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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庆/王钟儿的墓志有一句:“值玄瓠镇将汝南人常珍奇据城反叛,以应外寇。王师致讨,掠没奚官。”说的是改变了王钟儿命运的重大变故,即所谓常珍奇“据城反叛,以应外寇”,只不过不是他第一次外叛,而是第二次。

常珍奇入魏后心虽不甘,暂时也只有隐忍一策。这时淮西不肯降魏的,东有汝阴,南有义阳。魏军要拓定淮西,还得倚重常珍奇,所以一段时间内会维持对他的种种优待。只要利益损害不逼到眼前,大概常珍奇也会是得过且过。对悬瓠及附近百姓来说,常珍奇的得过且过,意味着地区的暂时和平。对二十八岁的王钟儿来说也一样。在一年多的紧张慌乱之后,眼看着城上旗帜变换,街上随处可见北来魏军,悬瓠人,特别是其中的官员家庭,心态恐怕难以安定。

冬去春来,在悬瓠驻军两个月以后,元石率军东出汝阴(今安徽阜阳),攻击刘宋在淮西的残余势力。在太守张超指挥下,小小的汝阴城竟然顶住了魏军的进攻。眼看着春雨渐密,河水渐高,来自寿阳的刘宋援军将会比较容易乘船抵达,元石只好后撤。尽管《魏书·郑羲传》记郑羲反对撤军,主张继续强攻,但那时的北魏军队恐怕还不太适应淮汝地区多雨泥泞的春夏作战环境[北魏对宋作战最喜冬季,通常避开春夏秋多雨时节。比如,宋文帝元嘉七年三月下诏出兵争夺河南,北魏太武帝说“今权当敛戍相避,须冬行地净,河冰合,自更取之”,见《宋书》卷九五《索虏传》,第2560页。宋军北进,无论规模多大,取城多少,纵然“陵天振地,拔山荡海”,到了冬天也是狼狈败归。元嘉二十七年七月宋军大举北伐,太武帝迟迟不作反应,十月间才到黄河北岸观望,十一月长驱南下,十二月就饮马长江了,是为辛弃疾所谓“元嘉草草”。元石到悬瓠,尉元到彭城,都定在十二月,应该不是偶然的。而张永、沈攸之大败于泗水,严寒天气是魏军的帮手之一,而这个帮手恰恰是在魏军刻意安排下才出现的。]。元石这次撤军,不是退回悬瓠,而是直接返回他们在长社镇的基地。他们离开长社已经三四个月了,将士需要轮休,物资装备也需要更换和补充。虽然不见于史料,但可以肯定的是,元石及其大军在长社休整的时间不会太长,他们会比较快地返回悬瓠,以巩固对淮西的控制。

这一年是刘宋泰始三年(467),北魏献文帝天安二年(八月因孝文帝出生改元皇兴)。魏军占据淮北和淮西以后,切断了冀青二州与淮南的陆路通道,这个地区与建康的联系只剩下海路。在这里,降魏派和保宋派之间发生了长达一年多、极为混乱的大战,当然最后以北魏大军进入告终。不过这场动荡对淮西地区影响不大。影响淮西形势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刘宋重新控制淮河南岸的寿阳,镇守寿阳的是新任豫州刺史刘勔。以寿阳为基地经略淮西,正是刘勔的主要职责,由于他的四两拨千斤,一年后悬瓠局势终于发生了大变。

常珍奇降魏时,在他稳定控制下的除了汝南、新蔡,大概只有陈郡和南顿。也许是为了向平城表忠心,也许是为了测试平城对他的态度,也许真是为了立功,总之,他上表朝廷,建议南讨刘宋,自己愿前驱效力。他在表中提出:“乞高臣官名,更遣雄将,秣马五千,助臣经讨,并赐威仪,震动江外。长江以北,必可定矣。臣虽不武,乞备前驱,进据之宜,更在处分。”[《魏书》卷六一《常珍奇传》,第1490页。]他明确请求“高臣官名”,“并赐威仪”,就是希望北魏朝廷提高他的官职和军号。当然,可能他只是以这种方式表明立场,免得北魏怀疑他对故国还有依恋。

其实他还真是有点依恋刘宋,所以《魏书·常珍奇传》说他“虽有虚表,而诚款未纯”。其实泰始之变(或称义嘉之乱)中降魏诸人都是“事窘归国”,没有人甘心外叛。但各人情况不同,降后即便再生他心,魏人早已设防。常珍奇的特殊情况就是刘勔的诱惑。薛安都投魏之始,就送上自己的第四子薛道次为质。遣子为质是那时表白可信度的一种惯例,常珍奇则一直回避这么做,但终究躲不过去。“岁余,征其子超。”常超,《宋书》作常超越,应以《宋书》为准,是常珍奇的长子。北魏朝廷明确要求他把长子送到平城。但是常超越的母亲胡氏舍不得,不乐意让儿子远赴北方。于是常珍奇“密怀南叛”。也许北魏征质子只是触发了常珍奇南归的念头,不过可以设想,从他一年多前派人去长社求降开始,这个念头本来就时不时盘旋在他的心头。

据《宋书·刘勔传》,刘勔负有谋划夺回淮西地区的责任,但他不主张主动出兵,否决了淮西人贾元友“北攻悬瓠”的建议,而采取较为谨慎的做法,包括争取常珍奇的回归。恰好常珍奇被北魏逼迫遣子入质,心思正乱。于是“勔与常珍奇书,劝令反虏”。得到刘勔的鼓励,或许还加上了某种承诺,常珍奇立即付诸行动:

珍奇乃与子超越、羽林监垣式宝,于谯杀虏子都公费拔等凡三千余人。勔驰驿以闻,太宗大喜,以珍奇为使持节、都督司北豫二州诸军事、平北将军、司州刺史、汝南新蔡县侯,食邑千户;超越辅国将军、北豫州刺史、颍川汝阳三郡太守、安阳县男;式宝辅国将军、陈南顿二郡太守、真阳县男,食邑三百户。

从这段话分析,刘勔劝诱常珍奇正当其时,常珍奇随即叛魏降宋。悬瓠本驻有元石所领的北魏重兵,但这年十二月,又到了适合北军行动的季节,元石再次出征汝阴,给常珍奇留出一个难得的窗口。《魏书·常珍奇传》:“时汝徐未平,元石自出攻之,珍奇乘虚于悬瓠反叛,烧城东门,斩三百余人。”“汝徐”,当从《资治通鉴》作汝阴。《宋书》记常珍奇袭杀魏军的地点是“谯”,《魏书》说是悬瓠东门,很可能《宋书》本作“谯门”。东门可能是悬瓠城留守魏军主要集中的地方,烧东门是为了攻击据营而守的魏军。杀俘示众于谯门,则是为了显示叛魏归宋的决心,以获得刘宋的信任和应援。《魏书》说常珍奇杀魏军三百余人,《宋书》却说三千余,大概常珍奇向刘勔的报告中夸大了战果。

从《刘勔传》所记刘宋给常珍奇等人的官爵来看,刘宋把常珍奇所控制的淮西地区划分为司州和北豫州两个州,大致上汝水流域是司州,颍水流域是北豫州,由常珍奇父子分任二州刺史,这当然是为了笼络常珍奇,但他毕竟是一员叛将,所以并没有给他更高的奖励,而是对等地保留了他在北魏的级别和职务,只是把豫州刺史改为司州刺史,把平南将军改为平北将军[《宋书》卷八《明帝纪》泰始四年二月辛丑,“以前龙骧将军常珍奇为平北将军、司州刺史”。见第179页。由此可知,宋明帝于泰始二年提升常珍奇为司州刺史时,给他的将军号是龙骧将军。常珍奇降魏后,北魏给他的将军号是平南将军,品级大有提高。到常珍奇叛魏降宋时,刘宋只好给他对等的将军号,只不过改平南为平北,字面上也图个吉利。]。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常超越(北豫州刺史)和垣式宝的职务(陈、南顿二郡太守),陈郡和南顿郡是属于北豫州的。慈庆墓志记王钟儿丈夫杨兴宗为“豫州主簿行南顿太守”,很有可能,这个豫州,当作北豫州。杨兴宗以北豫州主簿的身份“行南顿太守”,是因为南顿太守垣式宝实际上带兵作战,顾不上去处理南顿的郡务。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墓志所记杨兴宗的官职就是在这个时候获得的。

可是刘宋并没有给常珍奇提供及时有力的军事支持,这符合刘勔的谨慎风格,也符合南朝政权对边境地区这类“叛降非一”的地方豪家的一贯态度。据《魏书》,元石获知常珍奇反叛后,立即回师,常珍奇力不能支,只好撤离悬瓠,向刘勔所在的寿阳方向转移。“(常珍奇)虏掠上蔡、安城、平舆三县居民,屯于灌水。”汝南郡的上蔡县即悬瓠城所在,安城、平舆则在汝水下游。可见常珍奇撤退时,把悬瓠居民都裹挟着沿汝水向下游走,顺道又把安城、平舆两县的居民带着南奔,直到灌水,才停下来扎营据守。

据《水经注》卷三二“決水”条,曾亲身在这一带考察过水道的郦道元说,灌水是古称,时间久了发生音讹,民间称为浍水(灌、浍音近),是寿阳以西的一条小河,灌水入決水,然后入淮,入淮处即決口[郦道元《水经注》卷三二決水注:“俗谓之浍口,非也,斯決灌之口矣。余往因公至于淮津,舟车所届,次于決水,访其民宰,与古名全违,脉水寻经,方知決口。盖灌浍声相伦,习俗害真耳。”见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第2666页。]。可知常珍奇已从悬瓠向东南方向撤退,越过淮河,在淮河岸边扎营。王钟儿和她的家人这时候应该就在灌水大营里。

然而常珍奇在灌水又遭到元石所率魏军的最后一击。《宋书》:“珍奇为虏所攻,引军南出,虏追击破之。”《魏书》:“(元)石驰往讨击,大破之,会日闇,放火烧其营。”元石最后以火攻所彻底击破的,就是常珍奇依托刘宋边境所扎下的灌水大营,战事看不到刘勔军队的任何帮助。据《宋书》,常珍奇“走依山,得至寿阳,(常)超越、(垣)式宝为人所杀”。《魏书》则记在营破之后,“珍奇乃匹马逃免,其子超走到苦城,为人所杀,小子沙弥囚送京师,刑为阉人”。如果常超越所逃经的这个苦城就是位于今河南鹿邑的那个苦城,说明常超越没有和他父亲在一起,大概始终在北豫州一带活动。这似乎暗示,作为属官的杨兴宗可能和他在一起,多半也死在一起。

常珍奇叛魏降宋发生在什么时候?《资治通鉴》系常珍奇叛魏于宋明帝泰始三年(北魏献文帝皇兴元年)年末。《宋书·明帝纪》记宋明帝授予常珍奇父子官爵在泰始四年二月辛丑(辛丑是二十五日,即468年4月3日)。《资治通鉴》系灌水之败于二月辛丑之后。按照这个时间表,宋明帝是在常珍奇败退灌水之后才授予他父子司州刺史和北豫州刺史的头衔,这不符合南朝人精明势利的做事风格。《南史》记吏部尚书褚渊(彦回)反对宋明帝对“伧人”常珍奇“加以重位”,而“帝不从”,显然是看重了他的利用价值。我认为时间表当从《宋书·刘勔传》,即宋明帝给常珍奇父子“加以重位”应紧接在刘勔“驰驿以闻”之时,而不会在常珍奇大败南奔之后。从军情驿书的传递速度以及悬瓠与寿阳间的道路里程来分析,常珍奇与刘勔间的信使往还或许早在泰始三年末已然进行,但他举兵反叛不会早于泰始四年正月,不然宋明帝不会迟至二月二十五日才给常氏父子“加以重位”。可以说,《资治通鉴》有关这一时期淮西事件的年月编次是较为混乱的[《资治通鉴》还把贾元友上书事编在常珍奇降宋之后,败奔之前,与《宋书·刘勔传》正相反,也是不对的。]。常珍奇灌水大败,大概是泰始四年三四月间的事。

常珍奇匹马逃归寿阳,刘勔送他到建康。不过对刘宋而言,他已再无利用价值。以他的伧楚背景,肯定得不到刘宋朝廷信任,而朝廷对他泰始二年(466)叛变投敌造成丧失淮西之地的罪责也不能轻忘。《南史·褚彦回传》说他“寻又叛”,大概是找了个借口,就把他杀掉了。在另一边,常珍奇的少子常沙弥应该是在灌水被俘的,因幼小得以免死,被送到平城刑为阉人,此后应该就在平城宫里服务了。后面会说到,北魏宦官中,和常沙弥一样因家庭罹罪或战争中被掳掠的占了绝大多数。被常珍奇裹挟到灌水的三县民人尽数被俘,侥幸活下来的都会送到北方,成为官奴婢。

王钟儿就是这样进入平城的,即墓志所谓“掠没奚官”。

王钟儿被俘入北,“掠没奚官”,时在泰始四年的春夏之际,她年已三十。即使她的家人还有活着的(我们不知道她是否有孩子),大概从此也再不能相聚。失去自由、落入绝境的她,绝对想不到等待着她的,是在北魏皇宫近六十年的漫长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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