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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复杂的悲剧时代,由于不同的生活条件和思想原因,大人物扮演着悲剧角色,小人物也扮演着悲剧角色。

    大约在两个月前,有一次费珍娥在宫内的东一长街遇见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思,她赶快低头避到路边,等王承恩快走到身边时,她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一福,跟着问道:

    东一长街——从御花园的东边起,经过坤宁宫、交泰殿,到乾清宫东南角的龙光门止,有一条笔直的长巷,叫做东一长街。在坤宁宫和乾清宫的右边,和东一长街平行的也是一条长巷,叫西一长街。另外有东二长街,西二长街。

    //——妇女行的拜礼,即明清书面语所说的敛衽。

    “王公公,听说流贼李自成来犯京师,近日消息如何?”

    王承恩停住脚,向她打量一眼,认出她原是乾清宫的宫女,近来到了寿宁宫,陪伴公主读书。宫中的众多宫女,没有人敢对他说话。最有面子的莫过于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宫女头儿,也不敢对他这样随便地说话。宫女们不许关心国事,更不许对军情打听一字。他不料面前的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竟然不顾祖宗家法,向他打听贼氛消息。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贼氛——贼方的情况。

    “你是一个都人.住在深宫之中,外边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我住在深宫之中,外边事才要知道。”

    “你知道了有何用呀?”

    “我的心里应该早有准备。”

    王承恩感到这宫女很不寻常,又望了望她,不愿用重语责备她,但也不对她说出外边的任何军情,匆匆向玄武门方向去了。

    自从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北京城下,费珍娥就不断暗想万一城破,她将如何尽节。她有三个必须死节的道理:第一,正如那个时代的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把贞节看得同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是更重于生命,决不能活着受“逆贼”之辱。第二,她生在宫廷之中,读的是孔孟之书,将忠君看做是“天经地义”。第三,她曾经蒙皇上喜爱,在偶然中被皇上突然搂进怀中,紧紧地放在膝上,片刻又推了出来。她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那出乎她意外的乍然之间,她始而惊骇羞赧,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呼吸紧张,浑身瘫软,不知所措;继而是感激皇恩,陶醉于梦一般的幻想之中。在她所处的那样时代,倘若在寻常百姓之家,一个守身如玉的清白女子被男人突然抱在怀中,这是极大的“非礼”,她会不顾强弱不敌,拚死抗拒,大声叫喊,回手给那个对她粗暴侮辱的男子一个耳光。然而这一次突然将她搂在怀中,强行放在腿上的不是寻常男人,而是她的皇上,并且是只有三十三岁的年轻皇上,这性质就完全不同。她心中明白,倘若不是国事危急,流贼正在向北京进犯,皇上必会将她“召幸”。虽然想到晚上被“召幸”的事,她不免心跳脸红,但同时也使她心荡神摇,沉醉于幸福美妙的梦幻之中。她知道在现有的几千宫女中,她是容貌最美的宫女之一;还有一个被大家称为美貌的姑娘是慈庆宫中懿安皇后身边的窦美仪。但她费珍娥就在皇上身边,已经服侍皇上数年,已经成为皇上的心上人儿。她想,只要流贼不能打进居庸关或进居庸关后破不了京城,像往年东虏入犯一样,国家有惊无险,贼退后一切如旧,皇上宽了心,她必蒙思晋封,逐步封为妃,到那时,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要享不尽荣华富贵。在不久前,皇上将她赐给公主,陪伴公主读书,但是她心中明白,皇上并没有忘记她。每次她送呈公主的仿书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皇上总要停住批阅文书的朱笔,深情地看她一眼。有一次皇上分明想拉她的手,不巧吴祥进来奏事,皇上将下巴一摆,使她退出了。这一切蕴藏在她这个少女心灵深处的事情,近来每一想起来就使为皇上尽节的思想更加坚决。她不仅不能失去处女的贞洁,也不能辜负皇恩!

    今日五更,当她同寿宁宫中决计尽节的几个女伴奔到坤宁宫中,又随着吴婉容召唤的一大群宫女奔往乾清门时,她对去护城河投水自尽的念头开始动摇。当乾清门外聚集了两三百宫女时,只听魏清慧高声叫道:“姐妹们,有志气的都跟我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于是宫女们跟着魏清慧踉跄地绕过武英门前边的内金水河向西华门奔去。中途,有一个比她小的宫女跌了一跤,她搀起来这个宫女,抓住女伴的胳膊继续往前跑。天开始亮了。她对投河的念头更动摇了,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同时想到了公主。

    当两三百宫女跑出了西华门,拥挤在护城河岸上以后,十分混乱,很多人围拢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身边,准备投水,有人从岸边后退,费珍娥在混乱中忽然下定决心,迅速回头奔跑。她正要跑进西华门时,听见魏清慧在人群中大声呼唤她,同时还听见吴婉容对魏说:“不要喊她!她怕死,我们快投河吧!”她本来道路不熟,在紧急和慌乱中迷失了方向,误奔到归极门,已经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忽然看见李自成的将士正从午门进来。她返身退回,想起了来时道路,向北踉跄奔跑,过了武英殿宫院红墙和崇楼(与皇极门东西平行)之间的金水河石桥,又跑过了宝宁门以后,才相信不会被进宫来的贼兵捉到。她想着魏清慧已经投水死了,一边向前跑一边在心中对她们说道:

    “魏姐,吴姐,请你们等等我,我们在阴曹地府相会!”

    在大顺军第一次清宫时,美貌的费宫人没有被发现,午膳后第二次清宫时才由一个寿宁宫的小太监露出口风。大顺军将士从一个枯井中将她找到。

    从昨天晚上起,后妃们和宫女们都知道城破就在眼前,无心用膳。费珍娥见公主不肯用膳,她也未进饮食。今日天亮时她跳进枯井,井底潮湿,又很阴冷。当她被捞上来时,腿脚已经冻僵,嘴唇发青,快被折磨死了。人们赶快把皮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在她的面前生起一盆炭火,又熬了一碗姜汤加红糖让她喝下。过了一阵,她的体力稍稍地恢复了。

    当她才从枯井中被第二次清宫的将士们救上来时,尽管她的身体十分衰弱,但是她坐在地上毫无畏惧之色,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军官摆出来一种高傲的样子,说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既然亡国,不惧一死。你们不得对我无礼!”

    这个军官看见她虽然身体衰弱,但是容貌很美,神态高贵,以为她确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禀报吴汝义,跟着找来几个寿宁宫的宫女将费珍娥扶进宫中,小心服侍。寿宁宫的宫女虽然也有投水的和逃走的,但大部分都没有离开宫中。清宫的军官审问了几个宫女,证实从枯井中捞出的女子并非公主,而是陪伴公主读书的宫女名叫费珍娥。他询问费珍娥为什么藏在枯井,为什么要冒充公主。费珍娥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地说: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说话,体要多问。倘若你的主子已经进宫,我可以对你们的主子当面说出真情。”

    这个军官立刻派人去禀报吴汝义。当吴汝义来到的时候,费珍娥已经喝过了红糖姜汤,在火盆边烤暖了身子,渐渐恢复了嫩白,还从白嫩中略微透出来青春的红润。她看了吴汝义的神气、装束和身后的随从,猜到这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几个宫女也看出吴汝义是一位重要人物,都跪下迎接,不敢抬头。费珍蛾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既不肯跪,也不肯一拜,只是低头不语。吴汝义不敢轻视她,先说出他自己的名字和官职,然后问道:

    “你是什么人?”

    费珍娥回答:“亡国宫人费珍娥。”

    早进来的那个军官向吴汝义说道:“就是她冒充公主。”

    吴汝义问道:“你为何冒充公主?”

    “为救公主,甘愿一死。”

    “你长得像公主么?”

    “有点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技玉叶,何等高贵,别人纵然容貌相似,精神断难相同。”

    “你抬起头来!”

    费珍娥抬起头来。

    吴汝义蓦然一惊,几乎不敢正视费珍娥光彩照人的脸孔和一双凤眼。他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两个宫女,心情很不平静,问道:

    “你们不要害怕,都站起来。费宫人在你们公主的身边掌管何事?”

    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皇上因她书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将她赐给公主,在公主身边伴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香兰。”

    “费珍蛾也写仿书么?”

    “她的仿书写得很好。有时她到御前呈送公主的仿书,皇爷命她同时呈上自己的仿书,看后总是脸带笑容,赏赐宫花彩缎,还称她是宫中最好的女秀才。”

    “你去把她的仿书拿来!”

    寿宁宫“管家婆”不敢怠慢,赶快将费珍娥的仿书取来,双手捧呈吴将军。吴汝义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他看见费珍娥的仿书写得实在不错,在女子中确是少见。他又看一眼费珍娥,几乎不敢同费珍娥的目光相对,随即又将费宫人浑身打量一遍,问道:

    “你今年芳龄几岁?”他不自觉用了“芳龄”二字,流露出他对费珍娥不以普通的宫女看待。

    “我今年虚岁十七,比公主长了数月。”

    “你为何冒充公主,既然不肯对我直说,愿意向大顺皇上面奏,我不勉强于你,你好生迸食,好生休息,梳洗更衣,等候陛下召见。”吴汝义又对“管家婆”刘香兰说:“你们好生照顾她赶快用饭,让她休息,不得疏忽!”

    刘香兰躬身回答:“谨遵钧命!”

    吴汝义又忍不住向费珍娥的面孔上望了一眼,转身走出,他边走边在心里说: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会十分满意;不久回到长安,皇后看见了也会满意!”

    刘香兰将吴汝义送出宫院门外,回来后吩咐宫女们有的去为费珍蛾打荷包蛋,有的去准备人参鸡汤,还吩咐另外的宫女在费珍娥休息和吃了东西之后,帮助费珍娥梳洗更衣,等候新来的皇上召见。她对费珍娥悄悄地说:

    “珍娥妹妹,因为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贵人,我们寿宁宫的姐妹们都蒙了你的福,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后,千万不要忘记寿宁宫中的姐妹们,恳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姐妹们平安出宫,回到父母身边。”

    费珍娥对宫中姐妹们十分同情,但是她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说道:

    “哎,刘姐,我很快就会被逆贼们千刀万剐!”

    吴汝义知道李自成去万岁山看崇祯的尸体,离开寿宁宫就赶快走出玄武门。他在万岁山门前遇见李自成带着几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启禀陛下,在寿宁宫枯井中捞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宫女。”

    李自成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公主?”

    “臣一再问她,她都不肯回答,说要见大顺皇上当面陈奏。”

    “怪事!你为何不严加审问?”

    吴汝义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个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并且是神态镇静,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请陛下今晚万几之暇,务必召见她一次,当面一问,听她对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摇摇头,微笑说:“秦王府和晋王府都有上千宫女,两府的宗室也都有众多女子,都是你点名处置。你不是刚进城的乡巴佬,没有见过世面。这个宫女真的有出众美貌?”

    吴汝义说:“臣不敢有欺君的话。”

    李自成又问:“这宫女叫什么名字?现年几岁?”

    “她的名字叫费珍娥,虚岁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吴汝义的用心。站在他身后的牛、宋和李岩也都心中明白,互相交换眼色,轻轻点头。李自成年将“不惑”,尚无子嗣,不仅是李家的一件大事业是大顺朝的一件大事。当李自成离西安东征之前,皇后高桂英曾经当面嘱咐宋献策和吴汝义,也通过红娘子嘱咐李岩,进北京后要留心为皇上物色一个妃子。但是李自成同张献忠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听了吴汝义的话也动了纳费珍娥为妃的念头,在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他急于召见的意思,先命吴汝义平身,然后以无动于衷的态度随便问道:

    “你刚才说,这个费珍娥还有文才,何以见得?”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不敢随便妄言,臣听寿宁宫的管事宫女言讲,崇祯很夸奖费珍娥的文才好,称她是宫女中最好的女秀才。”说到这里,他将费珍娥的一卷仿书呈上。

    李自成虽然半生戎马,不善书法,但他平日喜欢读书,也喜欢欣赏别人的字,此刻看了费珍娥的娟秀字体,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点头。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皇帝身份,所以他没大声说好,只是看了两张仿纸,含笑点头,将一卷仿书递给了牛金星,在心中默想:这个姓费的宫女既然容貌很美,又有文才,不妨召见一次,再作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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