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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年轻姑娘和年轻的已婚妇女,你就得满嘴抹蜜,每次见面都吻她们,即使一天见十次也罢。你得伸出胳臂搂住她们的腰,并让她们也搂着你,哪怕你很不喜欢这样。你得表示无所偏袒地欣赏她们的衣着,或者她们的婴儿,拿她们的情人开玩笑,恭维她们的丈夫,并且谦逊地咯咯笑着否认她们对你的称赞,说你自己没有一点可以与她们相比之处。最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要比她们更多地表示自己对什么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于别人的丈夫,你得严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们就是你已经抛弃的情人,也无论他们是多么富于诱惑力的男人。如果你对年轻的丈夫们太殷勤,他们的太太便会说你轻浮,你就会落得个坏名声,从此永远抓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不过,对于年轻的单身汉——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对他们温柔地笑笑,而当他立即注意到你为何这样笑时,你可以拒不说明,并且笑得更欢一些,逗着他们一直在你周围琢磨其中的奥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应许他们多多少少带刺激性的东西,叫他们千方百计要跟你单独说话。于是,你单独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这时你就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气的样子。你可以让他请求你饶恕这种卑鄙企图,并且用温柔的神态表示原谅,使他还会恋恋不舍地再一次想来吻你。有时,但并非常常,你让他吻了一下。(母亲和嬷嬷并没有教她这样做,可她自己发现这是很起作用的。)然后你哭起来,并且声明你不知怎的一时糊涂,从此他再也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泪拭干,往往还会做出求爱的表示,表示他的确是非常尊重你的。接着就会——唔,对于单身男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子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着臀部将裙子摆得像铃铛啦,流泪啦,痴笑啦,说恭维话啦,亲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这些手法都没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独对艾希礼是例外。

不,学会这些巧妙的手法以后,只用了很短一个时期就永远束之高阁,这似乎太不应该了。要是一辈子不结婚,继续穿着可爱的淡绿色衣裳,永远受到漂亮男人们的追求,那该多好呀!不过,要是日子久了,你就会变成一个像英迪亚·威尔克斯那样的老处女,人人都会以那种自鸣得意的讨厌口气说:“可怜的家伙!”不,毕竟不如结了婚,保持着你的自尊为好,即使你从此不再有什么乐趣也罢。

啊,这人生多么荒唐!为什么她会傻到这个地步,偏偏同查尔斯结了婚,十六岁时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这种愤愤不平而又毫无希望的幻想忽然给打断了,因为人群开始向墙壁纷纷后退,女士们小心地扶着她们的裙圈,不让它们给挤碰得朝自己身上翻过来,将内裤露出得太多,有失体面。思嘉踮起脚尖从一群人头上望去,只见民团队长正登上乐队演奏台。他一声口令,半个连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几分钟工夫,他们演习了一遍灵活的操练,直练得汗流满面,赢得观众的热烈喝彩,思嘉也跟着众人礼貌地鼓了鼓掌。接着,一声解散,士兵们纷纷向那几个卖糖拌酒和柠檬水的摊位拥去,思嘉也朝媚兰回过头来,觉得最好是赶快装出一副关心主义的神气来应付她一下。

“他们显得真漂亮,不是吗?”她说。

媚兰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那些编织品。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要是穿上灰制服出现在弗吉尼亚,还会漂亮得多呢。”媚兰这样说,也没有想到要把声音放低一点。

有几位民兵队员的自命不凡的母亲紧靠着站在旁边,听见了媚兰的这句评语。吉南太太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那位二十五岁的威利就在这个民团里呢。

思嘉想不到媚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太可怕了。

“怎么了,媚兰!”

“这是真话呢,思嘉。我这不是说那些小孩和老头。不过,有许多民兵是完全能够扛起枪来的,而眼下他们应该做的恰恰就是这样。”

“可是——可是——”思嘉开始琢磨,因为她以前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里是要——”威利·吉南关于自己待在亚特兰大的理由是怎么跟她说的?“有的人待在家里是要保卫这个州不受侵略嘛!”

“现在没有人侵略我们,也没有人要来侵略我们,”媚兰冷冷地说,同时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让侵略者进来,最好的办法是到弗吉尼亚前线去打击北方佬。至于说什么民兵留在这里是要防备黑人暴动,我看这是从未听说过的最愚蠢的话了。我们的人民为什么要暴动呢?这只不过是懦夫们的最好借口而已。我敢担保,只要各个州的全部民兵都到弗吉尼亚去,我们就能在一个月内干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媚兰!”思嘉再一次喊起来,瞪着两只大眼睛。

媚兰那对本来很温和的黑眼睛如今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线,你的丈夫也是这样。我宁愿他们两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里——啊,亲爱的,对不起。我这话太冒失、太残忍了!”

她抚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视着她。不过,思嘉心里想的不是已故的查尔斯。她想的是艾希礼。要是艾希礼也会死呢?这时恰好米德大夫朝她们这个摊位走来,她就转过头去机械地对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们,”他招呼她们,“你们能来真太好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不过,这全是为了主义呀。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办法,能在今晚给医院弄到更多的钱,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们会给吓坏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捋着山羊胡子咯咯地笑着。

“唔,什么?快说吧!”

“我再一想,觉得还是让你们猜一猜好。不过,如果教徒们因此就要把我撵出这个城市,你们女孩子可得起来支持我呀。反正,这都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样的事,以前还从没干过呢。”

他大摇大摆地向坐在角落里的一群陪护人走去了,这里思嘉和媚兰彼此转过头来正要猜测那个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见有两位老先生已走近她们的摊位,大声宣布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有了两位老先生总比一位先生都没有要强一些,尽管思嘉在量花边时不得不假装正经地让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这两个老不正经的人迅速离开向柠檬水摊位那边去了,别的老头又来到柜台边。这个摊位的顾客不如旁的摊位上多,因为人家那里有梅贝尔·梅里韦瑟的银笛般的欢笑,有范妮·埃尔辛的咯咯的笑声,有惠廷家姑娘们的灵敏的应答,能使顾客们感到高兴。媚兰就像个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静地卖给男人们一些不怎么合用的东西,而思嘉又是以媚兰为榜样行事的。

别的柜台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里,姑娘们在叽里呱啦地闲聊,男人们在购买东西。可思嘉和媚兰的柜台前不是这样。来到这里的很少几个人,也只谈谈他们怎样跟艾希礼一起上大学,说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气谈到查尔斯,叹息他的死对亚特兰大是多么大的损失,等等。

后来,乐队忽然奏起《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的纵情欢乐的曲调,思嘉一听几乎要惊叫起来。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瞧着眼前的地板,合着乐调用脚尖轻轻地拍打,同时她的绿眼睛焕发着炽热的光辉,仿佛正在毕毕剥剥地燃烧似的。这时有个新来的站在门道里的男人从对面看见了她们,并且突然认出来了,于是仔细观察着思嘉那张愠怒不平的脸孔和那双斜斜的眼睛。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因为弄清了对方暗示欢迎的表情,这种表情当然是每个男人都看得出来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个子高高的,凌驾于近旁那些军官之上,肩膀很宽,但往下便渐渐瘦削,形成一个细细的腰身和一双小得出奇的脚,脚上是锃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纯黑的衣服,一件带褶边的漂亮衬衫和一条笔挺的直罩脚背的裤子,显得同他的体态和面容很不相称,因为他修饰得像个花花公子,把一套纨绔子式的衣裳穿在一个强壮和隐隐流露危险性而很少有斯文气的身上了。他的头发乌溜溜的,两撇小小的黑髭须修剪得十分精致,与身旁那些骑兵的时髦而张扬的髭须比起来,显得像外国人的模样。看他那神气,他分明是个荒淫无耻之徒。他显得非常自负,给人以讨厌的傲慢无礼的感觉,而且他凝望思嘉时那双放肆的眼睛中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终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而向他望去为止。

她心中隐约听到了相识的信号,可一时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不过他是几个月来头一位显示了对她颇有兴趣的男人,于是她抛给他一个快乐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轻轻回了一礼,接着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种特别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态向她走来,这吓得她不觉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为现在她知道他是谁了。

她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站在那里木然发呆,他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这时她才盲目地转过身子,一心想赶快跑进后面卖点心的房间里去,可是她的裙子被摊位上的一只铁钉挂住了。她生气地拼命拔着、拉扯着,但顷刻之间他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让我来吧,”他说着,便弯下腰来解裙子上的那条荷叶边,“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那声音,在她听来觉得分外愉快,是一个上等人的节奏抑扬的调子,响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的平稳、和缓、悠长的韵味。

她恳求地仰望着他,由于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满脸通红,面对着那两只她生平所见最黑亮的、如今在无情地欢蹦乱跳的眼睛。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是他来了呢,这个可怕的家伙曾经目睹过她与艾希礼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做噩梦的一幕呀!这个讨厌的糟蹋过女孩子的坏蛋,早已是正经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还好像满有理由地说过她不是个上等女人呢!

媚兰听到了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这时思嘉才头一次谢天谢地庆幸自己在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位小姑子。

“怎么——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吗?”媚兰微露笑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见过你——”

“在宣布你们订婚的喜庆日,”他补充说,同时低下头来吻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从查尔斯顿老远跑来有何贵干啊,巴特勒先生?”

“为一桩生意上的麻烦事,威尔克斯太太。从今往后我就得在你们这个城市进进出出了。我发现我不仅得把货物运进来,而且得照料它们的处理情况。”

“运进来——”媚兰开始时皱起眉头,但随即露出欢快的微笑,“怎么,你——你一定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跑封锁线的人物了。这里每个女孩子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了,亲爱的?你头晕了?快坐下吧。”

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变得那样急促,以致她担心胸衣上的纽带要绷断了。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从没想到还会碰见这个人呢。这时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开始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也许太关切了,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但眼睛仍在跳动。

“这里可真热呢,”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发晕了。让我领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要。”思嘉说,口气那么粗鲁,叫媚兰都愣了。

“她已经不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兰说,“她如今是汉密尔顿夫人,是我的嫂子,”媚兰同时递给她一个亲昵的眼色。思嘉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黝黑的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快要给闷死了。

“我深信这对于两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贺的事,”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恭维话每个男人都讲过,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思嘉便觉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我想,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都来了吧,在这个愉快的盛会上?真想再一次见见他们呢。”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兰骄傲地昂了昂头,“只是查理——”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硬邦邦、怒冲冲地说出这句话来。这家伙难道永远不走了?媚兰瞧着她,大为惊异,那位船长则打了一个自责的手势。

“亲爱的太太们——我怎能这样!请你们务必宽恕。不过,也请允许一个陌生人表示一点慰问,我是说,为了国家,虽死犹生嘛。”

媚兰眨着泪眼对他笑了笑,但思嘉只觉得一阵怒火和内在的仇恨在狠咬她的脏腑。他是又一次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出来的,不过他的意思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媚兰这个大傻瓜却看不透他。啊,恳求上帝,千万别让人看透他呀!她又惊慌又恐惧地思忖着。他会说出他所知道的情况吗?他无疑不是个上等人,既然这样,就很难说他会怎样了。对这种人是没有什么标准好衡量的。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的两个嘴角朝下耷拉,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样子,同时他仍在继续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种东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战,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恶之情,同时力量也恢复了。她突然从他手中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已经好好的了,”她用严厉的口气说,“用不着这样扇,把我的头发都扇乱了!”

“思嘉,亲爱的!巴特勒船长,请你务必原谅她。她——她一听到有人说起可怜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许,说到底,我们今晚不该到这里来的。早晨我们还安安静静的,你瞧,可后来太紧张了——这音乐,这热闹劲儿,可怜的孩子!”

“我很理解,”他用努力装出的严肃口吻说,可是当他回过头来仔细凝望媚兰,好像把媚兰那可爱而忧郁的眼睛看穿了似的,这时他的表情就变了,那黑黑的脸孔上流露着勉强尊敬而温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尔克斯太太。”

“对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气地想,而媚兰只是惶惑地笑笑,然后答道:

“哎哟,别这样说,巴特勒船长!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照管一下这个摊位,因为临揭幕前一分钟——要一只枕头套?这个就很好,上面有旗帜的。”

她回过头去接待那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有一会儿,媚兰心想巴特勒船长为人真好。然后,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摊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间能有比那块粗棉布更加结实的东西挡住,因为那几位骑兵要对着痰盂吐烟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马枪那样准确,说不定会吐到她身上来呢。接着又有更多的顾客拥上前来,她便把船长、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声不响地坐在小凳上挥着扇子,也不敢抬头,但愿巴特勒船长快些回到他所属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就像千秋万代似的,我相信。”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万代的意义,但听那口气无疑是引诱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声。

“那时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提这样的问题,可是我离开这一带太久了。”

“两个月。”思嘉不大情愿地说。

“一个悲剧,不折不扣的。”他用轻松的口气继续说。

啊,该死的家伙,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别的人,我简直要气得发僵,并且命令他立即滚开。可是他知道艾希礼的事,而且还知道我并不爱查理。这样,我的手脚就给捆住了。她默不作声,仍旧低着头看她的扇子。

“那么,这是你头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

“我知道在这里显得很不合适,”她连忙解释说,“不过,负责这个摊位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临时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没有别的人,所以媚兰和我——”

“为了主义嘛,多大的牺牲也是应该的。”

怎么,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吗?可是她说的时候听起来不一样。她真想刺他几句,不过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毕竟,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什么主义,而是因为在家里待腻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丧这个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关在屋子里度过她们剩下的一生,这简直就像印度寡妇自焚殉夫一样的野蛮。”

“自焚殉夫?”

他笑了笑,她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了。她痛恨那些说起话来叫她听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个男人死了就烧掉,而不是埋葬,同时他的妻子也总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烧死。”

“多惨啊!她们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警察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一个不自焚的老婆会成为被社会遗弃的人,所有高贵的印度太太们都要因为她不像个有教养的女人而纷纷议论呢。这好比那个角落里有身份的女士们会议论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着红衣裳来领跳一场苏格兰舞的话。不过,据我个人看来,我认为自焚殉夫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习俗还要人道得多。”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呢!”

“你看女人们把那根捆住她们的锁链抓得多紧!你觉得印度的习俗很野蛮——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联盟需要你们,你会有勇气今天晚上在这里露面吗?”

这样的辩论总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现在说的更加倍使她糊涂了,因为她有个模糊的观念,即觉得其中有些道理。不过,现在是压倒他的时候了。

“当然喽,我是不会来的。因为那样就会是——嗯,是不名誉的——就会显得好像我并不爱——”

他瞪着眼睛等她说下去,眼光里流露出冷嘲的乐趣,这叫她说不下去了。他知道她没有爱过查理,而且偏不让她企图利用他的客气和好意来加以解释。要同这样一个不是上等人的家伙打交道,是一件多么多么可怕的事啊!一个上等人,即使他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说谎,也往往显得是相信她的。这才是南方骑士的风度。一个上等人总是正正当当,说起话来总是规规矩矩,总是设法使女人感到舒服一些。可是这个男人好像并不理睬什么规矩,并且显然很高兴谈一些谁也没有谈过的事情。

“我急着要听你说下去呢。”

“我想你这人真是讨厌透顶。”她眼睛向下无可奈何地说。

他从柜台上俯过身来,直到嘴靠近了她的耳朵,然后用一种与经常在雅典娜剧场出现的那个舞台丑角很相像的姿态轻轻地说:“别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里是绝对安全的!”

“哦,”她狂热地低语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嘛。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依了我吧,美人儿,要不我就给捅出来!’——难道要我这样说吗?”

她不大情愿地面对着他的目光,看见它就像个淘气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场面毕竟太可笑了。他也跟着笑,笑得那么响,以致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都朝这边观看。一经发现原来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亲热得不亦乐乎,她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米德大夫登上乐台,摊开两只手臂叫大家安静,这时响起一阵咚咚的鼓声和一片嘘声。

“今天,我们大家,”他开始讲演,“得衷心感谢这么多美丽的女士们,是她们以不知疲倦的爱国的努力,不但把这个义卖会办得非常成功,而且把这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一座优美的庭园,一座与我周围的玫瑰花蕾相称的花园。”

大家都拍手赞赏。

“女士们付出的最大代价,不只是她们的时间,还有她们双手的劳作;而且,这些摊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丽的,因为它们出自我们迷人的南方妇女的灵巧的双手。”

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这时,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柜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却低声说:“一只神气活现的山羊,你看他像吗?”

思嘉首先是大吃一惊,怎么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责备的眼光注视着他。不过,这位大夫下颌上那把不停地摇摆着的灰色胡子,也的确使他像只山羊,她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但是,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医院委员会里那些好心的女士们,她们用镇静的双手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把那些为了我们最最英勇的主义而受伤的人从死神的牙关里抢救了出来,她们是最了解我们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这里列举她们的名字。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钱用来向英国购买药品。今天晚上还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长来参加我们的盛会,他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瑞德·巴特勒船长!”

虽然这是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锁线的人物还是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礼了,思嘉想,并开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来仿佛是这样:他过分表示礼貌,恰恰是由于他对所有在场的人极为轻蔑的缘故。他鞠躬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太太们也伸长脖子在看他。这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勾搭的那个人呀!可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此刻正在向你们请求,”大夫继续说,“我请求你们做出牺牲,不过这种牺牲,跟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勇士们正在作出的牺牲比起来,便显得微不足道,简直是可笑的了。女士们,我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联盟需要你们的首饰,联盟号召你们献出来,我知道没有哪个人会拒绝的。一颗亮晶晶的宝石戴在一只美丽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闪闪的别针佩在我们爱国妇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为主义做出的牺牲比所有这些金饰和宝石要美丽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他医药物资。女士们,现在有两位英勇的伤兵提着篮子来到你们面前——”但是他讲话的后一部分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思嘉首先想到的是深深庆幸自己正在服丧,不允许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贵的耳坠和那条沉甸甸的金链,以及那对镶黑宝石的金手镯和那个石榴石别针。她看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臂挽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的人群里转来转去,还看见老老少少的妇女热情地嬉笑着在使劲捋镯子,或者装出痛苦的样子把耳坠子从耳朵上摘下来,或互相帮助把项圈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周围是一片轻轻的金属碰撞的丁丁声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来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在拧她胳臂肘上的一副鸳鸯手钏。范妮·埃尔辛一面叫嚷着“妈,我可以吗?”一面在拉扯鬈发上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珍珠的金头饰。每当一件捐献品落入篮子,都要引起一阵喝彩和欢呼。

现在,那个咧嘴傻笑的义勇兵胳臂上挽着沉甸甸的篮子向她们的摊位走来了。他从瑞德·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给随随便便地丢进了篮子。他一来到思嘉面前,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思嘉便摇摇头摊开两手,表示什么也不能给他。要作为在场的独一无二毫无捐献的人,真是太难堪了。这时她看见了自己手上那只金光闪烁的粗大的结婚戒指。

她惶惑地迟疑了一会儿,回想起查尔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上她手指时的那副表情。可是记忆已经模糊,被每次想起他都会立即产生的那种懊恼心情弄模糊了。查尔斯——那个断送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来,可是它箍得很紧,动不了。这时义勇兵正要向媚兰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点东西要给你呢!”戒指捋出来了,她准备把它丢进篮子里去,那儿已堆满金链、手表、指环、别针和镯子,可这时她瞥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撇着的下唇露出一丝微笑。她好像偏要反抗似的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饰上了。

“啊,亲爱的!”媚兰低声说,一面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辉,“你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等等——喂,请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呢!”

她在使劲捋自己的结婚戒指,这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以后从没离开过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对媚兰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它好不容易给取下来了,接着在媚兰的小小手心里紧紧握了一会,然后才轻轻地落到那首饰堆上。两位姑娘站在那里目送义勇兵向角落里那群年长的太太们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强的神态,媚兰则显得比流泪还要凄楚似的。这两种表情都被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了。

“要不是你勇敢地那样做了,我是无论怎样也做不到的。”媚兰说着,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并且温柔地紧搂了一下。有一会儿思嘉很想摆脱她的胳臂,并使劲放开嗓子大叫一声“天知道!”就像她父亲感到恼怒时那个样子,但是她瞥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设法装出一个酸溜溜的微笑来。媚兰总是误解她的动机,这使她感到十分懊恼——不过这或许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么漂亮的一个举动,”瑞德·巴特勒温和地说,“就是像你们所做出的这样的牺牲,鼓舞了我们军队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们。”

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但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含有讽刺。她从心底里厌恶他,这个懒洋洋地斜靠在柜台边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爱尔兰气质都被鼓动起来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了。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的锐气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这使他处于对她的优势,而且是十分厉害的,因此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要设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看法的冲动使劲压了下去。糖浆往往比酸醋能抓到更多的苍蝇,像嬷嬷经常说的,而她是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使得他再也休想来控制她了。

“谢谢你,”她温柔地说,故意装做不懂他的意思似的,“能得到巴特勒船长这样赫赫有名人物的夸奖,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掉过头来放声大笑——思嘉听来觉得很刺耳,就像嗥叫一般,于是她的脸又红了。

“怎么,难道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他好像逼着她回答,声音低得在周围一片喧嚷中只有她才能听见,“你为什么不说我不是什么上等人而是个该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滚开你就要叫一个勇敢的大兵来把我撵出去吧?”

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毅然打住,并换了个腔调说:“怎么,巴特勒船长!你说到哪里去了!仿佛没人知道你是多么有名、多么勇敢的一个——一个——”

“我真对你感到失望了。”他说。

“失望?”

“是的。在头一次不平凡的见面时,我心想总算遇到了一个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气的姑娘。可如今我发现你也只不过漂亮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胆小鬼了?”

“正是这样。你没有勇气说出你心里的话。我头一次见到你时,我想:这是个万里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样专门相信妈妈所说的一切,并且照着去做,也不管自己心里的感觉如何。她们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伤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话掩藏起来。那时我想:奥哈拉小姐是个有独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也不害怕说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

“啊!那我此刻就要说出我的心事了,”她满腔的怒火冲口而出,“要是你还有一点点教养,你就再也不要到这里来,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你早就应当知道,我是决不想再来理睬你的!你可不是个上等人!你简直是个讨厌的没教养的东西!你满以为有那几条小小的破船可以逃过北方佬的封锁,你就有权到这里来嘲弄那些正在为主义贡献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

“得了,得了——”他奸笑着央求她,“你开头讲得蛮不错,说出了心里的话,但是请不要跟我谈什么主义嘛。我不高兴听人家谈这些,而且我敢打赌,你也——”

“怎么,你怎么会——”她一开始便发觉自己失去了控制,于是赶快打住,满肚子懊恼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人家的陷阱。

“你发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边门道里,观望着你,”他说,“我同时观望别的女孩子。她们全都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面孔。可你不一样。你脸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没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业上,并且我敢打赌,你不是在思考我们的主义或医院。你满脸表现出来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乐一番,可是又办不到。所以你都要发狂了。讲老实话吧。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了,巴特勒船长,”她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努力想把已经丢掉了的面子挽回来一些,“仅仅凭一个‘伟大的跑封锁线的冒险家’的身份,你是没有权利侮辱妇女的。”

“伟大的跑封锁线的冒险家!这简直是笑话。请求你再给我一点点宝贵的时间,然后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开吧。我不想让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小爱国者,对于我为联盟的主义所作出的贡献,仍处于茫然无所知的境地呢。”

“我没有兴趣听你的吹嘘了!”

“跑封锁线对我来说是一桩生意,我从中赚了不少钱。一旦我不再从中赚钱了,我就会撒手不干的。你看这怎么样呢?”

“我看你是个要钱不要脸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模一样。”

“一点不错,”他咧着嘴笑笑,“北方佬还帮忙我赚钱呢。可不,上个月我还把船径直开进纽约港,装了一船的货物呢。”

“什么!”思嘉惊叫一声,不由得大感兴趣,十分激动,“难道他们不轰你吗?”

“我可怜的天真娃娃!当然不啦。那边有的是联邦爱国者,他们并不反对卖东西给联盟来赚大钱呀。我把船开进纽约,向北方佬公司买进货物,当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后再开回来。等到这样做有点危险了,我就换个地方,到纳索去,那里同样是这些联邦爱国者给我准备好了火药、枪弹和漂亮的长裙。这比到英国去更方便。有时候,要把它运进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倒稍稍有点困难——不过,你万万不会想到一点点黄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

“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坏,可是不知道——”

“北方佬出卖联邦赚几个老实钱,这有什么不好啊?这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结果反正都一样。他们知道联盟总是要被打垮的,那又为什么不尽早捞几个钱呢?”

“给打垮——我们?”

“当然喽。”

“请你赶快走开好吗——难道我还得叫马车拉我回家去,这才能摆脱你吗?”

“好一个火热的小叛徒!”他说,又咧嘴笑了笑。接着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开了,让她一个人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里。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怎么理解的失望之情,好比一个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灭时的失望之情,像火焰般在她心里燃烧。他怎么敢把那些跑封锁线的人说得那么迷人,他怎么竟敢说联盟会被打垮!光凭这一点就该枪毙他——作为叛徒枪毙。她环顾大厅,望着所有熟悉的面孔,那么相信成功、那么勇敢、那么忠诚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一丝凄冷的凉意突然向她心头袭来。给打垮吗?这些人——怎么,当然不会!连这个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们俩嘀咕什么了?”媚兰见顾客都走开了,便转过身来问思嘉。“我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始终在盯着你,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亲爱的,你知道她会怎么说呀!”

“唔,刚才这个人太差劲——是个没教养的家伙,”思嘉说。“至于梅里韦瑟那老太太,就让她说去吧。我可不耐烦就专门为她去做个傻里巴几的人呢。”

“怎么,思嘉!”媚兰生气地喊道。

“嘘——嘘,”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讲话了。”

人群听到大夫提高了声音,便再次安静下来。他首先感谢女士们踊跃捐出了她们的首饰。

“那么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要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一个会使你们某些人感到震惊的新鲜玩意儿,不过我请你们记住,这纯粹是替医院、替我们的躺在医院里的小伙子们来着想的。”

人人都争着挤上前去,预先猜想这位不露声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惊人建议究竟是什么。

“舞会就要开场了,第一个节目当然是弗吉尼亚双人舞,接着是一场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轮舞、玛祖卡舞,这些都将用一个弗吉尼亚短舞打头。我很清楚,对于弗吉尼亚双人舞的领头是会有一番小小的竞争的,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额头,向角落里投去一个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护人中间,“先生们,如果你们想同你所挑选的一位女士领跳一场弗吉尼亚双人舞,你就得出钱来请她。我愿意充当拍卖人,卖得的钱都归医院。”

所有正在挥动的扇子都突然停止了,一片激动的嗡嗡声在整个大厅泛滥开来。陪护人所在的那个角落也是一团混乱,其中米德太太急于对丈夫的提议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种新花样又是她从心底里不赞成的,因此处于不利地位。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惠廷太太气得脸都红了。可是突然从乡团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并立即获得其他穿军服的人的附和。年轻姑娘们都热烈鼓掌,兴奋得跳起来。

“你不觉得这是——这简直是——简直有点像拍卖奴隶吗?”媚兰低声说,疑惑地凝视着那位早已设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个完美无缺的人物。

思嘉什么也不说,但是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心紧缩得有点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妇就好了。如果她又是从前的思嘉·奥哈拉,穿着苹果绿衣裳,胸前飘着深绿色天鹅绒饰带,黑头发上簪着月下香,袅袅婷婷地走在外面舞场里,那她就会领那场弗吉尼亚双人舞。是的,一定会这样!那会引起十几位男子来争夺她,争着将自己所出的价钱交给大夫。啊,如今只能强制自己坐在这里当墙花,眼看范妮或梅贝尔作为亚特兰大的美人儿领跳第一场双人舞了!

从那一片嘈杂中忽然冒出了小个儿义勇兵的声音,他用十分明显的法兰西腔调说:“请允许我——用二十美元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

梅贝尔刷地一下脸红了,赶紧伏在范妮的肩上,两个人交缠着脖子把脸藏起来,吃吃地笑着,这时已经有许多别的声音在喊着别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价额。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理睬坐在角落里的医院妇女委员会在怎样愤慨地纷纷议论。

开头,梅里韦瑟太太断然大声宣布,她的女儿梅贝尔绝对不参加这样一种活动;可是,等到梅贝尔的名字喊得最多、价额也提高到了七十五美元时,她的抗议便开始松劲了。思嘉撑着两只臂肘倚在柜台上,望见拥挤的人群在乐台周围兴奋地笑着喊着,挥舞着大把大把南部联盟的钞票,不禁眼红得要冒火了。

如今,他们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们。如今,人人都可以享乐一番了,只有她例外。她发现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时,还没来得及改变脸上的表情,他便看见了她,他的一个嘴角垂了下来,一道眉毛翘了上去。她翘着下巴扭过头来不理他,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显的查尔斯顿口音喊她的名字,声音凌驾于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美元——金币。”

人群一听到那个金额和那个名字便顿时鸦雀无声了。思嘉更是惊骇得几乎不能动弹。她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下巴颏,眼睛瞪得大大的。人们一齐转过身来瞧着她。她看见大夫从台上俯下身来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语些什么,也许是说她还在服丧,不好出来跳舞吧。她看见瑞德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膀。

“请你另挑一位美人,好不好?”大夫问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扫了一眼,“汉密尔顿太太。”

“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大夫不耐烦地说,“汉密尔顿太太不会——”

思嘉听到一个声音,但最初还没有认出来这就是她自己说话的声音。

“行,我愿意!”

她一跃而起,但心脏在猛烈地撞击着,她生怕站不稳。她那么激动,是因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场最为人们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说些什么!”她低声喃喃着,浑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热劲儿。她头一扬迅速走出了摊位,两只脚跟像响板一般敲打着,同时哗的一声把那把黑绸扇子全面甩开。霎时间,她瞥见了媚兰那张惊疑的脸孔,那些陪护人脸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子,以及士兵们热烈赞扬的神色。

接着她就来到了舞场上,同时瑞德·巴特勒穿过人群向她走来,脸上挂着一丝流里流气的嘲讽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亚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来了。她要领跳那场弗吉尼亚双人舞呢。她轻捷地给他一个低低的屈膝礼和一丝娇媚的微笑。他将手放在他穿着皱边衬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来吓呆了的乐队指挥利维这时立即想起要掩盖这个场面,便大叫一声:“挑好你的舞伴,准备跳弗吉尼亚双人舞呀!”

于是乐队哗的一声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2]。

“巴特勒船长,你怎么敢叫我出这样的风头呀?”

“可是,汉密尔顿太太,你是明明想出这个风头的嘛。”

“你怎么会在众人面前把我的名字喊出来的呀?”

“你本来也是可以拒绝的嘛。”

“不过——我这是为了主义呢。既然你出了这许多金元,我就不能只顾自己了。请别笑,大家都在瞧着我们呢。”

“他们反正是要看的。请不要拿出什么主义之类的废话来跟我胡聊了。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给了你这个机会。这是双人舞最末一种舞步的进行曲吧,是不是?”

“对——真的,我该停下来休息了。”

“为什么,是我踩了你的脚吗?”

“没有——不过他们会议论我的。”

“你当真顾虑这些——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唔——”

“你又不是在犯什么罪,是吗?干吗不跟我跳华尔兹?”

“可是如果我妈会——”

“原来还拴在妈妈的裙带上呢。”

“唔,你总是把品德说得那么一钱不值,真讨厌死了。”

“可品德本来就是一钱不值嘛。你怕人家议论吗?”

“不——但是——好,我们别谈这个了。谢天谢地,华尔兹开始了。双人舞总是叫我跳得喘不过气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究竟你觉得旁人的议论要不要紧呢?”

“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说——不要紧!不过,一个女孩子通常是关心这种事的。只是今晚嘛,我不管了。”

“好样的!你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让旁人替你思想呢。这就开始聪明起来了。”

“唔,可是——”

“一旦你像我这样惹起了那么许多人议论,你就会明白这原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想想看,在查尔斯顿就没有哪家人家愿意接待我的。即使我对我们正义神圣的主义做出了贡献,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禁忌啊。”

“多可怕呀!”

“唔,一点也不可怕。只要你还没有丢掉自己的名誉,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名誉这个东西是个多大的负担,也不会明白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难听可又真实。只要你经常备有足够的勇气——或者金钱——你就用不着什么名誉了。”

“金钱并不是能买到一切的啊。”

“大概有人对你说过这话了。你自己决不会想出这种陈腔滥调来的。它买不到什么呀?”

“唔,这我不明白——反正,幸福或爱情是买不到的。”

“一般说来,它也能买到。万一不行时,它也可以买一种最出色的代用品。”

“你真有那么多钱吗,巴特勒船长?”

“这问题显得好没涵养啊,汉密尔顿太太。我简直是有点吃惊了。不过嘛,是这样。作为一个从小就两手空空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年轻人,我干得是蛮不错的。我有把握在封锁线上捞到一百万。”

“唔,不可能吧!”

“唔,会的。要知道,从一种文明的毁灭中也像从它的建设中那样,能捞到大量的金钱。可这个道理大多数人好像并不明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场的每个家庭,都凭的是把一片荒野改变为一片繁荣而致富的。这就是帝国建设时期。在帝国建设时期有大钱好赚。不过,在帝国毁灭时期能赚的钱更多呢。”

“你这谈的是什么帝国呀?”

“就是我们生活所在的这个帝国——这个南方——这个南部联盟——这个棉花王国——它如今正在我们脚下崩溃。只不过大多数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不能利用这崩溃所创造的大好形势罢了。我就是从这毁灭中发财致富的。”

“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会被打垮了?”

“是的。为什么要做鸵鸟呢?”

“啊,亲爱的,我最不爱谈这样的事了。你能不能也说些有趣的话呢,巴特勒船长?”

“要是我说你的眼睛像一对金鱼缸,它们满满地盛着最清澈的绿水,当金鱼就像现在这样游到水面上来时,你就美丽得要命了——这样说你会高兴吗?”

“唔,我不高兴这样……你听这音乐不是很美妙吗?唔,我可以跳一辈子华尔兹!可以前我并不觉得那么需要它呢。”

“你是我搂抱过的最漂亮的舞伴了。”

“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呀。大家都在看呢。”

“要是没有人看着我们,你会高兴我这样搂着吧?”

“巴特勒船长,你有点忘形了。”

“一点儿也没有。我怎么会呢,有你搂在我怀里?……这是什么曲子,是新的吗?”

“是的,不是好极了吗?这是我们从北方佬手里缴获的。”

“叫什么名字?”

“《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

“歌词是怎样的?唱给我听听。”

亲爱的人儿啊,你可还记得

我们上次相会的时刻?

那时你跪在我脚边,

对我说你多么爱我。

啊,你穿着灰色的戎装

那么骄傲地在我面前站着,

你发誓无论命运怎样拨弄,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国。

我悲伤、孤独,我流泪叹息,

可音信杳然,毫无结果!

但愿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我们能重新愉快地会合!

“当然,原来是‘蓝色的戎装’,我们把它改成了‘灰色’……唔,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巴特勒船长。大多数高个子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真不敢去想我今后要过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

“几分钟就行了嘛。下一场双人舞我还要投你的标,还有再下一场,再下一场。”

“唔,别这样,我不行了。你可千万不要投了!我的名声眼看就毁了。”

“本来就是够坏的了,再跳一场又何妨呢?等我跳过五六场之后,兴许让给别的小伙子跳那么一场两场,不过最后一场还得归我。”

“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疯了,但不管它了。无论人家怎么说,我都一点也不在乎了。我在家里已坐腻了,我就是要跳,要跳——”

“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讨厌丧服。”

“可是我总不能脱掉这丧服呀——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呀。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你那生气的模样才好看呢。我偏要搂得再紧一点——你瞧——就想试试你会不会真的生气。你自己没有意识到,那天在‘十二橡树’村你气得摔家伙时,那模样有多迷人呀!”

“啊,请你——你能不能把那件事忘掉?”

“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贵的记忆之一——一位娇生惯养的带有爱尔兰人坦率品性的南方美人——你很有爱尔兰人气质,你知道。”

“唔,亲爱的,音乐结束了,皮蒂帕特姑妈也从后面屋里出来了。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会告诉她。啊,千万千万,我们快到那边去,也好朝窗外看看。我不想让她现在看见我。她那眼睛睁得像碟子一样大呢。”


[1] 班卓琴是一种吉他类乐器。

[2] 《迪克西》是1859年丹尼尔·埃米特为供黑人游吟艺人表演而作的歌曲。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部联盟军亦唱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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