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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思嘉安全地回到自己房里以后,便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也不顾身上的丝绸衣裳了。有个时候她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回想自己站在媚兰和艾希礼中间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宁愿再一次面对谢尔曼的军队也不要重复这番表演了!过了一会,她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脱衣服,一面在地板上神经质地走来走去。

紧张过后的反应渐渐出现,她开始颤抖起来。首先,发夹从她的手指间丁零一声掉落在地上,接着当她按照每天的习惯用刷子刷一百下头皮时,却让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阳穴。一连十来次她踮着脚尖到门口去听楼下有没有声响,可下面门厅里又黑又静,像个煤坑似的。

瑞德没等招待会结束便用马车把她单独送回来了,她很庆幸能获得暂时的解脱。他还没有进来。感谢上帝,他没有进来。今天晚上她没有勇气面对他,自己那么羞愧、害怕、发抖。可是他如今在哪里呢?说不定到那个妖精住的地方去了。这是头一次,思嘉觉得这世界上幸喜还有贝尔·沃特琳这样一个人。幸喜除了这个家之外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以让瑞德栖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残暴的心情过去以后。很高兴让自己的丈夫待在一个婊子家里,这可是极不正当的,不过她没有办法啊。她几乎还高兴让他死了呢,如果那意味着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见到他的话。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个理由,一种反控,一个使瑞德处于困境的办法。明天她就不会因想起这个可恶的夜晚而被吓得浑身哆嗦了。明天她就不会时刻为艾希礼的面子、他那受伤的自尊和他的耻辱所困扰了。他这件可耻的事是她惹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儿。现在他会由于她连累了他而恨她吗,她心爱的可敬的艾希礼?现在他当然会恨她了——尽管他们两人的事都由媚兰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愤然担当起来了。媚兰用她口气中所表现的爱和坦诚的信任挽救了他们,当她在那炫亮的地板上走过来,面对那些好奇的、恶毒的、心怀敌意的众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时候,媚兰多么干净利落地制止了他们的诋毁,她在那可怕的晚会上始终站在思嘉身边呢!结果人们只表现得稍稍有点冷淡,有点惶惑莫解,可还是很客气的。

唔,整个这件不名誉的事都是躲在媚兰的裙裾后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窃窃私语来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没有得逞!哦,是媚兰的盲目信任庇护了她——不是别人,偏偏就是媚兰呢!

想到这里,思嘉打了一个寒噤。她必须喝点酒,喝上几杯,才能躺下并且有希望睡着。她在睡衣外面围上一条披肩,匆匆出来走进黑暗的门厅里,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静中发出响亮的啪嗒啪嗒声。她走完大半截楼梯时,往下看了看餐厅那关着的门,发现从门底下露出一线亮光。她一时大为惊讶,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时那灯光就点在那里,而她由于慌乱没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毕竟回来了?他可能是悄悄地从厨房的门进来的。如果瑞德已经在家里,她就得蹑手蹑脚回到卧室里去,白兰地不管多么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样,她才用不着跟他见面了。只要一到自己房里,她就安然无事,因为可以把门从里面反锁上。

她正弯着腰脱拖鞋,好不声不响赶忙回到房里去,这时饭厅的门突然打开,瑞德站在那里,他的侧影在半明半暗的烛光前闪映出来。他显得个子很大,比她向来所看见的还大,那是一个看不见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里微微摇摆着。

“请下来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声音稍稍有点重浊。

他喝醉了,而且在显示这一点,可是她以前从没见他显示过,不管他喝了多少。她迟疑着,什么话也不说,于是他举起胳臂做了一个命令的姿势。

“下来,你这该死的!”他厉声喝道。

“他一定是很醉了。”她心里有点慌。往常他是喝得越多举止越文雅。他可能更爱嘲弄人,言语更加犀利带刺,但同时态度也更加拘谨,——有时是太拘谨了。

“我可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敢见他呀。”她心里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围得更紧,抬起头,将鞋跟拖得呱嗒呱嗒响,走下楼梯。

他让开路,从门里给她深深鞠躬,那嘲弄的神气真叫她畏缩不前。她发现他没穿上外衣,领结垂在衬衣领子的两旁,衬衣敞开,露出胸脯上那片浓厚的黑毛。他的头发很乱,一双充血的眼睛细细地眯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给这天花板很高的房间投掷了不少奇形怪状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柜像是静静蹲伏着的野兽似的。桌上的银盘里有一个玻璃酒瓶,上面的刻花玻璃塞子已经打开,周围是几只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说,一面跟着她往里走。

这时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它使得原先那种不敢面对他的畏惧心理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态,那说话的语调,那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个陌生人。这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很不礼貌的瑞德。以前任何时候,哪怕是最不必拘礼的时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发怒时,他也是温和而诙谐的,威士忌往往只会使他的这种品性更加突出罢了。起初,这样的情况使她很恼火,她尽力设法击溃那种冷漠态度,不过她很快就把它当做一桩很平常的事习惯了。多年来她一直认为,对瑞德来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内,都看做供他讽刺和取笑的对象。可是如今,她隔着桌子面对着他,才怀着沉重的心情认识到,终于有桩事情使他要认真对待,而且要非常认真地对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不能在临睡前喝一杯,即使我这个人如此没有教养,再随便些也没有关系,”他说,“要不要我给你斟一杯?”

“我不想喝酒,”她生硬地说,“我听到有声音,便来——”

“你什么也没听见。你要是以为我在家里,你就不会下来了。我一直坐在这里,听你在楼上踱来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

“我不——”

他拿起玻璃酒瓶哗哗地倒了一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发抖呢。唔,你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常常在暗地里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个时候我一直想告诉你不要千方百计地掩饰了,要喝就公开喝吧。你以为如果你爱喝白兰地,我会来管你吗?”

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里暗暗诅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对她的心思一向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她不让知道她的真实思想的人。

“我说,把它喝了吧。”

她举起酒杯,把酒猛地倒在嘴里,一口吞下去,随即手腕一转杯底朝天,就像以前杰拉尔德喝纯威士忌那个模样,也没考虑这显得多么熟练而不雅观。瑞德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整个姿势,不禁咧嘴微微一笑。

“现在坐下,让我们在家里关起门来,愉快地谈谈我们刚才出席的那个招待会。”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也要上床睡觉去了。”

“我的确很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过你不要去睡——暂时还不要去。坐下。”

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一点像往常那样冷静而缓慢的调子,但是她能感觉到里面尽力抑制着的那股凶暴劲儿,那股像抽响的鞭子一样残忍的劲儿。她犹豫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紧紧抓住她的胳臂。他将那只胳臂轻轻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声,赶快坐下。现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来还不曾这样害怕过。他俯身瞧着她,她发现他的那张脸黑里透红,一双眼睛仍然闪着吓人的光芒。眼睛深处有一种她认不出来也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的东西,某种东西逼得他那双眼睛像两个火球般红光闪闪。他长久地俯视着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退缩下来,于是他猛地转过身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里急忙思考,要设置一道防线。可是他要不开口说话,她就不明白他究竟准备怎样谴责她,因此也就不知说什么好。

他慢慢地饮着,面对面瞧着她,而她感到神经很紧张,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有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最后突然笑了,不过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这时她可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剧,今天晚上,是不是?”

她不出声,只使劲把脚趾头在拖鞋里勾起来,用以镇住浑身的哆嗦。

“一出愉快的喜剧,角色一个个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个犯错误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却像个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时那个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精神站出来,用自己纯洁无瑕的名誉掩盖了整个丑闻。至于那个情夫嘛——”

“唔,请你——”

“我看不必了。今晚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太有趣了。我说,那位情夫像个该死的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觉得怎么样,我的亲爱的,一个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过从头到尾给盖住了?坐下。”

她坐下。

“我想,你并不会因此就对她好些的。你还在猜想她究竟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礼的事——猜想如果她知道怎么还这样做呢——难道她仅仅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还认为她这样做,即使让你逃避了惩罚,也未免太傻了,可是——”

“我不要听——”

“不对,你是要听的。我要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别那样烦恼。媚兰小姐是个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种。事情很明显,已经有人告诉她了,不过她并不相信。即使她亲眼看见,她也不会信的。她这个人太高尚了,以致不能想象她所爱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会有什么不高尚之处。我不知道艾希礼对她说了什么样的谎话——不过无论什么笨拙的谎话都行,因为她既爱艾希礼也爱你。我实在看不出她爱你的原因,可她就是爱。让它成为你良心上的一个十字架吧!”

“如果你不是这样烂醉和肆意侮辱人,我愿意向你解释一切,”思嘉说,一面设法恢复一点尊严,“可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比你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可当心点,只要你敢从椅子里再站起来一次——

“比起今晚的喜剧来,我觉得更有趣的倒是这样一个事实,即你一方面认为我太坏,那样贞洁地拒绝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却在心里热恋着艾希礼。‘在心里热恋。’这可是个绝妙的说法,是不是?那本书里有许多妙语呢,你说对吗?”

“什么书?什么书?”她急于追问,显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狂乱地环顾周围,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银器在暗淡的烛光下隐约闪烁,这是些阴暗得多可怕的角落呀!

“我是因为太粗俗,配不上你这样高雅的人,而你又不想再要孩子,所以被撵出来了。这叫我多么难过呀,叫我多伤心呀,亲爱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欢乐和安慰去了,让你一个人去欣赏自己的高雅吧。于是你就利用这些时间去追踪长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尔克斯先生。这个该死的家伙,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对他的妻子专一,又不愿在肉体上对她不忠实。他干吗不实现自己的愿望呢?你是不会反对给他生孩子的,你会——把他的孩子当做是我的吧?”

她大叫一声跳起来,他也从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温和地笑着,笑得她浑身发凉。他用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里,然后俯身看她。

“请当心我这双手,亲爱的,”他说,一面将两只手放在她眼前晃动着,“我能用它们毫不费力地把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礼从你心中挖出来,我就会那样干的。不过那办不到。所以我想用这个办法把他从你心中永远搬走。我要用我的两只手一边一个夹住你的脑袋,这么使劲一挤,将你的头盖骨像个西瓜一样轧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礼勾销了。”

说着,他的两只手果然放到她的脑袋两旁,在披散的头发下,使劲抚摩着,把她的脸抬起来仰朝着他。她注视着那张陌生的脸,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用拖长的声调说话的陌生人的脸。她是从来不缺乏那种本能的血气之勇的,面临危险时它会愤怒地涌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梁,眯细眼睛,随时投入战斗。

“你这个愚蠢的醉鬼,”她说,“快把手放下。”

叫她吃惊的是他果真把手放下了,然后坐到桌子边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佩服你的勇气,亲爱的。特别是现在,当你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

她拉着披肩把身子裹紧一些,心想,要是现在能够回到卧室里,把门锁起来,一个人待在里面,该多好啊。如今她总得把他顶开去,威逼他屈服,这个她以前从没见过的瑞德。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尽管两个膝盖在哆嗦,又将披肩围着大腿裹紧,然后把头发拢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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