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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临街大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随即又传来王铁口的咳嗽声。香兰赶紧跑出去开了大门。王铁口手上拿着两个馍,走了进来。这两个馍比较白,原来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门卜卦,临走时人家送了他几个馍。在目前,送馍的事已经很难得了。他把两个馍递给香兰。香兰连声道谢,赶紧把一个送到上房,留下一个,准备让丈夫、小宝和招弟分吃。
张成仁给王铁口倒了一碗开水,问道:“铁口大哥,你去抚台衙门卜卦,到底吉凶如何?开封有无要命风险?”
王铁口哈哈大笑,说:“老弟,目前我们都不晓得开封将会如何。实话对你说吧:卜卦有时准,有时不准。要真是那么准,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还来摆摊子?你问开封将来有没有破城的危险,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到时再说吧。不过我对那些做官的富人说起来,总要找些吉利的话安慰他们,使他们宽心。如果我说,李闯王必进开封,那岂不是惹祸上身?我们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样自找麻烦呢?这是对你老弟说的实话。”
张成仁又问:“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王铁口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成仁过目。成仁打开一看,原来是李自成的一个晓谕,上面写道: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①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代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①照得——明、清到民国年间,下行公文和官府布告,开始时常用“照得”二字,成为习惯格式。
张成仁看过这一道晓谕抄件,沉默不语,他不明白李闯王的用意是真是假。按一般常理推测,既然是围困开封,就应当把城内因得没有办法,不攻自破;怎么会忽然自己提出来,让城里的老弱妇女出五门采青?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不能相信李自成会这样仁义,但晓谕又是明明白白地这么写着,使他感到摸不着头脑。
香兰在丈夫看晓谕的时候,站在身后也看晓谕。她识字不多,不能看懂,但丈夫念出来的晓谕,她听得明白。这时她望望丈夫,又望望王铁口,小声问道:
“李闯王真会这样仁义么?”
张成仁脱口而出:“不知这门葫芦里卖的啥药?”
王铁口捻着胡子,慢慢说道:“我看这个晓谕是出自诚意。”
成仁问道:“何以见得?天下竟有这样仁义的流贼?”
王铁口笑了一笑,说:“成仁,你是秀才出身,应该知道有句俗话,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安知今天这个流贼就永远是流贼?”他看见张成仁一脸惶惑的神情,便接着放低了声音说:“如今的贼就比官军讲仁义,不像官军扰民,所以才有‘贼过如杭,兵过如篦’之谣。这句民谣很流行,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张成仁摇摇头:“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岂自今日!”
“可是......”
“成仁,你这个人只晓得读书,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边的事儿你不打听,只怕耽误了你的举业①。别人的话送到你耳朵里头,你都只当耳旁风!”
①举业——科举时代,学习有关科举考试的学业
张成仁叹了口气:“唉,读书人没有用,一脑袋四书五经......”
王铁口赶快截住说:“不然,不然。只要能过此围城大劫,你不愁没有登科扬名的日子。不管谁坐江山,都得用读书人,都得举行乡试、会试,选拔人才,你愁什么?”
张成仁感慨地说:“可是我自幼读圣贤书,略知忠君之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被王铁口拦腰打断:“嗨!老弟,你又糊涂了,你不过是个秀才,又没有吃朝廷一天俸禄,犯不着死抱着‘忠君’二字。”
张成仁被王铁口一句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觉得王铁口说得有理。确实,自己没吃过朝廷一天俸禄,三次乡试都没有中,至今还是个白衣秀才,算不上大明皇上的臣子。这“忠君”可以讲,也可以不讲,和那些已经做了官的人到底不一样。可是这种想法,他还是不愿说出口,仿佛有了这种想法,违背了自幼所受的圣贤教导。于是,他又问道:
“外边对这晓谕有何议论?”
“外边么?十个人有九个人认为,李闯王准许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连官府也......”
“官府如何?”
“官府也信以为真。”
“何以见得官府也信以为真?”
王铁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里!刚才官府已经出了告示,严禁闯王的晓谕流传民间,倘有私传晓谕者一律问斩,还严禁谣言。看起来,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争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晓谕百姓:从明天起,每日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时,五门齐开,戌时关闭城门。这不是连官府也相信李闯王的晓谕么?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闯王的晓谕,只说这是上宪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张成仁听了连连点头,心中开始恍然,觉得目前局面确实与他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可是他还是有点担心,便又问道:
“会不会有贼兵混进城来?”
王铁口淡淡一笑:“成仁,你放心吧,城门稽查森严,青壮男人不准出去,也不准进来,何惧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
大门上传来叩门声,王铁口正要回家去看看瘫痪的妻子,便顺便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铁口站在前院小声说了一阵,又把自己的破篮子放回东屋,然后来到内院西屋,将明天要放妇女老弱出城采育的事告诉张成仁夫妇,并说她明天也要出城采青,将替他们带回来一把野菜。
香兰望望丈夫,意思是问: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霍大婶出城采青。张成仁十分犹豫,觉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说一个字。霍婆子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对香兰说:
“你明天暂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年轻人,不像我已经是老婆子了。何况我的脚又大,走惯了路。你再等两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没有事儿,闯王的人马确实保护城中的采青妇女,那时你再随我出城不妨。”
香兰本来心中也有点害怕,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就决定不去了。她轻声问道:
“霍大婶,你要出哪道门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说:“出西门。”
张成仁问:“为什么不出宋门或南门?这两道门都离得近些。或者出百门也可以。西门那么远,你为什么要从那里出城呢?”
霍婆子笑着说:“你真是个秀才先生。我可仔细想过了:上次开封被围,曹操的人马驻在东边和南边,宋门外和南门外都驻扎有曹操的人马,游骑也常到曹门外。这一次,看来他们还会在禹王台一带驻扎老营,虽说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张成仁笑道:“大婶,你既是大老婆子,还怕他们么?”
霍婆子也笑起来,说:“看你说的,虽然大婶是个老婆子,其实也只有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粮当兵满三年,看见母猪当貂蝉。’那曹操的人马军纪向来不好,能掳掠年轻妇女当然掳掠年轻妇女,掳不到时说不定连年纪大的也一样拉去。你大婶还想死后清清白白地去见你霍大叔,所以我宁肯多走几里路,要出西门采青。”
成仁夫妇听了霍大婶这番话,感到很有道理。香兰又说道:
“霍大婶,你明天出城去试一试。倘若有年轻的娘儿们出城采青,没有出事,我后天也随你去。如今救一家人的性命要紧。”
“你别急。我明天出城打算走远一点,摸摸实情。倘若一切无碍,闯王人马看见采育的妇女们确实规规矩矩,尽心保护,以后我一定带你出城。”
香兰和成仁都从心里感激霍婆子,连声说道:“这样好,这样好,过两天后跟你出城。”
第二天五更,天还没亮,霍婆子就动身了。香兰也早早起来,将她送到大门口,望着她走出小街,一直望到看不见她的影子,方才闩好大门,心里暗暗祝祷着霍婆子黄昏时平安归来。回到里屋,她望望还在熟睡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她是多么盼望也出城去采青啊!
霍婆子沿着大街小巷走了几里路,当来到开封西门时,太阳已经有城头那么高了。城头上和城门洞站着许多兵丁,都有军官带领,还有许多了壮,由绅士们带领。城门开了一条缝,只能过下一个人。吊桥已经放下来了。专门有一二十人在城头上管着绞吊桥的绳索。
采青的人正在陆续出城,但是城门口并不拥挤。因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谨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轻妇女,大都不敢出来。虽有一些少妇被饥饿逼得没有办法走出城来,那都是容貌比较丑的,穿着破烂的衣裙,故意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其余大部分是老头子、老太婆,拄着拐棍,着篮子。也有不少小孩跟着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十岁以上的女孩几乎没有。两次开封被围,老百姓还没有一次像这样在战争期间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后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没有底儿。而且大家不仅害怕闯王人马,也害怕城里的官军和义勇。
看到这种情形,霍婆子暗中庆幸她没有贸然带香兰一起出来。她想,香兰年纪又轻,长得又使,万一有个好歹,她怎么对得起张家一家人啊!
过了吊桥,就是西关。原来这里有一条街道,一大排房子,如今全光了。那还是开封第二次围城时候,城中官绅乘着闯王人马还未到达,下令把这里的房屋全烧毁了,为的是不让义军占领西关,站在房子上向城中打炮。当二月中旬开封解围之后,官府又干脆下令把这里所有的砖墙都拆了,将砖头运进城内,一部分砖头用来在空地上盖临时的棚子住人,一部分运上城头作为守城的武器。西关的树木也都锯光了,如今只看见一片空旷。
霍婆子过了西关,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向四处张望。她原以为在西关外会遇见闯王的人马或一些游骑,所以一路走着,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没有想到竟是一片旷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边,都不见一个走动的人,更没有看见一个李自成的人马。霍婆子又举目向远处看看,因为有大堤隔住,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处,分明有义军的旗帜在阳光下飘动。霍婆子更放了心,想道:“李闯王果然军纪严明,没有一个散兵游勇出来扰害采育的百姓。”
因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将她的大篮子采满了。她感到十分干渴,也很饥饿,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弄点水喝。她回到西关,找到了一座井台。可是打水的辘轳早被拖走了,别的工具也都被拿走了。井台上长满青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在这里打水了。她正感到失望,忽然在青草中发现有一个木梆子,上面还有一段木把。这木梆子是约摸不到一尺长的木头,中间挖空,系着绳子,是专门为过往行人饮水方便准备的。因为很久无人使用,如今已经干裂了。霍婆子喜出望外,赶快将这木梆子拾了起来。木梆子上原来有许多绿苔,因为长久未用,已经变成黄色。霍婆子就用这个木梆子从井里打水,连着打了几次,才压下去喉中的干火。而经过打水以后,那上面的绿苔又慢慢恢复了原来的颜色。霍婆子是个有心人,自己喝过水后,就把这木梆子系在井台边上,让别人来了还可使用。干完这些事后,她坐了下来,掏出一个黑馍充饥。
正吃着,有一个老太婆也往井旁走来,还没有走到,身子一晃,站立不住,就坐了下去。霍婆子望见,吃了一惊,赶快跑去搀扶。一看就知道这老婆子是饿晕了。她把她勉强搀起来,扶到井台旁坐下,把自己刚刚吃了几口的黑馍递给老婆子,又用木梆子替她打了凉水喝。那婆子喝了几口凉水,吃了一点黑馍,眼睛望着霍婆子,泪珠从眼角滚下,难过地说:
“你也是穷人,你把干粮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我比你到底年轻几岁,身子比你壮。我还可以饿着回城,你不吃不行了。我不能看着你饿死啊!一家人还等着你带野菜回去吃呢!”
那老婆子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说:“大嫂,你不是光救我一个,也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全家早已没一粒粮食吃了。年轻人不能出来,只好让我这老太婆出来采青。大家都等着我带野莱回去救命。”
霍婆子也心里难过,说:“采青只能吃几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老婆子叹口气说:“过一顿是一顿呗。只要今天饿不死,就捱它一天;明天没有东西吃了,只好饿死。这年头,在劫难逃,有什么办法呢?可怜我那个小孙女长得多好看啊,现在饿得肉都没有了。”
“如今,千家万户都遭孽。人家争天下,咱老百姓也跟着受苦,还陪着丧了性命。”
“是啊,我们是穷百姓,从来不管他姓朱的姓李的,谁坐天下,只要能过太平日子就行,可是如今只好陪着饿死。年轻男人还要抽去当义勇守城。我们是几代人受苦受罪,守城还不是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霍婆子低声说:“大娘啊,嗨,你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我是无儿无女的一个老寡妇,可是我心里明白,这些年轻人去守城,都是为了有钱人。不守吧,上边官绅不答应;守吧,实在对我们穷人没有一点好处。多守一天,就多饿死许多穷人!”
那老婆子又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说:“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我还要去采青。这半篮子野菜带回去不够吃两顿。”
“大娘,你不要再去,把我这篮子里的分一些给你,你赶快回去吧。我比你年轻,我再去找点野菜不难。”
“那怎么行?就这样吃了你的半块馍,我的心里已经过意不去啦。”
“唉,大娘你说哪里话!我们说来说去都是穷人,能够帮上忙就帮些忙,你千万别在意。”霍婆子一面说着,一面就把自己篮子里的野菜抓出几大把,将老婆子的篮子塞满,又把老婆子搀起来,看着她往西门方向走去了,自己才起半空的篮子离开井台,回头往旷野走去。她因为把大半个黑馍都给了那个婆子,这时确实很饿,肚子里不断咕噜咕噜地叫唤。实在没有办法,她就把篮子里的野菜拿一些放在嘴里嚼着,这野菜没有洗,带着泥土的气味,吃了以后,不大好过,所以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样,她一直走到大堤边,又采起野菜来。正采着,忽然附近一些采青的老婆子和小孩都奔跑起来。霍婆子抬头一望,看见大约一里外,有一队骑兵正在堤上向南走去,看来并不是向着她们这个方向来的。她知道不碍事,又蹲下去,继续挖了一些野菜,直到把篮子塞得满满的,这才回城。
一进城门,就有很多人拦住她,出高的价钱买野菜。她坚决不卖。正要走开时,有两个当兵的排开众人,走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强行从她篮子里拿了好几把野菜,分文不给,扬长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视,但没有办法。
回到家里,她将野莱送一些到王铁口家里,又送一些到张成仁家里。张成仁的母亲自从上回领粥被挤伤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好,老头子的病也没有好。看见霍婆子送野菜来,一家人都十分感激。成仁的母亲说:
“霍大嫂,你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采了这点野菜回来,还往我们这里送,这真是......”
“都是老邻居了,别说这些话。明天我还要出城去,明晚再给你们送些来。”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太阳还不太高,霍婆子又着篮子出了西门。这天采青的人很多,有许多年轻的妇道人家也出来了。近城二三里以内,到处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还有陆续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则因为近城处的野菜已经不多,二则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么动静,就壮着胆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边上,不少人怕遇见闯王的人马,又赶快回头走了,只有霍婆子和另外两个胆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们刚刚来到堤上,就看见从西面驰来一群骑马的人。那两个老婆子知道这是闯王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回头就下了堤,慌张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胆怯,随即下堤,但刚刚逃到堤下,忽然听见堤上有声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们不扰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两个婆子已经跑远,没有听见这喊话。霍婆子听了,便不再跑了。她虽然胆子比较大,但这时心里很发毛,不知有什么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壮着胆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人都已经站在大堤上了。中间有两个人看来是两个头儿,一个戴着麦秸凉帽,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高头大马上。另外一匹枣红马,上面骑着个矮子。在他们的左右是几十个护卫的骑兵。两个当官的和那些骑兵,也都面带微笑,望着霍婆子,还有一些人在向远处采青的人们张望。
霍婆子向他们打量了片刻,看清那个骑着青灰色战马的人,眼睛很大,鼻头和颧骨都很高,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个骑枣红马的矮个子,手上拿着马鞭子,好生面熟,但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大相国寺?还是在开封街上?......猛地她恍然明白过来,不觉又惊又喜,赶快对着他们跪下,一面在心中鼓励自己:
“不怕,不怕,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