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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着半生的戎马生涯,百战经验,李自成对大顺军已经缺乏战斗力的情况心中清楚,所以他匆匆地退出襄阳,驰往鄂中。但是他希望留下一支士气较好的部队,凭借襄阳坚城和春汛开始到来的滔滔襄江,能够将清兵阻止十天以上,使他有机会在江汉平原的富庶州县短期停留,征集粮草,看一看左良玉在武昌的动静,再作计较。如今他完全处于十分不利的被动局面,前有左军,后有清兵,只剩下荆州和承天两府是他暂时可以回旋的余地。

    为着要进行最后挣扎,李自成派遣郝摇旗、袁宗第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人马由襄阳南去,占据荆州,经营上游。他同牛金星、宋献策、顾君恩以及心腹大将刘宗敏等秘密商议,决定在目前情况下不同左良玉进行大战,争夺武昌。倘若清兵越过襄阳穷追,就命占据荆州一带的人马出兵牵制,他同刘宗敏率领主力部队和妇女老弱以及辎重,从沙市和仙桃镇一带渡过长江,进入湖南,使清兵与左军互相厮杀。为着荆州和夷陵形势重要,他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将襄阳防务部署完毕之后,赶往荆州。牛金星以丞相之尊坐镇上游,喻上猷和牛佺作他的辅佐。喻上猷已经随袁宗第先走了。李自成快到承天时候,得到牛金星的飞马奏报,说他谨遵圣谕,已经过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荆州。

    李自成到达承天城内的这一天,天气晴朗,十分暖和,连日的阴云消散了。在城郊附近,他看到了许多盛开的李花和快开败的桃花,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杂花。空气中飘荡着花香。各种鸟儿,有的是百灵,有的是画眉,都在树林中歌唱。特别常见的是黄莺,在柳树间穿来穿去,十分快活。在池塘和小溪中,也有鸳鸯成对地游泳,小鱼在浅水中游来游去。这一切在陕西和中原都不多见。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烦躁,而且灰暗,与南方的春景很不调和。他决定在这里休息几天,等候袁宗第和牛金星父子到荆门以后的消息。

    休息了两三天,体力得到了一些恢复。前些日子,由于鞍马劳顿,加上为军国大事苦恼,睡眠少,这给他的身体很大折磨。他今年才三十九岁,因为一年来的挫折,从心情到外貌,都已比往日苍老多了。

    第四天,忽然接到袁宗第从前往荆门的路上派来飞骑禀报,说牛丞相仍然停留在宜城附近乡间,等候襄阳府尹牛佺;不日前来荆门。他忽然改变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荆门而到他的身边来,以便随时顾问。于是赶快派官员带领骑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们却没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这派去的官员从宜城又向襄阳探询,一直到襄阳城附近,不能再往前走。不料丞相父子竟然踪迹全无,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李自成得到禀报,心中大惊。从西安到襄阳,大顺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张遴然等一二百人陆续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大顺朝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涣散,无法维系。李自成虽然十分气愤,但头脑还算冷静,他严令左右亲信不许将这一消息外传,同时立即命刘体纯率领五百骑兵出发,连夜奔往宜城和襄阳一带继续寻找丞相。他猜想牛金星父子是被背叛大顺朝的乡勇或乡宦捉去,藏在山中什么地方,或者已经杀害,或者等候清兵来到时献给清兵。他对刘体纯说:

    “你只要打听到丞相消息,就赶快将他接来,告他说我身边不能一日没有他,他不必往荆州去了。倘若你们无力救他,可火速派人回奏,我要派几千精兵前去,一定要救他回来。”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刘体纯回来,告诉他牛金星父子沓无踪影,他才断定他们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顿脚骂道:

    “身为丞相,背君潜逃,忘恩负义,抓到后决不饶他!”

    这时刘体纯跪在地上,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坐在下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而宋献策和顾君恩更害怕皇上疑心,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向刘体纯问道:“二虎,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差你前去。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边有很多亲兵和仆人跟随,牛佺身为襄阳府尹,自然也有众多仆人和亲兵相随,加上他们的眷属、亲戚和门客,至少有二三百人,还携带着一大批金银细软,少说也需要十来匹骡子驮运,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留下来一点儿蛛丝马迹?”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内,直到襄阳城外,臣都找遍了。处处向百姓打听,都说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踪。”

    “是不是他们暗回襄阳城内,投降了胡人?”

    “襄阳留有我军的得力细作数人。臣派人进入襄阳城内,询问城内细作,也说没有听说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叹口气,又问道:“可听说郧阳和均州方面有什么消息?”

    “传说王光思兄弟已经投降了胡人,看来是真。”

    “如今皇后的行踪......一点都没有听到么?”

    “没有。”

    “胡人有什么动静?”

    “胡人到襄阳的已经有两三万,后边还有很多后续部队。眼下他们正在征集粮草、船只,很快就要从水陆两路追赶我军。”

    李自成挥手使刘体纯退出,然后对刘宗敏、宋献策、顾君恩三人说道:

    “就赶快按原计划行动,不可耽误了。前天白旺见我,他很想我将他留在德安,与敌人周旋,牵制敌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催促他即回德安,依计而行。今晚我军就要离开承天,水陆齐下,不作声张,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轩,你率领这支大军,先到潜江与沔阳之间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过,对鄂中和荆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离开汝侯左右,以便随时策划。”

    顾君恩虽然听到牛金星父子逃走,已经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赶快回答说:“微臣道旨,决不离开汝侯左右,以备随时咨询。以微臣愚见,不妨先遣一支人马渡过荆江,占据要害之地,以作江北大军后盾,好与胡人周旋江汉之间。”

    “你说得很是,务要与汝侯见机而行。”李自成默默想了一阵,心头上产生了一些渺茫的侥幸思想,接着说道:“朕马上要驰往荆州,这一带军事统归捷轩主持。胡人即将从襄阳出动,你们的担子可不轻啊!”

    顾君恩的心中一动,明白清兵如来穷追,大势已没法支持多久,抬头问道:

    “陛下要往荆州?”

    李自成点头说:“江汉之间将是我们与胡人决战之地。荆州与夷陵,位居上游,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营、郝营必将军心动摇,叫我放心不下。我同军师率领少数骑兵星夜驰往荆州,亲自部署。倘若左良玉有心与胡人作战,左军东据武昌,我兵西据荆州,共倚靠长江天险拒敌,就可以站稳脚跟。我们先求立住脚跟,再谋恢复中原,重回关中。可惜,皇后的一支大军,至今一点消息没有!”

    宋献策说道:“近来选经挫折,士气颓丧;牛金星身为首相,开国重臣,忽然逃走,必将使军心更加动摇。请陛下向众将言明,今后进兵长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军就要进占武昌,顺流东下,夺取南京为立足之地,然后出师两淮,收复北方。”

    李自成轻轻拍手,说:“好,好,要这么说才好,可以大振士气。”

    随即他转向顾君恩问道:“你的府上亲眷都安顿好了么?”

    顾君恩回答说:“请陛下放心,两天前臣已派妥当人将老母和妻子儿女送往远乡亲戚处了。那地方在大洪山的深山中,十分闭塞,人迹罕到,万不会被敌人找到。”

    李自成又向刘宗敏说:“你赶快准备动身吧。你的水陆大军只可逗留在潜江和沔阳之间,不可向武昌前进,等候我从荆州赶来。”

    刘宗敏和顾君恩走后,李自成因见刘宗敏刚才一直少言寡语,脸色沉重,心中分明有无限烦恼和忧虑;又想到牛金星的逃走,不禁在心中自问:

    “大顺朝果真要完了么?唉!”

    于是他带着阴暗的神色,忍不住向宋献策小声问道:“军师,此刻并无别人,我想问你:牛启东此刻舍我逃走,是看见我朝已经快要亡国了么?”

    宋献策不敢说出“亡国”的话,只好回答说:“自古一时胜败乃兵家常事,臣料想牛启东父子逃走,未必是断定国家将亡。”

    “那么,究竟为了何故?”

    “他是畏惧皇上治罪。”

    “他为何要怕朕治他的罪?”

    “他身为当朝丞相,人北京后不能谏阻皇上东征,此其一罪。他虽然知道李岩兄弟并无背叛朝廷之心,却不敢在陛下面前力保,反而由他将李岩兄弟杀死。当时我军新败,朝廷上下正处于危疑之中......”

    “朕后来也后悔杀了李岩兄弟。”

    “正因为皇上是英明之主,事后不久便深自后悔,牛启东心中畏惧,不能自安,当然他自知未保李岩也是他的一条罪款。还有......”

    “不用说下去了。我想,牛启东父子走得如此机密,不知踪影,必是与襄阳一带有办法的人物事先勾结好了,将他们在山中隐藏起来。唉,朕一向待他父子不薄,真没有料到!”

    宋献策劝慰几句,便去准备随皇上启程的事。

    李自成留在大厅中,心中很乱,忽而又一次想到皇后。他极盼望皇后能率一支大军来湖广会师。可是她在哪儿?半月前风闻她到了汉中一带,但并没有得到真确消息。自从他退出襄阳,连一点荒信儿都断了。他不禁小声喃喃说道:

    “我目前很困难,正需要你的人马,你在哪儿?......”

    驻军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近来心情很坏,身体也常在病中。他周围的人们已有许多天看不见他的一丝笑容。

    左良玉和他左右的亲信,不论是文官武将,没有人想到满洲人会不断前进,下江南,灭亡明朝。他的谋土主要是监军御史黄澍,也就是开封被包围时任开封府推官、主谋决黄河的那个黄澍,左良玉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

    一天,左良玉召集几个亲信商议大局。有人问道:“满洲兵会不会进兵江南?”又有人问道:“既然满洲人在追赶李自成,会不会跟在李自成的后面进攻武昌?”议论之余,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满洲人会进兵江南,要占领全中国。黄澍引经据典地说:

    “崇祯二年以来,几次满洲兵进入长城,一直到了畿南三府,到了山东,破了济南,却从没有在内地久留的。都是每到一个地方,俘虏一些人口,抢劫一些财物,就迅速退回关外。这一次满洲人占了北京,将北京作为他的京城,我看他们已经踌躇满志了,绝不会再往江南进兵。顶多不过骚扰一下,就会迅速退回去,巩固黄河以北的既得土地。”

    有人问道:“何以见得满洲人无意进攻江南?”

    黄澍说:“南北作战,并不是从今天才有。契丹建立辽国,何等强盛,毕竟没有越过黄河。以后女真族建立金朝,也只到黄河流域为止。虽然金兀术打到江南,打到临安一带,可是很快又退回北方。人们说,今天的清就是金的后裔,金朝鼎盛时尚不能灭亡南宋,今日的满洲人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胆量、那样的兵力来灭亡堂堂的中国。它只是利用李自成破了北京的好机会,加上吴三桂的投降,才能打到陕西,打到河南,又追赶李自成到了襄阳。我看他到了襄阳,也差不多该心满意足了。”

    有人问道:“可是蒙古人不是灭亡了中国吗?”

    黄澍摇头说:“不然,不然。蒙古灭亡宋朝之前,已经囊括了整个北方、西方,还有西南的邻邦,最后才灭亡宋朝。今日的满洲人与蒙古人当时的情况大大不同。”

    左良玉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才说道:“我看满洲人未必会下江南,要紧的是我们要着手快一点,不能够等江南弄得不可收抬,我们再去收拾,那时后悔就晚了。”

    黄澍说:“侯帅所言极是。今日之南京虽有君却似无君,我们不去收拾,更待何人?”

    左梦庚是左良玉的儿子,如今是平贼将军,左良玉也很听他的话。他说:“父帅想得很是。目前我们先不要担心满洲人能不能下江南,我们所担心的是朝廷这样乱下去,皇上如此荒淫,不理朝政,任着马、阮等一班小人摆布,如何是好?”

    左良玉说:“你跟黄监军下去,仔细商量商量:对南京的一班小人如何动手?何时动手?商量好后,禀我知道,我好决断。”

    于是左梦庚和黄澍几个人从左良玉的面前退下,秘密地商议对策。

    这时候李自成已经到了襄阳,一部分人马已离开襄阳继续往东来。左良玉对此并不忧虑。前年李自成从开封撤兵往襄阳来的时候,他很害怕,因为经过朱仙镇大战,被李自成打得大败,手下的精锐部队丧失殆尽,连他自己都几乎逃不出来,所以他在襄阳不战自退,来到武昌。然而今天的局面与往日大不一样。他看得很清楚,今日李自成已经是残败之寇,士无斗志,后边还有鞑子兵紧紧追赶,不再是他的强敌,值不得畏惧了。

    当他得到探报,知道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到了承天,继续向东来,另一路大军要从荆州、荆门、夷陵一带顺长江东下时,他才感到李自成的军事活动值得重视。不是说他害怕李自成像往年那样兵强马壮,而是害怕万一李自成很快来到武昌,会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误了他的大事。所以他一面命儿子左梦庚同黄澍等人赶快商议,一面命人将他的养女左梦梅传来谈话。

    左良玉因为根本没把李自成放在眼里,所以当左梦梅同她的丈夫王四来到武昌的时候,他同他们只匆匆见了一面,关于大顺军的情况竟连一句都懒得问,就命人将他们安顿在一座单独的住宅中。四面都有他的人马警卫。王四所带的亲兵不能随便出来,随便上街。王四多次求见,说是有话要说,也被他拒绝。现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图,他心里并不清楚。难道李自成以惨败之余,敢来同他争夺武昌么?不像。李自成不会这样糊涂。可是李自成为什么要往武昌来呢?王四要说的事情,会不会同这件事有关系?他反复思想,总是觉得奇怪。所以他想问一问梦梅。

    左梦梅对于养父单独传见她,心中也很奇怪。自从到武昌以后,在饮食起居方面,养父对她照顾得很好,还赏赐了很多东西。凭心而论,她愿意跟着养父,不愿再跟着李自成,特别是她看得很清楚:李自成再也不会转败为胜了,迟早要被消灭,消灭之后就永远落一个“贼”名,她和丈夫也难免不被清兵杀掉;而她的养父如今已被封为宁南侯,声名显赫,留在养父身边,说不定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她的丈夫王四却执意要回李自成身边,决不投降明朝,而据传她的哥哥左梦庚又起了除掉王四的心思。这使她左右为难,提心吊胆,几次在没人时悄悄地劝王四说:“投降了吧,不要再回闯王那里去了。”无奈王四死心眼儿保闯王,使她无计可施,不免在暗中流泪。这会儿养父专门找她一个人前去说话,不命她夫妇一同前往,她不禁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是为着要拆散她同王四的夫妻姻缘之事么?倘若养父提出来这个难题,她如何回答呢?也许,同丈夫就此永别了?她隐忍着内心的惊骇和痛苦,上了轿子,在一群丫环、仆人的簇拥下,去到宁南侯府。侯府的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带到左良玉的面前。她向养父跪下行礼,心惊胆战,想着说不定侯爷一句话就决定了她夫妇的一生命运。

    左良玉命养女在旁边坐下,望了望她,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和脸上。他看见她身带重孝,面容因忧伤而显得憔悴,不禁心中一酸。自从梦梅的亲生父亲丘磊被刘泽清杀害以后,梦梅就一直穿着孝服。他又想到,自己的夫人把梦梅自小带在身边,一直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前几年因许昌兵变,夫人死在河南,如今自己身边别无女儿,只有梦梅一个养女,因此对她格外有怜爱之情。他叹了口气,问道:

    “梦梅,你晓得我叫你来为的是什么事情?”

    左梦梅心中十分害怕,温柔而恭敬地小声回答:“父亲大人唤女儿何事,女儿一点不知。如今请大人吩咐。”

    左良玉说道:“如今国家局面,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将,先帝原封我宁南伯,亡国之前,又晋爵为宁南侯。我身受先皇帝厚恩,遭逢大变,无以为报。如今我驻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闯贼是否想图谋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乱。我没有多的亲人。你大哥梦庚,他是男子汉,不能体念老人的心情,有时处理些事情也使我心烦。你虽是养女,却如同我的亲生女儿。只是因为我的事情太多,心情太烦,所以很少叫你到我面前说几句话。今天我叫你来,是要问你一些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叫你的女婿同你一起来吗?”

    左梦梅心中比刚才更加害怕,脸色煞白,暗暗想道:唉,他马上就要说明了。随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女儿不知道父亲大人只唤女儿一个人前来,到底有何垂问或吩咐。倘若有话,就请大人直说。女儿一经回到大人身边,生死都由大人做主。”

    左良玉说:“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因为你的父亲丘大人是我的至交,你从还不会说话时就抱来我的身边,由我养育成人,所以人人都认为你就是我女儿。你是侯门之女,不同常人。你的女婿虽然已同你结为夫妻,但在我的众将眼中,他仍然是闯贼手下的一个偏将。跟你的身份不同,门户不当。我几次想叫你夫妻一起来我身边,都因为他是闯贼的偏将,没有叫他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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