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李自成说:“献策平身,坐下说话。”

    宋献策叩头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吴三桂的兵力不可轻视,他以山海关为后继,人马已有一部分进至永平、玉田与三河一带,对北京颇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赶快举行登极大典,而尤以在襄阳和西安两地降顺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极更切。陛下今日进入北京,估计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为新朝效忠。他们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赶快登极。陛下一登极,他们就算是对新朝有拥戴之功。然而以臣愚见,陛下登极典礼大事必须加紧筹备,招降吴三桂一事更为急迫,以免夜长梦多。”

    李自成问:“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

    宋献策说:“崇祯十四年八月,洪承畴在松山兵溃,吴三桂虽是洪承畴所率八总兵之一,损失不轻,但宁远是吴三桂父子经营多年的根基,也是洪承畴在关外必守之地,所以松山之溃,只损失了出证援锦之师,他的老本儿留在宁远,并未受挫。吴三桂因为实力仍在,所以松山溃败后能够固守宁远。虏兵进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进。近半年来,听说虏兵绕过宁远攻占了中后所等城堡,都在宁远与长城之间,惟独不敢进攻宁远,也不敢攻占觉华岛。”

    李自成问:“觉华岛在什么地方?”

    “觉华岛又名菊花岛,在宁远城东南海滨,为内地由海路向辽东运输粮食辎重要地,也是防守宁远的命脉所在。虏军不攻取宁远城与觉华岛,非不愿攻,实因吴三桂在宁远是一块硬骨头,不容易吃掉。所以眼下宁远兵驻扎在山海关及永平一带,犹如在北京户外驻军,陛下对吴三桂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孤问你,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

    “吴三桂原是宁远总兵,步骑精兵约有三万,近来他改称关宁总兵,受封平西伯,山海关也归他管辖。守山海关的兵马素称精锐,少说有五六千战兵,所以关宁兵合起来有三万五千以上,加上驻在秦皇岛与关内附近各处之兵,总数在四万出头。关宁兵以骑兵最强,号称关宁铁骑。”

    李自成听到宋献策的禀报,表面上不动声色,露着微笑,但心头上猛然沉重。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问道:

    “启东有何意见?”

    牛金星欠身回答:“军师几年来虽然在军旅之中,赞襄帷幄,但是素重辽事,总在博访周咨,所以方才所议,颇中肯綮。以臣愚见,目前对吴三桂以招其来降为上策。我朝一面筹备登极大典,使四海知道天命已定,耳目一新,一面派妥当人前往山海关,劝吴三桂早日来降,不要观望。倘若吴三桂能够来北京参与皇上登极盛典或派人送来贺表,不仅可以为北方武将表率,亦可以为江北四镇榜样。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

    李自成说:“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禄。你看他能投降么?”

    牛金星胸有成竹,从容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晋封伯爵,奉诏勤王,舍弃父子两代经营之宁远,携带五十万百姓入关,宁远随即为东虏占领。他兵进永平,我大军已将北京团团围住,使他勤王之计化为泡影。如今困居于山海、与永平之间,进退失据,军需民食,咸失来源。他虽有三四万关宁精兵,势如游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吴三桂之父吴襄,偕其母及其妻与子侄、仆婢等三十余口,于去年移居北京城内,现已成为我朝人质,此吴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二也。自从崇祯十四年二月破了洛阳,三年来陛下身统数十万众,所向无敌,威震海内,今日又轻易攻占北京,夺得明朝江山。古人云‘先声夺人’,以陛下今之神武威名,东虏未必敢来入犯,吴三桂孤立无助,此吴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三也。还有第四,崇祯十四年洪承畴所率领的援锦八总兵,其中白广恩、唐通二人已经投降,颇受礼遇,官爵如旧。白广恩在我朝且已封伯。这些榜样,吴三桂看在眼里,岂有顽抗不降,自寻败亡之理?臣请陛下宽心,明日可命吴襄写一家书,钦差适当大员,带着陛下手谕与吴襄家书,并带着犒军银物,前往永平,面劝三桂速降。十日之内,定有佳音。”

    山海——明朝习惯,对山海关简称山海,因为它不仅有一座关城,还是一个军事辖区山海卫,到清朝才设立县治。

    李自成满意点头,又问:“差谁去较为合适?”

    “臣认为唐通最为合适,请陛下圣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人的有名镇将,与吴三桂同时封伯,且为洪承畴援锦八总兵之一,与吴三桂是患难之交,且资历老于三桂,作为劝降钦使,定必胜任。”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转向宋献策问道:“军师意下如何?”

    宋献策答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唐通毕竟是一介武大,言语未免失之过直。臣以为再差张若麒同行,文武搭档,有张有弛,遇事多有进退,较为适宜。”

    李自成面带笑容,又连连点头,随即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认为宋献策的担心也正是他的担心,对于牛金星的话并不同意,但是在西安时因谏阻过早东证已经深拂主上之意,几乎受责,加上宋献策经常对他提醒,如今他最好少说会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话。他心中矛盾片刻,然后恭敬地站起来说:

    “微臣原来也为东边的情况担忧,但听了丞相之言,也就略觉心宽。臣尚有若干刍荛之见,过几天后,俟陛下稍暇,再为奏陈。至于遣使一事,丞相与军师计虑周详,臣无他议矣。”

    李自成急于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宫等几处主要宫殿,便点头同意。正要率牛、宋等起身去看三大殿,双喜神情兴奋地走进暖阁,跪到他的面前,声音急促地说:

    “启禀父皇,崇祯,崇祯......找到了!找到了!”

    牛、宋、李岩都大吃一惊,定睛注视着双喜的神色激动的眼睛。李自成不觉从椅子上跳起,大声问道:

    “崇祯藏在何处?没有受到伤害?”

    双喜回答:“是找到了崇祯的尸体。他已经上吊死了。”

    李自成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忽然产生莫名其妙之感,随即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这倒好处置了!......他是在何处自缢的?是怎样找到的?”

    双喜说道:“父皇,全部清宫将士,午后继续在皇城内各处寻找,总无头绪。刚才忽然补之差人来说,崇祯已经在煤山东山脚下上吊死了,尸首找到了。旁边一棵小树上还吊死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汉子,好像是个太监。为怕尸首认不确实,如今将乾清宫的两个太监也叫去了。”

    “崇祯的尸体从树枝上卸下了么?”

    “听说两个尸首都已经卸下来了,停放在一片草地上。补之刚才差人告诉儿臣,请父皇亲自前去看看,下旨如何处置。如今他派兵士将北上门严加守卫,不许闲人进入煤山院内。他向父皇请旨,问是否可以将崇祯尸首抬到乾清宫暂时停放,找到棺材装殓。”

    北上门——在今景由门之外,即进入景山大院的第一道大门,与紫禁城神武门相对。本世纪三十年代为拓宽马路,先拆除北上东门、北上西门,解放后又拆除北上门。

    李自成望着牛、宋等问:“你们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牛金星欠身回答:“以臣愚见,陛下虽然以北京为行在,不拟驻跸过久。但是迟早应将乾清宫拔除不祥,在圣驾返回长安之前,迁至乾清宫居住数日,或在乾清宫正殿召见群臣,宣布政令,以正天下视听。因此之故,崇祯尸体应在别处停放,不宜抬回乾清宫去。”

    李自成问:“停放什么地方?”

    宋献策欠身说:“臣听说正对煤山的是寿皇殿,何妨命太监将寿皇殿的门打开,略事打扫,将崇祯的尸体停放寿皇殿中,以备装殓。”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用什么棺材装殓?穿什么衣服装殓?他和皇后都装殓之后,埋葬何处?”

    牛金星回答:“自古以来,帝后的棺材称为梓宫,极其讲究,既不能在数日内备办,崇祯又是亡国之君,也用不着了。宫中为年老宫眷们存有较好的现成棺材,可以找出来装殓崇侦和周后。崇祯可穿上常朝官服,皇后也穿上常朝礼服。如此处理,较为简便,也不失陛下对待亡国帝后之礼。”

    “如何埋葬?”

    宋献策回答:“崇祯既然亡国,也不必为他修筑山陵。可将田妃墓门扒开,将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将崇祯帝、后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将墓门封好,就算是我朝对亡国帝后以礼埋葬了。”

    李自成又问:“林泉有何意见?”

    李岩欠身回答:“丞相与军师所言,十分妥当,微臣但请陛下饬工政府连夜派工匠在东华门外搭一芦席灵棚,明日将崇祯帝后棺材放置灵棚之内,任胜朝旧臣前去‘哭临’致祭,太子和永、定二王也应去祭奠父母。还可以命僧道录司派僧道去灵棚前诵经,超度亡灵。七日之后,再送往昌平埋葬于田妃墓中。如此处置,更显出我皇对胜朝宽仁圣德。臣碌碌寡闻,不知所言当否。”

    哭临——封建时代,帝王死亡后,臣民举行的哀悼仪式。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好!启东,这事情命工政府与礼政府共同去办。现在,都随孤去看看崇祯的尸体。”

    他先站起来。牛、宋、李岩也都赶快站起来。李双喜率领十名卫士跟在后边。当走出武英门以后,他回头向双喜问道:

    “吴汝义到哪儿去了?”

    双喜趋前一步,躬身回答:“他奉旨到午门前边,派遣一队将士将太子和永、定二王护送去提营首总将军行辕,正要回武英殿来,刚走到金水桥边,恰好得到禀报:我清宫人员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祯的长女长平公主......”

    李自成蓦然一惊,问道:“不是听说长平公主昨夜被崇祯用剑砍伤,随即由太监背出宫去?”

    双喜说:“是的呀,儿臣同子宜叔也觉奇怪。子宜叔骂了前来禀报的官员,他问不出一个头绪,赶快往寿宁宫去了。”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们看崇祯的尸体去!”

    李自成率领牛、宋等亲信大臣到了煤山的北上门口时,因为双喜已经派人跑步通知了李过,所以李过匆忙来到万岁山门接驾。李自成问道:

    万岁山门——即今之景山门,但已改建,其前边的北上门已于解放后拆除。

    “崇祯的尸体如何找到的?”

    李过躬身回答:“方才有一太监看见崇祯的御马吉良乘从煤山的大院中出来,出了北上门,左右张望,似乎想进玄武门,又不肯进,抬头叫了几声。这马,鞍辔没有卸,连肚带也没有松。臣寻找不着崇祯的下落,正坐在玄武门内休息,得到禀报,立刻来到玄武门外,牵住御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在马身上轻轻拍拍,将马牵进万岁山门,说道:‘御马,你带路吧,去寻皇上,寻找你的主人!’由御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个很隐蔽的去处找到崇祯的尸首。”

    李自成问道:“你上午带将士进煤山院中查看,为何没有看到御马?”

    李过回答道:“根据御马监的太监言讲,崇祯的每一匹御马都十分驯良。崇祯下了御马,不再管了,连肚带也没有松,匆忙上山。这御马等候主人回来,不敢远去;后来等不到主人,就在山下吃草,走进树林深处。大概臣进入煤山院中时,只顾登山寻找崇祯,也遇到两只梅花鹿被惊跑了,却没有留意御马。也是臣地方不熟,一时疏忽。这马在密林中等候半日,不见主人返回,才在山上山下各处寻找,到僻静处看见主人已上吊死了,才跑出万岁山门,站在路上悲鸣,告诉人们崇祯皇帝在什么地方。”

    李自成点点头说:“常言道,好马通人性,确实如此!如今崇祯的尸首放在哪里?”

    李过说:“放在上吊的槐树下边,如何处置,等候陛下降曰。”

    “引我们先去看看吧。”

    崇祯和王承恩的尸体都放在煤山脚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远。李自成看看崇祯脸孔还很年轻,白净面皮(当然死后已经灰白了),略有清秀的短胡须,长发散乱,帽子已经失落,双目半闭,舌头略有吐露,脖颈下有一条被丝绦勒成的紫痕,一只靴子已经失去......李自成的心中一动,不忍多看。此刻他看着崇祯的尸体,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和兴奋,而是产生了很复杂的思想和感情,竟然使他在心中叹息一声。

    在他和大臣们后边跟来的几个太监,此时都转到崇祯尸首的脚头,由一个显然地位较高的中年太监领头,向崇祯跪下,叩了三个头,而那领头的太监还禁不住小声呜咽,热泪奔流。李自成向太监们问道:

    “你们里边有没有乾清宫的太监?”

    那个领头的太监忍住呜咽,叩头说:“回圣上,奴婢是亡国的待罪内臣,原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名叫吴祥。”

    李自成将吴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将崇祯的尸体停放在寿皇殿中,找棺材装殓,又说:

    “你的主子倘若愿意将天下让孤,不要自尽,孤定会对他以礼相待,优养终身。可惜他不知道孤的本心,死守着‘国君死社稷’的古训,先逼皇后自尽,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孤看你不忘旧主,还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宫中找一好的棺材,将你的旧主小心装殓,停放在寿皇殿中,好生守护,等候孤的圣旨。乾清宫中的宫女还有没有?”

    吴祥回答:“大部分都投水自尽了,也有逃出宫去的,如今还剩下十来个宫人仍住在乾清宫中,等候发落。”

    “等你们将崇祯的尸首抬到寿皇殿以后,命乾清宫的宫女们来给崇祯梳头,更换衣服靴帽。”

    “领旨!”吴祥叩了一个头,又问道:“请问圣上,崇祯皇爷临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圣德,准予礼葬,此实亘古以来未有之仁。不知装殓之时,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

    关于此事,李自成刚才本已采纳了牛、宋等人的意见,但此刻他的心思很乱,竟然忘了在武英殿商议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回头向牛。宋等望了一眼。

    牛金星赶快说道:“以臣愚见,崇祯既是亡国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龙袍入殓。况且临时找来的棺材,亦非梓宫,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殓。陛下对胜朝亡国之君施以尧舜之仁,不加戮尸之刑,史册上实不多见。用宫便服或常朝服入殓,准许太子、二王与胜朝旧臣‘哭临’,于礼足矣。”

    李自成再一次同意了牛金星的意见,吩咐吴祥照办,并说皇后的装殓也照此办理。李自成吩咐毕正要离开,跪在草地上的吴祥忽然说道:

    “陛下,奴婢旧主崇祯皇爷临死前在衣襟上写了几句话,请陛下看看。”

    李自成惊问:“写了什么话?”

    吴祥说:“崇祯皇爷写遗诏时,臣在乾清宫暖阁窗外站立,并未亲眼看见。当时只有管事宫人魏清慧站立在崇祯皇爷的身边侍候,臣是听魏宫人说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里面。”

    “你赶快翻开他的衣襟,让孤看一看他写的什么遗言!”

    吴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祯的腿边,翻开袍子前襟,果然有几句话歪歪斜斜地写在袍子里儿上。李自成和随侍身边的大臣们都赶快低头观看。因崇祯当时心慌手颤,字体潦草,李自成不能够完全认清,命吴祥赶快读出。吴祥一边读,大家一边看。念完以后,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间都没做声,但心中都想了许多问题。他们对“贼来,宁碎朕尸,勿伤百姓一人”一句话,不能不受到感动。随后,李自成郁郁不乐地说道:

    “咱占至今,天下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历代都有,但是并不一样。崇祯虽然失了江山,但是这是气数,是他遭逢的国运所致。古人说‘盖棺论定’,据孤看来,崇祯实非一般的亡国之君!”

    牛、宋和李岩都没说话。他们因看了崇祯的衣襟遗言,都不免受了感动,而且也同意李自成的评论。不过,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都没有发表意见。李自成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尸首,又看了吴祥一眼,问道:

    “那个陪着崇祯上吊的太监是谁?你认得他么?”

    吴祥回答:“回圣上,他是司礼监秉笔大监王承恩,大军快到北京时钦命他提督京营和内臣守城,可是无兵无饷,一筹莫展,只得陪着主子自缢。”

    李自成说道:“他也是一个对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尸首应该如何埋葬?”

    “回皇爷,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将尸体领回,自行装殓殡葬。”

    李自成说:“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这事儿你就办了吧。”

    “奴婢领旨!”

    李自成带着牛、宋等大臣,转到煤山的北边,远远地向寿皇殿和其他建筑看了看,随即又转到煤山西北脚,沿着黄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制将军李岩,毫侯权将军李过,站立在他的左右。养子双喜带着十名护驾武士站立在煤山中峰两侧一丈之外。

    十几年来,李自成率领着老八队的起义人马,起初活动于陕西、河南。山西境内,后来进入湖广,打回陕西,东证幽燕。他走过无数的高山大川,都不像此刻登上煤山的心情舒畅。其实煤山并不是山。它是明朝初年改建北京城的时候,将元大都的北面城墙拆毁,利用一部分城墙上堆成了这座假山,不但不能同大山相比,也不能同大山余脉的丘陵相比。论它的占地范围和高度,都不值一提。按照当时计算,从山顶垂直到地面是一十四丈。就这座小小的假山的中峰,在当时就是北京城内的最高处。李自成登上煤山的正中峰顶之后,向南纵目,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到房屋鳞次栉比的南城和外城,从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永定门,尽入眼底。神圣不可侵犯的紫禁城,如今踏在他的脚下。辽、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脚下。占领了北京就是灭亡了明朝,夺取了天下。十几年百战经营,如今才看见真正胜利了,大功告成了......李自成一站到煤山的中峰之巅,又是欣喜,又是惊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

    老八队——明末陕西农民大起义,高迎祥是在王嘉胤牺牲后最有威望的领袖,号称闯王,他有十队农民联军,李自成的一支人马是第八队。

    陕西——明代陕西行省的辖境包括今陕西、甘肃、宁夏和青海省大部分。

    “啊!!”

    原来因为崇祯父子都没下落,为他的大顺江山留有很大隐患,使他驻进武英殿以后一直放心不下。如今太子和水、定二王找到了,崇祯的尸首找到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节节胜利,只有择吉登极,招降吴三桂,再招降南方的左良玉及江北四镇,消灭张献忠,统一全国,建立传之久远的大顺鸿业,而且他很快就要开始按照盛唐的规模重建京城长安。此时虽然他也想到宋献策和李岩所担心的满洲人犯,然而他认为他的大顺朝并非风雨飘摇的明朝,东虏必不敢来。他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情向牛金星说道:

    江北四镇——崇祯末年,驻军于长江下游北岸和淮南一带的四个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和高杰。

    “启东,如今崇祯已经有了下落,登极大典之事要加速筹备。北京虽好,终是行在,孤应当早回长安,一面招抚江南,一面经营关中,奠定我大顺朝万世基业。”

    牛金星躬身回答:“今日初进北京,六政府尚未安顿就绪。臣已告诉了礼政府,依照军师所择吉日,皇上准备于四月初八日即位。从二十六日起,每逢三、六、九日百官上表劝进,陛下三让而后俯允诸臣之请。礼政府从明日起即火速准备大典仪注,还有法驾、卤簿等事,百官还要准备朝服,鸿胪寺也要作许多准备。这三四天内,明朝;日臣必然陆续投降,也要使在北京新降诸臣躬逢盛典,得沾陛下雨露之恩。”

    “张若麒与唐通何时去山海关劝降?”

    “臣将于明日叫来吴襄面谈,用他的口气给吴三桂写一家书,还要与张、唐二人商量如何前去,由户政府筹措五万两银子和一千匹绸缎带去,作为陛下犒军之物。最快,也得三天后才能动身。”

    李自成义说:“但愿吴三桂能随我大顺使臣于四月初八之前来北京。”

    牛金星说:“倘若吴三桂因为有五十万迁入关内百姓需要安置,不能如期来参与盛典,应该有贺表送来。只要吴三桂有贺表来到,即是他顺应大势,在陛下驾前称臣,不惟不再担心他会勾结满洲鞑子为患,而且也可为南方诸镇表率。”

    李自成微笑点头,望一望宋献策和李岩,用眼色向他们征询意见。他们二人对满洲的问题看得比较严重,目前对吴三桂的问题也看得比较复杂。因皇上正在踌躇满志,牛金星的话已经使皇上含笑点头,他们也只好恭敬点头,不敢说出他们的不同看法。李自成以为军师和李岩同牛金星的看法相同,便不再多问,转身打算下山。恰在这时,双喜从树隙中看见吴汝义走进万岁山门,立刻向他躬身禀报:

    “启奏父皇,吴子直将军进万岁山门了。”

    李自成向身边的大臣们说:“我们快回宫吧。真是怪事,原听说长平公主已经由太监背出宫了,刚才又听说公主并未出宫,在宫中投井未死,被人救出。孤命吴汝义亲自去寿宁宫处理此事,他现在来了。我们下山吧。两个公主......真是怪事!”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