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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昨天审讯的地方。今天传来的证人更多,新证人中有宫女,有内监,还有侍卫东宫的锦衣旗校十人。另外有少数明朝旧臣,也在阶下等候作证。晋王朱求桂也来到阶下。
今天的主审官仍然是钱凤览。尽管满洲尚书对他已经起了疑心,但多尔衮并不清楚他的情况,所以没有另外换人。
他今天先向太子详细询问了东宫的各种琐事、礼仪;太子—一回答,十分清楚。钱凤览原是官宦世家公子出身,熟悉朝廷掌故。为了主审此案,又访问了一些知道宫中情形的旧官僚。本来他就认为太子是真的,今天将太子的回答同他所知道的宫中情况—一对勘,完全符合,这就使他更激发了要拼死保护太子的决心。他将今日新传来的宫女和内监—一提上来,问他们太子是真是假。这些男女已经明白满洲人决意杀害太子,有些人为着保命,只好背着良心说不是真的,但也有人说是真的。太子不屑于和他们驳辩,忽然看见阶下站着东宫的一个太监,便用手一指,对钱凤览说:
“这是太监杨玉,往常服侍我的,讯问他便知道了。”
杨玉猝不及防,在阶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张,以前服侍你的并不是我。”
钱凤览在心中骂道:“混账!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称奴婢?”
但是他无暇对杨玉追问,赶快唤上来从前侍卫东宫的十名锦衣旗校并锦衣指挥李时,问道:
“你们说,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时和十名旧日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着眼泪同声回答:“这是真太子,一点不假,我们愿以生命担保。”
钱凤览心中十分感动,挥手使他们退下,大声说:“供词已经记录在案,不许翻供!”
李时等说道:“决不翻供!”
晋王朱求桂站在阶下,仍旧咬定以前的供词,说这个少年他不认识,确非真太子。太子又驳辩他说:
“他虽是太祖皇爷之后,可是已经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并未进过北京皇宫,如何能质证我不是太子?”
晋王说:“我在流贼军中见过太子,模样并不像你这样。太子已经死于乱军之中,绝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说:“在流贼军中,我们并没有拘押一处。去山海关路上也不在一起,没有说过话。你即便远远地望见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没有看见你。你因为贪生怕死,昧着良心,说我不是太子。就凭你这行径,岂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后代么?昨夜我梦见大行皇帝,让我不要辱没列祖列宗,说道:‘你父皇已经身殉社稷,眼望着你能够苟且偷生,日后恢复江山。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了。要死死个光明正大,不可污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为我怕死么?”
晋王一时无言辩白,满脸惭愧,低下头去。满洲尚书命将今日出证说太子是真的人全都下在狱中,停止审问。
摄政王多尔衮急于要将“假太子”定案,以便结束这个在汉人中十分敏感的问题,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处审讯此案。昨日的一干人证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样,钱凤览一个一个地问了姓常的太监、锦衣卫指挥李时和那十名在东宫侍卫的锦衣旗校。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后,钱凤览又问了其他一些人。有的仍然说太子是真;也有人为要保住性命,改了供词,吞吞吐吐地说太子是假。吴达海一看这样不行,就要钱凤览间旧日的东宫太监杨玉,因为杨玉昨日已经昧着良心,质证太子不真了。钱凤览命将杨玉提到面前,问道:“你是杨玉?”
“我是杨玉,一向在东宫服侍太子。”
“昨天你说太子是假,今日要说实话。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须说清。倘有不实,定将严加治罪。”
杨玉忽然大声说:“钱老爷,昨天我说的不是真话,今日我要实说了。”
钱凤览说:“好,你实说吧。”
杨玉说:“太子是真,丝毫不假。”
他的声音很大,理直气壮,好像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惊;立在二门内外的士民们不禁小声叫好。有人说:“这倒是个有良心的太监。”还有人说:“像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气的硬骨头!”满洲尚书吴达海向杨玉恨恨地看了一眼,轻轻地骂了一句:“该杀!”
钱凤览继续问道:“杨玉,你昨日说太子是假,为何今日变供?是真是假,不得随便乱说。我再问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杨玉抬起头来说道:“昨日我说太子是假,是一时贪生怕死,又受了别人劝说,实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不顾生死,说出实话,所以今日变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万确。纵然将我千刀万剐,决不再变供。我很不明白:李自成进宫以后,尚且对太子优礼相加;纵然在山海关失败之后,仍不肯杀害太子,说这是朱家与李家争夺江山,太子年幼无辜,发给银两,放太子逃生。如今大清朝坐了江山,口口声声是为先帝崇祯皇爷报仇,为何一定要说太子是假?为什么说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说太子是假就要受赏?我杨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东宫服侍太子。我还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说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无疑。可是我宁肯粉身碎骨,也要证明太子是真的,以后决不翻供。”
这话说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动,连那些说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杨玉。钱凤览心中称赞,频频点头。虽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范文程之命将摄政王的旨意告诉了他,他当时没有说话,表面上并不反对,但是他心中的主张却更坚决了。北京士民拥护太子的热潮给他大大的鼓舞。他决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决不为威武所屈,不怕杀身之祸。今日要力争照实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听了杨玉的话,他带着微微打战的声音问道:“杨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词担了莫大干系么”
杨玉回答:“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说成是假的。”
“你明日还会变供么?”
“皇天后土,我杨玉至死也不变供。”
吴达海立刻命将杨玉带下去,随即对钱凤览说:“你问那个少年,问明白他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钱凤览忍耐着心中的愤怒和不平,声音更加颤动,向太子问道:“你,你,你的系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烺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实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说我是假,我何必多辩?亡国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辩又何用?”
说到这里,朱慈烺停下来想了一下,随即落下眼泪,大声说道:“为着千秋后世,我不应该糊涂死去。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听清!”
钱凤览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朱慈娘接着说道:“我的是崇祯皇上长子,周后所生。长平公主是我的亲妹妹,也是皇后所生。李自成身为流贼,覆我社稷,逼死帝后,尚且不肯说我是假,以礼相待,不敢欺皇天后土。你们将我下到狱中,一定要说我是假,用意岂不明白?你们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岂能认我,与我相视痛哭?只因周铎卖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人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何必再问真假?哼!我是一个亡国太子,难道还贪生求荣?不必多问了!”
满洲尚书听明白朱慈烺的话,觉得无话可以驳倒,只得命将一干人犯押回监狱,等候再审。
以后又审了几次。虽然满洲尚书吴达海用了各种威逼利诱的办法,想使太子朱慈烺承认他是假冒,也逼迫常进节、杨玉、李时和十名锦衣侍卫等人改变口供,但都没有做到。在这期间,京城士民人心激动,更加维护崇祯太子,都说太子是真。人们将对满洲人占领北京、人主中原、强迫剃发和搬迁的怨恨都转化为对太子的维护,有人给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东西,不惜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下狱。还有不少士民纷纷给刑部衙门递上呈文,或给摄政王上书,替太子鸣冤。他们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这一情况使钱凤览更加像多数汉人一样,深感亡国之痛。他名义上给顺治皇帝实际上给多尔衮上书,力辩太子是真,建议大清朝对明朝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尔衮对于太子一案拖延不决,十分不满。有一天,他在摄政王府召集几位满汉文臣,密商如何进兵西安和下江南等军国大事,谈到了太子一案。他认为这样拖下去将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诚心归服,于是他暂停商议各项军政大事立刻命人将刑部尚书吴达海召到摄政王府。
多尔衮听吴达海禀报审问情况之后,心中恼火。没有想到山海关一战将李自成击败,燕京城不战而克,如今南下西进,节节顺利;竟然在审问崇祯太子一案时不能按他的心意尽快了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吴达海痛加责备,限期结案,不许再拖。吴达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满洲话禀道:“钱凤览食我朝俸禄,可是心中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爷的意思审问。请王爷下谕,将钱凤览拿问,另派刑部官员协助审理此案,必可一审了结。”
多尔衮打算同意吴达海的请求,但忽然想到,对这样的案子不可草率从事。钱凤览是明朝大臣之后,在江南一带还有不小的名声。将来大军下江南,说不定还要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种关系,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这里,他暂不回答吴达海的话,向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和冯铨等人看了一眼,问道:
“你们看,如何审问才好?”
范文程明白,太子确是真的,不能随便问成假冒,所以这案子要想定案,必须特别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于是他向多尔哀说道:“钱凤览的先人是明朝的大臣,他自己原来也是崇祯的朝臣,虽然降了我朝,实际跟我朝不是一心。如今他看见燕京臣民都要维护崇祯太子,他也决意要保护太子。眼下若将钱凤览拿问,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清摄政王爷三思而行。”
多尔衮问道:“如何了结此案?”
范文程说道:“明日继续审问,找几个新的证人,证明太子是假。”
冯铨接着说:“内院大学士谢升,曾为太子讲书,同意作证。如今他的病已经痊愈,摄政王爷可命谢升明日在刑部堂上当众指出,这个少年自称崇祯太子确是假冒。依臣看来,以谢升的声望、地位,只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谁能不信?”
多尔衮点点头,同意冯铨的建议,又对吴达海说:“你是刑部尚书,不能将案子赶快审问了结,我惟你是问!至于钱凤览这个人,既然降顺了我朝,受到我朝的恩养,就应该忠心为我朝做事。我看不必换别人帮你审问,你可以要他洗心革面,立功赎罪。倘若仍不听话,再拿问不迟。你就将我的意思,告他知道。”
冯铨又说道:“只要有老臣谢升作证,就可以定案。”
刚林接着说:“单有谢升作证,还未必使人心服,必须有几位崇祯的妃嫔作证,才好一审定案。”
张存仁说:“崇祯的田妃早已死了。袁妃虽然也死了,但外间传说她还活着。何不找一妇女,假充袁妃,证明太子是假?”
刚林说:“纵然袁妃已死,亦可另找一端庄大方的美妇人,在审问时露一次面。天下士民谁知这袁妃是假?”
多尔衮说:“就照你们的说法办吧。大家可以退下。范文程,洪承畴,你们留下,还有重大的用兵的事要同你们商议。”
经过一番准备,又一次审讯开始了。照旧将一干人犯审问一遍,都没有新的口供。又问证人,只有晋王朱求桂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太子骂他无耻,贪生求荣,不配做高皇帝的子孙。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性命,已经铁了心,说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过十六岁。两三年前有人在宫中见过太子,都说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够壮实。现在这个少年太高,也太壮实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晋王又说:“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很聪明的,自幼读书写仿,字写得很好。听说每隔数日就由太监把太子的仿书送到乾清宫中,崇祯皇上看见太子写的仿书日有进益,十分高兴。可是你在刑部狱中,有人叫你写字,你的字却写得并不好。”
太子仍不说话,只是冷笑。
晋王看见太子无言可答,就进一步说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祯皇爷的名讳。问你,你答不上来。有人给你笔,叫你写,你也写不出。岂有太子不知道皇爷名讳的?可见你是假的!”
听见晋王这么一说,朱慈烺忽然捶胸大恸,哭出声来“这是什么话!岂有儿子能口中称父亲的名、手写父亲的名的?我幼读圣贤之书,深知圣贤之礼。我宁可死,中国之礼仪不可毁,不学你这种无父无君、寡廉鲜耻的人!”
晋王满脸通红,可是不肯就此罢休,又说道:“你在刑部狱中,有人问你一些宫内的事,你答不上来。前几天在堂上审问的时候,找来一些原在宫中的宫女、太监叫你认。你或说不认识,或说叫不出名字,可见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阵冷笑,不再说话。
满洲尚书向钱凤览问道:“钱主事,我看晋王说的很有道理。这少年无法回言,强作冷笑。我看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准备作证的降臣们问道:“晋王说的话很有道理,这少年是假太子无疑。你们有何话说?”
钱凤览忽然向吴达海大声说道:“万万不可听信晋王片面之词,草率定案。”
吴达海问道:“晋王所说的话怎么是片面之词?”
钱凤览说:“太子今日身处危地,生死之权完全操在朝廷。这些天,从供词来看,又据内监和锦衣侍卫作证来看,太子是真,并无可疑。他在狱中,悲愤痛哭,一言一行,绝无虚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见。人在十三四岁以前,身材单弱幼小,待到十五六岁,顿然长高长壮,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于说太子的字写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请想一想,东宫素来没有能书之名,何况他在宫中窗明几净,案头香烟缭绕,用的是斑管冬毫,写字何等舒适!到了狱中,无桌无椅,秃笔恶纸,加上心情烦乱,众人围观,虽善书者亦不能展其能,况十六岁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来颠沛流窜,惊魂未安。俗话说:三日不写手生。一时写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贵时,平日所经之事,多不留意。试问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贺跪拜时,未听鸿胪寺官员之赞礼,谁能在仓猝之中将礼数记得清楚?太子在宫中时,未寒而衣,未饥而食,随侍者众,安能个个记得清楚?又安能尽呼其名?试问你们各位官员,你们各人衙门中的书吏、皂役有多少人?你们能够将他们的姓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吴达海神色严厉地说:“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为假的人很多,敢证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这个假太子,为他处处争辩,将会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