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父亲又催他出去打听消息。张成仁因不到放学时候,不想出去。同时他知道,只要等同院的王铁口和霍婆子回来,就什么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儿子,不料去年儿子又病死了,她就孤零零地住在前院的两间东屋里。这老婆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卖针线过日子。住在南屋的王铁口,是在相国寺专门给人算命看相的。他的老婆是个半瘫痪的人,整天坐在床上,从不出门。关于大事件,王铁口知道最清楚。他在府衙门、县衙门,甚至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都有熟人,而相国寺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所以他的消息最为灵通。霍婆子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她走街串巷,有些大户人家也进得去,所以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王铁口每天总要到黄昏以后才收了他的算卦摊子回家来,而霍婆子今天也还没有回来。张成仁的父亲又催他出去,说至少应去看一下张民表。母亲也在一旁说道:

    “你天天在家教书、读书,也不到你大伯家里看看。不管他多么阔气,声望多高,一个张字分不开,前几代总还是一家人。你是个晚辈,隔些日子总该去看一看,请个安,才是道理。你把学生放了吧。”

    张成仁被催不过,只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香兰也跟了过来。张成仁偷偷地问妻子: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你可听到了?”

    香兰小声答道:“外面谣言说,官军在朱仙镇全部被打败了,逃得无影无踪。督师丁大人、总督杨大人生死不明。如今流贼大获全胜,又要包围开封,明日大队就会来到。到处人心惶惶,我的天,怎么好啊!”

    张成仁听了,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当他换衣服的时候,手指不由得微微打颤。一则他没想到官军失败得这么惨,很为开封的前途担心。二则今年的乡试准定举行不了,使他有一种绝望之感。他决定不再迟疑,赶快到张民表家去打听消息,便换上一件旧纺绸长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学屋里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的学生站在桌子上头,正在学唱戏,有的站在凳子上指手画脚,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厮打,闹得天昏地暗。张成仁大喝一声。学生们一听见他的声音,马上各就各座,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坐下去后,互相偷使眼色。倘若在往常,张成仁一定要惩罚一番,至少要把那为头的顽皮学生打几板子。可是今天他无心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了,只对学生们说: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点放学。你们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上学。”

    孩子们一听说放学,如获大赦一般,连二赶三拿起各自的书本和笔、墨,蜂拥而去。张成仁等学生走完后,把学屋门锁上,正要迈出大门,恰好霍婆子着卖货篮子回来了。张成仁一见她就叫道:

    “霍大婶,今天回得好早啊!”

    一般人在灾难的日子里,同邻居和亲朋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特别关心。像霍大娘这样的人,表现得特别突出。她今天下午本来还要去给几家大户的太太小姐们送精巧的绒花,因挂念着张成仁一家还不知外边变化,所以赶快回来了。她回头向街上望望,随即将大门关紧,上好闩,对成仁说:

    “秀才,你,你大概还坐在鼓里,外边的消息可不好哩!”

    成仁惊慌地说:“大婶,你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着你老回来!”

    “唉,李闯王的人马又回来了,又把汴梁城围起来了。外边人心惶惶,大街上谣言更多。我特地赶快回来,给你们报个信儿。”

    张成仁说:“我正想出去打听消息,恰好你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好,一起到上房坐坐。”

    霍婆子虽是房客,却同张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大家都喜欢霍婆子,因为她为人耿直,心地善良,自己尽管很穷,遇到邻居有困难,总要想办法帮一把忙;常常,她宁肯自己受苦,也要把东西借给别人。在开封这个大城市里,做卖婆并不容易,尤其像她这样打年轻时就守寡,十几年来出东家,走西家,天天这里跑跑,那里串串,多亏自己立得正,行得端,所以街坊邻居没有任何人拨弹她一个字儿。纵然是爱说闲话的人,也从不说她一句闲话。尽管如今她只剩一个人过生活,可是多少人都把她当做婶娘一样看待。街坊上人们看见她,都亲亲热热地叫她“霍大娘”、“霍大婶”。这会儿她一到上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赶快给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家人都围着她问长间短。张成仁也脱了长衫和方巾,坐在她的对面。霍婆子就把外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她听说,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马都在追杀官军。官军经不起李自成的猛攻,全都溃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杀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黄昏以后,有一个姓杨的将官,只身从南门系上城,见了抚台大人,这才知道官军是五更以后就兵败逃走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师和总督往东南,跑得一片混乱。李自成的人马乘机追杀,使督师和总督都只能各自逃命,谁也不能顾谁。张成仁问道:

    “前几天不是丁督师派了几名将士来,由南门系上城,说是已经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要消灭,不叫城里出兵的么?”

    “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那是中了李闯王用的计策!李自成命他的手下人扮成官军模样,来稳住城内,不叫出兵,好让他们全力收拾朱仙镇的官军。”

    一听这话,张成仁全家人的心里都猛然一凉。在片刻中,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着张成仁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免为他们一家担忧,她不觉叹了口气,又说道:

    “听说昨天夜里,抚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请皇上和周阁老火速再发来一支大军救开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说,朝廷这次集结二十万人马,很不容易,一家伙在朱仙镇被打散,再想集结大军,真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里谣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严禁谣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说了闲话,都被锁拿走了。”

    周阁老——指周延懦,时为首辅

    大家又问了些情况,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总的看来,情况十分不妙,李闯王这次再围开封,不攻破开封决不罢休,至少也要围得开封粮草断绝,自己投降。

    刚才张成仁在听了香兰带回的消息后,还希望那消息不太确切,或是香兰听错了。现在听了霍婆子的话,他完全绝望了,脸色苍白,不住摇头叹气。霍婆子又说道:

    “秀才,你学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办法,尽量存点粮食,不能光等着一家人饿死啊。”

    张成仁听了更加忧愁。家里并没有多的银钱,往哪里去买粮食?

    霍婆子也叹了口气,说:“在劫!在劫!鹁鸽市我认识一个李大嫂,她的娘家住在鹁鸽市,是回城来走亲戚的。她听见我说开封又被围,便赶紧收拾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她向我哭着说,没想到回来看看爹妈,多住了几天,竟出不去了,家里还有丈夫儿女,不能见面,怎么办?她说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像这样情况的,在开封城内不知有多少人!”

    张成仁的母亲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霍婆子又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来宋献策也在那里住过。没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时来运转,突然发迹。他前年冬天悄悄到了闯王那里,拜为军师,红得发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骂他从了贼,在背后谁不羡慕他一朝得志,呼风唤雨!”

    成仁的父亲叹息说:“往年他在相国寺开卦铺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只觉得此人不俗,却没想到他竟会呼风唤雨。”

    霍婆子笑着说:“大哥,我说的呼风唤雨是比方话。你说,如今宋献策可不是如同龙游大海,虎跃深山么?”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听见打门声。可是站在二门外的老黄狗和小狗只叫了一声就停止了,亲热地摇着尾巴,向大门跑去迎接。香兰的脸上微露笑容,对八岁的女儿说:

    “招弟,快去开门,你叔回来啦。”

    看见果然是德耀回来,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

    霍婆子是个急性人,忙问:

    “德耀,你怎么回来了?你没有遇见李闯王的人马?”

    “遇见了,遇见了。”德耀一面说,一面擦着脸上的汗,就脸朝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他们没有把你掳去?”

    “没有。这李闯王的人马倒真是仁义。我刚从阎李寨背了一袋粮食往回走,闯王的骑兵就来了,把我和别的几个背粮食的人都拦住,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背粮食。我们都吓慌了,只好跪下去说实话。说我们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背粮,是衙门里逼着各家出壮了,非来不可。他们又问,来人多不多?我们说,来人很多,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没到,别的我不清楚,单单我们这一起就有十几个人。闯王的人并不打我们,也没有说要杀我们,只是说,你们老百姓无罪,都站起来吧。你们愿留下跟我们的可以留下来,不愿留的就回城。不过回城以后,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城里没有亲人,你们就留下吧。我们说,我们城里都有父母亲人,不能留下。他们也不勉强,说:‘那你们走吧,粮食留在这里。’我们就逃了回来。”

    一听说闯王的人马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仁义,大家都觉得意外。张成仁的父亲开始在里间床上听着,这时下了床,拄着拐杖出来,问道:

    “德耀呀,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爹,我怎么会说假话呢?我亲身碰见的,确实如此。”

    老头子说:“别看他们这样,这叫做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一占了开封,就会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霍婆子说:“称爷,可不要这么说。许多人都知道,李闯王的人马十分仁义,平买平卖,爱惜百姓,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那官府的布告上说他们如何杀人放火,如何奸淫妇女,其实都是无稽之言。不过这事情咱们都不能说,万一让官府知道,可就大祸临头了。”

    老头子说:“我不相信李自成会有这样善良。再说,他跟罗汝才在一起,那罗汝才可是做了许多坏事。今年过年后,他们的人马刚刚退走,城里官绅到繁塔寺去看罗汝才的老营,找到了他们扔下的众多妇女。”

    霍婆子说:“罗汝才是罗汝才,李闯王是李闯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虽然合营,罗汝才奉闯王为主,实际也不是句句听闯王的话。听说闯王对他也只好睁只眼,合只眼。”

    德耀又说:“伯,我亲眼看见闯王的人马,亲自和他们说了话,他们既不打人,也不杀人,还放我平安回城,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

    老头子不再言语,心中有许多疑问,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你年轻嘴快,万一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张成仁接口说:“老二,你千万不要乱说。见别人只说流贼如何打人,如何杀人。关于他们的好话,你一点也不要漏出口来。”

    香兰也说:“二弟,听你哥哥的话,不要糊涂。管他谁好谁坏,咱们当老百姓的,谁坐天下,咱就做谁的顺民,少说话为佳。这年头,谁说实话该谁倒楣。”

    德耀明白他们说的句句都对,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憋在心里不舒服。正在这时,又有人打门,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从门槛上一跳而起,跑出去开了大门,随即和王铁口一起来到上房。大家一见王铁口回来,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灵的,就赶快向他打听。

    王铁口告诉他们,昨晚逃回的那个将军,名叫杨维城,是在兵溃之后辗转逃到开封来的。这一次李自成和罗汝才确实人马众多,无法抗拒,所以官军在水坡集支持了几天,粮草水源都断了,左军先逃,随着全军只好各自逃生。

    说了这些情形后,王铁口又对张成仁低声说:“我把算卦摊子一收拾,又到几个朋友处打听了一下,就赶紧回来给你嘱咐一句话:开封这次一定要长久被围,将来不堪设想。不管如何,趁现在你们要想办法买一点粮食存起来,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纵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王铁口的话,说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晓得开封要长期被围困,一围困就得饿死人,可是家里确实没有钱,怎么办?母亲望着成仁说: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里看看情况,再赶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么说,他如今正在粮行里管账,看能不能先赊欠一点。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点。咱们总得多少存点粮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顿稀的也不要紧,不能让小宝饿死。他是咱张家的一棵独苗,单传的一条根。”

    说到这几句,她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香兰也流出眼泪。王铁口不肯多坐,先告辞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们几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为刚才回来时只同孙师傅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平安无事,并没有多说话,想着孙师傅一定也有许多话要问他,便也起身往铁匠铺去了。

    张成仁仍然呆呆地坐着。小宝偎依在他的膝前,背着《三字经》,声音琅琅。他见小宝如此聪明,才满五岁,《三字经》都快背完了,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头子望望小宝,说道:

    “但愿全家能够过此大劫,你纵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后小宝书读得好,长大成人,科举连捷,也不负我一生心愿。”说完以后,他噙着眼泪,回到自己房里病床上去了。

    张成仁在母亲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宝推开,重新换上汴绸长衫,戴上方巾,出门而去。母亲也梳洗了一下,赶着往亲戚家去了。香兰拉着孩子,刚刚闩好大门,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叫道:

    “开门!开门!”

    香兰不敢开,便答道家里没有人。那人听香兰这么回答,知道家里没有男人,也就不勉强她开门,说道:

    “县衙门传出晓谕,家家要清查户口。你们家里要是有客人,赶快报名,要是没有就算了。”

    “没有客人。”香兰小声答道。

    那脚步声“咚、咚”地走了。香兰叹口气,回到内院西屋,想着这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乡试中能够“名登金榜”,但愿一家老少能渡过大劫。她站在二门外用袖头揩干眼睛,免得让孩子看见了她的泪痕。

    晚上二更时候,在开封府理刑厅二堂后边的签押房中,推官黄澍正在同一个中年人小声密谈。这人姓刘,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厅掌文案的幕宾,俗称为行签师爷。在签押房的桌上放着几张用白绵纸写的李自成的《晓谕开封官绅军民告示》。自从义军第二次围攻开封以后,黄澍以他的精明强悍,敢作敢为,多有心机,特别是善于周旋于周王府、各上宪与陈永福等武将之间,而变为一个红人。另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僚是王坚,因为已经升为御史,在二月间开封解围后离开开封,所以如今守城更需要像黄澍这样的人。虽然论官职他只是知府下边的推官,但是论重要地位和实际权力,他不但远远超过开封府正堂,连号称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指挥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听他的话。刘子彬是绍兴人,既承家学,又经名师指教,加上在府。州、县做幕宾十余载,在刀笔吏中也是个佼佼人才。黄澍将他倚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这时黄澍向他问道:

    “子彬,所有射进城内的响箭都搜齐了么?”

    “能够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万不能漏掉一支。这是闯贼耍的一个诡计,用什么‘晓逾’煽惑军民。倘若有一支流到军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骑马赶到西门又赶到南门,以抚台大人的名义,传谕守城军民,凡拾到响箭的都不得隐瞒,立即递交我手。二十支是个总数,看来另外大概没有了。曹门、宋门都没有响箭。”

    黄澎仍然不放心,说道:“我一听说响箭射进来,就向抚台大人禀明,将此事揽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响箭流落到军民手中,我们的担子可不小啊。”

    “这,我也想到了。我已经以抚台大人名义传谕全城:凡军民人等有抬到响箭的立即上交,不许私看,更不许隐瞒不交,违者以通贼论处。看来不但普通军民,连那些守城的官绅也决不敢私自藏起来不交。”

    黄澍这才觉得放心,点点头,重新把李自成的《晓谕》拿起来再读一遍。那《晓谕》上是这么写的: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示,仰在城文武军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已被本营杀败,黄河本营发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绝。尔辈如在釜中,待死须臾。如即献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旧录用,不戮一人。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速攻;先此消切晓谕,以待开门来降。慎勿执迷,视为虚示。此谕!

    后边用干支纪年,不书“大明崇祯”年号。黄澍尽管已经看过两遍,但是重读之下,仍然感到每一句话都震撼着他的心。如今开封确实成了一座孤城,很难再有援兵前来,粮食不多,救援亦绝。现在的人心与今年年节前后也大不相同,那时大家都相信朝廷必来救援,所以能够坚守。如今看到朱仙镇全军覆没,人人丧失信心,又加上许多人在传说李自成如何广行仁义、不扰百姓的好话,使民心十分不稳。如果李自成仍像前香那样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计,开封都将从内瓦解。因为对形势看得十分透彻,所以他更知道李自成这个《晓谕》的真正分量。想了一阵,他心情沉重地说:

    “子彬,我的意思,流贼的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抚台大人和列位上宪过目之后全数焚毁,不许泄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写一张贼示,公布于众。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请赐明示。”

    黄澎正要指出如何修改,一个丫环送茶进来,就把话停住了。等丫环走后,他走到门口望望,又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确信没有一个人,这才坐下,对刘子彬俏声说话。声音是那么低,那么轻,几乎连刘子彬也不能完全听清。但刘是一个用心人,尽管有个别字听不清楚,黄澍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不禁大惊,轻轻问道:

    “这样能行么?如果你准备将来使黄河决口,恐怕开封数十万军民,连你我在内,都不能活了。”

    黄澎说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只管按照我的意见去改。”

    刘子彬仍然不肯,说:“按常理讲,黄河的河床多年淤积,全靠河堤将水拦住。河水比开封城高,这一点在开封人尽皆知。万一将来将黄河决口,开封岂能平安无事?”

    “不,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据我看来,如果把黄河决口,黄水向东南流,必然水势分散,来到开封城下时,水势已经变缓,不是那么急了。开封城外的拦马墙,自从今春流贼退走以后,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黄水被拦马墙一挡,一定不会再有多大力量,也许连拦马墙都过不来,即使过了拦马墙,这开封城墙是万万冲不倒的,水也漫不过来。到时还会分流,主流会绕过开封,往东南流去,开封城必会保全。而流贼屯在城外,如不仓皇逃遁,必然会被淹死。所以依我看来,此计可用。但今天万万不能泄漏,日后也不能泄漏。把我告诉你的两句话写在闯贼的《晓谕》上,也是为了一则可以固军民守城之心,二则万一将来必须决堤,大家也会认为此事罪在流贼,而不在城内。”

    刘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说了一句:“这毕竟是一着险棋......”

    “看似险棋,其实不险。”

    刘子彬终于被黄澍说服,按照黄澍的意见另外写了一张《晓谕》,将提到周王的那一句话删去了,怕的是会引起百姓同感。又将“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改为“不日决黄河之水,使尔等尽葬鱼腹”,并添上“本大元帅恐伤天和,不忍遽决”的话,这就看起来很像是闯王的口气了。改了以后,黄澍感到满意,就准备当夜去见巡抚。刘子彬问道:“局势如此险恶,抚台大人有何主意?”

    “抚台除决定派他的大公子于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别无善策。如今抚台对人谈起守城之事时,总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要靠大家尽力。他还说:‘文官要靠黄推官,武将要靠陈将军。’”

    “如今巡抚确实处处倚重老爷,这是很难得的机缘。倘能保住开封,事后由巡抚大人保荐,老爷一定破格高升。”

    黄澍心中得意,故意说:“如今守城要紧,百万生灵的命运决于此战,哪有工夫去想高升的事。”

    刘子彬又问道:“周宜兴新任首辅,此人倒是颇有才学,也有经验。不知巡抚大人派大公子进京,是不是要找宜兴求救?”

    “巡抚一方面向朝廷呼救,请皇上速派大军;另一方面当然要找宜兴,请他设法救援。”

    刘子彬充满希望地点点头,说:“想来宜兴久为皇上所知,这一次重任首辅,他当然急于有所建树,必会想办法调集人马来救开封。”

    “但愿能够如此,就怕一时军饷很难筹集,所以我们也要想一个长久对敌之计。我现在别的不担心,就怕开封被围日久,守城军心有变。”

    刘子彬沉吟说:“这倒是要认真对待。现在确是到处将骄兵惰,士无斗志。虽然陈将军的一支人马还比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难说。......”

    两人又密谈了一会儿话,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向黄澍禀报:

    “老爷,抚台衙门派人来请老爷速去,陈将军和各上宪已经都在那里了。”

    “把轿子准备好。”

    “轿子已经在二堂停着了,请老爷上轿。”

    黄澍将李自成的《晓谕》和伪造的《晓谕》都带在身旁,由仆人提着亮纱灯笼在前引路,上轿走了。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