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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八六六年一月一个严寒的下午,思嘉·奥哈拉坐在办事房给皮蒂姑妈写信,详细解释为什么她自己、媚兰或艾希礼都无法回到亚特兰大去同她一起住。这已是第十次写这样的信了,她很不耐烦,因为知道皮蒂姑妈一读完开头几句就会把信放下,然后又一次来信诉苦:“可是我真害怕独自一个人生活呀!”

她的手冻僵了,便停下来使劲搓搓,同时将双脚深深踹入裹着脚的旧棉絮里。她的拖鞋后跟实际上已经磨掉,只得用碎毡片垫起来。毡片尽管使她不必直接踩地,但已没有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尔把马牵到琼斯博罗钉蹄铁去了。思嘉暗想这世道真变得怪了,马还有鞋穿,而人却像院子里的狗那样光着脚。

她拿起笔继续写信,但这时听到威尔正从后门进来,便又把笔放下。她听到他那条木腿在办事房外面的穿堂里梆梆地响,后来没有声息了。她等了一会儿,想必他会进来,但毫无动静,于是她只好喊他。他进来了,两只耳朵冻得通红,淡红色的头发一片蓬乱,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嘴角浮现着一丝幽默的笑意。

“思嘉小姐,你究竟攒了多少现款呀?”他问。

“难道你贪图我的钱要同我结婚吗,威尔?”她有点粗鲁地反问他。

“不,小姐,我只是想知道。”

她讯问地注视着他。威尔显得不很认真,不过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她觉得出了什么事。

“我手头有十个金元,”她说,“这是那个北方佬留下的最后一点钱了。”

“唔,小姐,这会不够的。”

“不够干什么?”

“不够交纳税金。”他答道,一面蹒跚地走到壁炉前面,弯下腰伸手烤火。

“税金?”她简单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上帝,威尔!我们已经交过税了呀!”

“是的,小姐。不过他们说你交得不够。这是今天我在琼斯博罗那边听到的。”

“可是,威尔,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思嘉小姐,我的确很怕再给你添烦恼,因为你已经苦得够受了,可是我又不得不告诉你。他们说你还得付更多大笔的税金。他们把塔拉的税额增加得吓人地高——我敢说超过了县里任何一宗不动产。”

“但是既然我们付过一次了,他们就不能让我们交更多的税金。”

“思嘉小姐,你从来不大到琼斯博罗去,我也高兴你这样。那是这些日子一位夫人不该去的地方。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会知道,那里近来有不少的流氓,共和党和提包党人在当政。他们会叫你气炸的。而且,还常常发生黑鬼把白人从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以及——”

“可这同我们的税金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要说呢,思嘉小姐。由于某种原因,那些无赖已经对塔拉的税金表示很不满意,仿佛那是个年产上千包棉花的地方。我听到这消息,便到那些酒吧间附近去胡混,收集人们的闲话。然后我发现,有人希望在你付不出这些额外税金时,州府将公开拍卖,于是他便可低价买下塔拉。谁都明白你交不起这么高的税款。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想买这块地方。我调查不出来。不过我想,希尔顿这胆怯的家伙,那个娶了凯瑟琳小姐的人,他准是知道的,因为我正要向他探听,他便尴尬地笑了。”

威尔在沙发上坐下,抚摩着他的半截腿。这条残腿每逢天气寒冷就要疼痛,而那半截木头又镶嵌得不好,很不舒服。思嘉愣愣地望着他。他谈到塔拉这个要命的消息时,态度还是那么随便。由州府公开拍卖吗?那么他们大家往哪儿去呢?而且塔拉会属于另外一个人!不,这根本不可思议!

她早已专心致志于塔拉的生产,因此不大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既然有威尔和艾希礼去料理她在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可能要办的一切事务,她就很少离开农场。甚至像她在战争爆发前对于父亲有关战争的谈论听而不闻那样,她如今对于威尔和艾希礼在晚餐后有关开始重建的闲谈也不怎么注意了。

当然喽,她听说过那些倚仗共和党大谋私利的南方败类,以及那些提包党人。后者是些南方一宣告投降就像蝗虫般拥来的北方佬,他们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装在一个提包里带来了。她还同那个所谓的“自由人局”打过几次很不愉快的交道。她也听说过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变得相当傲慢无礼了。这最后一点她却难以置信,因为她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一个傲慢的黑人呢。

但是,有许多事情是威尔和艾希礼合谋向她隐瞒了。随着战争灾害而来的是重建时期的更大灾害,只不过他们两人商量好了,在家里谈论当前形势时不提那些更可怕的具体情况。而当思嘉不加回避高兴听听时,也大多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她听艾希礼说过,南部正在被当作一个被征服的省份对待,而征服者所采取的主要政策便是报复。不过,这样一种报道对于思嘉来说照例毫无意义,政治是男人们的事。她听威尔说过,似乎北部就是不准备南部重新站起来。好吧,思嘉心想,男人们总要为一些蠢事操心。至于她,北方佬过去没有鞭打过她,这一次看来也不会。如今最要紧的是拼命工作,再不要为北方佬政府犯愁。反正,战争已经过去了。

思嘉并不明白竞争的一切规律都已改变,诚实的劳动不再能赚到公正的报酬了。佐治亚州如今几乎处于军法管制之下。北方佬士兵镇守着整个地区,“自由人局”完全控制一切,而他们正在确立适合于他们自己的法规。

这个由联邦政府组织起来的局,其职责是管理那些懒惰而激动的前黑奴,现在正吸引他们成千上万地从种植园转移到乡村和城市中来。局里供养着他们,任其游手好闲,并且毒化他们的思想,使之反对以前的主子。杰拉尔德家从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负责设在塔拉的分局,他的助手是凯瑟琳·卡尔弗特的丈夫希尔顿。他们两人竭力散布谣言,说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等待时机要让黑人重新沦为奴隶,而黑人逃避这一厄运的惟一希望在于这个局以及共和党给他们提供的保护。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进一步告诉黑人们,他们在哪个方面都不亚于白人,并且很快就要允许白人与黑人通婚了,而他们以前的主子们的财产也将很快被瓜分,每个黑人都将分到四十英亩地和一头骡子归自己所有。他们以所谓白人逞凶犯罪的故事煽动黑人,因此在一个素以主奴关系亲善闻名的地区,仇恨和猜疑又开始抬头了。

“自由人局”由士兵撑腰,同时军方发布了许多自相矛盾的管制被征服者行为的命令。人们动辄被捕,甚至对该局官员冷淡也会构成罪名。军方颁发的命令有关于学校的,关于卫生的,关于谁的衣服上所钉的纽扣种类的,关于日用品销售以及其他几乎一切事物的。威尔克森和希尔顿有权干涉思嘉所经营的任何买卖,并且对她所出售和交换的一切物品规定价格。

幸喜思嘉很少同这两个人发生联系,因为威尔早已说服她让他来经管买卖上的事,而她自己只管理农场。威尔凭他那种温和的办法克服了好几种这一类的困难,并对她什么也没有说。威尔能够同提包党和北方佬周旋下去——如果他必须这样做的话。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个大问题,大到他自己无法处理了。这就是那笔额外规定的税金和丧失塔拉农场的危险,这些事不能不让思嘉知道——而且得立即知道。

她瞪着两眼望着他。

“啊,该死的北方佬!”她嚷道,“他们狠揍了我们,让我们成了乞丐,难道这还不够,要放任流氓来凌辱我们吗?”

战争结束了,和平已宣布到来,但是北方佬仍然有权掠夺她,仍然能叫她挨饿,仍然能把她赶出家门。而她竟那样傻,曾经以为熬过这段艰难日子,只要她能够坚持到春天,就会万事大吉的。可威尔带来的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却在整整一年累死累活和苦苦盼望之后降临,这无疑是将她彻底压垮的最后一份负担了。

“唔,威尔,我还满以为战争结束后我们的困难也就完了呢!”

“不会的,”威尔扬起他那张瘦削的乡巴佬面孔,镇定地注视着她,“我们的困难还刚刚开头呢。”

“他们要我们付多少额外税金呢?”

“三百美元。”

一时间她被吓得张口结舌了。三百美元呀!这听起来就像三百万美元一样。

“怎么,”她慌乱地嗫嚅着,“怎么——怎么,那我们无论如何得筹集三百美元了。”

“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两个都要,很不容易啊。”

“啊,不过威尔!他们是不能出卖塔拉的。你看——”

他那温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这超过了她原先的估计。

“唔,他们不能?我看,他们不但能而且会乐意出卖的!思嘉小姐,国家已经完全沦为地狱了,如果你原谅我这样说的话。那些提包党和流氓有投票权,而我们民主党人大多没有。这个州的任何民主党人,只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税收册上有两千美元以上的税额,就不能投票选举。这个规定把你父亲和塔尔顿先生以及麦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爷们都排除在外了。凡属在战时担任过联盟军上校以上军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赌这个州有比南部联盟任何别的一个州更多的上校。同时,凡是在联盟政府下面担任过公职的人也不能投票,这样一来,从公证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区是到处有这种人的。事实上,北方佬制造那个大赦誓言的办法就是让每个在战前稍有身份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聪明能干的人不能,上流社会的人不能,有钱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只要我履行他们那个讨厌的宣誓。一八六五年我一个钱也没有,当然更不是上校或别的什么体面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么倒霉也不去!要是北方佬行为正当,我也许已经立誓忠于他们了,可如今已经不行了。我可以被迫回到联邦,但决不能被改造成一个联邦分子。我宁愿永远丧失选举权,也决不去宣那个誓。然而像希尔顿那样的流氓,他却有选举权;像乔纳斯·威尔克森,像斯莱特里家那样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麦金托什家那样的废物,他们却有选举权。而且他们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们要欺负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额外税款,也是办得到的。就像一个黑人杀了白人而不判刑。或者——”他没有说下去,觉得难以启齿,而他们两人都分明记得,在洛夫乔伊附近那个偏僻的农场里一个孤单单的白人妇女曾遭遇到什么……“那些黑人能够做出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们都用枪杆子给他们撑腰,可我们不能参加选举,对此毫无办法。”

“选举,”思嘉嚷道,“选举!投票选举对于眼前的事究竟有什么相干呀,威尔?我们谈的是税金……威尔,谁都知道塔拉是多么好的一个农场。如果迫不得已,我们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笔钱,够付税金就行了。”

“思嘉小姐,你为人一点也不傻,可有时说起话来却有点傻乎乎的。试问,谁有钱来押贷这个农场呢?除了那些想要从你手里弄到塔拉的提包党,还有谁呀?你看,每个人都有了土地。每个人的土地都是贫瘠的。你的土地押不出去。”

“我还有从那个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钻石耳坠呢,我们可以把它卖掉。”

“思嘉小姐,这附近谁还有钱买耳坠呢?人们连买腌肉的钱也没有,别说什么首饰了。如果你有了十个金元,那么我敢打赌,这已经超过大多数人的存款了。”

这时他们又沉默下来。思嘉感到她的头仿佛在撞一堵石壁。过去一年竟有那么多石壁来让她撞啊。

“我们怎么办呢,思嘉小姐?”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说,并且觉得不去管它了。这实在是额外碰到的一堵石墙,而她突然感到如此疲乏,连骨头都酸疼了。她为什么要那样工作,挣扎,并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挣扎的结果都好像是失败在等待着嘲弄她。

“我不知怎么办好,”她说,“但是千万别让爸知道了。那会使他烦恼的。”

“我不会。”

“你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我一听说就来找你了。”

是的,她想,无论谁听到了什么坏消息总是立即来找她,而她对此感到烦透了。

“威尔克斯先生在哪里?说不定他能出些主意。”

威尔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这使她感到,就像从艾希礼回家的头一天起那样,他是什么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园里劈栅栏呢。我刚才拴马时听见他的斧子声。不过他赚到的钱决不会比我们所有的更多一些。”

“要是我想同他谈谈这件事,我可以谈,难道不行吗?”她突然高声说,同时踢开那块裹着双脚的棉絮,站起身来。

威尔不表示反对,但继续在炉火前搓着双手。“最好披上你的围巾,思嘉小姐。外面怪冷的。”

可是她没戴围巾便出去了,因为围巾在楼上,而她需要见艾希礼,把她遇到的麻烦摆在他面前。这可是很紧迫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发现他独自一人在那里,那该多幸运啊!自从他回来以后,她一直不曾私下同他谈过半句话。他经常同家人在一起,经常有媚兰在他身边,后者总不时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他真的在那里。这副亲昵的样子曾惹起思嘉的满腔妒火,虽然有几个月她心想艾希礼兴许已经亡故,因而这种情感也一度平息。如今她决计独自去见他。这一次不会有人妨碍她同他单独谈话了。

她从光秃秃的树枝下穿过果园,潮湿的野草打湿了她的双脚。她听见从沼泽地传来艾希礼劈栅栏时斧子震响的声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烧光的那些篱笆重新修复,是一桩艰苦而费时的劳役。一切工作都是艰苦费时的,她很不耐烦地这样想,并为此感到既厌倦又恼火又烦闷透了。假如艾希礼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媚兰的,那么她去找他,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嚷着搡着,将身上的负担都推给他,叫他尽最大的努力加以解决,那该多好啊。

她绕过一丛在寒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枝丫的石榴树,便看见他倚着斧把,用手背擦拭额头。他身上穿的是一条破粗布裤子和一件杰拉尔德的衬衫,这件衬衫以前完好的时候只有开庭日和参加野宴时才穿的,如今已经皱巴巴的,而在新主人身上显然是太短了。他把上衣挂在树枝上,因为这种劳动是要流大汗的,她走过来时,他正站着休息。

眼见艾希礼身披褴褛,手持利斧,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爱和怨天之情,激动得难以自禁了。她不忍看她那温文尔雅、心地纯良的艾希礼竟是一副破衣烂衫,辛苦劳累的模样。他的手天生不是来劳动的,他的身体也只能穿戴绫罗。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宾客们高谈阔论,或者弹琴写诗,而这些音韵优雅的作品又无须有什么涵义。

她能容忍让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围裙,姑娘们穿着肮脏的旧布衣裳,让威尔比大田里的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决不忍心让艾希礼受这种委屈。他太文雅了,对于她来说是太宝贵了,决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她宁愿自己去劈木头,免得眼见他干这种活时自己心里难受。

“人们说亚伯·林肯就是劈栅栏出身的呢,”当她走上前来时艾希礼这样说,“想想看,我可能爬到多么高的地位!”

她皱起眉头。他总是在困难面前谈这样轻松的事。在她看来那都是些严重的问题,所以有时候她几乎被他的话激怒了。

她直截了当把威尔带来的消息告诉他,话是那么简洁,觉得一说出来便如释重负了。无疑,他会提供一些有益之见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不过发现她正在哆嗦时连忙把上衣取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怎么,”她终于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必须从哪儿弄到那笔钱吗?”

“当然,”他说,“可是哪儿有呢?”

“我在问你呀。”她答道,有点恼了。那种卸了担子的感觉业已消失。即使他帮不上忙,可为什么连句宽慰的话也没有,哪怕说一声“唔,我很抱歉”也行啊。

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好几个月,只听说过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说。

原来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妈已给媚兰来了信,说瑞德带着一辆马车和两匹骏马以及满袋满袋的美钞回到了亚特兰大。不过她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即他的这些东西是来路不正的。皮蒂姑妈有种理论,这在亚特兰大颇为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经设法夹带联盟州金库里一笔数百万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让我们别谈他了,”思嘉打断他的话头,“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就是一个。可是,我们大家会怎么样呢?”

艾希礼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仿佛伸向很远很远她跟不上的地方。

“我担心的不仅是在塔拉的我们,而且是整个南部的每一个人,大家都会怎么样呢。”他这样说。

她觉得要突然喊出来:“让南部的每个人见鬼去吧!问题是我们怎么样?”但是她忍着没有说,因为那种厌倦的感觉又回到她心头,而且比以前更强烈了。原来艾希礼竟一点忙也帮不了。

“到头来究竟会怎么样,只要看历史上每当一种文明遭到毁灭时所发生的情况就知道了。那些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可以通过这种浩劫,而那些没有头脑和勇气的就将被淘汰掉。我们能亲眼看到这样一次Götterdämmerung[1],这尽管令人不怎么舒服,但毕竟还是很有趣的。”

“看到一次什么?”

“一次诸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并不认为自己是神。”

“看在苍天面上,艾希礼·威尔克斯!请你不要站在这里给我胡扯淡了,这次是我们要被淘汰呢!”

她这种夸张了的疲惫感似乎稍稍渗入他的心灵,将他从遥远的漫游中唤回来,因而他亲切地捧起她的双手,把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朝上,审视手上的老茧。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两只手,”他一面说,一面轻轻亲吻两只手心,“这双手很美,因为这双手很坚强,每个老茧都是一枚纪念章,思嘉,每个血泡都是对你勇敢无私的奖赏。这双手是为我们大家,为了你父亲,那些女孩子们,媚兰,那婴儿,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茧来的。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想,‘这里站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傻瓜在空谈关于古代诸神的废话,而活着的人却面临危机。’难道这不是真的?”

她点点头,但愿他继续握着她的双手永远不放开,可是他却把她的双手放下了。

“你现在跑到我这里来,是希望我帮助你。可是我没这能耐。”

他用凄苦的眼光望着那把斧子和那堆木头。

“我的家和全部财产都已经完了,我过去从来不明白那财产是归我所有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用处,因为我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我无法帮助你,思嘉,只能以尽可能老老实实的态度学着当个笨拙的农夫。可这样做并不能帮你保全塔拉。你以为我们在这里依靠你的周济过活,还不明白这处境的悲惨吗——唔,是的,全靠你的周济。我永远也报答不了你为我和我们一家所做的牺牲,出自你仁慈心肠的牺牲。我一天天愈来愈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我愈来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么无能,以致不配接受这加诸我们身上的所有恩惠。我这种可恨的逃避现实的习性,使得我愈来愈难以面对新的现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她对于他说的意思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屏息静气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这是他头一次向她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尽管他外表上显得离她那么远。她十分激动,仿佛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发现似的。

“不愿意正视赤裸裸的现实,这是我的不幸。直到战争爆发为止,生活对于我从来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戏那样,谈不上真实。而且我宁愿如此。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太清晰了。我喜欢它们稍稍模糊些,有点朦胧。”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淡淡地一笑,同时因风寒衣薄而微微颤抖。

“换句话说,思嘉,我是个懦夫。”

他那些关于影子戏和模糊轮廓的话,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最后一句却是她在语言上能听懂的。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他身上没有懦弱的成分。他细长身躯上的每根线条都说明他家历代祖先的勇敢英俊,而且他在这次战争中的经历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么,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难道一个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战斗吗?难道将军会亲自给媚兰写信谈一个懦夫的事迹吗?还有——”

“那不是勇敢,”他不屑地说,“战争好比香槟酒。它像影响英雄的头脑那样也能迅速影响懦夫。在战场上,你不是勇敢,就是被杀掉,所以傻瓜也会勇敢起来的。我现在讲的是另一码事。而且我的这种怯懦,比起初次听到炮声便冲上去那样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

他的话说得缓慢而又颇为吃力,仿佛说出来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来伤心地看这些话似的。要是别人这样说,思嘉准会轻蔑地把这些武断之言当做假意谦虚或者希图得到赞扬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礼好像真是这样想的,他的眼睛里还流露出对她躲躲闪闪的神色——这不是恐惧,不是抱歉,而是对于一种无法避免又势不可当的压力的紧张心情。寒风吹拂着她又湿又冷的双脚,她又瑟瑟颤抖起来,但这颤抖与其说由于冷风,不如说由于他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过,艾希礼,你究竟害怕什么呢?”

“唔,是些不可名状的东西。一些用言语说出来显得十分可笑的东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变得太现实了,从此得与它切身相处,太切身了,不得不与一些琐碎事打交道。这不是说我不乐意在这泥泞中劈木头,而是我难以接受这件事所说明的意义。我的确不能忍受让我所爱的过去生活中的美从此丧失。思嘉,在战前,生活是美的。那时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腊艺术那样是圆满的、完整的和匀称的。也许并非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这一点如今我懂得了。可是对于我,生活在‘十二橡树’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适合于那种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现在它已经完了,而我与这种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现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戏。我回避所有那些非虚幻模糊的东西,那些过分现实而有生气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欢它来干扰我。我也回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太现实了,而我却怯懦得宁愿与影子和梦想为伍。”

“可是——可是——媚兰呢?”

“媚兰是个最轻柔的梦,是我的梦想的一部分。假如战争没有发生,我会悠闲地度过我的一生,幸福地长眠在‘十二橡树’村,心满意足地看着生命消逝而不觉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战争一来,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来反对我。我第一次投身于行动时——你知道那是布尔溪战役——我看到我的童年伙伴们被击得粉碎,濒死的马匹在厉声嘶叫,这使我领略到开枪杀人和眼看他们扑倒喷血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恐怖感觉。可这些还不是战争中经历的最坏情景,思嘉。战争中最恶劣的是我必须同他们相处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回避不去与人们打交道,为此只交了很少几位朋友。可战争使我明白,我曾经创造过一个自己的世界,其中住着的都是些梦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实的人是什么样的,不过它却没有教我怎样同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远也学不会。现在我知道,为了赡养我的妻子儿女,我必须在那些与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众人中间开辟自己的生路。至于你,思嘉,你是抓住双角和生活扭打,让它顺从你的意志。可是我还能怎样去适应生活呢?告诉你,我就害怕这一点。”

当他用低沉洪亮的声音,用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感情独自继续诉说时,思嘉间或抓住一些话,竭力想了解它们的意思。但是那些话像野鸟般从她手中噗地飞走了。看来是有某种东西在背后驱赶它,用一条残忍的鞭子驱赶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我才孤独而绝望地明白我个人的那出影子戏已经完了。也许就是布尔溪战役爆发后五分钟,我看到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倒地的时候结束了。但那时我清楚事情已经结束,我再也不能当旁观者了。不,我突然发现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个演员,在徒劳地摆姿势,我那小小的内心世界已经消失,被人们侵占去了,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们的行动也像野蛮人的行动那样与我根本不同。他们用污秽的脚到处蹂躏我的小天地,以致当情况坏到难以容忍时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监狱里时曾经这样想:战争结束后,我可以回到旧的生活和旧的梦想中去,并且再看看那影子戏。但是,思嘉,回去是不行的。而当前我们大家面临的是比战争还要坏、比监狱还要坏——对我来说比死亡还要坏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于害怕而在受惩罚呢。”

“但是,艾希礼,”她开口说,仿佛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挣扎,“如果你担心我们会挨饿,那么——那么——啊,艾希礼,我们总会想办法的!我知道我们会的!”

他那双灰色的晶莹的大眼睛又转过来看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钦佩的神色。但是不一会儿,目光又突然显得茫然了,这时她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考虑什么挨饿的问题。他们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语言在交谈的两个人。然而她是那么深深地爱他,以致每逢他像现在这样退缩时,便觉得仿佛和煦的太阳在迅速西沉,把她遗弃在黄昏时分的冷露里。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让他明白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读到过或梦见过的什么东西。只要她能够领略到那种与他合而为一的感觉就好了,这种感觉自从很久以前他从欧洲回来、站在塔拉的台阶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渴望着啊!

“挨饿是不好受的,”他说,“我清楚,因为我挨过饿,可是我并不觉得可怕。我觉得可怕的是,在没有了我们已经丧失的那种旧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时,还得面对生活。”

思嘉绝望地思索着,觉得也许媚兰会懂得他这句话的意思。媚兰和他经常谈这样的蠢话,什么诗呀,书本呀,梦呀,月色呀,流星尘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空空,不害怕寒风刺骨,也不害怕从塔拉被赶出来。而他现在正面对着嗦嗦发抖的恐惧,却是她所从未经历过也无法想象的。因为,她坚信,在这个劫后凋残的世界上,除了饥饿和寒冷,以及丧失家园,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过,只要她注意倾听,她是会懂得怎样去回答艾希礼的。

“啊!”她这声音里含着失望之情,仿佛一个孩子打开装潢漂亮的包裹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似的。听到这样的声调时,他只好惨然一笑,似乎在表示歉意。

“原谅我讲了这些话,思嘉。我无法使你理解,因为你不明白恐惧的含义。你有一颗狮子的心,同时又根本没有想象力,对于这两种品性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远也不会害怕面对现实,你永远也不需要像我这样逃避现实。”

“逃避?!”

仿佛这才是他所说的惟一能懂的字眼。原来艾希礼也像她那样对斗争感到厌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这里便呼吸紧迫起来。

“啊,艾希礼,”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对这一切简直厌倦极了!”

他困惑地扬起眉头,思嘉却把一只滚热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听我说,”她连忙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告诉你,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简直厌倦到极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经为吃的用的拼命挣扎过,我拼命拔草,锄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下去了为止。我告诉你,艾希礼,南方已经死了!它已经死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党人抓住了它,什么也没我们的份儿了。艾希礼,让我们逃走吧!”

他严厉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略略低下头来逼视她那已经红得发烧的脸庞。

“是的,让我们逃走——丢下他们所有的人!我实在懒得替他们干下去了。有人会照顾他们的。经常有人会照顾那些不能照顾自己的人。啊,艾希礼,让我们逃走,你和我。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军队中需要军官,在那里我们会惬意的。我会替你做事,艾希礼,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做。你知道你并不爱媚兰——”

这时艾希礼一怔,要插嘴说话,脸上浮现惊诧的神色,可是她滔滔不绝的谈势把他的话头打断了。

“那天你曾告诉我你更加爱我——啊,你是记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并没有改变!我敢说你没有改变!而且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个梦罢了——啊,艾希礼,我们逃走吧。我一定会使你快活的。无论如何,”她又恶狠狠地补充说,“媚兰可不能——方丹大夫说过她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而我还能给你——”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头,痛得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且她已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应当忘记在‘十二橡树’村的那一天。”

“你当我会忘记吗?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你能老老实实说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赶紧回答。

“不,我不爱你。”

“那是撒谎。”

“即使是撒谎,”艾希礼的声音竟平静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讨论的事。”

“你的意思是——”

“难道你认为我可以丢下媚兰和婴儿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们两个人?难道我能让媚兰心碎?让他们娘俩靠朋友们的周济过活?思嘉,你疯了?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忠诚的意识了?你是不能丢下你父亲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对他们负有责任,就像我对媚兰和小博负有责任一样,因此不管你是否厌倦,他们还在这里,你还得为他们负责。”

“我可以丢下他们——我已经厌恶他们——对他们不耐烦——”

他朝她俯过身去,这时她紧张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以为他要来拥抱她呢。但是,不,他只拍拍她的臂膀,像抚慰一个小孩那样说起来。

“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疲乏了。因此你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已经肩负起三个男人的重担。不过我会帮助你的——我不会永远这样笨拙下去——”

“你要帮助我只有一个办法,”她阴郁地说,“那就是带我离开这里,让我们到别处去重新开始,寻找自己的幸福。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

“没有什么,”他平静地说,“除了名誉——什么也没有了。”

她怀着几经顿挫的热望瞧着他,仿佛头一次看到他那两道新月形的眼睫毛浓密得犹如熟透了的金黄麦穗。他的头高傲地盘踞在裸露的脖子上,瘦长挺直的身躯充分体现出高贵和尊严的气质,即使一身褴褛也掩盖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碰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祈望之情,而对方的眼睛却像灰色天空下的山中湖泊那么辽远。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对于她的放荡梦想和狂热欲望的恐惧。

一股伤心和疲惫的感觉漫过她的全身,她双手捧着头哭了。他从没见过她哭泣。他从没想到像她那样性格刚强的妇女居然也有眼泪,这时他心中涌起怜爱和悔恨之情。他连忙凑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怀里,亲切地抚慰着,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低声说:“亲爱的!我的勇敢可爱的人儿——别这样!你千万不要哭呀!”

由于这一接触,他感觉到她在他的怀抱中发生了变化,他抱着的苗条身躯有一股狂热和魅力,那双仰视着他的碧绿眼睛中洋溢着热烈而温柔的光辉。突然,周围已不再是荒凉的冬天。对于艾希礼,春天已经再一次回来了,那个业已部分地忘怀了的充满着翠绿的沙沙声和喃喃声的柔和的春天,一个舒适而懒洋洋的春天,那种年轻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激荡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又回来了。而从那以后的所有痛苦的年月都已经隐退,他只看见朝他凑过来的两片樱唇那么鲜红,那么动人地颤抖,于是他吻了她。

她觉得耳鼓里响起低低的怪叫声,仿佛是放在耳旁的海螺发出来的;她从这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急跳。她的身体好像融化到他的身体中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合而为一地站着,他如饥似渴地紧紧吻着她的嘴唇,似乎永远也吻不够。

后来他突然放开她,她感到自己无法单独站住,便抓住篱笆来支撑着。她抬起那双燃烧着爱欲和胜利之火的眼睛望着他。

“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说吧——说吧!”

他的两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觉得他的手还在颤抖,并且很喜爱这样的颤抖。她热烈地向他凑过去,可是他稍稍退却,没有让她贴近,同时用那双已经毫无疏远之意、而如今正苦于绝望挣扎的眼睛看着她。

“不要!不要这样!”他说。“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无礼了。”

她快活而热情地微笑着,这表示她已经忘记了时间、地点和一切,只记得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嘴唇时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摇着,摇得她满头黑发凌乱地披散到肩上,仿佛怀着对她——和对他自己的满腔怒火在摇着她。

“我们不能这样!”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决不能这样!”

看来如果他再摇下去,她的脖子就要折断了,头发已经蒙住了她的双眼,她被他的行动吓呆了。她竭力挣脱开来,然后瞪着眼睛看他。他的额上渗出小小的汗珠,他紧握双拳,似乎在经受某种痛苦。他直望着她的脸,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刺穿。

“这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而且永远不会再发生了,因为我要带着媚兰和婴儿离开这里。”

“离开?”她痛苦地嚷道,“啊,不!”

“是的,千真万确!你以为做了这种事我还会留下来吗?而且这种事以后还可能发生——”

“但是,艾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爱我的呀——”

“你还要我这样说吗?好,我就说,我爱你。”

他忽然鲁莽地向她凑过去,吓得她连忙朝后退,把身子靠到篱笆上。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的情火,爱你那十足的冷酷无情。我爱你到什么程度?爱到我刚才几乎败坏了这所庇护过我和我一家的殷勤款待,爱到几乎忘掉了我那世界上再好没有的妻子——爱到我在这泥地里就能对你放肆,把你当做一个——”

她在一团混乱思绪中挣扎,心里像被冰凌戳了似的,感到痛苦,感到心寒。她犹豫地说:“如果你有了那样的感觉——而又没有把我怎么样——那么你就是并不爱我。”

“我是永远无法使你理解的。”

他们彼此相视,都不再说话了。突然思嘉打了个寒噤,她仿佛作了一次长途旅行后回来,看见如今还是冬天,赤裸裸的田野由于那些割剩的残梗而显得分外凄凉,她自己更觉得寒冷极了。她也看见艾希礼苍老而冷漠的面孔,那张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也回来了,那面孔也是一幅寒冬景象,并且由于伤痛和悔恨而显得越发萧瑟。

这时她本想掉过头来,抛下艾希礼,进屋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可是她太疲倦了,懒得走动,甚至连说话也觉得劳累。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终于说,“我是说,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可爱的了。没有什么还值得奋斗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会完了。”

他注视着她,过了好一会,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挖起一小块红泥土。

“可是,还有些东西留着呢,”他说着,脸上又浮现出原先那种微笑的影子,这样的微笑带有既嘲弄他自己又嘲弄思嘉的意味,“有些你爱得比我更深的东西,尽管你并没有意识到。你还拥有塔拉呢。”

他拿起她柔软的手,把那块润湿的泥土塞到她手里,把她的手指并拢。现在他的双手已经不发烫了,她的手也是这样。她朝那块红泥土看了片刻,觉得这对她毫无意义。她看着他,渐渐模糊地意识到他身上有一种精神的完整性,那是她那双热情的手所无法分裂的,而且无论什么样的手都办不到。

即使你把他杀了,他也决不会丢下媚兰。即使他至死热爱着思嘉,他也决不会同她苟合,并且将竭力设防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永远也不会穿过那身铁甲了。殷勤好客、忠诚名誉,这些字眼对他来说有着比她更大的意义。

泥土在她手里是冷冰冰的。她又一次看着它。

“对了,”她说,“我还拥有这个呢。”

起初,她觉得艾希礼那些话毫无意思,而泥土只不过是红泥土而已。但她突然想起塔拉周围的红色海洋,觉得它多么可爱,而且为了保留它她曾多么艰苦地奋斗过——为了今后继续拥有它她还必须多么艰苦去进行奋斗。她再一次看着他,不知那炽热的感情洪流如今究竟到哪里去了。现在她可以思考,但无法感觉,无论对艾希礼,还是对塔拉,都是这样,因为她的全部热情都已经枯竭了。

“你不必走,”她明白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大家挨饿的,就算是我讨好你也罢。刚才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她转身向荒地那边的房子走去,一面把她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贴在颈后。艾希礼目送她,看她抬起瘦小的肩膀向前走去。而这一姿势映到他的心灵上,比她所说过的任何话都更加深刻。


[1] 德语,意为:世界在诸神与巨人的斗争中归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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