。”

    想到这里,慧英不觉叹道:“唉!男人多无情啊!慧梅哭得这样伤心,他却像没有什么事情似的!”

    夜深了,别人都已睡去,慧英还在帮助高夫人准备。她也认为慧梅这次被迫出嫁,必须在陪送方面搞得好些,才能使慧梅心中的难过减轻一些。当然,在军中一切都要轻便,所以嫁妆也无非是许多珠宝细软,外加压箱的几百两雪花纹银。

    终于,一切都准备完了,慧英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里,深恐惊醒了慧梅。进得房来,却见桌上还点着一支蜡烛,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见她进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说话,可是慧梅的眼泪“刷”一下子流出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催劝慧梅脱了外衣,她自己也脱了外衣,两个人睡在一起。过了半天,她才突然说了一句:

    “女孩儿家,总得有这一天哪,人人都免不了,也不过你先出嫁罢了。”

    常言说:“嫁姑娘不是容易的,姑娘一天不上轿,一天准备不完。”慧梅虽然在军中出嫁,嫁妆中也没有木器、瓷器。铜器、锡器等不易携带的东西,但高夫人忙了一夜后,第二天又整整忙了一天,只恐怕这样东西不如慧梅的意,那样东西会临时忘了。使她的心中稍觉宽慰的,是经过昨晚慧英的继续劝解,慧梅懂得以闯王的大业为重,今日再不提“死不出嫁”的话,开始进食。慧梅经过一夜思前想后,也确实放弃了自尽的念头,只盼出嫁后能够使女婿永远地效忠闯王。

    各家重要将领、老营中较重要文职人员,都有礼物送给慧梅,或是绸缎,或是金、银、玉、翠首饰,或仅送银子,自二两起至十两不等,用红纸封好。这种向出嫁姑娘送礼物在河南俗话中叫做添箱,文雅的说法是赠送“奁仪”,都得收下。牛金星和宋献策、高一功、李过、刘宗敏、李岩夫妻六家的奁仪特别重,都是除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四色礼品外,又各送纹银百两。尚炯因在二十里外一处兵营中看病,得到消息,昨晚赶了回来。但是他知道慧梅的婚事已成定局,在闯王前无话可说,一直在心中深为叹息,也不想见慧梅用空话劝慰。今天他仍不愿看见慧梅,怕徒然心中难过,只派两名亲兵送来四锭元宝、四匹上等绸缎、一个百宝药箱,还有一个朱漆小匣,里边用锦缎一层层包着一个暗黑色的箭头。慧梅打开小匣一看,知是老医生珍重保存了三年的毒箭头,以纪念她的忠心,不禁痛哭起来。高夫人看了后万感交集,也忍不住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有礼物。论地位他只是一个马夫头儿,但是论情谊,他是闯王手下的老伙计,是马夫中的元老,在慧梅的眼中也是父辈。他亲自送来了收藏了将近两年的一根雕花玉柄马鞭,一对镀金铜镫。他本来打算等双喜成婚时送给双喜,不料如今慧梅先出阁,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辛酸,所以他就将这两件珍贵物品送来添箱。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爱这位老马夫,收到他的添箱礼物后,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在他的面前磕了一个头。王长顺对她说: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别难过,是姑娘总得出门。那袁将军不知道我是老几,几次看见我,都没有跟我搭腔说话。可是我不见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我王长顺是闯王旗下的一个元老!慧梅,你别害臊,我对你说实话:这位娇客,论年岁不大,论人品不赖,论名声也不小。你以后要帮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拥戴闯王。他要是日后忘恩负义。”

    高夫人赶快笑着说:“长顺,你今天多喝了几口酒,别多说啦!”

    王长顺忽然醒悟,改口说:“啊,说滑了嘴。我是说,我看他日后绝不会忘恩负义!”

    大门外鼓乐声起,又有人前来添箱。随即,大家看见是张鼐的亲兵头目王新牵着昨日借给慧梅骑过的白马,前来添箱。这白马浑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洁净,换了崭新雕鞍锦赡,白铜马镫,新的辔头带着银饰,闪光镀金项铃,猩红的新马缨,雪白的马尾根上边不远处,还结着一个红绸绣球。王新到院中将马缰绳交给随来的一个弟兄,走进上房,向高夫人磕头贺喜,站起来后又向慧梅行叉手礼,然后恭敬说道:

    “我们小张爷命我来启禀夫人,他没有别的宝贵礼物,只有这匹西番战马是不久前夺得的汪乔年的坐骑,曾经献给闯王,闯王说我们小张爷攻襄城有功,赐给了小张爷。这马,一身纯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快,特意送来为慧梅姑娘添箱,务请笑纳。”

    西番战马——指青海省西部出产的战马。

    高夫人笑着说:“哟,这添箱礼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这娃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

    王新笑着说:“实话回夫人,这几句言语是我现买现卖的。小张鼐爷临时教我几句学几句,好则还没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格格地笑起来,说:“你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时你是只小老虎,还不知道在平时你是只巧嘴八哥,真会学话!”

    看见来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将出嫁的姑娘一样羞羞答答,不闻不问。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抬起头来说:

    “王新兄弟,这白马我不要,你牵回去吧。小张爷在战场上很需要这样好马。你牵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

    高夫人赶快说:“世界上哪有逢喜庆送礼不收的道理!王新,将白马拴在柳树上,你们领了红封子,出去休息吧。”

    各家送添箱礼,如是派仆人或亲兵送来,都有赏钱,名叫封子,红纸中或封碎银,或封选好的铜钱。如是银子,少则二钱,多则一两。慧英在王新牵马进来时想着慧梅的心情,赶快取二两银子封好,这时交给王新,说:

    “王新兄弟,你们到外边休息,中午吃了喜酒回去。”

    慧英的话刚落地,从村外传来了鼓乐声音,自远而近。大门外的两班吹鼓手也奏起乐来。过了片刻,担任老营知客的两名小校将男家送礼的一行人迎了进来。各种礼品都装在或圆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牵一匹高大的甘草黄骗马,辔头鞍镫俱全,一色崭新。慧梅回避到高夫人睡觉的里间,对于两个送礼人如何进来向高夫人行礼,如何说话,她全然不看不听。她仍在想着张鼐用她平日喜爱的白马添箱,心中刺痛,不觉流出眼泪。随后听见高夫人和众人纷纷观看袁时中送来的甘草黄骏马,交口称赞,她才忍不住抬起头来,隔着窗纸的一个破洞向那马张望张望,看出来确是好马,但是她对自己发誓说:

    “千好万好,我永远也不骑它!”

    这句话尽管说得声音极小,却被正走进来取赏封的慧英听见了。慧英的心中一动,但装作没听见,只在心中暗道: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没有嫁了她的心,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午宴席散以后,高夫人仍然为明日慧梅出嫁的事操不完的心,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起来,高夫人又将各样事检视一遍,深怕有什么疏忽,使慧梅增加伤心。早饭以后,她将慧剑叫到面前,反复叮咛:

    “你要好好照料慧梅姐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纵然在两军阵上杀得难分难解,你总不要离开慧梅姐姐身边,不能单独跑去冲杀,要紧的时候更要寸步不离。你比她小两三岁,要多听她的话。有时即令她责备你几句,你也不要放在心里。慧剑,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你就同她亲妹妹一样!”

    一番话说得慧剑这姑娘也感到难过,同时想起来在第二次攻开封时阵亡的黑虎星哥哥,噙满眼泪,轻轻点头,哽咽回答:“我记在心里了。”

    高夫人又说:“你对健妇营要把话说清楚,半年,顶多一年,等慧梅在那儿跟袁姑爷和好相处了,一切都能叫我放心了,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所以,你们在那里一定要安心,你们自己的事情暂时不用操心。”说到这里,慧剑忽然脸红起来,回过头去不好意思听。但高夫人继续说下去:“你们都是姑娘,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了,你也不能长留你们在健妇营中。等你们回来后,该怎么安排自然由我和你红姐姐替你们操心。你们在那里不要想自己的事,要专心把慧梅姐姐照料好。还有袁营中情况我不清楚,不管怎么,他不像我们闯营人马纪律严明。要是有人到你们的驻地胡闹,或调戏姑娘们,你们要立刻报告慧梅姐姐,轻则由慧梅姐姐处分,重则禀报袁姑爷,军法从事。决不要给人家落下一点把柄,让人家说你们姑娘家的闲话,连闯王和我的脸也丢了。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上!”

    “我都记住了。要是我们的姑娘家做出些下流事,我一定禀明慧梅姐姐,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要是袁营的兵将跑来调戏姑娘们,也要同样严办。夫人请放心好了。”

    慧剑走后,她又把王大牛找来,说:“大牛,你也是在我们闯营长大的,原来是孩儿兵,后来就做了头目。你也受过伤,立过功。这次让你带二百标营亲兵,护送慧梅出嫁,有些话昨天已跟你说过了。今天我再嘱咐你几句话。”接着,她把对慧剑说过的有些话也照样叮嘱了王大牛一遍。王大牛说:“是,夫人,我一定遵命。”正要退出,高夫人又把他叫住,说道:“还有,在慧梅那里,要同在我们老营一样,天天练武,不能放松。武艺练好了,一个人可以顶十个人用;武艺不好,十个人不顶一个人。再说,你们都是年轻孩子,顶大的不过二十岁、二十一岁,好像二十二岁的都没有,有的武艺不错,有的武艺并不精,得趁年轻时好好练一练。天天练武,也就不会吊儿郎当、到处闲逛,军纪也就严整了。如果你们在那里不像个样子,人家不是说你们松懈了,人家会说闯王的人马原来就不行,都是瞎吹的。”

    “夫人放心,我决不会放松操练,决不会给闯营丢人。”

    高夫人又将邵时信叫来,将应该嘱咐的话嘱咐一遍,然后吩咐四百名男女骑兵先走,以便早到袁时中的驻地扎营。几十匹骡子驮着帐篷和各种军资,分别有专人掌管,随着骑兵出发。另有几匹骡子驮着皮箱,内装陪嫁的各种东西和金银,也有专人掌管,作为第二批出发,老营另派二十名骑兵护送。将这两批人马打发走后,估计花轿快要来到,高夫人将一位被大家唤做吕二嫂的,约摸四十出头年纪的妇女叫到面前,对她说道:

    “吕二嫂,你的年纪比较大,我才叫你跟随着慧梅到袁营去。你一直在健妇营照料这些姑娘们,同她们很熟。你又当过吕维棋家的粗使奴仆,见过些世面。慧梅是个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练。说到家务事,她就不大懂,别的姑娘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地方你得留心着点,该告诉慧梅的告诉慧梅,该告诉慧剑的告诉慧剑,有困难就问邵时信。今后每到一个地方,慧梅和袁姑爷自然住在一起,别的姑娘不好进去,你就可以进去,方便得多。好则你身子骨还硬朗,办事也麻利,这一年多来又学会骑马。这次跟着她们去当然要辛苦一些,将来我再把你接回来。你的儿子在我们这里已当上了小头目,今后只要他立了功,我们会慢慢提拔他,不会让他吃亏的。”

    “夫人,你看,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给吕家做奴仆的,是家生奴才。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进洛阳,我们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现在到了闯王这里,不论是将领们,还是弟兄们,再不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我和我的孩子,一生一世也感不尽闯王的大恩。现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随去,我一定尽心照料,决不让夫人为她操心。”

    高夫人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比别人会办事儿,以后你多操心就是了。”

    吕二嫂又说:“慧梅姑娘已经打扮好了,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这姑娘一直在军中,总在练兵啊,行军啊,打仗啊。说是姑娘,长得也俊,可就是从来没像姑娘那样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辈子只这一次,才让你们给她打扮起来。走,我们看看去。”

    从昨天开始,老营的人们一面忙着给慧梅准备嫁妆,一面就在商量如何打扮慧梅了。有人说,慧梅是一员女将,出嫁时应该戎装打扮,身穿箭衣,腰系战裙,骑上骏马。可是高夫人和红娘子都不同意。高夫人说:“自来姑娘出嫁,都要哭着去,有的姑娘一路哭去,要哭十里二十里,甚至哭到婆家村子外边才不哭。这是千年以来的老规矩,慧梅出嫁自然也是要哭的,何况她心里有疙瘩。让一员女将骑在战马上,哭哭啼啼,一路不停,这不成了笑话?”红娘子也说:“我在洛阳出嫁的时候,也有人劝我骑马,她们不晓得女孩儿家的心事。自古以来出嫁都要坐花轿,所以坐花轿就是出嫁,出嫁就是坐花轿。要是姑娘出嫁不坐花轿,会一辈子感到窝囊,感到太轻率。慧梅出嫁当然也要坐花轿。”

    于是今天早饭后,在吕二嫂和几个有经验的婶婶、嫂嫂照料下,就按照世世代代的老风俗习惯,给慧梅红装打扮起来。慧梅的头发本来又多又黑,现在梳了头,脸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云鬓堆漆,桃脸照人。可惜一双眼睛平时明如秋水,而现在却红肿着,分明带着哭过的痕迹。大家又帮她穿上红缎绣花袄,系上红缎绣花百折裙,戴上凤冠,肩披霞帔。惟一使她显得与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间系了一口宝剑。

    当高夫人进来时,她已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默默不语。她心里十分难过,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们随着高夫人一起进来,一见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议论起来:

    “慧梅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样!”

    “天仙算什么,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宝剑。可咱们慧梅处处都比得上嫦娥,偏偏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宝剑,使她显得英气勃勃,不同于一般美人。”

    “听说袁姑爷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见过,骑在马上可英俊啦,年纪又轻。”

    “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打灯笼也难找。”

    “这还用找?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就有月老用红线把他俩拴住了;不用找,姑爷就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慧梅听了就像刀割一样。后来,吕二嫂进来说:“闯王回老营来了,老神仙和高将爷也来了。请慧梅姑娘到上房给长辈们磕头去。”

    大家听了,这才纷纷离开。高夫人由女兵们簇拥着,也往上房走去。屋里就剩下慧英和几个姐妹在面前,慧梅拉着慧英的手哽咽说:“英姐姐,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慧英噙着眼泪说:“慧梅,你真是傻丫头,我怎会忘记你呀?”

    “常言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我不是闯王和夫人的亲生女儿。”

    “你放心,一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二则小袁营也归了我们闯王,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慧梅站起来向上房走去。马上有两个姑娘在左右搀扶她。虽然慧梅平时可以健步如飞,但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规矩,新娘子必须由人搀扶着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闯王夫妇已经坐着等候。吕二嫂赶快说:“姑娘,给闯王和夫人磕头。”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她想说什么话,但喉头被一股涌出的热泪堵塞着,说不出来。高夫人也觉得难过。倒是闯王面带微笑,说道:

    “慧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难过。”

    慧梅说:“我跟随着养父养母多年,生死不离。现在虽然打发女儿出了门,可是我身在袁营,心在闯营,变成鬼魂也不会离开养父养母!”

    慧梅说罢,泣不成声。闯王听到慧梅说出来不吉利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慧梅又噙着泪给高一功和尚神仙磕头。老医生的心中发酸,拱手还礼。

    随即从远处传来了鼓乐声,知道花轿快到了。慧梅回避到东厢房中,坐在慧英的床上。过了一阵,鼓乐声进了村中,放了三眼镜,又开始放鞭炮。鼓乐声和鞭炮声直响到老营的大门外。

    各地迎亲,风俗不一,有的是新郎自己迎亲,有的是男家派别人迎亲,新郎在公馆等候拜天地。今天袁时中采用他家乡风俗,请刘玉尺代他迎亲。一般风俗:花轿到了女家大门外,女家将大门紧闭,等迎亲的人递进封子,女家方打开大门,放新娘出门上轿。今天高夫人革掉这种俗礼,将老营大门大开,由李双喜迎接刘玉尺到上房向闯王和高夫人行了礼,稍坐片刻,恭敬告辞,上马先走。

    慧梅被人用一方红缎蒙了头,由两个姑娘左右搀扶,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向外走去。她哭得很痛心。偶尔听见自己身上的环佩丁咚声,头上凤冠的银铃摇动的情韵,她越发哭得伤心。妇女们将她扶进轿中,又用红线将轿门缝了几针,免得在路上被风吹开。三眼镜响了。花轿被抬起来了。慧梅知道四个人抬着花轿开始走了,她恨不得用头碰花轿。她不知道张鼐如今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背着人哭。她放声痛哭,同时在心中哭道:

    “唉唉,谁知道我这心啊!我这心啊!”

    高夫人率领众家夫人和红娘子,还有慧英和姐妹们,都到大门外送慧梅上轿。她们有人平日同慧梅感情好,舍不得慧梅走,有人同情慧梅,更担心慧梅嫁给袁时中可能苦恼终身,都不免落泪,红娘子和姑娘们更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慧梅的女亲兵骑在马上,走在花轿左右,听着轿中哭声,个个心碎,强忍着汪汪眼泪。

    双喜是送亲的人,率领二十名亲兵骑马走在轿后。他替慧梅难过,也替张鼐难过,双眉紧皱,默无一言。

    轿前鼓乐,轿后骑兵,轿中哭声,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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