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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凤览说:“今日之事,对此亡国太子,大臣不认则小巨瞻顾;内员不认则外员也只好钳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间良心正气不可灭。下官受命审理此案,愿以一死争之。纵然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论在。”
二门内外拥挤的士民,听见钱凤览高声陈词,不禁纷纷点头,对那些贪生怕死、不敢说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齿。
太子朱慈烺听了钱凤览的慷慨陈词,当然比别人更加感动和钦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着钱风览的话往下说,忽然看见旧日的老臣、建极殿大学士谢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证的官员们中间,低头不敢看他。于是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倘若谢升能证明他是真太子,还有谁敢说他是冒充的呢?于是他突然向谢升叫道:“谢先生,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谢升身子一颤,不得已抬起头来,动作十分迟缓,显得老态龙钟,而且十分恐怖。他望着太子,不敢说话。太子又说道:
“从前谢先生为我讲书,我还记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讲《论语·泰伯》中的几句话,讲得很好,后来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兴,当面夸奖了先生,赏赐彩缎四正。先生还记得么?”
谢升满面通红,不敢回答,又低下头去,雪白的长须在胸前轻轻颤抖。
太子接着说:“你讲的几句是:‘子日: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文章。’先生在讲这几句书时,要我日后继承江山之后,要做尧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还说老人击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记得么?”
谢升的长胡子抖得更凶,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说出话来。随后他站起身来,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后边。
太子很为失望,说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国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认我了!”
钱凤览望着谢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道:“谢大人,老前辈,自从你万历三十三年中了进士,数十年间一直食朝廷厚禄,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辈既不敢证明太子是伪,又不敢说太子是真,天下人对老大人将如何评说?当太子说到你为他讲书时候,你心中惭愧,似觉无地自容,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见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贪生怕死,不敢说话。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纵然保命于一时,日后必受冥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谴乎?”
谢升听了这句话,浑身打颤,面色如土,深深地低下头去。
吴达海挥手使钱凤览不再说话,吩咐将宫中证人带上来。随即有三位妇女从刑部大堂的屏风后被带领出来。因为尊重他们都是前朝宫眷,在朱慈烺的前边摆了三把椅子,叫她们坐下。吴达海—一问了她们的姓氏和她们在前朝宫中的名号,知道一个是崇祯皇帝的选侍,一个是贵人,一个是才人。吴达海问道:
“你们在宫中时候,可都看见过太子么?”
三个妇人齐声回答:“见过,见过。”
“他是不是崇祯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吴达海向朱慈烺问道:“她们都认识太子,说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烺愤然回答说:“我是真太子,她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明白。如此审讯,我何必再辩?”
吴达海说:“昨日审讯时候,我们请袁贵妃坐在后边,她说你是假的。”
朱慈烺冷笑,说:“袁贵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阴魂出现。”
吴达海说:“袁贵妃未死,现由我朝思养。”
朱慈烺说:“袁贵妃在宫中自缢未死,被内臣送出宫院,随后在她父母家中从容自尽。贵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请她来同我相见?”
满洲人本来准备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轻夫人,坐在屏风后边,现在吴达海感到崇祯太子十分倔强,又兼钱凤览怀有二心,处处替太子说话,他便不敢让假的袁贵妃出堂作证,欺骗世人,只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审。
崇祯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尔衮的心意从速了结,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谢升在社会上受到舆论谴责,甚至妇女和小孩也都骂他年老无耻。有人夜间往他的公馆大门上涂抹大粪;还用阡纸贴在两扇大门上,诅咒他已经死了。他很少去内院办公,起初是称病请假,后来真的病势渐渐沉重,常常觉得头疼,晕眩,精神恍惚,夜间常有凶梦。有几次他梦见崇祯皇帝。崇侦严厉地斥责他两件事情辜负了国恩。第一件是当初朝廷秘密地同满洲议和时,谢升突然把事情泄露出去,破坏了和议,以致后来朝廷顾外不能顾内,顾内不能顾外,两面对敌,穷于应付,终于亡国。第二件是他不该在行将就木之年投降满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却不敢证实。只见崇祯越说越气,连连地拍着御案,大声说道:“该死!该死!”
谢升恐惧得浑身战栗,面无人色,伏地叩头,几乎要叩出血来,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声被服侍他的丫头听见,赶快把他叫醒。谢升瞪着眼睛,望望旁边的丫头和灯光,开始清醒,叹了口气,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当时商业最繁华的地方是在正阳门外一带。这一带的商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太子,并且谴责谢升,说他辜负国恩,悻逆无道。宛平县平民杨时茂在呈文中弹劾谢升,措词尤为激烈。他声言甘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太子是真,请求朝廷对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内城平民杨博上书,同样以激切的语言论证太子是真,请求赶快释放。在朝廷上,汉人文臣也纷纷不平,每日上朝时在朝房中窃窃私议,共相惋叹,詈骂谢升无耻,必受“冥谴”。市井小民妇女不懂用“冥谴”一词,说得更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义的官员们,连谢升这老不死的在内,都是衣冠禽兽,猪狗不如,不得好死!”
这是北京被满洲人占领以后,掀起的一股强大的反清浪潮。特别是在一般平民中爆发的民族激情更为强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较浅,认为不过是营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认为只要太子不死,日后就有复国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汉人官员,除钱凤览从一开始就不顾死活要救太子之外,还有很多人在这一浪潮推动之下,更觉内心愧疚,也想站出来营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较大胆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丢掉富贵,不免瞻前顾后,措词委婉,留有余地。吏科给事中朱徽等几个人,风闻将草草结案,杀害太子,赶快连名上疏,辩论太子是真,认为这案子必须从容“研讯”,将真伪查清审明,昭示天下后世。他们在疏中写道:
今必从容研质,真伪自分。草草毕事,诚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师日假而四方疑,一日日假而后世疑。众口难防,信史可畏也。
钱凤览知道事情已经十分紧迫,又一次连夜草疏,营救太子,同时弹劾谢升。他明白上疏之后,十有九成会大祸临头,所以在奏疏缮就之后,他衣冠整齐,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个头。因为老母亲住在绍兴家乡,他又向南方叩了三个头,喃喃地悲声说:“儿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于国亡家破之时。今日一死,稍赎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亲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义之气所感动,此时明白他上疏之后必获重罪,所以都噙着眼泪,不敢说话。
他的原配夫人随老太太住在绍兴,随他在京城的是一位爱妾,颇通文墨,善写一笔《灵飞经》小楷,这时怀抱着不满三岁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说道:
“老爷,妾在夜间,当老爷凭几假寐的时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将几句过于激切的话删去,使口气缓和一点,就可以免去杀身之祸。老爷你一夜未眠,实在太困倦了,请改动几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爷重新缮清,递上去就可以平安无事了。老爷,改一改罢!”
钱风览没有做声。
打更人从胡同中慢慢走过,刚打四更四点。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色特别黑暗,可是院子里已经有鸡声喔喔。爱妾见他不做声,一边呜咽,一边劝他说:“老爷,老太太年近八旬,远在家乡。倘若老爷被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爷到了望五之年,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满三岁。倘若老爷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这孩子如何能长大成人,不绝钱府禋祀?......老爷,你多想想,千万不要为了救太子,言语过激,惹出杀身灭门之祸......”
姨太太说不下去,痛哭起来。怀中的婴儿忽然惊醒,哇哇地大哭起来。左右男女奴仆们有的啼嘘,有的叹息,无不流泪。更声、鸡声、哭声、啼嘘声、叹气声混在一起。
钱凤览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总是到长安左门下马碑前下马走过金水桥,从承天门的边门步行而人。这时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问道:“马备好了没有?”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备好了,老爷。”
钱风览含着眼泪对爱妾说:“倘若我不幸被杀,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后,带着孩子和奴仆们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虽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爱妾仍然跪在地上,紧握着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头。婴儿随母亲大哭。钱凤览将奏本放在匣中,揣人怀里,望一眼爱妾和娇儿,轻轻叹口气说:“无乱我心!”随即将脚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摄政王多尔衮听了吴达海的禀奏,本来已对钱凤览十分生气,等到看罢钱凤览的奏本,就由生气变为痛恨,立即下旨将钱凤览和另外几个上本的官员下狱。只是由于近来特别忙碌,不得不暂时将这重大案子放在一边。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尔衮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并将钱凤览等在押的官员从刑部狱中提来,亲自问话。他的汉语官话虽然生硬,但比人关前已大有进步,所以他就用汉语官话审问,碰到有一个两个字说不好时,由站在旁边的大臣和启心郎替他提一提。多尔衮神色严厉,口气中带着愤怒,先说道:
“本叔父摄政王带兵人关,在山海关一战打败了流贼二十万,克服燕京,为明朝臣民报君父之仇,使百姓们安居乐业。如今我英亲王大军正在奔向榆林,豫亲王大军已从孟津过了黄河,要走洛阳、陕州、灵宝去攻潼关。这两支大军进兵十分顺利。另外还有一支大军,从山东南下,如今已到宿迁一带。这形势摆得明明白白:流贼扑灭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经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写了一封信,责备他们不应该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们报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从流贼手中得的,不是从崇祯手里得的,名正言顺。现在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无名少年,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祯的太子,扰乱人心。我朝统一中国,大势已定,纵然太子是真,不过由我朝思养终身,岂能接续已经灭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如今已经明白了。晋王朱求桂原是明朝亲王,谢升原是明朝大臣,他们都说那少年不是太子。崇祯的宫眷,还有袁贵妃,也都说少年不是太子。这些证词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记录在案。可是钱凤览竟然与奸民上下一气,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钱凤览当面指晋王是‘无君’,责备谢升不敢认太子,必受‘冥谴’。这些人都是逆臣乱民。那些乱民都已经逮捕下狱了,该杀的决不轻饶!不杀一批人不能够镇住邪气!”
多尔表说到这里,略为停一停,用杀气腾腾的眼光向群臣看看,又向钱凤览等上疏救太子的汉官们看了看,接着说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说太子是真的太监、锦衣侍卫、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统统斩首。钱凤览和赵开心等人本该同时斩首,姑念他们降顺我朝之后,别的罪没有犯过,我有心宽大为怀,只要他们知罪认罪,以后洗心革面,忠心不二,可以免死,仍旧录用,以观后效。你们大臣们认为他们该杀不该杀?”
群臣跪下,都为钱凤览、赵开心等人求情。多尔衮本来并不打算就杀钱凤览,至于赵开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辞原不像钱风览那么激烈,所以也只是吓唬吓唬,无意杀他们。听了群臣的求情,他便向钱凤览问道:“钱凤览,倘若饶你不死,你还有什么话说?”
钱凤览毫不畏惧,说道:“臣奉命参预审讯,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应当早有着落,不应该再羁押狱中。”
多尔衮说:“着落不着落,与你何干?”
钱凤览不加考虑地说:“人各为其主耳!”
多尔衮听了这话,将案子一拍,喝道:“胡说!钱凤览,你投降后就是我家的人,若说各为其主,就是还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却为明朝尽力?”
钱凤览倔强地回答说:“今日之事,臣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尔衮厉声喝道:“狂悖!今日将钱凤览同众犯人一起斩首!赵开心仍押刑部狱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处置。”
众人大惊,但没人敢再替钱凤览求救了。
当日正午,钱凤览被押往宣武门外刑场时,坐在囚车上,神色镇静如常。倒是一路上观看的老百姓填衍塞巷,人人落泪。这日黄尘蔽天,白日无光,天气十分阴冷。钱凤览望望天空,望望街道两边拥挤观看的士民,心中说道:“唉!天地愁惨,万民悲哭,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随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满洲人来到北京的时候,我以为是吴三桂拥立太子回京登极,到朝阳门外迎接。谁知不是太子,竟是满洲的摄政王。我一步走错,做了降臣。而今这一步走对了!从今而后,我无愧是中国的读书人,无愧是文正公的孙子!”
他继续被押着往刑场方向去,尽管脸色灰白,却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死亡和对满洲人极度蔑视的微笑,在心中说:“死何足惜,留得正气在人间!”后来人们说他的微笑是心安理得的微笑,久久地不能忘记。
钱风览被押到刑场时,那二十六个因太子案而获罪的犯人已经斩讫。一大片尸体纵横,头颅散乱,凝血满地。恰在此时,一位官员飞马赶到,向监刑的官员说了几句话,随即宣读叔父摄政王的令旨:
“姑念钱凤览之祖钱向坤在崇祯初年曾为礼部尚书、内阁辅臣、武英殿大学士,为人骨鲠,颇负物望。着将该犯罪减一等,改为绞刑,以示我朝对前明大臣处处关怀照顾之恩义!”
随即监斩官命钱凤览跪下,向摄政王叩头谢恩。但是钱凤览没有理会,似乎又流露出一丝冷笑,转向监刑官说,他要拜别天、地、君、亲,随即跪下去,拜了天地,又向南拜了君、亲。这“君”显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从容拜过之后,他对监刑官说:“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们都是刑部旧人,本来就人人怀着亡国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气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动手,对着他哭了起来。钱凤览催促他们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快点了事为佳。”
当他被绞死以后,在刑场四周围观的士民们一起埂咽落泪,有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
多尔衮为缓和汉人的怒气,暂时不杀太子,将太子转到太医院羁押,专派十名兵了看守。赵开心等人罚俸三月,照常供职。
第二天,在刑部衙门处决二十六个人犯和钱凤览的告示旁边,顺天府衙门奉叔父摄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张告示,要“窝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献出真太子,可以封给官爵,厚赏金银;倘若隐匿不报,定当严加治罪云云。士民们看了这张告示,都知道这是为杀害真太子作准备,个个摇头,心中不忿。但人们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年节以后,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开始纷纷议论太子的事情,还出现了要救太子的无头揭帖。多尔衮正打算杀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谢升死了。谢升在死之前更加精神失常,常常白日见鬼。临终的时候他连呼头疼,声音很惨,哀求说:“钱先生,请不要拘我太紧,我去,我去,我这就跟你去......”当夜就死了。满洲人十分迷信,多尔衮听到了这一消息,便把杀害太子的想法暂时放在一边。可是人人都知道这案子并未了结,人们在继续关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连酝酿起兵,以武力救太子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