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国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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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明的早期发生,正如考古学家苏秉琦所说,呈现出“满天星斗”的多元状态。部分区域经过连续性发展,陆续向国家形态迈进,遂有后来的夏商周,以及一个个方国。在众多方国中,孤竹国是颇具特色的一个,它不仅为我们留下了一批精美文物,也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

 传世文献所见千年孤竹

据《国语》《左传》记载,孤竹国与同时期的山戎(匈奴远祖之一)关系密切,其族人可能是山戎的一支。《汉书》还说:“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塗’。”这里的“孤塗”,有人认为就是“孤竹”,二者音近义同,再次显示出孤竹与山戎的关联,同时也解释了“孤竹”称谓的由来,即“天之子”的意思。《汉书》的说法符合先秦时期人们敬畏自然的心理,符合诸侯常常以天命来增加自身合法性、神秘性的习惯做法。当然,《史记·殷本纪》中还有一说,认为孤竹国与商朝共祖同根;换言之,孤竹也可能是植根蛮夷之地的商族分支。

上述看似相左的说法,或许正反映了孤竹国当时的真实情况:远离中原,又与商朝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古代多元一体文化格局进程中区域文明的共性。李学勤的《试论孤竹》(《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2期)一文从生活方式角度分析:孤竹人部分定居都城,部分以游牧为主,也可作为这一特征的解答。

处于夷夏之间的孤竹国至迟在商初就已立国,附属于商朝,《史记·伯夷列传》司马贞索隐曰:“其传云孤竹君,是殷汤三月丙寅日所封。”孤竹国的疆域范围大概在今河北、辽宁交界处的环渤海地区。由于文献不足征,其后孤竹国的发展历程不甚明了。直到商周之交,它才为世人关注。当时,孤竹公子伯夷、叔齐互相谦让,不肯做国君,最后相约投奔西周部落。又因碰上武王伐纣,他们反对以暴制暴,遂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成一段千古佳话。

西周建立后,孤竹国事迹湮没无闻,再次见诸传世文献时,已是春秋初期。当时天子式微,地方诸侯坐大,连山戎也跟周王室及其封国燕国“掰手腕”,导致燕国中断了向周王朝贡。于是,庄公三十年(前664),当时势力最盛的齐国扛起“尊王”旗号,北伐山戎,一并灭掉了山戎的两大盟友令支、孤竹。《国语·齐语》记载:“(齐桓公)遂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而南归。”三国韦昭注曰:“二国(令支与孤竹),山戎之与也。刜,击也。斩,伐也。令支,今为县,属辽西,孤竹之城存焉。”从此,作为一个地方诸侯,延续千余年的孤竹国不复存在。

 甲骨文金文与孤竹国

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孤竹国的相关出土文献,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传世文献的不足。

在甲骨文中,有不少契刻“竹”字的卜辞,如“竹入十”(《甲骨文合集释文》第一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此处的“竹”字,学界普遍认为就是孤竹国的省称。卜辞意思是,某年某月某日,孤竹国进贡给商王室十件龟甲。另外在一些甲骨上,亦有诸如“爵竹妾”“贞唐弗爵竹妾”的记录(《甲骨文合集释文》第一册)。与“竹妾”同类型的,还有“妇竹”“妻竹”“母竹”等,说明孤竹国曾有一位或数位女子嫁入商王室。这些文物资料不仅可以佐证孤竹国的悠久历史,以及它在商代的发展,也表明孤竹国与商朝的关系远不止宗属关系,还存在重要联姻。这或许是后来伯夷、叔齐兄弟如此忠诚于商朝的一大原因。

殷周青铜铭文里也有孤竹国的线索与信息。1973年,辽宁省喀左县发现了一批窖藏青铜器,其中一件后来被命名为“孤竹亚父罍”,上面镌刻6字铭文:“父丁,孤竹,亚微。”(《殷周金文集成释文》第五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勒铭记事,是殷周时期制作青铜器的常见现象,所谓“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此外,商周之交的部分青铜罍、鼎、觚、卣上,也有“孤竹”“孤竹亚某”或“亚某孤竹”的字样。比如,中国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分别藏有“(孤竹)亚宪鼎”和“(孤竹)亚宪方罍”,均为孤竹贵族之器。

喀左出土的有铭器物及其相关铜器的发现,一方面证明传世文献所记孤竹国疆域范围大致在河北、辽宁交界处不假;另一方面,它为西周时期孤竹国依然存续提供了证据。西周初年大封宗亲、功臣、古帝王后裔,也分封了商朝的遗老遗少,因此按照这一做法,当时朝廷应默认了孤竹国的分封事实,或者象征性地进行改封,让其继续镇守边地,拱卫王室。

伯夷叔齐的精神遗产

孤竹国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精美文物,还有伯夷、叔齐兄弟留下的精神财富。伯夷、叔齐的精神至少有两点影响深远。一是贤者为王的谦让精神。儒家对此大为赞赏,孔子称其为“古之贤人”,孟子誉为“圣之清者”,因为他们的行为能让“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下》)。先秦时期,宗室权贵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比比皆是,相较而言,伯夷、叔齐无异于一股清流。

二是忠贞不贰的气节。伯夷、叔齐离开孤竹国,打算前往西周部落,后来又坚决反对武王伐纣,似乎前后龃龉,实则不然。二人离开孤竹时,武王尚未伐纣,而且他们投奔的是西周而不是商王室,原因在于不愿跟纣王合作,所以《孟子·尽心上》曾有“伯夷辟(避)纣”之说。这也告诉我们,伯夷、叔齐后来试图阻止武力伐纣,并非为商纣王“掩恶”,并非忠于暴君,而是忠于纣王背后的商王朝。个中原因如前所述,商与孤竹有联姻关系,又是孤竹国的宗主国。也正因为如此,二人宁愿饿死首阳山。“忠臣不仕贰朝”的观念在商周之交远未流行,伯夷、叔齐却做到了极致。这种气节,令人震撼。

春秋战国时期,伯夷、叔齐兄弟已广为人知,成为诸子讨论的话题。目前出土的战国简牍中,同样能看到二人的身影,如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成王既邦》篇中有“伯夷叔齐饿而死”“不辱其身”等记录(《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伯夷、叔齐去世数百年后受到的关注与热议,可见一斑。到了西汉,太史公敬叹二人志节,做《伯夷列传》,居于《史记》七十二列传之首,“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经过诸子及史家的宣扬,伯夷、叔齐的精神后来逐渐从武王伐纣、商周鼎革、商朝孤竹之好等具体情境中抽离出来,升华为纯粹的社稷情怀(殷周之际,各地诸侯在某种意义上类似后世的地方长官,为国君守四方,他们忠诚宗主国相当于忠诚社稷)。这一点显然具有超时代性,因此韩愈的《伯夷颂》认为,他们可为“万世之标准”。

总之,孤竹国在历史上惊鸿一瞥,见于传世文献的事迹不多,却给我们留下诸多相关甲骨、青铜等器物遗产。与此同时,孤竹二公子的谦让风尚、忠贞气节足资后人借鉴。

 (作者单位: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历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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