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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清早,从头顶的树枝中间透过的灿烂阳光把思嘉晒醒了。因为睡觉的地方过于狭窄,她蜷缩得浑身发僵,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了。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她身下的那块硬木板硌着腰背,很不好受,两条腿上还压着个什么东西,沉重得动弹不了。她勉强抬起上半身,发现原来是韦德睡在那里,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媚兰的两只脚几乎伸到她鼻尖上了,普里茜则睡在车座底下,像只猫似的蜷伏着,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中间。

后来她才记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感谢上帝,还不见有北方佬呢!他们这个藏身之处昨晚竟不曾被人发现。现在所有的经历都回到记忆中来了,瑞德的脚步声消失后那段噩梦般的旅程,那漫漫长夜,他们颠簸着驶过的那条满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两旁马车不时滑下去的那些深沟,她和普里茜把马车推出深沟时那股疯狂的蛮劲儿,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记起,自己曾屡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士兵们走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生怕他们把马车抢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或者韦德的一个嗝儿,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啊,那条黑暗的路啊,人们像幽灵似的默无声息地走过,只有柔软泥土上的沉闷的脚步声,隐约的缰辔嘁喳声和皮革制品紧压的嘎嘎声!啊,多可怕的时刻呀!当他们的病马赖着不走,而骑兵和炮车正在黑暗中隆隆经过,在他们屏息静坐的地方经过,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伸手摸到他们,能闻到士兵身上的汗臭味儿!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有几堆营火还在闪闪发光,原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末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个一英里的弯儿绕过一片耕地,直到背后那些营火看不见了为止。可是接着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么也找不着她本来很熟悉的那条马车道,便着急得哭泣起来。后来总算找到了,可那匹马却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她和普里茜怎样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这样,她只得把马卸下,浑身疲乏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腿躺了下来。她仿佛记得在矇眬入睡之前听见过媚兰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里恳求:“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水,好吗?”

她当时说过:“没有水了。”可是话音没落她就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世界显得清静而肃穆,周围是一片碧绿,洒着金黄灿烂的阳光。哪里也见不到一个士兵。她觉得又饿又渴,浑身酸疼紧张,并且满心狐疑:她思嘉·奥哈拉,生来只能在亚麻布床单和羽绒床垫上才睡得安稳的,不知怎么居然像个大田劳工那样在硬木板上睡着了呢。

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偶尔瞥见了媚兰,顿时吓得喘息起来。媚兰躺在那里,寂无声息,脸色惨白,思嘉觉得她准是死了。她看起来像个死人,像个死了的老妇人,一张受尽了折磨的脸,上面披散着几绺蓬乱纠结的黑发。接着,思嘉发现她那微弱的隐隐起伏的呼吸,知道媚兰昨晚竟活了过来,这才放心了。

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围看了看。她们显然是在什么人家前院里的树底下度过了一夜,因为她面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蜿蜒着,一直伸进一条林荫道中。

“怎么,这是马罗里村呀!”她想,高兴得一阵心跳,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手了。

可是农场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马蹄、车轮和行人肆意地来回践踏碾压,已被蹂躏得乱七八糟,连沙土都给搅起来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装有白色护墙板的住宅,只有一长列长方形的焦黑的花岗岩基石和两个高高伸入树林枯叶中的薰黑了的砖砌烟囱。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是这副模样,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沉寂呢?

“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急急忙忙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让自己去想。一旦想起来,又要被吓住了。”不过,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颗心已加速跳动,一声声像轰雷似的:“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

她们必须立即动身回家去。但是她们还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普里茜踢醒。普里茜转动着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小姐,俺还以为除非进天堂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你已经离那儿很远了。”思嘉说,一面试着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向后掠掠。她的脸是湿的,身上也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又脏又乱,黏黏糊糊,差不多要发臭了。她的衣服因为穿在身上睡觉,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乱成一团。她这辈子还从没感到这样浑身疲倦和酸痛过,浑身的肌肉仿佛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过度劳累还在折磨她,动弹一下就针刺般的剧痛。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发现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着干裂的嘴唇小声央求说:“水。”

“快起来,普里茜,”思嘉命令说,“我们到井边去打点水来。”

“可是,思嘉小姐,那里一定有鬼。说不定有人死在那里呢。”

“你要是不快下车,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胁着说,一面跛着脚从马车上爬下来,她实在没心思争辩了。

这时她想起了那匹马。天知道,也许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她给马卸车时,马就像快死了。她赶忙绕到马车那边去,看见马侧身躺在那里。如果马真死了,她要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死掉算了。《圣经》上就有人做过那样的事:诅咒上帝,然后死掉。她很能体会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闭着眼,但明明活着。好吧,只要给点水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普里茜很不情愿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一路嘟哝,跟着思嘉胆怯地向那条林荫道走去。废墟后面是一排粉刷过的奴隶住房,仍静静地蹲在交抱的大树下,但已经空无人迹。在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顶篷仍竖立在那里,挂着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普里茜一齐动手,用力把绳子往上绞,等到那桶清凉的活水从暗深的井底吊到井台上时,思嘉禁不住低下头去攀着桶咕嘟咕嘟畅饮起来,泼得满身都湿了。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普里茜等急了:“够了,思嘉小姐,俺也渴着呢。”这才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绳子解开,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剩下的都给马喝。难道你不想想媚兰小姐该奶孩子了?他会饿坏的。”

“可是,思嘉小姐,媚兰小姐没有奶——看来以后也不会有呢。”

“你怎么知道?”

“像她这样的人,俺见的多了。”

“别再给我装什么内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够少的了。现在赶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点吃的去。”

思嘉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后来才在果园里拾到一些苹果。在这以前已有士兵到过那里,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满裙兜,踏着柔润的土地走回来,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钻进她的便鞋里。她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换上一双硬些的鞋呢?她怎么没有把遮阳帽带来呢?她怎么没有带上些吃的东西呢?她简直像个傻瓜!不过,当然喽,她原以为瑞德会照顾她们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因为连这名字都是臭的。她多么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高兴呢!昨晚她简直是疯了。他这人多么卑劣呀!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扔到车子后边。那匹马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它尽管饮了些水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在阳光下看来,它显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两个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头老母牛似的,两肋也瘦得像搓衣板;至于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点点的伤痕罢了。思嘉套车时也畏畏缩缩不敢碰它。当她把嚼口塞进马嘴里,才发现原来马根本没牙了。都老掉牙了啊!为什么,瑞德既然要偷马,却没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轻轻抽了一下。马喘息一声向前挪动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马赶上大路时发现连她自己这样精疲力竭的人也会比它跑得快呢。啊,要是没有媚兰、韦德、普里茜和那个婴儿拖累她,那多好啊!她会很快跑回家去!真的,她宁愿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塔拉,接近母亲呀!

他们距离塔拉可能不过十五英里了,但是以这匹老马行走的速度,就还得花一整天,因为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让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顺着红光闪烁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见路上尽是深陷的车辙,那是炮车和救护车碾过后留下来的。她还得过许多小时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无恙,母亲是不是还健在。还得过许多小时,她才能结束这九月骄阳下的旅程。

思嘉回过头去看看媚兰,她在阳光下闭着疲惫的眼睛躺在那里。思嘉扯开帽带,把自己的帽子扔给普里茜。

“把帽子盖到她脸上。这样,她的眼睛就不会给太阳晒坏了。”于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无遮蔽的头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会变得像珠鸡蛋一样满脸雀斑了。”

她有生以来还从没有不戴帽子或披纱在太阳下待过,也从没有不戴手套用她那双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过缰绳。可现在她却暴露在烈日下,赶着这辆由病马拉着的破车,浑身肮脏汗臭,肚子又饿,除了像蜗牛似的慢腾腾地爬过这片荒野之外,毫无别的办法。短短几个星期以前,她还是那么安全舒适!那时候她和每个人都以为亚特兰大万无一失,佐治亚决不会被敌人入侵——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个月前西北方面出现的那一小片乌云,居然很快酿成一场风暴,接着又成为呼啸的飓风,把她的整个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个庇护所,如今被抛在这鬼影幢幢的荒原上了。

塔拉会安然无恙吗?或者塔拉也已经随风飘逝,随着那场席卷佐治亚的飓风烟消云散了吗?

她拿树枝抽打着这匹早已乏极了的马,想逼它走快一点,这时歪歪倒倒的马车像个醉汉似的颠簸着他们左右摇晃,不得安宁。

空气像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太阳光下,每一片记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绿的,寂静的,那种不祥的宁静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惧。那天他们经过的每一幢弹痕累累、空无人烟的房子,每一个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后废墟上的干瘦的烟囱,都使她愈来愈害怕了。从头天夜里以来,他们还没遇见过一个活人或一只活的动物。不错,有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躺在路旁,浑身肿烂,叮满了苍蝇,可是活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远处牲口的叫声,没有鸟儿歌唱,也没有一丝丝的风吹动树叶。只有这匹马疲惫地行进时呱哒呱哒的蹄声和媚兰的新生儿嘤嘤的啼哭,打破了周围的沉寂。

乡村好像躺在某种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坏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母亲的熟悉可爱的面孔,那么美丽,可是终于在经历了死亡的痛苦之后宁静下来了。她觉得那曾经很熟悉的林地里一定到处是鬼。在琼斯博罗战役中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呢。他们就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在傍晚斜阳透过静止的树叶胆怯地照着的地方,无论朋友和仇敌,都一样用沾满鲜血和红土的眼睛,用迟钝而可怕的目光,窥视着破马车里的她呢!

“母亲!母亲!”她小声呼唤着。要是她能够克服这一切到达爱伦身边,那就好了!要是出于上帝的赐予,塔拉还安然无恙,她能够赶着马车驶上那条漫长的林荫道一直奔到家里,看见母亲那张慈祥亲切的面孔,能够再一次抚摩到那双柔软、能干、会驱除恐怖的手,能够抓住爱伦的裙裾,并一头扎进它里面,那就好了!母亲会明白该怎么办的。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新生儿死掉。她会平静地说:“别响,别响。”把所有幽灵和恐怖的东西都赶走的。可是母亲病了,也许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们得快点走啊!他们整天冒着酷热在这无穷无尽的大路上爬行。看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会孤零零地待在这死寂的荒原上。于是她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两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爱伦的温柔怀抱里就好了。那时她要立即卸下肩头上的负担,那远不是她那年轻的肩膀所能胜任的沉重负担——那个濒死的妇人,那个迅速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饥饿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吓坏了的黑人,他们全都在向她寻求力量,寻求引导,全都从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气,可这勇气是她并不具备的,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精疲力竭的老马已经对鞭子和缰绳毫无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蹒跚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簸或摇晃一下,几乎跌倒。不过,到暮色降临时,他们终于进入了最后一段旅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驶上了宽敞的大道,这里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篱笆的阴影在前面隐约出现,这说明已来到麦金托什田产的边沿。再往前一点,思嘉在一条橡树林荫道前收紧了缰绳,这条林荫道通往老安格斯·麦金托什的住宅。那里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细眼睛才隐约看到了前面的情景,这一切在她经过了可怕的一天之后越发显得熟悉了。她看见两个高高的烟囱像庞大的墓碑俯视着业已坍毁的二楼,几扇没有灯光的破窗户像瞎了的一动不动的眼睛嵌在墙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喂!”

普里茜害怕极了,紧紧抓住她不放,思嘉回过头来,看见她的两个眼珠子在骨碌碌乱转。

“别喊了,思嘉小姐!求求你,别再喊了!”她低声说着,嗓子在颤抖。“谁知道会给你什么回答呀。”

“我的上帝!”思嘉心里想,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噤。“我的上帝!她这话说得对呢。从那里是什么都可能引出来的!”

她抖了抖缰绳,马又继续往前走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后残余的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烧毁,沦为一片废墟,杳无人迹,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一模一样。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路边,正好是军队经过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找到烧黑了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爱伦和杰拉尔德都不见了,几个姑娘不见了,嬷嬷不见了,黑人们也不见了,天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笼罩着一切。

她干吗这么傻,这么违背常情,居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拖着媚兰和她的孩子,跑回来了呢?他们还不如死在亚特兰大,何必今天冒着火一般的骄阳,坐着破马车整日颠簸,跑到荒凉的塔拉废墟来送死呢?

但是,艾希礼把媚兰留给她照顾了。“请照顾她吧。”啊,那美好而伤心的一天,当时,在永远离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别呢!“你会照顾她,是吗?请答应我!”结果她就答应了。她干吗要承担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由于艾希礼死了而具有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惫极了,但仍然恨媚兰,恨那个婴儿的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微弱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而且他们已属于她,就像韦德和普里茜那样属于她,因此,只要她还剩下一点点力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为他们挣扎,奋斗。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塞进医院,再也不去管了。可是那样一来,无论今生来世,她都永远不敢去见艾希礼,不敢告诉他她把他的妻儿丢在陌生人中间,让他们死去了。

啊,艾希礼!今天晚上,当她携带着他的妻儿在阴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时,他自己在哪里呢?他还活着吗?他在罗克艾兰监狱里躺下时还会想起她吗?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经好几个月了,如今正和无数旁的联盟军官兵一起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长长的坟坑里腐烂?

思嘉紧张的神经几乎一下绷裂了,因为她听见附近灌木丛中突然冒出的一个声音。普里茜大声尖叫着,猛地扑倒在马车的底板上,婴儿被压在下面。媚兰无力地挪了挪身子,双手在寻找婴儿,韦德则用手捂着眼睛浑身哆嗦,但吓得哭不出声来了。一会儿,他们旁边那丛灌木哗啦啦地分开,笨重的兽蹄出现了,接着是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们耳朵轰了一炮似的。

“原来是头母牛,”思嘉松了口气,可她的声音还不平静,“别傻了,普里茜。看你把婴儿给压坏了,媚兰和韦德都吓得不行了!”

“那是个鬼呢!”普里茜呻吟着说,同时脸朝下伏在车板上,扭动着身子不肯起来。

思嘉只得转过身,举起那根作马鞭用的树枝在普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实在太累太虚弱,而且担惊受怕得够了,因此容忍不了别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现。

“坐起来,你这笨蛋,”她说,“省得我把鞭子抽断了。”

普里茜哭叫着抬起头来,从马车一边的挡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见真是一头母牛,一头红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里用一双吃惊的大眼睛巴巴地瞧着他们。这时母牛又张开嘴“哞——”地叫了一声,仿佛有什么苦处似的。

“这牛是受伤了吧,叫声听起来可不像一般的牛叫。”

“俺看这叫声像是奶袋发胀了,母牛急着要人给挤奶呢,”普里茜说,她这时已平静些了,“说不定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们把牛赶进了树林,北方佬才没把牛抓了去。”

“我们把它带走,”思嘉立即决定,“这样我们就有牛奶给婴儿吃了。”

“咱们怎么带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们可不能带头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没挤奶了,就更不好办。那奶袋快胀破了。怪不得它这样叫唤呢。”

“你既然这么在行,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了,撕成布条,把它拴在马车后面。”

“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没有裙子,后来有了一条,可俺不能白白拿来用在牛身上呀。俺也从没跟母牛打过交道。俺见了母牛都害怕呢。”

思嘉撂下手里的缰绳,把自己的裙子提起来。底下那条镶花边的衬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惟一的一条了。她解开腰带,把衬裙脱下来,双手使劲揉搓着那些柔软的褶子。这花边和亚麻布是瑞德用他通过封锁线的最后一艘走私船从纳索给她带来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这件衣裳。现在她断然抓住裙边狠狠地撕扯着,把它放到嘴里咬着,直到它终于绽裂,随即哗的一声撕开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劲咬呀,双手撕扯呀,结果衬裙变成了一堆布条摆在眼前。她把布条一条条连结起来,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来,颤抖不已。

“把这布绳系在牛角上。”她吩咐普里茜。可是普里茜拒绝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俺不是那种干场院活的黑仆。俺只干家务活呢。”

“你是个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把你给买来了,”思嘉慢吞吞地说,因为她实在太累,已经懒得生气了,“不过,只要我这胳臂还能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狠狠抽你。”

瞧,思嘉心里想,我在这里说了“黑子”,可母亲很不喜欢这样说呢。

普里茜惶恐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着的面孔,又看看那头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较起来,思嘉还不是那么可怕的,因此普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挪动着两条发僵的腿从座位上爬下来,每个动作都使肌肉胀痛一下。其实普里茜并不是这里惟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连最温驯的母牛她也觉得太凶了。不过,如今有那么多最可怕的事物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于那些小小的危险了。幸好这头母牛还是温和的。它在痛苦中到处寻找人类来帮助它,所以当她把那条用衬裙做的绳子系在牛角上时,牛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姿态。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在马车背后,凭她那几个破指头所有的劲儿拉了拉,觉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后,她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阵难以抵御的疲惫感涌上心来,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只好双手抓住车厢板站住,才没有倒下。

媚兰睁开眼睛,看见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声说:“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思嘉一听家这个字眼便热泪盈眶了。家吗?媚兰还不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家了,他们正无依无靠地流落在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上啊!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量温和地回答说,“不过很快就要到了。我刚才找到一头母牛,我们很快就有牛奶给你和婴儿喝了。”

“可怜的小家伙。”媚兰低声说,一面无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还没摸到手就瘫落了。

要爬回到驾驶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浑身力气的,不过她终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匹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拒不动身。思嘉无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会饶恕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如果上帝并不饶恕,那她只好深感遗憾了。毕竟塔拉已经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马就可以凭自己高兴倒在车辕下休息了。

马终于慢吞吞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哀叫。这畜生充满痛苦的叫声使思嘉的神经像针刺般难受,因此她很想停下来把牛放开。要是在塔拉已经空无人迹,那么这头母牛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给它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那畜生也可能你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过,她既然有了这头牛,她就要养着它。如今在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东西了。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感情激动,眼睛也模糊起来,因为越过这个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随即她的心又往下沉——这匹跛脚老马怎么爬得上去呀!以前总觉得这个山坡又小又平缓,算不了什么,她常常跨着她的快脚母马飞驰而上,毫不费力。想不到,没过多久,今天会显得这么陡峻了。无疑这老马破车,负载又重,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的缰辔。

“下来,普里茜,”她命令道,“带着韦德,抱着或是让他自己走都行。将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旁。”

韦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听出几个字来:“黑——黑——韦德害怕!”

“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脚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坏了。韦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来!赶快下来,省得我来拖你!到那时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快!”

普里茜一面悲叹,一面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会碰到那些树枝被挂住了。不过她还是把婴儿放到媚兰身旁,然后自己爬下车,再踮着脚尖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畏缩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个小伙子,韦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过来抽你。”

上帝干吗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乱地想着,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挣扎——他们一点用也没有,就会哭哭啼啼,讨厌极了,还经常要你照管,经常拖累你。这时韦德在普里茜身边,拽着她的手,抽着鼻子,自己啪哒啪哒地走着,但思嘉早已精疲力竭,实在没有怜悯这个受惊孩子的心肠了。她只觉得厌倦——居然生下他来!她只觉得迷惑不解——怎么会跟查尔斯·汉密尔顿结婚的呢?

“思嘉小姐,”普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声说,“可别让咱们到塔拉去呀。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他们死了——俺妈和所有的人。”

实际上思嘉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脱了普里茜抓住她胳臂的那只手。

“那么,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在这里坐下,别动了。”

“不行,小姐,不行呀!”

“那就闭住你的嘴!”

可这马走得多慢啊!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头不觉响起她曾经跟瑞德一起唱过的那句歌词——但其余的记不起了:

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

“只要再走几步,”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

后来,他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就在眼前,黑乎乎的一大片高耸在阴沉的天宇下。思嘉赶紧朝前望去,看有没有什么灯光。可是哪儿也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心里想,胸口像压着冰冷的铅块。“走了!”

她掉转马头,驶上车道,这时头顶上交抱的橡树把他们荫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眯细眼睛仰望着这条黑暗的隧道,看见前面——啊,真的看见了?难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捣鬼?——啊,前面是塔拉农场的白砖房,尽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爱的白色墙壁,那些帘帷飘拂着的窗户,那些宽敞的走廊——它们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胧之中吗?或者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麦金托什家住宅那样的惨象给遮住了?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她使劲地拖着的那匹马却挪动得愈来愈慢了。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这不可能。战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战争是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尽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墙壁真的从黑暗中露出来了。而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呢。塔拉逃过来了!家呀!她抛开缰辔,放脚跑了这最后几步,随即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站在台阶顶上。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呢。还有人在家里啊!

她正要喊,要欢呼,可是却咽在喉咙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无声响,而且那个人影也没有挪动或向她招呼。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塔拉完整无缺,可周围同样是笼罩着整个破碎乡村的那片可怖的寂静。这时那人影开始移动了,它僵硬地缓缓走下台阶。

“是爸?”她沙哑地低声喊道,可几乎还在怀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向她走来,像个梦游人似的一言不发,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刚做了一个噩梦,现在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女儿。”

他随即又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脸上已没有那种活力,杰拉尔德的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也有着几乎像小韦德的眼睛那样吓呆了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个小老头儿,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种茫无根据的恐惧抓住了她,仿佛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扑过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瞪着眼睛朝他看着。所有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可是在她嘴边被堵住了。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竭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婴儿,”思嘉赶紧小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回家来了。”

杰拉尔德把他的手从她臂膀上放下来,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马车边走去,那姿态使人蓦然惊诧地记起过去欢迎客人的塔拉农场主,仿佛杰拉尔德是在模糊的记忆中说话似的。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媚兰姑娘,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橡树’村已经给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这时思嘉想起媚兰受了很久的折磨,觉得必须即刻行动了。她这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还得着手去做那些能够替她做到的琐屑事情。

“得叫人把她抬出来。她不能走呢。”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着一个黑影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来。波克跑下台阶。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宝贵呀!她感觉到他的眼泪簌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真高兴,你回来了!真——”

普里茜也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咕哝着:“波克!波克,亲爱的!”还有小韦德,他被这些大人的伤感劲儿鼓起勇气来了,便抽着鼻子嚷道:“韦德渴啦!”

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小姐在车里,她的婴儿也在里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楼去,安排在后面客房里。普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一点水喝。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请她来一下。”

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怎敢怠慢。于是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从她躺了这么久的羽绒床垫上半抱半拖地搬出来,媚兰忍不住呻吟了几声。随即波克用强大的两臂把她抱起来,她像孩子似的将头搁在他肩上。普里茜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韦德,跟着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几个流血的手指摸索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到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来。她一次又一次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咙两壁都黏在一起了。这是不是对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母亲——”他刚要说下去又停顿了。

“唔——母亲?”

“你母亲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父亲的胳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穿堂,那里虽然漆黑,却像她自己的心一样熟悉。她避开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枪架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旧餐具柜,觉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事房走去,那是爱伦经常坐着不停地记账的地方。无疑,她一走进那个房间,便会发现母亲仍坐在写字台前,她又会抬起头来,手里握着笔杆,带着幽雅的香气和窸窣的裙圈起身迎接她这疲乏的女儿。爱伦不可能已经死了,即使爸这样说过,像只鹦鹉一遍又一遍说过它惟一会说的一句话:“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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