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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思嘉坐在卧室的窗前,满肚子不高兴地观看好些大车和马车载着姑娘们、大兵和她们的陪伴人,兴高采烈地驶离桃树街,到林地去采集松柏之类的装饰物,准备给当天晚上要为医院福利举办的义卖会使用。那条红土大道在树荫中光影斑驳,阳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树下闪烁,纷纷而过的马蹄扬起一阵阵云雾般的红色尘土。有辆大车走在最前面,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他们携着斧子准备去砍常青树和把上面的藤蔓扯下来;大车背上高高地堆放着一些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编成的午餐盒和十几只西瓜。黑人中有两个带着班卓琴[1]和口琴,他们正在热情奔放地演奏《骑士詹恩,如果你想过得快乐》。他们后面滚滚而来的是大队人马,女孩子们穿着薄薄的花布衣裳,披着轻纱,戴着帽子和保护皮肤的长手套,头顶上还撑着小小的阳伞。年纪大一些的太太们夹杂在那些笑声和马车与马车间的呼唤戏谑之中,显得心平气和,笑容满面。从医院来的康复病人挤在壮实的陪伴人和苗条的姑娘们中间,听凭姑娘们放肆地挑剔和嘲笑。军官们骑着马懒洋洋地在马车旁边慢慢移动——轮声辚辚,马刺丁当,金色的穗带闪闪发光,小阳伞前后碰撞,扇子纷纷挥舞,黑人们放声歌唱。人人都离开桃树街去采集青枝绿叶,举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除了我,人人都去了,思嘉郁郁不乐地想。

他们经过时都向她挥手致意,她也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回答,但那是很困难的。她心里开始隐隐刺痛,这疼痛慢慢升向喉咙,并在那里结成一块,随即化为眼泪。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参加今晚的义卖和舞会。这就是说,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兰以及城里其他正在服丧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啊!可是媚兰和皮蒂好像并不在意。她们甚至并不想参加。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

这简直太不公道了。她比城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加倍努力,为义卖做好了筹备工作。她编织了袜子、婴儿帽、毯子、围巾,织了不少的花边,画了许多瓷发缸和须杯,她还做了好几个上面绣有美国国旗的沙发枕套。(上面的星星确实偏了一点,有些几乎成了圆的,其余的有六个甚至七个尖头,但效果还是很好。)昨天她在到处是灰尘的旧军械库里,给排列在墙边的展品摊悬挂黄红绿三色帷布,直累得筋疲力尽。这是医院妇女委员会监督下的一桩平凡而艰苦的工作,绝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们这样的人主管,你简直就成了黑人劳工队中的一员,一点也马虎不得。你还得听她们吹嘘自己的女儿有多少人在爱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帮皮蒂帕特和厨娘烙千层饼准备抽签售卖时,她的手指上给烫起了两个水泡呢。

现在,她已经像个大田劳工那样苦干了许久,好玩的时候眼看就要开始了,可是她却不得不乖乖地退下来。啊,这世界多不公道,她偏偏有一个死了的丈夫,一个婴儿在隔壁房间里哇哇大哭,以致被排除在一切娱乐之外。刚刚一年多一点以前她还在跳舞,还在穿鲜艳的衣裳(而不是这件黑色丧服),并且实际上同三个小伙子有恋爱关系。现在她才十七岁,还有许多的舞好跳呢。啊,这是不公道的!生活在她面前走过,沿着一条夏季的林荫大道;生活中有的是穿灰制服的人和丁当响的马刺,薄薄的花布衣裳和声调悠扬的五弦琴。她想不要对自己最熟悉的那些男人、那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男人微笑挥手,可是又很难制止脸上的酒窝,很难装出自己的心已进入坟墓的样子——因为它并没有进去呀!

她突然停止点头和挥手,因为皮蒂帕特已走进屋来,她像平常那样因爬楼梯而气喘吁吁,并且很不礼貌地把她从窗口拉开。

“难道你发疯了,宝贝,居然向你卧室窗外的男人挥起手来了?我说,思嘉,我简直给吓坏了!要是你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唔,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呀。”

“可是他们会猜想这是你的卧室,那不一样糟糕吗?宝贝,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人人都会议论你,说你不规矩——而且无论如何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是你的卧室嘛。”

“而且我想她会告诉所有的小伙子,这只老猫!”

“宝贝,别说了!多丽·梅里韦瑟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啊。”

“唔,老猫总归是老猫——啊,对不起,姑妈,你不要哭!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我是想看看他们从这儿走过。我也想去呢。”

“宝贝!”

“唔,我真的想呀。我非常厌烦老坐在家里。”

“思嘉,请答应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了。人们会议论的。他们会说你对查理缺乏应有的尊重——”

“啊,姑妈,你别哭了!”

“啊,我惹得你也哭起来了。”皮蒂帕特抽泣着说,稍稍有点高兴似的,一面伸手到裙兜里去掏手绢。

思嘉心中那点隐隐的刺痛终于到了喉咙里,她放声痛哭起来——不,皮蒂帕特心想,这不是为可怜的查尔斯,而是因为那些车轮声和笑声最后渐渐消失了。这时媚兰从自己的房间里窸窸窣窣地走进来,她懊恼地蹙着眉头,手里拿着一把刷子,通常很整齐的那头黑发现在解开了发网,成了一大把波浪式的小小发卷披散在脸侧。

“亲爱的,怎么回事呀?”

“查理!”皮蒂帕特哽咽着说,她像乐于痛痛快快地悲伤一番似的,一面把头紧伏在媚兰的肩窝里。

“唔,勇敢些,亲爱的!”媚兰一听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嘴唇哆嗦起来,“别哭了。唔,思嘉!”

思嘉倒在床上扯开最大的嗓门哭着,哭的是她丧失了的青春和被剥夺了的青春的欢乐,像一个孩子,她曾经一哭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而如今知道哭已经不管用了,因此感到非常气愤和绝望。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一面哭一面用双脚乱踢着被子。

“我还不如死了好!”她伤心地哭着说。面对这样悲痛的情景,皮蒂姑妈那想流即流的眼泪也不流了,这时媚兰赶紧跑到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亲爱的,别哭了!只要想想查理多么爱你,你也就会感到安慰了。还要想想你有那么个宝贝儿子呢。”

思嘉既因自己被误解而感到愤慨,又因失去了一切而觉得孤单,这两种情绪混在一起,她便开不得口了。这真不幸,因为如果她能够开口,她就会用父亲那种爽直的口吻把一切隐蔽的真情都大声讲出来。媚兰拍着她的肩膀,皮蒂帕特踮着脚尖吃力地在房里走动,她想把窗帘放下来。

“别这样!”思嘉从枕头上抬起那张又红又肿的面孔喊道,“我还没断气呢,用不着把帘子放下来——尽管这也快了。啊,请离开这里,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她又把脸埋到枕头里。媚兰和皮蒂帕特低声商量了一番,俯身看了看她,然后悄悄出去了。接着,她听见她们下楼时媚兰轻轻对皮蒂说:“皮蒂姑妈,我希望你不要再对她谈起查尔斯了。你知道这总是叫她伤心的。可怜的人儿,每次一谈起,她的模样就那么古怪,我看是拼命忍着不要哭出声来。我们可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呀。”

思嘉气得一脚踢开被子,想找一句最难听的话来咒骂一声。

“真是见你妈的鬼!”她终于骂出这句话来,随即觉得舒服了一点。媚兰才十八岁,怎么就能安心待在家里,什么乐趣也没有,还为她哥哥佩戴黑纱呀?媚兰好像并不知道,或者不关心,生活正马刺丁当地一路驶过去了呢。

“可她就是这么个木头人嘛,”思嘉想,一面捶着枕头,“她从来也不像我有这么多人在捧着追着,所以并不怀念我心中所怀念着的那些东西。并且——并且她已经有了艾希礼,而我呢——我可一个也没搞到呀!”想起这段伤心事,她又放声痛哭起来。

她闷闷不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直到下午,看见那些出外野餐的人回来,大车上高高地堆放着松枝、藤萝和蕨类植物,她仍然不觉得高兴。人人都显得既疲乏又快活,再一次向她挥手致意,她只郁郁地回答。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希望,而且肯定不值得过下去了。

在午睡时刻,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坐着马车登门拜访来了,她没有想到她那忧郁的心情竟这样得到了解脱。媚兰、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妈都对这种不适时的来访感到吃惊,于是赶快起来扣好胸衣,掠了掠头发,下楼迎接客人。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疹子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其来地说,明显地表示她觉得邦内尔太太本人对于发生这种事是有责任的。

“而且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又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用慢条斯理的口气补充说,一面懒懒地摇着扇子,仿佛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没有什么要紧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也受伤了。”

“多可怕呀!”几位女主人齐声喊道,“难道可怜的达拉斯——”

“没有。只打穿了肩胛,”梅里韦瑟太太轻松地说,“不过在那样的时候发生,可再坏不过了。如今姑娘们正到北边去接他。不过,天晓得,我们实在没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了。我们得赶快回到军械库去,把全部的布置工作完成。皮蒂,我们要你和媚兰今晚去顶替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尔家几位姑娘呢。”

“唔,不过,多丽,我们不能去。”

“别跟我说什么能不能的,皮蒂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瑟太太认真地说,“我们要你去照管那些弄点心的黑人。这本来是邦内尔太太的事。至于媚兰,你得把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接过来。”

“唔,我们真的不能——可怜的查理去世还刚刚——”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对我们的主义,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是应当的。”埃尔辛太太插嘴说,她那温和的声音仿佛就这样把事情决定下来了。

“唔,我们是很乐意帮忙的,可是——你们怎么不找几个漂亮姑娘来管这些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声。

“我真不明白这些日子年轻人都中了什么邪,他们根本没有责任感。所有那些还没有负责管摊位的姑娘都有够多的借口好推诿,你也不好说了。哦,可她们休想愚弄我!一句话,她们只不过不让你妨碍她们去跟军官们调情罢了。她们生怕站在柜台后面没法儿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个跑封锁线的——他叫什么来着?”

“巴特勒船长。”埃尔辛太太补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运进一些医疗用品,少来一些裙子和花边之类的东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检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检查他走私进来的二十件。巴特勒船长——这名字我一听就腻烦。现在,皮蒂,我没工夫谈这些了。你一定得来呀。人人都会理解的。反正你是在后面屋里,谁也不会瞧见,就连媚兰也用不着抛头露面嘛。麦克卢尔家姑娘们负责的摊位是在最远的那一头,摆的也不怎么好看,所以不会有人注意你。”

“我想我们应当去,”思嘉说,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热情,尽量显得诚恳单纯一些,“这是我们能够替医院做的最微小的一点事。”

两位来访的太太本来对她连名字也没提一下,这时才转过身来严峻地瞧着她。她们尽管极为宽容,可是还没有考虑到叫一位居丧刚刚一年的寡妇到社交场合去服务呢。思嘉像个孩子,瞪着两只眼睛承受着她们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们大家都应当去帮助把义卖会办好。我看最好我同媚兰一起去管那个摊位,因为——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去比一个人显得更好一些。你不这样看吗,媚兰?”

“好吧,”媚兰无可奈何地说,还在服丧期间就公然到一个公众集会上去露面,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前所未闻,因此她不知该怎么办好。

“思嘉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她注意到媚兰有点软下来了,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裙腰。“你们俩——你们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释了。你要想一想,医院多么需要钱来买床和药品。而且我觉得查理会高兴让你们为他所献身的主义出力的。”

“好,”皮蒂帕特说,她像往常那样在一个比自己强硬的人面前毫无办法,“只要你觉得人们会理解,那就行了。”

“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难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欢乐地唱着,谨慎地钻进那个用黄红两色帷布围着的摊位,这本来应该归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管理的。现在她真的来到一个集会上了!经过一年的蛰居,经过身披黑纱、缄默不语和几乎苦恼得要发疯的一年之后,她现在真的又来到了一个集会上,一个亚特兰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规模的集会上。她在这里能够看到许多人和无数的灯光,能够听到音乐,并且自在地观赏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长最近跑封锁线带进来的美丽花边、绉边等装饰品。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一条小凳子上,前前后后地观看那个长长的展览厅,这地方直到今天下午以前还是个空空荡荡难看的教练厅呢。姑娘太太们今天花了多少力气才把它收拾得这样漂亮。它显得很可爱了。亚特兰大所有的蜡烛和烛台今天晚上都聚集到这里来了,银烛台伸出十几只弯弯的胳臂,瓷烛台底座密布着生动的人物雕像,古铜的烛台庄严而挺拔,它们都擎着大小不等、颜色不同的散发着月桂树香味的蜡烛,立在直贯整个大厅的枪架上,在装饰着鲜花的桌子上,在摊位柜台上,甚至在敞开着的窗棂上,那儿夏天的暖风不大不小,恰好能使微微摇曳的烛光分外明亮。

大厅中央是那盏又大又难看的吊灯,挂在一些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生锈的链条上,可是它已经用盘绕的常春藤和野葡萄藤打扮得完全变样了,尽管这些藤蔓由于灯火熏烤已经在开始凋谢。四壁墙脚摆放着许多清香扑鼻的松枝,几个角落更装饰得像凉亭似的,那是老太太们和陪伴人喜欢坐的地方。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壁上围成花环,在窗户上变为翠绿的流苏,在所有用色彩鲜艳的粗布围着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的图案。在这万绿丛中,在国旗和各种旗帜上,到处都闪烁着南部联盟的以红蓝两色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给乐队布置的那个平台尤其富有艺术性。它完全隐蔽在周围的青枝绿叶和缀满星星的旗帜当中,人们几乎看不出来。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这里了——连埃尔辛太太那四株珍贵的橡胶植物也被当做宝贝借来摆在平台的四个角上。

在大厅里平台对面的一端,妇女们人数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这面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自己的“小亚历”、南部联盟副总统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们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国旗,而下面长桌上是从本城各花园搜集来的奇花异卉,如蕨类植物、成排的红黄白三色蔷薇、贵重的金色剑兰、一丛丛的彩色金莲花、高标挺秀地扬着深茶色和乳酪色头颅鄙视群芳的蜀葵,等等。蜡烛在它们当中像圣餐台上的灯火般宁静地燃着。那两张面孔,属于两个在如此严重关头掌握大权的人物的面孔,它们迥不相同,但同样俯视着眼前这个场面:戴维斯两颊扁平,眼光冷漠得像个苦行僧,两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紧闭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深嵌着一双炽烈如火的黑眼睛,可是只看见疾病和痛苦,并且凭胆气和热情战胜了它们——这两张面孔都是人们所深爱的。

义卖委员会中几位全权负责的老太太拖着窸窸窣窣的衣裙,像几艘满帆的船一般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她们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着的姑娘们赶快进入自己的摊位,然后迅速穿过门道,走入正在那里安排点心的后屋。皮蒂姑妈喘着气跟在她们后面。

乐队登上平台,他们穿一色的黑衣服,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汗光闪闪了。他们开始调整丝弦,以预计成功的神气用乐弓拉着弹着。梅里韦瑟的马夫老利维,他从亚特兰大还叫马撒维尔的时代起就一直领导着每次义卖会、跳舞会和结婚仪式上的管弦乐队,现在用乐弓敲了敲,叫大家做好准备。这时,除负责义卖会的那些太太外,到场的人还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着便听见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奏起了一曲缓慢的《罗琳娜》——它慢到不能合着跳舞的程度,好在舞会要到所有的摊位都卖掉了展品才开始。思嘉一听到那支忧郁而美妙的华尔兹舞曲,便觉得心脏已怦怦跳起来了:

岁月缓缓流逝,罗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阳远在天边,罗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三。多美妙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出双手,闭着眼睛,身子随着那常常想起的悲伤的节奏摇摆着。这支哀婉的曲调和罗琳娜的失落的爱情中,有某种东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骚动汇合在一起,又结成一个硬块进入她的喉咙里了。

接着,仿佛是由华尔兹乐调所引发的,从下面月光朦胧的大街上飘进来一些声响,一些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暖风中荡漾着的笑声,以及黑人们关于把马匹拴在什么地方的激烈的争吵声。楼梯上一片嘈杂,包括轻松的欢笑,女孩子们的清新活泼的声音和她们的陪护人的低声吩咐混杂在一起,还有相见时故作惊喜之态的叫喊,以及姑娘们认出朋友时高兴的尖叫,尽管她们就是当天下午才分手的。

大厅突然活跃起来。那里到处都是女孩子,像一群蝴蝶般纷纷飘进来,鲜艳的衣裙被裙箍撑得大大的,不惜露出了底下的花边内裤;圆圆的、雪白的小肩膀光裸在外面,小小的一抹酥胸也在荷叶边的领口微露雪痕;花边披巾看似随意地搭在臂膀上;洒金描画的扇子,天鹅毛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绦吊在手腕上晃荡着;有些姑娘的黑发从两鬓向后梳成光滑的髻儿,那么沉甸甸地坠在那里,使她们的头也骄傲地微微后仰;还有些将大堆的金色发卷披散在脖子周围,让金耳坠在里面忽隐忽现地跟它们一起摇摆跳荡。花边,绸缎,辫绳,丝带,所有这些都是偷过封锁线进口的,因此显得越发珍贵,穿戴起来也越发自豪,何况炫耀这样的华丽装饰可以作为对北方佬的一种特殊侮辱,会更加使人感到骄傲。

并非城里所有的花都是献给南部联盟的两位领袖。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装饰在姑娘们身上了。茶花插在粉嫩的耳朵背后,茉莉花和蔷薇花蕾编成小小的花环佩戴在两侧如波涛翻滚的鬈发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点缀着胸前的缎带,有的不等天亮就会作为珍贵纪念品装进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人群中有许许多多穿制服的人,其中不少是思嘉认识的,是她在医院的帆布床上、在大街上或者在训练场上初次见到的。他们的制服如此华丽,胸前缀着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领上盘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穗带,裤子上钉着红黄蓝三色条纹,这些因所属部类不同而互有区别的徽饰将那单调的灰色衬托得完美极了。大红和金色的绶带前后摆动,闪闪的军刀碰撞着雪亮的长统靴,马刺丁丁当当地响着。

“多么漂亮的男人。”思嘉满怀豪情暗暗赞赏,看着他们向朋友们挥手致意,躬身吻着老太太们的手。他们全都显得那么年轻,尽管大都蓄上了黄黄的一抹胡须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子,那么漂亮,那么洒脱,胳臂挂在吊带里,白得出奇的绷带裹着头部,把大半边晒得黑黑的脸遮住了。他们有的拄着拐杖,像单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们后面,这使得姑娘们引以自豪,并十分注意地将脚步放慢,以适应这些陪护人的步调。这些穿制服的人中有一个穿得特别俗丽,颜色特别鲜艳,像只热带鸟立在鸦群中,连姑娘们的华丽服饰也黯然失色了——他是个路易斯安那义勇兵,一个肤色微黑、满脸奸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儿的小个子,穿着肥大的蓝白条裤子、淡黄色长统靴和窄小的红色上衣,一只胳臂挂在黑绸吊带里。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昵友,名叫雷内·皮卡德。整个医院的人,至少是每个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来了,还有全部休假和请病假的以及本市与梅肯之间所有的铁路、邮政、医疗、军需各个部门的职工也都来了。女士们会何等的高兴啊!今晚医院要挖出个银矿来了。

下面大街上传来低沉的鼓声、脚步声和马夫们赞赏的喊叫声。接着便吹起喇叭,同时一个低调的声音发出解散队伍的号令。随即,身穿鲜艳制服的乡团和民兵部队拥上了窄窄的楼梯,挤进了大厅,鞠躬,敬礼,握手,好不热闹。乡团里有的是以打仗为光荣、相信明年只要战争不结束就一定能上前线的男孩子,也有但愿自己年轻一些能穿上军服并以儿子在前线而自豪的白胡子老头。民兵中有许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纪更大的人,但也有少数是正当服役年龄可不如那些年纪更大或更小的人那样感兴趣的。这时人们已经在开始议论和询问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到李将军的部队去呢?

他们怎么全都到这个大厅里来了!几分钟以前这里还显得是那么宽敞的一个地方,可现在挤得满满的,弥漫着香水、香粉、头油和月桂树蜡烛燃烧的气味,还有花的芳香,以及由于脚步杂沓在原教练场地板上擦起的一点点尘土味儿。人声嘈杂,一片喧阗,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老利维仿佛感受到了现场的喜悦和兴奋之情,便临时中止了《罗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敲了敲乐弓,然后拼命一拉,乐队奏起《美丽的蓝旗》来了。

几百个声音一齐跟上,高唱着,叫喊着,变成了一片欢呼。这时乡团的号手爬上乐台,恰好在合唱开始时用喇叭加入了乐队,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调撼人心弦地凌越于群众合唱之上,使大家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股激情的寒意浸透脊髓:

万岁!万岁!南部的权力万岁!

万岁!美丽的蓝旗,

只有一颗星的蓝旗,万岁!

人们紧跟着唱第二段,这时跟大家一起唱着的思嘉忽然听见媚兰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后飞扬起来,像喇叭声那样清脆、真诚和撼人心魄。她转过身来,看见媚兰站在那里,两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眼睛闭着,小小的泪珠沿两颊簌簌而下。乐曲终了时,她轻轻用手绢拭了拭脸,同时奇怪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好像要略表歉意而又不屑于这样做似的。

“我多高兴,”她低声说,“多么为这些士兵感到骄傲,所以禁不住哭起来了。”

她的眼里闪耀着一种深情的近乎狂热的光辉,这使她那张平淡的小脸神采焕发和十分美丽了。

这种表情同样浮现在所有妇女的脸上,她们唱完那支歌时,那些红喷喷的或皱巴巴的脸上都满是骄傲的泪水,嘴唇上浮出微笑,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一齐望着她们的男人,情人望着爱侣,母亲望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她们都很美丽,这种令人目眩的美使一个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变得很出色了,因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和热爱着,而她以千倍的爱在报答他。

她们爱她们的男人,她们相信他们,她们始终不渝地信任他们。她们有这样一道顽强的灰色防线在保护她们不受北方佬的侵害,还怕什么灾祸会降临到她们身上来呢?自从世界诞生以来,几曾有过像他们这样的男人,这样勇敢,这样不顾一切,这样英俊,这样温柔的男人呀?像他们为之战斗的这种正当公平的主义,除了绝对的胜利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呢?这个主义她们像爱自己的男人那样爱护它,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心灵为它服务,她们整天谈它,想它,梦见它——必要时,她们愿意为它而牺牲自己的男人,并且像男人们高举战旗那样骄傲地承担她们的损失。

这是她们心里的热爱和自豪之情的最高潮,南部联盟事业的最高潮,因为最后胜利就在眼前了。“石壁”将军杰克逊在谢南多亚河谷的几次胜仗和北方佬军队在里士满附近“七日战役”中的惨败,已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有了像李将军和杰克逊这样的将领,还能不打赢这场战争吗?只消再来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求和,男人们就会骑马归来,就会到处是亲吻和欢笑了。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要结束了!

当然,屋子里有了空的椅子和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婴儿,在弗吉尼亚寂寞的小溪畔和田纳西静静的群山中有了许多未立墓碑的坟塚,但是为了这样一个主义,能说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吗?妇女需要的丝绸,家庭需要的茶和糖,都很难得到,不过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何况,那些冒险跑封锁线的人还在北方佬失灵的鼻子底下不断运进这些东西,并且使你一旦有了这些东西就加倍高兴呢。不久拉斐尔·塞姆斯和南部联盟的海军就要来对付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会打开。同时英国正进来协助南部联盟赢得胜利,因为英国纺织厂由于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经闲着没事干了。英国贵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联盟的。同类相怜嘛,所以都反对北方佬那样一群拜金主义者。

妇女们就这样扭摆着丝绸衣服,笑着,满怀骄傲地望着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在死亡面前夺得的爱是倍加珍贵的,因为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刺激。

思嘉开始观看这拥挤的人群时,由于自己参加了集会而感到的那种异常刺激,心脏禁不住怦怦直跳,不过当她似懂非懂地看见周围人们那兴高采烈的面容,她的喜悦便开始消失。在场的女人个个都焕发着一种她所没有的炽热激情。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丧起来。不知怎的,大厅好像并不怎么漂亮,姑娘们也并不怎么时髦,而每个人脸上似乎仍然在闪耀的忠于主义的挚爱之情——怎么,只不过显得愚蠢可笑罢了!

她心头突然掠过一点自我意识的闪光,使她惊异得张口结舌,原来她并没有分享这些女人的强烈自豪感,她们为主义牺牲自己和所有一切的渴望。她虽然还没有恐惧地想到:“不——不!我决不能这样看!这是错误的——有罪的,”但已认为主义这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她听旁人那么如醉似狂地谈论它已听得厌烦了。在她看来,主义毫无神圣之处,战争也并非什么崇高的事,只不过是盲目地戕杀人类、耗费金钱、妨害人们享受的一种讨厌行为而已。她明白自己已厌倦于无穷无尽地编织,无穷无尽地卷绷带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对医院已厌烦透了!对于那些令人作呕的坏疽臭味,那些无休止的呻吟,只有厌烦、恶心,实在无法忍受;对于那种两颊深陷、濒临死亡的脸部表情,实在恐惧得不敢再看了。

当这种叛逆性的亵渎思想在她心中出现时,她偷偷地向周围观察,生怕有人从她脸上清楚地看出来。啊,她怎么就不能跟这些女人有同样的感受呢!她们对主义的忠诚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挚的。她们所说所做的一切的确都是出于至诚。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决不能让人知道!她必须继续装出对主义热情和感到自豪的样子,假装在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南部联盟军官的遗孀的义务,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装她的心已经进入坟墓,并认定她的丈夫既然是为了主义的胜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么似的。

啊,她为什么跟这些女人不一样呢?她永远不能像她们那样无私地爱什么事业或什么人。这是一种多么孤独的感觉——而以前她无论在身心哪个方面都从没有感到孤独过。首先她企图扼杀这种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个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在义卖进行中,当她和媚兰一起在她们的摊位上接待顾客时,她的思想仍在继续活动,想方设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从来就并不怎么困难。

别的女人大谈什么爱国心和主义,只显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谈论什么严重争执和州权的男人也几乎是一样的货色。只有她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人,才具有坚定正确的爱尔兰人头脑。她不会在主义问题上让自己当糊涂虫,但同样也不会做承认自己真实感情的傻瓜。她头脑坚定,不会在估计形势时只讲实用,因此谁也不会了解她内心的感受。如果这些参加义卖会的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要是她突然爬上乐台,大声宣布她认为战争应当停止,好让每一个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们的棉花,让他们又像从前那样举办宴会,像从前那样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浅绿色衣服,那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她的自我辩解使她暂时受到了鼓舞,不过她仍然在厌恶地环顾着大厅。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正如梅里韦瑟夫人所说的,并不怎么显眼,有时许久没有一个顾客光顾,因此思嘉无事可做,只嫉妒地望着快乐的人群。媚兰意识到她的阴郁情绪,但以为她是在怀念查理,便不准备去同她交谈。她自己忙着整理摊位上的义卖品,让它们显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却仍坐在那里怏怏不乐地四处张望。甚至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鲜花,也只能使她感到讨厌罢了。

“这简直像个祭坛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他们对待这两个人的那种态度,简直就是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啦!”这时,她突然感到这种大不敬是那么可怕,便赶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表示认罪,并且及时克制住自己。

“嗯,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辩解,“人人都在把他们当做神圣,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凡人,而且还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

当然,斯蒂芬斯先生由于终生残废,对于自己的长相是没有办法的,可是戴维斯先生呢——思嘉抬起头来望着那张浮雕般光净而骄傲的面孔。叫思嘉感到最讨厌的就是他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把脸刮光,只蓄八字须,要么蓄上全副的胡须,怎能这样不伦不类呢。

“瞧那一小绺,好像还满得意哩!”她这样想,至于他脸上那种勇于挑起一个新国家的重任的冷静刚毅的表情,她却压根儿没有看见。

是的,她现在很不愉快,尽管开始时她曾为自己能参加这个盛会而一度高兴过。看来,仅仅人在这里还是不够的。她来到了义卖会上,可她并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谁也不注意她,她又是会上惟一没有情人的年轻已婚妇女。可她以前总是占据舞台中心的位置。这真不公道呀!她才十七岁,她的脚正在啪哒啪哒地敲着地板,准备上场跳舞呢。她才十七岁,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奥克兰公墓,她的婴儿睡在皮蒂帕特姑妈家的摇篮里,所以人人都觉得她应当安分守己了。跟在场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比起来,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细,双脚更小巧,但是,不管这些多么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上刻着“某某爱妻”的字样。

她已经不是一个姑娘,不能跳舞和调情了,也不是一个妻子,不能同别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评那些跳舞调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纪还轻,还不该当寡妇呀!寡妇应当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也不想惹男人们爱慕。啊,她刚刚十七岁,就得端端正正坐在这里,作为寡妇尊严和规矩的标本,这多么不公道呀!当漂亮的男人到她们摊位来买东西时,她也必须低声说话,两眼谦卑地往下俯视,这多么不公道呀!

在亚特兰大,每个姑娘周围都站着三层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气得像个美人儿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们都穿着那么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动呢!

思嘉像只乌鸦坐在那里,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长到手腕,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连一点点花边或饰带也没有,除了母亲给的那枚黑玛瑙胸针以外,没有任何珠宝之类的东西。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着漂亮男人的胳臂走来走去。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因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罢了。可恨的是他并非光荣地死在战场上,连一点可以吹嘘的资本也没给她留下。

她心怀敌意地撑着两肘倚立在柜台内观望人群,尽管嬷嬷经常告诫她这种姿势会把肘子磨皱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大概已没有机会再显露它们了。她如饥似渴地望着一群群穿着各种服色的姑娘们走过,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纹绸衣,戴蔷薇花蕾发箍,有的穿粉红缎子,上面打着十八道用黑天鹅绒带镶滚的荷叶边;有的穿浅蓝色绸衣,后面托着十码长带波浪形花边的裙裾;她们都袒露胸口,簪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吊在那个义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个摊位走来,她身上那件苹果绿薄纱衣裳如此宽松,把她的腰身衬托得纤细极了。衣服上镶着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边,那是从查尔斯顿最后一艘封锁舰上弄来的,梅贝尔为此大肆炫耀,仿佛干这次偷越封锁线买卖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而是她自己呢。

“我要是穿上这件衣裳,会显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怀着满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头母牛。这种绿色对我很合适,它会使我的眼睛变得——像她这样的人怎配穿这种颜色呀?她那皮肤绿得像块干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这种颜色了,即使服丧期满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么,我就只能穿倒霉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对于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虑了不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本来嘛,人生在世,属于玩乐、穿漂亮衣裳、跳舞、调情的时间是何等短促,只有很少很少几年呢!接着你就得结婚,穿颜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苗条的腰身给糟践了,在跳舞会上跟其他已婚妇女坐到角落里,只偶尔出来同自己的丈夫或别的老先生跳几下,而这些老先生又是专门踩你脚的!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些少奶奶就会议论你,你的名誉就毁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时候,把光阴全都花费在学习怎样打扮和怎样迷惑男人上,可后来这些本事只用了一两年就完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于是,思嘉想起她在母亲和嬷嬷手下进行的训练,她知道这种训练是全面而优良的,因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规矩叫你遵循,只要你照着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你跟老太太们在一起时,总得是可爱而无可指摘的,要装得尽可能头脑简单,因为老太太们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猫似的监视着年轻姑娘,随时准备着,只要你口头眉梢稍有不当之处就扑过来抓住你。至于对老先生们,作为一个姑娘最好是淘气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过分地来一点卖弄风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来。这会使他们觉得自己又年轻了,无所顾忌了,便动手来拧你的面皮,说你是个小妖精。当然喽,你在这种情况下总得红起脸来,否则他们会进一步来拧你,搞到无礼取乐的程度,甚至回头告诉他们的儿子,说你为人放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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