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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兰小姐,你和俺一样了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只得忍住的时候,上帝就给了她力量叫她经受得起了。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可她经得住。俺可是为了瑞德先生才来的呀。”

“我每次到那里,都很想见到他,可他要么进城去了,要么就锁在自己房里,跟——至于思嘉,她像个幽灵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快告诉我,嬷嬷。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会帮忙的。”

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俺说思嘉小姐无论碰到什么事都经得住,因为她经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兰小姐,他从没经受过他不愿经受的事,一次也没有。就是为了他,俺才来找你。”

“不过——”

“媚兰小姐,今儿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嬷嬷的口气非常迫切,“说不定瑞德先生会听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见的。”

“唔,嬷嬷,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指的是什么呢?”

嬷嬷挺起胸来。

“媚兰小姐,瑞德先生已经——已经疯了。他不让我们把小姑娘抬走呢。”

“疯了?啊,嬷嬷,不会的!”

“俺没有撒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不会让我们埋葬那孩子。他刚才亲口对俺说的,还没超过一个钟头呢。”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所以俺才说他疯了嘛。”

“但是为什么——”

“媚兰小姐,俺把一切都告诉你。俺不该告诉任何人,不过咱们是一家人,你又是俺惟一能告诉的。俺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你知道他非常喜爱那个孩子。俺从没见过一个人,无论黑人白人,是这样喜爱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说她的脖子摔断了,他就吓得完全疯了。他随即拿起枪跑出去,把那可怜的小马驹给毙了。老天爷,俺还以为他要自杀呢!那时思嘉小姐晕过去了,俺正忙着照顾她,邻居们也都挤在屋里屋外,可瑞德先生却始终痴呆地紧抱着那孩子,甚至还不让俺去洗她那小脸上的血污。后来思嘉小姐醒过来了,俺才,谢天谢地,放心了!俺想,他们俩会互相安慰了吧。”

嬷嬷又开始在流泪,不过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是她醒过来后,到那房里一看,发现他抱着邦妮坐在那里,便说:‘还我的女儿,她是你害死的!’”

“啊,不!她不能这样说!”

“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样说的。她说:‘是你害死了她。’俺真替瑞德先生难过,俺也哭了,因为他那模样实在可怜。俺说:‘把那孩子交给她嬷嬷吧。俺不忍心让俺的小小姐再这样下去呀。’俺把孩子从他怀里抱过来,将她放到她自己房里,给她洗脸。这时俺听见他们在说话,那些话叫俺听了血都凉了。思嘉小姐骂他是杀人犯,因为让孩子去跳那么高的栏给摔死了,而他说思嘉小姐从来不关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两个孩子……”

“别说了,嬷嬷!什么也别告诉我了。你是不该给我讲这些事的!”媚兰喊道。嬷嬷的话里描绘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发紧。

“俺知道俺用不着对你说这些,可俺心里憋得慌,也不知哪些话不该说了。后来瑞德先生亲自把孩子弄到了殡葬处,随即又带回来放在他房里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说最好装殓起来停在客厅里时,我看瑞德先生简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说:‘她应该留在我房里。’同时他回过头来吩咐俺:‘嬷嬷,你留在这里看着她,等我回来。’接着他就骑马出门了,直到傍晚时候才回来。他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时,俺发现他喝得醉醺醺的,不过还像平常那样勉强支持着。他一进门,对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场的太太们一句话也没说,便赶紧奔上楼去,打开他的房门,然后大声叫俺。俺尽快跑到楼上,只见他正站在床边,但因为屋里太黑,百叶窗也关了,俺几乎看不清楚。

“这时他气冲冲地对俺说:‘把百叶窗打开,这里太黑了。’俺马上打开窗子,发现他正瞧着俺,而且,天哪,媚兰小姐,他那模样多古怪呀,吓得俺膝头都打颤了。接着他说:‘拿灯来,多拿些灯来!把它们全都点上。不要关窗帘或百叶窗。难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吗?’”

媚兰那双惊恐的眼睛跟嬷嬷的眼睛相互看了看,嬷嬷不祥地点点头。

“他就是这样说的。‘邦妮小姐怕黑’。”

嬷嬷不由得哆嗦起来。

“我给他拿来一打蜡烛,他说了一声:‘出去!’然后他把门倒锁起来,坐在里面陪着小小姐,连思嘉小姐来敲门叫他,他也不开。就这样过了两天。他根本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锁好门骑马进城去,到傍晚才喝醉酒回来,又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也不睡。现在他母亲老巴特勒夫人从查尔斯顿赶到这里参加葬礼来了,苏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赶来,可是瑞德先生对他们一声不吭。唔,媚兰小姐,这真可怕呀!而且越来越糟,别人也会说闲话呢!

“这样,到今天傍晚,”嬷嬷说着又停顿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进来时,思嘉小姐在楼道里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里去,并对他说:‘葬礼定在明天上午举行。’他说:‘你要敢这样,我明天就宰了你。’”

“啊,他一定是疯了!”

“是的,小姐。接着他们谈话的声音低了些,我没有全听清楚,只听见他又在说邦妮小姐怕黑,而坟墓里黑极了。过了一会儿,思嘉小姐说,‘你倒好,为了表白自己,把孩子害死了以后,却装起好心来了。’他说:‘你真的不能宽恕我吗?’她说:‘不能。而且你害死邦妮以后干的那些勾当我早就厌恶极了。全城的人都在唾骂你。你整天酗酒,并且,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鬼混,那你就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是到那个贱货家去了,到贝尔·沃特琳那里去了。’”

“啊,嬷嬷,不会的!”

“可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这样说的。并且,媚兰小姐,这是事实。俺黑人对许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俺也知道他就是到那个地方去了,不过没有说罢了。而且他也并不否认。他说:‘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里去了,你也用不着伤心,因为你觉得不要紧嘛。走出这个地狱般的家,那个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难的天堂呢。何况贝尔是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人。她可不指责我说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呢。’”

“啊。”媚兰伤心得喊了一声。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么愉快,那么安宁,那么为周围的人所爱护,那么充满着彼此间的亲切关怀,因此她对于嬷嬷所说的一切简直难以理解,也无法相信,不过她心里隐隐记得一桩事情,一幅她急于要排除就好比不愿意想象别人裸体一样的情景,那就是瑞德把头伏在她膝上哭泣那天谈起过贝尔·沃特琳。可是他爱思嘉。那天她不可能对此产生误解。而且当然,思嘉也是爱他的。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呢?夫妻之间怎么能这样毫不留情地相互残杀呢?

嬷嬷继续伤心地说下去。

“过了一会,思嘉小姐从房里出来,她的脸色煞白,但下颚咬得很紧。她看见俺站在那里,便说:‘嬷嬷,葬礼明天举行。’说罢她就像个幽灵似的走了。那时俺心里怦怦直跳,因为思嘉小姐是说到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说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说过她要是那样干,他就要宰了她呢。俺心里乱极了,媚兰小姐,因为俺良心上一直压着一桩事,再也忍不住了。媚兰小姐,是俺让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惊呢。”

“唔,嬷嬷,可是这不要紧——现在不要紧了。”

“要紧着呢,小姐。麻烦都出在这里呀。俺想最好还是告诉瑞德先生,哪怕他把俺杀了,因为俺良心上过不去呀!所以俺趁他还没锁门便赶快溜了进去,对他说:‘瑞德先生,俺有件事要承认。’他像个疯子似的猛地转过身来对俺说:‘出去!’天哪,俺还从来没这样怕过呢!不过俺还是说:‘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请允许我告诉您。俺这是该杀的事。是俺叫小小姐在黑暗中受惊了呢。’说完,媚兰小姐,俺就把头低下来,等着他来打了。可是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俺又说:‘俺不是存心的。不过,瑞德先生,那孩子很不小心,她什么也不怕。她常常等别人睡着了溜下床来,光着脚在屋里到处走动。这叫俺很着急,生怕她害了自己,所以俺对她说黑暗里有鬼和妖怪呢。’

“后来——媚兰小姐,你知道他怎么了?他显得很和气,走过来把手放在俺的臂膀上。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做呢。他还说:‘她真勇敢,你说是吗?除了黑暗,她什么也不怕。’这时俺哭了起来,他便说:‘好了,嬷嬷,’他用手拍着俺。‘好了,嬷嬷,别这样哭了。我很高兴你告诉了我。我知道你爱邦妮小姐。既然你爱她,就不要紧了。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啊。’好了,他这样和气,俺就胆大了,就鼓起勇气说:‘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么样呢?’那时他像个野蛮人瞪大眼睛望着俺说:‘我的天,我还以为要是别人都不懂,可你总会懂吧!你以为既然我的孩子那么害怕黑暗,我还会把她送到黑暗里去吗?现在我就听得见她平常在黑暗中醒来时那种大哭的声音呢。我不会让她受惊的。’媚兰小姐,那时俺就明白他是疯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觉和吃东西,可这不是一切。他真是疯了。他就那样把俺推出门外,嘴里嚷着:‘给我滚吧!’

“俺下楼来,一路想着他说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说明天上午举行葬礼,他又说要毙了她。家里所有的人,还有左邻右舍,都在谈论这件事,嘁嘁喳喳像群雌珠鸡似的。这样俺就想到了你,媚兰小姐。你一定得去帮我们一把。”

“唔!嬷嬷,我不能冒冒失失闯去呀!”

“要是你不能,还有谁能呢?”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嬷嬷?”

“媚兰小姐,俺也说不明白。不过你是能帮上忙的。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谈谈,兴许他会听你的话。他很敬重你呢,媚兰小姐。也许你不知道,但他的确这样。俺听他说过不止一次两次,说你是他所认识的最伟大的女性呢。”

“可是——”

媚兰站起来,不知怎么办好,一想到要面对瑞德心里就发怵。一想到要跟一个像嬷嬷描述的那样悲痛得发疯的男人去理论,她浑身都凉了。一想到要进入那间照得通亮、里面躺着一个她那么喜爱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难过极了。她怎么办呢?她能向瑞德说些什么去缓解他的悲伤和恢复他的理智呢?她一时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忽然从关着的门里传来她的孩子的欢快笑声,她猛地像一把刀子扎进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楼上,小小的身躯凉了,僵了,他的笑声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在心里把孩子紧紧抱住。她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抛开,让他孤零零地沦落在黑暗中,任凭风吹雨打啊!

“啊,可怜的、可怜的巴特勒船长啊!”她喊道,“我现在就去看他,马上就去。”

她急忙回到饭厅,对艾希礼轻轻说了几句,然后紧紧搂了孩子一下,激动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发,这倒把孩子吓了一跳。

她帽子也没戴,餐巾还拿在手里,便走出家门,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嬷嬷的两条老腿难以跟上了。一走进思嘉家里的前厅,她只向聚集在图书室里的人,向惊慌的皮蒂小姐和庄严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尔和苏伦,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径直上楼,让嬷嬷气喘吁吁地在背后跟着。她在思嘉紧闭的卧室门口停留了一会,但嬷嬷轻声说:“不,小姐,不要进去。”

于是媚兰放慢步子走过穿堂,来到瑞德的门前站住了。她犹豫了半晌,仿佛想逃走似的。然后,她鼓起勇气,像个初次上阵的小兵,在门上敲了敲,并轻轻叫道:“请开门,巴特勒船长,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

门很快开了,嬷嬷畏缩着退到穿堂的阴影中,同时看见瑞德那衬托在明亮的烛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嬷嬷好像还闻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气。他低头看了看媚兰,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带进屋里,然后把门关上了。

嬷嬷侧着身子偷偷挪动到门旁一把椅子跟前,费劲地将自己那胖得不成样子的身躯塞在里面。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哭泣和祈祷着,不时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她竭力侧耳细听,但听不清房里的话,只听到一些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

过了相当长一个时候,房门嘎的一声开了,媚兰那苍白而紧张的脸探了出来。

“请给我拿壶咖啡来,快一点,还要些三明治。”

一旦形势紧迫,嬷嬷是可以像个十六岁的活泼黑人那样敏捷的,况且她很想到瑞德屋里去看看,所以行动起来就更迅速了。不过,她的希望破灭了,因为媚兰只把门开了一道缝,将盘子接过去了。于是,嬷嬷又侧耳细听了很久,但除了银餐具碰着瓷器的声音以及媚兰那模模糊糊的轻柔语调外,仍然什么也听不清楚。后来她听见床架嘎吱一声响,显然有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床上了,接着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媚兰才出现在门口,但是嬷嬷无论怎样努力也没能越过她看见屋里的情景。媚兰显得很疲倦,眼睫毛上还闪着莹莹的泪光,不过脸色已平静了。

“快去告诉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长很愿意明天上午举行邦妮的葬礼。”她低声说。

“谢天谢地!”嬷嬷兴奋地喊道,“你究竟是怎么——”

“别这么大声说,他快要睡着了。还有,嬷嬷,告诉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这里。你再给我去拿些咖啡,拿到这里来。”

“送到这房里来?”

“是的,我答应了巴特勒船长,他要是睡觉,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边。现在去告诉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担心了。”

嬷嬷动身向穿堂那头走去,那笨重的身躯震撼着地板,但她心里轻松得唱起歌来了。她在思嘉门口沉思地站了一会,脑子里又是感谢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乱已够她受的了。

“媚兰小姐是怎样胜过俺把事情办成的呢?俺看天使们都站在她那一边了。俺要告诉思嘉小姐明天办葬礼的事,可俺想想最好把媚兰小姐守着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瞒着。思嘉小姐根本不会喜欢她这样做呢。”


[1] 阿帕切人是美国西南部印第安人的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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