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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梦梅心中明白了:这是要拆散他们夫妻。她滚着眼泪说道:“王四小将虽然是闯王手下偏将,可是女儿已经同他结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难分,这是周公之礼,也是女儿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儿一样明白。”
左良玉又叹了一口气:“梦梅,你不要害怕。正因为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别的将领纷纷议论,我都不听啊!这话以后谈吧。我今天想要问你,你是要李贼,还是要你的养父?”
左梦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说道:“孩儿自幼跟着养父养母,如同亲生一般。孩儿与闯王并无丝毫亲故,只是崇祯十五年为要投奔大人身边,从南阳往襄阳来的时候,经过卧龙冈,被闯王埋伏的人马劫去,后来又将孩儿嫁给王四。这情形大人完全清楚。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将,又拜封为宁南侯。孩儿的大哥接替父亲做了平贼将军。难道孩儿不知道光荣体面?至于李自成,倘若他能够坐稳江山,成为一代帝王,当然我对他也无仇恨。只是他一年以来接连战败,流窜湖广境内,没有立足之地,现在已经没有坐江山的份儿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后就只能成为流贼。孩儿能够离开他那里,回到父亲膝前,这是托天之福,何等侥幸,岂能再回闯营中去?”
左良玉说:“可是你的女婿王四,念念不忘闯营,总想回到闯王帐下,我不能让他带着你走。”
左梦梅说:“他是从孩儿兵起就在闯字旗下,由孩儿兵提拔上来,成为果毅将军。常言道:吃纣王水土不说纣王无道,他当然要忠于闯王,想回闯王帐下,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亲大人不愿他返回闯营,容女儿慢慢地苦劝他,留在这里,为父亲大人效命疆场。请大人不要生他的气。”
左良玉听他养女说话很得体,也并不虚假,不觉点点头,说道:“唉,本来么,女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决不许别人杀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
左梦梅听了这话,感到放心,赶快问道:“父亲大人要问什么话?”
左良玉说:“目前李自成人马一路从承天向这里开来,一路准备从荆州向这里开来。他已经是败窜之寇,无处立足,难道他还敢来与我一战不成?你要说实话,梦梅!”
左梦梅说道:“女儿从邓州前来的时候,李闯王一再对女儿说,他决不愿同大人作战,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只求大人同他联兵,共同对付满洲人。至于说他的人马正在向武昌开来,孩儿丝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变故,是不是满洲兵追得很紧,他无处可去,向这里靠拢,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么能同他联兵?他能得到我什么帮助?我是贵为侯爵的明朝大将,他是一个逼死帝后的流贼,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见,不可能握手言欢。”
左梦梅说:“这事情孩儿确实不懂得,请大人不要怪罪。”
左良玉说:“我不怪你。我只是问一问,到底李自成是什么意图?你能猜到他向武昌前来的意图么?”
“孩儿确实猜想不透。孩儿只能猜,他是想同大人合兵,共同对付胡人。如今胡人十分猖狂,人人都认为其志不在小,是要一口气灭亡中国。倘若大人不能看到这一点,将来恐怕后悔无及。”
左良玉不相信满洲人会要灭亡中国,心中感到一烦,说:“好,不跟你谈军国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吃饭吧。现在你先下去休息,或到后花园中玩玩。下去吧,我还有事情要传见几位重要的官员。”
梦梅叩了个头,从左良玉面前退出。马上就有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护送到正房休息,随即又将她带到花园去散心。可是左梦梅哪有心清来赏玩春景?不仅她夫妻日后的吉凶难料,而且看见她的养父多日来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说话时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颓丧,不觉暗暗叹气。
左良玉近来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赶快率领他的大军往南京去除掉马、阮等人,整顿朝纲,废掉福王,扶新近来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极。其实真皇太子已经死在北京,南京这个是假冒的,真实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并不知道。黄澍等人和左梦庚最近天天劝说他往南京去“清君侧”,已经将他说动了。他也想着只有“清君侧”,才能对得起先皇帝,也只有“清君侧”,才能进行“废立”大事,建立千秋勋业。可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黄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当面攻击马士英等人。马士英知道黄澍是依靠他宁南侯的力量,所以当时没有敢把黄澍怎么样,随后却以弘光皇帝的名义下一圣旨,来武昌逮捕黄河进京。结果黄澍被他保护起来,没被带走。现在黄澍已经同马、阮等人势不两立,只有举行“清君侧”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面。他又知道他的儿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贼将军,也想趁这机会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黄御史两个人勾结很紧,日夜怂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军中许多事不能不交给梦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够完全做主。他也作了准备,十天前已经将散在二三百里内外的人马暗暗调回武昌,能够征集的船只都征集来了,只等他一点头,二十多万大军就可以扬帆东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还不能够下定决心。千秋功罪,在此一举,他不能不万分慎重行事!养女左梦梅退出不久,他就将左梦庚、黄澍以及另外几个亲信将领和谋士叫到面前,问他们又经过商议之后,到底如何决定。
左梦庚向他禀报:“启禀大人,已经邀集诸营将领,对天盟誓,拥戴大人即日东下,去南京成就‘清君侧’的大事。”他偷眼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激动,又接着说:“太子如今已经被捕人狱,在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倘若去晚了几天,太子必死于狱中,大人将何以报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听了这话,左良玉不觉悲痛,大哭起来,拍案说道:
“好,你们让我再想几天。要去,我就不顾一切,一定要办此大事,否则我就对不起先皇帝。不忠不义,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虚岁五十五岁,对于一个需要在马上杀敌的武将说,这样的年纪已经算老年了。他自己本来在一年前就感到体力日减,精神大不如前。近来他的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只是为着维系军心,他没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万一他病死了,部将们就立刻散了摊子,梦庚纵然手中掌握着一颗“平贼将军”印,由于资望不够,必定无力驾驭众将,众将迟早会各奔前程。至于黄渤,一旦失去他这棵大树,必将锒铛人狱,死于马、阮之手。唉,是不是马上就带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为国家丧乱,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传谕,不许部下为他祝寿。但是左梦庚、黄澍和几位亲信大将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恳求,今晚要在他的节堂中举行家宴,绝不铺张,只叫几个色艺出众的营妓清唱侑洒。他经不住亲信们的苦功,只好勉强同意。但是他发出口谕:只许武官参将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来贺寿吃酒,而且不许送礼,不许向总督府和各地方衙门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当今明朝武将中不仅兵力最强,声望最高,而且已经封侯,所以部下不论是文官武将,不论各人心中有什么打算,在他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礼数森严。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礼之后,按席就位。节堂中华灯高照,服饰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罗列,但是没有人敢猜枚划拳,也没有人敢开怀畅饮,笑语喧哗。从各营中挑选的二十个营妓,除领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乐器中没有锣鼓,只有萧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还有渔鼓。她们唱了几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吕宫散套,竟没有引起左良玉的兴趣。人们看见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郁郁寡欢。黄澍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
“清柳将军说一段《水浒》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着李自成可能骚扰孝感,流窜鄂东,对柳麻子说书也不能像往日一样感觉兴趣,心不在焉地轻轻摇头。
黄澍无奈,同左梦庚商量一下,令营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间风趣的沔阳渔鼓。大厅中空气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笑容和低声笑语。除正在唱渔鼓词的姑娘外,营妓们殷勤斟酒,脚步轻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虽没有人敢放肆,但开始有点像祝寿的酒宴了。
当唱到最有趣的时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侧”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烦,抬起头来望望唱沔阳渔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营妓们扫了一眼,咳嗽一声。他的咳嗽虽然并没有用力,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但在人们听起来,却十分威严。立刻,唱渔鼓词的停下了。全体伺候饮酒的营妓都感到惊骇,交换眼色,不知所措。随即左良玉的一位中军副将悄悄地向带头的营妓使个眼色,摆摆下巴。营妓们携带乐器,不声不响地退出节堂。
酒宴又继续片刻,筵席上很少说话,更无笑声。仆人们轻脚轻手地送上美味佳肴,又轻手轻脚地将别的盘碗撤走。左梦庚同几位大将互相交换眼色,然后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边,小声嘀咕几句。人们都佩服他善于辞令,但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只见左良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命平贼将军左梦庚陪文武官员们开怀畅饮,随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为着喜欢清静,单独住在节堂后面一个偏院里。这院子上房五间。由擅长书法的幕僚题了一个匾额,叫作“毋忘斋”。崇祯活着的时候,左良玉桀骜不驯,常常不听调遣,只是因他手握重兵权,崇祯才不能将他治罪。崇祯又恨他又得依靠他,不得已封他为平贼将军,封他为宁南伯,封他为宁南侯。可是崇祯死了以后,左良玉却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怀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经按礼制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祯的灵位前放声痛哭,哀动三军,俨然是一个少有的忠臣。为着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为先皇帝尽忠报仇,他请幕僚为他写了这三个字的匾额。小院中还有十几间厢房,住着他的几个亲信将领和一部分卫士、家丁、奴仆。自从他夫人在河南死去以后,他很少接近女色,虽然也有两三个美妾,但他不愿同她们住在一起,自甘孤独。人们见他经常“块然独处”,可是没有人敢多劝他改变这种生活方式,只有柳麻子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劝过他,见他摇摇头,也就不敢再说了。
这天夜间他睡到床上,起初还在想着何时前往南京的事,后来就睡着了。到了黎明时候,他被叫醒来。儿子左梦庚站在床前,向他禀报说:
“李自成大军过江了,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良玉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十分镇静,慢慢地问道:“李贼是从哪里渡江的?怎么会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梦庚回答说:“昨夜三更时候,得到紧急探报,不敢惊动大人,现在才来禀明。该贼是从簰洲镇渡江的。我们守簰洲镇人马不多。冷不防流贼从那里渡过长江,占领了簰洲镇,一路向嘉鱼前去,一路向咸宁前去。如今咸宁和蒲圻告紧。”
左良玉骂道:“他妈的,扰乱了老子的大计!”
左良玉的人马扬言有五十万,实际只有二十万,真正能够作战的将士不过十万,而且大多是近两年来新招降的乌合之众,战斗力很弱。近几天来,左良玉只以为李自成的大顺军主力部队已经从汉水北岸向东进兵,将要进攻孝感,游骑指向黄冈,另一支从黄陂窥测汉阳。却没有料到由汉江北岸向东一天天逼近孝感和黄陂的大顺人马只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刘宗敏亲自指挥一支人马,船只在后,骑兵在前,并不声张,于三月十五日到了潜江与沔阳一带,秘密地进到沙湖,探明长江南岸左良玉的人马不多,防守松懈,遂于三月十八日派张鼐等人率领少数步骑兵突然乘船渡过长江,占领簰洲镇,又击溃了左良玉的部将马进忠和王允成二人分驻在金口附近的少数步兵。大顺军的人马并没有敢直接进攻武昌,而是分兵两路,一路占领嘉鱼,一路转向咸宁一带,好像要去占领岳阳。一时之间,局势突变,武昌和岳阳二地大为惊慌。
其实,大顺军从簰洲镇渡江的只是先头部队,不过两三千人,随后又增加了一两千人。原来大顺军并没有计划从这里渡江,既然簰洲镇左军空虚,就赶快乘虚渡江,虚张声势,看一看左良玉的动静。实际上刘宗敏的大军和上千只大船运载的粮食辎重都还没有赶来,停留在汉江的岳口和仙桃镇一带,而一部分骑兵留在长江北岸,防备从襄阳出动的满洲兵追赶前来。当大顺军占领了簰洲镇的时候,李自成尚在荆州。刘宗敏立刻派飞骑前去禀报,请李自成迅速率领荆州、夷陵和荆门一带的人马沿长江东下,并力攻占武昌,免得清兵追来以后,上游的大顺军和仙桃镇、沔阳这一带的大顺军被截为两段。这完全是偶然的决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势,局面就按照这新形势向前发展。
左良玉的部将们都已经准备好往南京去“清君侧”,不愿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战。黄澍更力劝左良玉前去南京,举行“废立”大事,然后号召天下,回师“剿灭流贼”,凭长江天险,抗拒清兵。左良玉虽然有了七八分决定,可是还不免有些忧虑,因为自古不论是“兵谏”或进行“废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灭族之祸。从目前来说,必须有一些有声望的大臣来赞同他这一举动。如今跟他同住一城的最有声望的大臣是湖广总督何腾蛟。这事情他没有跟何腾蛟商量过。倘若何腾蛟能够赞同他的主张,一起到南京去,他将更是师出有名,更能号召天下。单单是武将行动,许多人心中不服。所以他还在犹豫不决,一面对将领们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侧”,一面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马去夺回簰洲镇,将咸宁和岳阳之间的这一支大顺军包围歼灭。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左梦庚和澍渤。左梦庚和黄澍都大不以为然,说是那样必将分散兵力,而且会使南京有备,不如立刻动身,救太子义无反顾。至于何腾蛟嘛,十分好办。他是文臣,手中无兵。如果同他商议,他必然反对;不如将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犹豫,摇摇头,挥手让他们退出,说道:
“你们让我再想一想,这样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
黄澍同左梦庚都明白左良玉可能会不久人世,必须趁宁南侯活着时候到南京进行“废立”,才能够稳掌朝纲。他们又一次商议之后,伪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写给左良玉的“密谕”。这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道:
皇太子手谕:宁南侯速来救我,迟则无及。
他们把这个伪造的“皇太子手谕”送到左良玉面前,说是皇太子在狱中收买了南京锦衣卫的人,秘密地送来武昌。左良玉毕竟是个武将,信以为真。原来他知道“皇太子”在南京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心中就很难过。如今看了密谕,不觉大偷,哭着说:
“不救皇太子,誓不为人!”
于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营大将,齐集节堂。他抱病慷慨誓师,发布了讨伐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檄文,下了全师东去南京的命令。
湖广总督何腾蛟,已经听说左良玉决定率全师东下,也看见了左良玉讨马、阮的撤文,要以“清君侧”之名,占领南京。他对此事极为反对,可叹自己手中没兵,没有力量阻止。他正在总督府中与亲信幕僚们商议如何应付,忽然间左良玉派官员前来请他去商议大事。他本来想去见左良玉,力阻左军前往南京,可是他的左右幕僚苦苦相劝,说是总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胁迫,以后千秋功罪都说不清了。这么一提醒,他想着确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总督府中。于是他回绝了左良玉的约请。
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马开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抢劫,奸淫,抓人,杀人,掳掠妇女上船,兵马也一队一队地陆续上船。驻在汉阳、汉口、江北各地的人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将近一万只,几十里的江面上,到处是船,一队一队,旗帜不同。左良玉和他的亲将、幕僚们单独有几十条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悬帅旗。何腾蛟听手下人禀报这些情况以后,在总督府中顿脚叹息,连声呼叫:
“天哪!天哪!国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没想到既有流贼,又有胡人,内外交迫,而宁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谬之举。天下事无法收拾矣!”
何腾蛟自知没有办法阻止左良玉东下,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武昌城内的官绅百姓少受左兵之祸,所以就以总督的名义出了许多告示,命人张贴在城内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门口,严禁乱兵烧、杀、淫、掠。然而尽管他是堂堂总督,告示却等于一张废纸,起不了一点作用。很多官绅士民,希望能够得到总督的庇护,扶老携幼,逃进总督衙门避难,将几个大院落和几百间房屋挤得满满的,到处堆满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腾蛟等人们都逃进来以后,命手下人关闭了总督衙门的前后门,不许左兵进入。他自己衣冠整齐,坐在大堂上。他认为自己毕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乱兵进来,他可以以总督的身份禁止他们随便在总督衙门中杀人、放火、抢劫。
这时候情况愈来愈紧急。附近的街巷中到处都在抢劫,都在放火。乱兵们纷纷向总督衙门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嘣”的一声落在何腾蚊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惊,劝他赶快进到别处。何腾蛟气愤已极,将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顿足,冷冷一笑,说道:
“我身为封疆大吏,连我的总督衙门尚且不能保护,何处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这里,不用躲避!”
乱兵们来敲打前后门,差不多要破门而人。他手下人都来向他禀报,问要不要开门,倘不开门,乱兵破门进来,将同归于尽。他严禁开门,说:
“派人去告诉左良玉,不许他的乱兵冲进总督衙门!”
可是他的手下人无法走出衙门。正在这时,乱兵从后院翻墙而人,自己将前后门打开。有一群乱兵拥到大堂前边进行抢劫。何腾蚊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将官从大门进来,直奔大堂,对他匆匆行礼,说道:
“末将奉宁南侯爷之命,请总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国事相商。”
何腾蛟说:“宁南侯今日这样做事,还有什么话同我商量?本部院坚决不去!”
末将说道:“大人不去南京,宁南侯爷并不勉强,只是想同大人见见面,说一句话就分手了。难道大人连说一句相别的话都不肯听吗?”
何腾蛟看见这将官和士兵一个个满脸凶气,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见了宁南侯,当面力争吧。为着防备万一,他将总督印暗中交给一个心腹家奴,嘱咐了几句话,然后上轿而去。
他的轿子还没有走出总督府的大门,府中各处已经开始遭劫,妇女们一片啼哭声和哀叫声。何腾蛟在轿中叹了一口气,毫无办法。他的一大群奴仆、家丁、亲信幕僚和属吏,或骑马,或步行,跟在轿子后面,一起往江边走去。左营来接他的人也在前后护定,防备他中途走脱。
何腾蛟在汉阳门码头下轿,立刻被左梦庚、黄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这时月光很亮,船上纱灯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头,等他上船以后,互相施礼,步人官舱。
左良玉说道:“总督大人,事前没有时间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为国事匆匆东下,请总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随时请教。到了南京以后,更要一切听从大人主张,请大人万勿推辞。”
何腾蛟说:“侯爷前去南京,声言要‘清君侧’。但这样大事,请万万三思而行,不可鲁莽造次。千秋功罪,决于此时,岂能随便举动?”
左良玉说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狱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为大将,蒙先皇帝隆恩,封为候爵,镇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万难袖手不问。区区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马、阮祸国,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够忍心不问?大人又如何能够忍心不问?所以良玉思忖再三,决定往南京去,请君侧,除奸臣,保护皇太子不被杀害。”
说这话的时候,左良玉非常激动,眼泪不觉滚到脸颊上。
何腾蛟说:“南京盛传有太子从北京来到,朝臣与民间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认为是假。你我远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细?此事不可鲁莽,等事情清楚以后你再决定不迟。”
左良玉冷笑说:“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经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迟了。”
何腾蛟慷慨劝说:“目前闯贼大军东来,已经过了长江,武昌、岳阳震动,此系燃眉之急。满洲人追在闯贼之后,不久也要来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军东下,武昌岂不白白地送给流贼?流贼目前已经是惊弓之鸟,惨败之余,决非满洲人的对手。满洲人来到以后,将流贼或赶走,或消灭,之后就会以武昌为立足之地,东下九江,南去长沙。那样的话,国家最后一线生机也就完了。侯爷,你可曾深思熟虑?”
左良玉说:“目前救太子,清君侧要紧。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纲有了转机,消灭流贼,抗拒胡人,都有办法。南京混乱,乌烟瘴气,不惟不能消灭流贼,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经决定,今晚三更就要开船,请大人不必再回总督衙门,就留在船上,一同东去,共行救国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随时请教。”
何腾蛟知道走不脱了,说道:“既然如此,请侯爷另外给我一只大船,随在侯爵大船之后。若有事商量,我随时可以过来。”
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见黄澍对他使眼色,就点头说:“这样也好,我这大船上人多,也乱,另外给你一条大船,你的随从人员和仆人都跟你在一条船上。倘若一只大船不够,再给你几只大船也可。”
何腾蛟在心中决定,坚决以一死保全名节,单独要了一只大船,跟随在左良玉的一队大船之后。
三更时候,左良玉的大军,带着掳掠来的妇女和无数的财物,一营一营地乘船东下。江北岸还有步兵和骑兵从陆路东下。左良玉和他的亲信文官武将以及中军将士,一共三四百只帆船,差不多到黎明时候才拔锚东下。他们走过之后,才是何腾蛟的几只大船。后边又有许多大船,是左良玉的殿后部队。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纪律很乱,担心将士们会冲犯了湖广总督,命人在何腾蛟的大船上竖起一面白绸大旗,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大字:“制军何”。跟随何腾蛟的人原来就带着他的官衔纱灯,如今四盏很大的纱灯也悬在船头。左良玉又怕何腾蛟逃走,特命一个姓李的游击将军带了四名兵了,上到何腾蛟的大船上,名为照料,实为守卫。何腾蛟自己的文武亲随,只有两个仆人同他上船,其余的都被他拒绝了。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亲随和奴仆家了不忍见他独自往南京去,于是便从南岸陆行;一些高级幕僚只好仍回总督衙门另想办法。走在南岸的人们现在都骑着马,他们只要望见大船上那四盏写有总督官衔的纱灯,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远,天渐渐明了,江面上的晨雾起来了,只看见每条船上都有纱灯,官衔全被雾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雾气更大了,连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见众多的纱灯在江面上向东而去,每盏纱灯只有一点昏黄的光。可是何腾蛟的亲随们仍不肯离开,打着何腾蛟的旗号,在南岸继续东行。
当何腾蛟的船将到阳逻的时候,雾气慢慢消散了,水面上虽然还飘动着薄雾,但是遮不断视线。何腾蛟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举目观望岸上形势,心中十分难过。大好河山,不久将落人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从此没有一点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难过,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围的一班小人和无知将领,他们只知为自己争权夺利,全不为国家着想,不为中国万民着想。左良玉派来的那个游击李将军小心地跟在他背后,表面上是毕恭毕敬地伺候,暗中则防备他投江自尽。何腾蛟完全明白这位李将军的心思,越发装做闲看江上形势,还念了一句苏东坡的名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即他回过身来,对李将军说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来,船头上风更凉了。”
李将军赶紧弯身走人官舱去取总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这时,何腾蛟恨恨地说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岂能跟着你左宁南背叛朝廷,置国家存亡于不顾!”说罢,纵身跳人江中。
船夫惊慌大喊:“救人!救人!总督大人投江了!”
当下就有两个人跳下江水来救,但是春水方涨,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风,风急浪涌,跳下去的船夫没有能将何腾蛟救上来。他们又回到船上。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腾故的两个仆人都站在船头,望着汹涌的长江,望着薄雾笼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护何腾蛟的游击将军看见何腾蛟救不上来,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知道左良玉必会杀他,说道:“总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随即跳入江中,很快地滚人船底,没有再露出来。何腾蛟的两个仆人,见主人为国尽节,放声大哭,也要自尽,被船夫们死死地抱住,拖进舱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禀报,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何腾蛟跟他原是同仇敌忾的人,竟这样不同意他去“清君侧”,使他对前途增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虑,登时倒在床上,感到病情不妙,传唤侍医前来。他在心中乱想,前途是吉是凶?何腾蛟死了没有?还有救没有呢?......于是他下令所有东去的船只,都随时留心漂浮下去的尸体,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尸体,必须打捞起来,看是不是湖广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