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900年12月31日，北京东单大街，清兵恩海面朝西北跪下受刑。

本文来源：百家号旧影君说历史

一

1900年12月31日，19世纪的最后一天。

而对于中国来说，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十，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

大清国就是这样与世界脱节，麻木不仁。

这一天的北京城，寒风呼啸，万木萧瑟。

北京城里已经没有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他们跑去了西安。现在住在皇宫里的，是八国联军总司令、德国元帅瓦德西。

奉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旨意，这一天，一个叫做恩海的大清国士兵，要在北京被德军砍头。

半年前，清兵恩海枪杀了德国公使克林德。庚子事变因此升级，八国联军因此入京。

因为使节被杀，德国更是不惜远渡重洋，派遣了数万人远征军，随瓦德西到东方复仇。临行前威廉二世发表了历史上著名的“匈奴演讲”：

我们要将那群反对我们的东方人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打败他们，不留一个战俘，不留一个活口，碰上一个杀一个，要像一千年前的匈奴那样厉害！

我们的目的就是在中国打出像匈奴一样的战绩，让中国人一千年后提到德国仍然畏惧得颤抖！让我们的旗帜永驻长城！

既然要把中国这个仇国打得1000年里都不敢抬头，那么，首先就要让恩海这个仇人见不到新世纪的太阳。

这，或许就是德军关押恩海数月之后，才选定这个日子行刑的原因吧。

图：1900年崇文门望东单大街，右上角东单牌楼再往北，既是恩海受刑处

二

行刑的地点，是在东单牌楼北街、东总布胡同西口。

路口的街道两旁站满了德军，还有临时征调来的清军，屋顶上也站满了联军和各国公使和他们的夫人们。他们都在等着看一场野蛮又似乎很有趣的大戏。

终于，带着脚镣的恩海上场了，走上了他的凶杀现场，走上了他的问斩刑场。

而在半年前，这里是他的巡查辖区。

就是在这里，清兵恩海枪杀了德国公使克林德。

那是6月20日。

北京的义和团运动已经愈演愈烈，逐渐难以控制了。

那一天，恩海和他手下二三十名清兵，在这个路口遇见了克林德公使。后者正坐着轿子，要去大清国的总理衙门理论关于外国公使撤离北京的事情。

恩海开枪了。

一个小小的清军，为啥敢于向一个外国公使开枪？

有人说，这是清朝的阴谋，他们借口让公使们到总理衙门谈事，却在半道伏击。结果德国公使克林德被击毙，其他公使再不敢出使馆了。

也有人说，这是英国和俄国的阴谋，据说在克林德被杀前4天，也就是6月16日，伦敦的报纸上就出现了一则报道，说北京的公使馆已被中国占领，德国公使被杀。

当然，恩海被审时也回答了这一问题。他的答案里没有阴谋，只有阳谋：

我奉长官命令，遇外国人即杀之。我本一兵，只知服从长官命令。有一日，我带领二三十人，在街巡逻，见一外国人坐轿而来。我立于旁，对准外国人放一枪，轿夫立时逃走。我将外国人拖出，已死。其胸前有一表，我即取之。同事者有得其手枪者，有得其金戒者。

我万不料因此表犯案。但我因杀国仇而死，心中甚乐。汝等即杀予以偿命可也。

图：1900年被关押的清兵恩海，数月间几次恳请早日行刑

三

恩海说他开这一枪，是为国仇，是因为有“遇外国人即杀之”的长官命令。

恩海没有说假话。

当时已经退休的礼部右侍郎景善在日记里写道，6月20日，恩海开枪的那一天，慈禧因为洋人索要大沽炮台召集群臣会议。会上，痛恨洋人阻挠自己儿子废光绪登帝位的端郡王载漪，牵头上了一道外交团照会，说洋人要求慈禧太后归政光绪。

这不就是火上浇油嘛！打我大沽炮台可以忍，干涉我大权还怎么忍！

慈禧当即命令军机处准备收编义和团宣战，说：“予总觉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走得太容易了。彼时若有一得力之军，截而杀之，即可转败为胜。但至今日，予等报复之期已至矣！”

大概这载漪等人一下朝，马上就把慈禧太后的旨意传达了下去。

载漪管理的虎神营，肯定会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虎”吃羊，“神”灭鬼，虎神营就是专门打洋鬼子的，在庚子事变前一年成立。

于是，很快便传来了恩海的这一声枪响。

德国公使遇刺后第二天，大清国向世界宣战。紧接着，庄亲王载勋在北京全城贴满悬赏告示：凡捉、杀一男夷者，赏银五十两；女夷，赏银四十两；稚子，赏银二十两。

很快，紫禁城的宫门上也挂上了被杀洋人的头颅。

景善说，悬赏告示和悬挂洋人头颅这样的盛事，以前在咸丰十年的北京也出现过。

咸丰十年，就是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的那一年。

还有一件事也在咸丰十年的北京出现过，那就是，慈禧跟着皇帝逃跑了。

图：1900年12月31日，打理整齐的清兵恩海即将受刑

四

半年前，当恩海枪响的时候，体仁阁大学士徐桐、翰林院掌院学士崇绮大喜：“夷酋诛，中国强矣！”

半年后，当恩海步入刑场的时候，徐桐、崇绮两人早已分别在北京、保定上吊殉国，墓木拱矣。

恩海不怕死。

走上刑场的恩海，形容枯槁，发须蓬乱，披着一件丝绵袄，双手被拷罩在里面。

忽然，看见了自己认识的清兵，恩海咧着嘴笑了：“老几位，兹活着就好啊，我大喜有盼，今儿先走一步了！”

德军要恩海对着楼阁上的公使团下跪受刑，恩海却死硬地朝着西北方皇城东安门的方向跪下了。

临刑时，恩海再次仰头呼喊他的老战友：“老几位，想着给咱送纸钱啦，地下也得喝酒啊！下辈子还得干他们！我就不信永远干不过他们！”

而后，清兵恩海引颈就戮。

图：1900年北京手绘地图

转眼过去了一百二十年。

我们还会常常说起庚子国难，说起八国联军，说起义和团，但没有多少人记得清兵恩海。

他打响了大清国向世界宣战的第一枪，直接导致八国联军侵华这一野蛮战争，导致北京在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中第一回被夷为废墟。

恩海算不算英雄？

或许他可以算英雄，但不能算民族英雄。

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清兵，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当时一个普通的人，是没有多少国家民族意识的。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包括恩海在内，他们更多在乎的只是经济利益。

所以，当八国联军进北京，悬赏捉拿枪杀克林德的凶手时，是日本人雇佣的侦探查到了恩海，逮捕了恩海，而这个侦探，竟然是跟恩海一样是大清国的一个旗兵。

所以，当在刑场上剃头匠们给恩海打理好辫子后，他会大声感谢这些“爷们”，但同时也会大骂端郡王“孙子”，原因就是端郡王答应的杀洋人赏银没给够，答应的升官也没给办。

所以，当恩海在繁华的东单大街上凛然就义的时候，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小吃摊上，人们照旧在那里吃吃喝喝，顺便听着半真半假、年代久远的评书故事……

他们不知道，今天的夕阳是还十九世纪的夕阳，而明天升起的，将是二十世纪的第一轮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