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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她现在居然毫无感觉,除了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使她的两个膝头发抖的饥饿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过一会儿再去想母亲吧。她必须暂时把母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他连忙凑到思嘉跟前,像只受冻的动物靠近火炉。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
“思嘉小姐,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只剩下一支,咱们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是拿根破布条放在一碟子油里点着呢。”
“把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母亲房里——那间办事房里去。”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却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这时他父亲的胳臂仍然插在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可怜温顺,这种神态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高高地端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蜡烛进来了,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塌陷的旧沙发,那张写字台,写字台前顶着天花板的高书架;这边是母亲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仍塞满了母亲手写的文件和册页;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老样子,只有爱伦不在了,爱伦,连同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隐约香味和眼梢微翘的美妙顾盼,现在都不见了。思嘉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口麻痹了的神经在拼命和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决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到时候叫它尽量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行啊!
思嘉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来头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本来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便来到她身边。思嘉觉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会把嘴伸到她膝腿上来,恳求她用温存的手抚摩他的头了。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去——”
“还剩下多少?”
“还有俺和嬷嬷,思嘉小姐。嬷嬷整天伺候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如今陪伴姑娘们。就俺三个,思嘉小姐。”
“就俺三个”,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费劲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头抬起来。她明白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令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压根儿没发生过战争,她还能一挥手就叫来上十个家仆似的。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甘薯的坡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思嘉小姐,俺才没有忘记那山芋呢。俺想它们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山芋,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什么根,所以——”
“现在月亮快上来了。你出去给我们挖一点来烤烤。没有玉米片了?没干豆了?鸡也没了?”
“没了,没了,小姐。他们在这里没吃完的鸡,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那些事,还有个完吗?难道烧了杀了还不够?难道他们非得让女人孩子和无依无靠的黑人也饿死在他们蹂躏过的乡村里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苹果,嬷嬷把它们埋在地底下。今天俺还吃过呢。”
“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觉得头晕。酒窖里还有没有一点酒,哪怕黑莓酒也行。”
“唔,思嘉小姐,酒窖是他们最先去的地方呀!”
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迎头打击所混合引起的恶心突然袭来,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一面记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瓶。一种缅怀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么样了?”
波克的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丝毫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不过,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们喝威士忌也没好处呀。”
这些黑人多蠢啊!他们是什么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诉他们,可北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这位太太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糖,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
他脸上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经很久没有糖了。薄荷也全给他们的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都给他们打碎了。”
只要他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叫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啦,她想。接着,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赶快!我们就净喝好了。”于是,他刚一转过身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来……唔,对了,我带回一匹马和一头母牛,那牛该挤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马从车上卸下来,饮一下马,然后告诉嬷嬷,叫她去照顾那头母牛。媚兰小姐的娃娃,要是没有点吃的,就会死了。还有——”
“媚兰小姐难道——不能——”波克故意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亲在,听了这话又该吓坏了。
“唔,思嘉小姐,让俺家迪尔茜喂媚兰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够两个孩子吃还要多呢。”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尽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对了,太太,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
“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媚兰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媚兰小姐做些事情。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
“没有马栏了,思嘉小姐。他们拿它当柴烧了。”
“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
“不过,思嘉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
“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
“柴火也没了——他们——”
“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就挖。好,快去。”
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能问起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
“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
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可爱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橡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还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啊。”
“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拥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
“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膨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他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
“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
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小小一块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住、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
“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
“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
“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气。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
他又一次停顿下来,好像太累,说不下去了似的。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颌沉重而松弛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尽是军人,一片的蓝色。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周围是一片嘈杂,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
“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
“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
“感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博罗的枪炮声,不知道她看做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看见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气,思嘉,真和气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象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必然表现的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根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天不吃,整夜不眠,为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
“后来,他们开走了。后来,他们开走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强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俺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
“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爸,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
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蒂·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
“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暖流已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她的周身,连手指尖也有点激动了。这种温和的兴奋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颗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体内运行。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装出他一向很喜欢的那副淘气笑容来。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
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兴奋。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床睡觉。”
她赶紧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是不尊重的。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觉,”她小声补充说,“再给你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勺都喝了,然后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让凯蒂·思嘉留在这里,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搀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耀的蜡烛,三个人慢慢进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晚上点着的惟一灯光,是在一碟子腊肉油里放根布条做的,因此充满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她俩躺在一张床上,有时辗转反侧,有时喁喁细语。思嘉头一次推开门进去,房间里因为所有的窗都关着,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病房药物和油腥味儿,便迎面扑来,差一点叫她晕倒了。可能大夫们会说,一间病房最怕的是吹风,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那就非有空气不可,否则会闷死的。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放进外面的橡树叶和泥土气息,不过这新鲜空气对于排除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里的腐臭味并没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苏伦同样的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高高的四柱床上,瞪着大眼低声闲聊。在过去光景较好的日子里,她们就一起在这张床上喁喁私语惯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床,一张法兰西帝国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爱伦从萨凡纳带来的。爱伦死前就睡在这里。
思嘉坐在两个姑娘身旁,痴呆呆地瞧着她们。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捣鬼了。有时候,她的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形体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虫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冲着她来了。她疲倦了,彻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来,睡个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来睡觉,醒来时感到爱伦在轻轻摇着她的臂膀,说:“晚了,思嘉。你不能这样懒呀。”——那多好啊!可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只要爱伦还在,或者她能找到一个比爱伦年纪大,比她更加聪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该多好啊!要是有个人可以让她把头钻进怀里,让她把自己身上的担子挪到她肩上,该多好啊!
房门轻轻开了,迪尔茜走进屋来,她怀抱着媚兰的婴儿,手里提着酒葫芦。她在这烟雾沉沉、摇曳不定的灯光里显得比思嘉上次看见她时瘦了些,脸上的印第安人特征也更加明显:高高的颧骨已越发突出,鹰钩鼻也显得更尖,棕红色的皮肤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铜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面。媚兰的婴儿偎在她怀里,他把那张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贪馋地压在黑黑的奶头上,吮着吮着,一面抓着两个小拳头撑住那温软的肌肤,就像只小猫偎在母亲肚子上温暖的绒毛中似的。
思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放在迪尔茜的肩膀上。
“迪尔茜,你留下来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儿那么好,把俺和小普里茜买了来,你妈又那么和气!”
“坐下,迪尔茜。这婴儿吃得很好吧?媚兰小姐怎么样?”
“这孩子就是饿了,没什么毛病。俺有的是奶给这饿了的孩子吃。媚兰小姐也很好。她不会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着操心。俺见得多了,白人黑人,像她这样的。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点神经质,为这孩子给吓怕的。俺刚才拍了拍她,给她喝了点葫芦里剩的酒,她就睡了。”
这么说,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如给小韦德也喝上一点,让他别再打嗝儿了。还有,媚兰不会死了。艾希礼回来时——要是他真会回来的话……不,这些也以后再去想吧。该想的事多着呢——以后再说!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要做出决定。要是能够把结账的时间永远推迟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这里,突然一跃而起,因为她听见外面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和有节奏的喀嘣——喀嘣——的声响,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嬷嬷在打水,要来给两位姑娘用海绵擦身了。她们经常洗澡呢。”迪尔茜解释说,一面把葫芦放在桌上的药水瓶和玻璃杯中间。
思嘉恍然大笑起来。要是连她从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辘轳声也会把她吓倒,那么她的神经就一定是崩溃了。她笑的时候,迪尔茜在沉着地看着她,她那威严的脸上纹丝不动,可是思嘉觉得迪尔茜是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够把箍紧的胸衣、那让她感到窒息的衣领和仍然塞满沙粒和石子在她脚上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脱掉,该多好啊!
辘轳缓慢地吱吱嘎嘎地响着,井绳被一圈圈绞起来,随着这响声吊桶逐渐升到了井口。嬷嬷马上就要到她这里来了——爱伦的嬷嬷,思嘉自己的嬷嬷。她静静地坐着,仿佛一无所求,这时婴儿已吃饱了,但由于奶头不在嘴里而嘤嘤啼哭。迪尔茜也一声不响,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来的地方,让孩子乖乖地躺在怀里不再哭了,这样思嘉静静地能听见嬷嬷拖沓的脚步一路走过后院。夜多么静啊!连极细微的声音她听起来也似乎很响呢。
当嬷嬷的笨重身躯一步步来到门口时,仿佛楼道都震得颤抖了。她挑着两大桶水,显得那么沉重,把肩膀都压亸了。她黝黑的脸上流露着几分固执的哀愁,就像猴子脸上常有的那样。
她一看见思嘉,眼睛就亮起来,雪白的牙齿也在微笑中显得越发光洁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过去,把头偎在她宽阔松弛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头曾在这里紧紧地依偎过啊。这里是个安稳的地方,思嘉想,是永不变更的旧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嬷嬷一开口,这个幻象便消失了。
“嬷嬷的孩子回来了!唔,思嘉小姐,如今爱伦小姐已进了坟墓,咱们怎么办呀?哦,思嘉小姐,还不如连俺也跟爱伦小姐躺在一起呢!俺没有爱伦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没有,只有伤心和烦恼。只有重担,宝贝儿,只有重担。”
思嘉把头紧紧靠在嬷嬷胸口,任凭嬷嬷唠叨,可这时有两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担”。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脑子里不断嗡嗡响的那两个字,它们没完没了地重复,使她厌烦透了。此刻,她记起了那支歌的其余几句,怀着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们:
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她把这句歌词记在自己疲倦的心里。她的担子也永远不会减轻吗?难道回到塔拉并不意味着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负担吗?她从嬷嬷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抚摩她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宝贝,看你这双手!”嬷嬷拿起那双满是水泡和血块的小手,用极不赞成的眼光打量着。“思嘉小姐,俺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常常能凭一双手来断定一位小姐太太吗?还有,你的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尽管战争和死亡刚刚从她头上过去,她还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严格要求你呢。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说,手上起泡和脸上有斑点的年轻姑娘们往往会永远找不到丈夫了。于是思嘉连忙采取预防措施,堵住这个话头。
“嬷嬷,我要你谈谈母亲的情况。我不敢让爸谈,那是叫人受不了的。”
嬷嬷一面弯下腰去提那两桶水,一面伤心得热泪盈眶了。她一声不响把水提到床边,揭开床单,开始替苏伦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来。思嘉在昏暗的灯光下凝望着两个妹妹,看见卡琳穿一件虽然干净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苏伦只裹着一件宽大的旧便衣躺在那里,那是一件棕色亚麻布袍子,上面还留有许多爱尔兰花边的残屑。嬷嬷用一块旧围裙残余的破布当海绵,擦拭着两个枯瘦的身子,一面悄悄地哭泣。
“思嘉小姐,都是斯莱特里家那些贱货、坏透了的下流白人,他们把爱伦小姐害死了。俺告诉过她,俺说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没有好处,可是爱伦小姐就是善良,心肠软,谁要是需要她,她都从来不拒绝。”
“斯莱特里家?”思嘉惶惑地问,“他们怎么进来的?”
“他们也害了这种病,”嬷嬷用破布指了指两个光着身子湿淋淋的姑娘,“老斯莱特里小姐的女儿埃米得这个病了,斯莱特里小姐急忙到这里来求爱伦小姐,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来。她干吗不照料自己的女儿呀?爱伦小姐还有更多的事脱不了身呢。可是爱伦小姐还是去了,她在那里照料埃米。而且爱伦小姐自己身体也不怎么好,思嘉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有很久了。这一带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好吃了,因为供应部把咱们出产的一切都偷走了。爱伦小姐像个雀儿似的总是吃一点点。俺对她说了,叫她别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听俺的。这就好了!大约埃米好像快要好起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伤寒病像飞也似的一路传过来,传给了卡琳小姐,接着苏伦小姐也害上了。这样,爱伦小姐就得同时护理她们了。
“那时候沿着大路到处打起仗来,北方佬过河了,咱们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那些干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俺都气疯了。不过爱伦小姐还照样冷静,像没事一样。她只担心两个年轻姑娘,因为咱们没有药,什么也没有。有天夜里我们给两位小姐擦了十来遍身,后来她对俺说,‘嬷嬷,要是我能出卖我的灵魂,我也要买些冰来给两个女孩子冰冰头呢。’
“她不许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来。也不让罗莎和丁娜来,除了俺谁也不让进,因为俺是害过伤寒病的。接着,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俺一看就知道没办法啦。”
嬷嬷直起身来,拉起衣襟擦满脸的泪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连那个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对她一点没有办法。她什么也不知道。俺喊她,对她说话,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
“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我——呼唤过我呢?”
“没有,宝贝。她以为她还是在萨凡纳的那个小女孩呢。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迪尔茜挪动了一下,把睡着的婴儿横放在膝上。
“叫过呢,小姐。她叫过什么人的。”
“闭住你的嘴吧,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去恶狠狠地咒迪尔茜。
“别这样,嬷嬷!她叫谁了?迪尔茜,是爸吗?”
“不是的,小姐。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
“棉花都烧了——快告诉我!”
“是的,小姐,全烧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到后院里,嘴里大声嚷着‘看这佐治亚最大的篝火呀!’一会儿就化成灰了!”
接连三年积存下来的棉花——值十五万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烧得漫天通红,就像早晨一样。咱们给吓得什么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烧了。那时这屋里一片雪亮,简直从地上拾得起针来。后来火苗伸进了窗子,好像把爱伦小姐给惊醒了,她在床上笔直坐起来,大声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菲利普!’俺可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名字,不过那是个名字,她就在喊他呢。”
嬷嬷站在那里像变成了石头似的,瞪大眼睛盯着迪尔茜,可是思嘉把头低下来用双手捧着寻思起来。菲利普——他是谁,他和母亲有什么关系,怎么她临终时这样叫他呢?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这漫长的道路算是结束了,在一堵空白的墙上结束了,它本来是要在爱伦怀抱中结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亲的屋顶下,再也不能让母亲的爱像一条凫绒被子般裹着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了。她已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或避风港可去躲藏的了。无论怎样转弯或迂回,都逃不出她已走进的这个死胡同了。没有人可以让她把肩上的担子推卸给他了。她父亲已经衰老痴呆,她的两个妹妹在生病,媚兰软弱无能,孩子们孤苦无依,几个黑人都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倚靠着她,满以为爱伦的女儿会一如爱伦本人那样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呢。
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月华照着塔拉农庄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像个血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缓缓地流血。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瑟瑟发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拖着个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拿这一切怎么办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妈和伯尔家可能把媚兰和她的婴儿接过去。如果两位姑娘病好了,爱伦的娘家也得收留她们,不管她们愿意与否。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病人的模样,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那些裹着她们的床单由于擦身时溅了水而潮湿发黑了。她不喜欢苏伦。现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她从来没喜欢过她。她也并不特别爱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爱。不过她们是她的骨肉同胞,都是塔拉的一分子。不,她不能让她们作为穷亲戚在姨妈们家里度过一辈子。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作为穷亲戚,看人家施舍的脸色过苦日子吗?啊,决不能这样!
难道就逃不出这条死胡同了?她疲惫的头脑细细思忖。她把双手费力地举到头上,仿佛空气就是她的两只手臂在奋力搏击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瓶子中间的葫芦拿过来,往葫芦里看了看。葫芦底里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强烈的酒味并不觉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但这一次也不觉得发烫,只不过带来一股缓缓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然后向四下里看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床边的丑陋肥胖的嬷嬷,还有迪尔茜一动不动像一尊怀抱着睡觉娃娃的青铜雕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个梦,她会从这个梦中苏醒,醒来时将闻到厨房里的烤肉香,听到黑人们的咯咯笑声和正要驶往大田去的马车的吱吱嘎嘎声,那时母亲的手正不断在她身上轻柔地推着呢。
接着,她发现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过黑暗照出一片朦胧的情景,嬷嬷和迪尔茜正在替她脱衣裳。那件箍紧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畅快地敞开心扉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了。她感觉到她的袜子给轻轻脱下来,听见嬷嬷给她洗起了泡的脚时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细语,声音十分亲切。那水多么清凉啊!躺在这柔软的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多么舒服啊!她叹息着放松腰背,伸开四肢,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也许长达一年,也许不过一秒钟——才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已更加明亮,因为月色像水银般漫过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摆脱了疲乏的身躯,漂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围的一切。
她是用一双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个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掉了。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愿意接受每一个新的经验印记的黏土了。这黏土已经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一天里变得坚硬起来。今天晚上是她平生愿意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后一次。她从此成了个成年妇女,青春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决不能、也决不愿意投奔杰拉尔德或爱伦的家族。奥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负担只能用强壮的双肩去扛。她从她的高处俯视一切,毫不惊奇地觉得她的双肩已经承担过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现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担了。她不会放弃塔拉;她属于这些红土地,远比它们属于她更加真实。她的根扎在这血红的土壤里吸取生机,就像棉花一样。她无论如何要留在塔拉农庄,经营它,赡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赡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以及那几个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轭套在自己颈上。明天将有许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废弃的园子里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到河边沼泽地去,找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带着爱伦的首饰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那里一定还留得有人在卖吃的东西。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慢慢地转着,愈来愈慢,像一座发条在逐渐松散的时钟,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经常谈起的家族故事,她从小就听、尽管有点不耐烦但仍然似懂非懂地听着的故事,现在像水晶般清晰起来。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白手起家;爱伦挺起腰杆战胜了某种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罗毕拉德在拿破仑王朝覆灭时幸存下来,到美国佐治亚肥沃的海滨重新建立了家业;外曾祖父普鲁多姆在海地黑暗的丛莽中开创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失败了,但终于活着在萨凡纳赢得自己的声誉。有些父系族人曾经与爱尔兰志愿兵一起为自由爱尔兰而战斗,并勇敢地走上了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牺牲了。
他们全都遭受过毁灭性的灾难,但结果并没有被毁掉。他们没有在帝国的覆亡、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和没收的打击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运有时掐断了他们的头颈,但从不曾扼杀他们的勇气。他们没有抱怨过,他们只有战斗。他们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后死的,绝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这些在思嘉血脉中留下了血液但并不显赫的人物,现在似乎都在这月色朦胧的房间里悄悄移动。思嘉看见他们,看见这些接受了命运的最悲惨赐予并用来铸造出了最佳业绩的亲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所面临的战斗,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一片缓缓蠕动的黑暗渐渐将她的心包围起来。他们真的在这里默默无言地鼓励她吗?或者只是梦幻而已?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睡意犹浓地喃喃自语道,“祝你们晚安,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