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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大柏地
一九三三年夏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注 释】
〔大柏地〕在江西省瑞金县城北60里。1929年1月,毛泽东和朱德率领红军由井冈山向赣南进军。2月10日(正值春节)至11日,在大柏地击败尾追的国民党赣军刘士毅部,歼敌近两个团,俘敌团长以下800余人,并缴获了大批武器。这是毛泽东和朱德率领的红军部队离开井冈山后打的第一个大胜仗。这首词是作者1933年重过大柏地时所作,当时他已被调离军事领导职务,专任政府工作。
〔彩练〕彩色的丝绸,比喻虹。
〔雨后复斜阳〕化用唐温庭筠《菩萨蛮》词“雨后却斜阳”句。
〔关山阵阵苍〕关山,指大柏地周围险要的群山和隘口,是当时的战场。阵阵苍,是说在雨后时现时隐的斜阳照耀下,关山出现一阵一阵苍翠的颜色。现已因本词将大柏地的山改名为关山。
〔鏖(áo熬)战〕激烈的战斗。
〔前村〕前面的村子,指杏坑,现已因本词改名为前村。
〔洞〕射穿,作动词用。
【考 辨】
这首词作者留有手迹一件,无标题,也无落款。
作者写此词的心情,见于他1958年在《清平乐·会昌》“踏遍青山人未老”注中所说:“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这一首《清平乐》,如前面那首《菩萨蛮》一样,表露了同一的心境。”此词作于1933年夏他重过大柏地时,当时他已被调离军事领导岗位,专任政府工作,心情是复杂的。旧地重来,回忆起1929年他和朱德率领红军由井冈山向赣南、闽西进军,在大柏地战斗中获得歼灭追敌近两个团,俘敌800余人的大胜利,自不待言有一种怀念打胜仗的欢快心情,这从“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的词句中透露出来。但是,他追昔抚今,面对自己军权旁落,甚至在中共中央也处于无权状态的处境,难免不产生一种失落感;眼看中央革命根据地日趋缩小、形势日益危急,难免不产生忧心忡忡的郁闷心情。此词“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句,表现了几分凄清的意境;“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句,表露了几分苍凉的心境。这是作者在重过大柏地时自然流露出来的特殊的心情。
赏析
词的上阕,诗人主要写大柏地雨过天晴、鲜丽如画的景色,寓情于景物之中。美妙的想象,引人无限的遐想。下阙联想回忆当年大柏地的激烈战斗,由过去写到现实,由叙述转到抒情。全词语句跌宕优美,气势高远,意境深邃。通过对大柏地夏天傍晚雨后晴空的山川风景才描绘,表达了诗人乐观豪迈的胸襟。读者即在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气氛中受到熏陶,又在革命史诗中受到革命人生观教育。
此词一开始就描绘了当日夏天傍晚雨后晴空的山水风景,先从目前夕阳西下的晚空入笔,一来就是七个颜色字,而且每字每顿,突兀奇瑰,有破空到来之感,同时又十分形象传神地给了我们一幅斑斓的夏日黄昏图。接着第二句更加大胆灵妙。究竟是谁手持彩虹临空而舞?仿佛诗人将自己溶入其间;这如画的风景谁来描绘,谁来掌握?令人读起来就是诗人自己,他就是这样美景的绘图人,这美景的变幻者,这“红雨随心翻作浪”的真正主人。然后从空中到眼前的夕辉与青山,黄昏雨后的群山格外苍翠欲滴,在夕阳的映衬下闪烁着绮丽的暮色。这三、四句中,虽然第三句化用花间词人温庭筠的“雨后却斜阳”但并非落入花间派的婉约纤柔之中,其中一个“复”字就显得比“却”字有重量,更肯定,“却”字却更婉转、更轻一些。而且第四句的风物也呈浩然大气,尤其是“阵阵”二字,有浩荡铺展之势,“关山”二字也是从大象入手,最后一个“苍”字显得气韵悠荡,无边无涯之感回荡于心头。
下半阕起首二句才点出此诗追忆的主题,上半阕整个是写今日风景(即1933年夏天大柏地的风景)。当年的激战如今已成为烟云,只有雨后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弹洞。这些追忆并非随意道来,它将立即为我们创造出一个新意境:“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这的确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美的新发现,因为在一般人的眼中,弹洞点是不好看的东西,但在诗人眼里,一切都是物随心喜。就用这些弹洞来点缀祖国河山吧,它在夏日黄昏雨后的晴空里显得分外美丽。因为它展示了一种新风景,诗人在此也预感到一个新世界。
这是一首追忆战争的诗篇,但却没有激烈愤慨或血腥的战争场面,只有江山之美跃然于目前。回忆是美好的,只要成为过去就会变成亲切的回忆,尤其是诗人要在这里凭吊昔日得胜战场,而身边的夏日黄昏的美景宁静而清翠。仿佛感恩的大自然此刻也懂得了诗人愉悦的心情。
诗人毛泽东在这里没有像写《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或那两首《渔家傲》反第一、二次大“围剿”那样以“天兵怒气冲霄汉”的壮怀激烈之情,直抒胸臆,即景写诗斥敌;而是轻松地慢慢地驻足细看,留恋光景,回首当年。
古往今来,吟咏战地的诗文,不胜枚举。如唐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曹操的《蒿里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发出“独怅然而涕下”;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亦感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等,无非是描绘战地凄惨景象,或抒发个人感慨,或表达惆怅心情。
诗人打破以往陈旧的模式和内容,以乐观豪迈的激情,革命浪漫主义的手法,描绘战地风景,歌颂革命根据地军民携手并肩,同仇敌忾战胜敌人的大无畏的战斗精神和革命的英雄气概。
无产阶级革命家笔下的战场画面——读《菩萨蛮·大柏地》
钟振振
1929年1月1日,湖南、江西两省的国民党军队成立“会剿”军总指挥部,纠集约3万人的兵力,准备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三次“会剿”。为了打破敌人的“会剿”,也为了解决部队面临着的给养、冬服等问题,毛泽东、朱德、陈毅等率领红四军主力3600余人于1月14日离开井冈山,向赣南出击。由于敌军以重兵围追,又由于转入外线后人地生疏,红四军沿路作战屡遭失利。2月9日红四军刚到达瑞金,江西敌军刘士毅旅便尾追而至。次日亦即阴历正月初一,毛泽东等见来敌孤立,遂决定设伏聚而歼之。他们部署红四军在瑞金城北约30公里处的大柏地山区布成长形口袋阵,伏击敌追兵。自下午3时激战至11日下午,才全歼被围之敌,俘虏敌团长以下800余人,缴枪800余支,取得了此次转战以来的第一个重大胜利。
1932年10月中共苏区中央局宁都会议后,毛泽东受王明“左”倾冒险主义路线的排斥,被免去了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的职务,改到地方上去主持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工作。1933年夏天,他因搞调查研究、领导中央苏区的查田运动而重到大柏地。置身于旧日的战场,他抚今追昔,回忆四年半以前的那一次鏖战,写下了这首对于革命战争的热情颂歌。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起二句写天上的彩虹,措辞、构思都极为精彩,破空而来,突兀奇妙。上句写彩虹的七色,一气连下七个颜色字,自有诗词以来,从未见此写法,的确是创新出“色”的神化之笔!下句愈出愈奇。将彩虹比作“彩练”,一般诗人、词人或也构想得出来,尚不足夸;妙的是作者提炼了一个独具匠心的“舞”字,遂使本为静态的彩虹活了起来,何等的灵动!这样的语言,正是诗词的语言,非其他任何一种艺术样式所能到。试想,七彩缤纷,长虹如拱,这一幅景象,油画、版画、水彩画,哪一个彩色画种不能描绘?更不用说摄影、电影、电视可以真实地将它记录下来了。惟虹霓化“彩练”而“当空舞”,这样的意境,只能存在于诗人或词人的形象思维之中。诗词是用文字符号砌成的艺术建筑,而文字符号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视觉形象来得直观动人。因此,欲追求诗词写景的逼真如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取其败。聪明的作家,往往注意扬诗词之长而避其短,于“画”所不能表现之处,别出趣味。依照这一法则创作出来的诗词,方有诗词独特的艺术魅力,庶使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品类都无法替代。毛泽东这两句词的妙处,正须向这方面去体认。又者,“谁持”云云,是设问的语气,却并不要人回答。由于下文都是陈述句,这里用问句开篇,就显得非常吃重。有此一问,通篇句法便有起伏、变化,不至流于呆板、凝滞。假若这句换用诸如“天仙彩练当空舞”之类的叙述语气,岂不逊色多多,何能像现在这样峭拔?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作者已署明写作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夏”,注重交代了季节的特殊性——“夏”,这里更补出词篇切入的具体时间和气候状况。由于这是夏天的某个傍晚,一场阵雨后夕阳返照,于是才会有彩虹映现的绮丽景观。又由于大雨洗尽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斜晖投射无碍,于是群山才显得格外的苍翠。可见那“雨后复斜阳”五字,虽只平平说来,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却束上管下,使前面的“赤橙”二句、后面的“关山”一句,都显出了合理和有序,委实是少它不得的。晚唐著名词人、“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有《菩萨蛮》词曰:“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毛泽东“雨后复斜阳”句,即用温词成句,仅改动了一个字。然而,温词是写闺情,风格绮怨而纤柔;毛词则是写战地,虽借用温词之句,但一经与下文“关山阵阵苍”云云搭配,便见得境界阔大、气象苍茫,风格与温词迥异。毛泽东博览群书,熟读了大量古诗词,故时将前人成句信手拈来,或稍加绳削,用入自己的创作。值得称道的是,其所取用,大都与自己的作品浑然化为一体,不见痕迹,决非食古不化者可比。这里又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以上诸句,都比较容易理解,历来的注家和评说者并没有太大的分歧意见。惟“关山阵阵苍”一句,却貌似浅显而实费思量,很有必要仔细玩味求索。这里不妨先抄录两种旧说:一说,“骤雨过后,又是夕阳斜照,金光万道,云彩飘忽,山势起伏,一阵阵地变幻色彩,有的地方嫩绿耀眼,有的地方是苍翠浓郁,闪烁不定,变化万端。”一说,“‘阵阵苍’,是说经过雨水洗涤后,关山的颜色显得更其青翠鲜艳了。……以动态写静景,彩虹既可以当空而舞,苍色当然也可以阵阵入目。所以,我们以为‘阵阵’二字,与其落实到景物上,还不如领会毛主席用笔之活,表现力之强。”
以上两说,尽管有歧异,但对“阵阵”二字的理解却是相同的,都把它当作现代汉语中表示时间上的断断续续的那“一阵一阵”。仔细捉摸,我们总感到这样的解说十分牵强。南方林木葱茏的“关山”,基色便是“苍”,无论光线如何变化,山色浓淡深浅,都只是“苍”的程度上的差别,不能说它一会儿“苍”,一会儿不“苍”;至于说“苍色阵阵入目”,只可用来描述云烟倏开倏合时群山忽隐忽现的景观,然而此时正是夏雨初霁、夕阳复见于晴空,关山自必历历在目,一望尽收!旧说既不可通,那么此句究当作何理解?笔者以为,关键在于应对“阵阵”一词作出贴切的训释。按“阵”本字作“陈”,本义是“军阵”,即军事上的战斗队列。《论语·卫灵公》篇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所谓“问陈”,即询问作战时应如何布阵。叠作“阵阵”,在古汉语中有两种不同的用法。一种就是后来一直延续到今天,现代汉语中仍在使用,为人们所熟悉的那种,表示连续而略有间断。这一义项,《辞源》之类大型古汉语工具书里已经收录。然而从语源学的角度来考察,它是由实向虚、由专向泛变化了的,当属后起的引申义。另一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已消失,因而人们也不甚了了,但它大体上保留了“阵”字的本义,即表示物体的空间陈列。例如,宋人赵抃《和韵前人初出锁头》诗曰:“淮木林林脱,霜鸿阵阵飞。”这是一联对仗,“林林”对“阵阵”,辞义显然既实而专。两句是说,淮河流域的树木,一林一林地脱落了树叶;霜降时节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阵式,一队一队地向南方飞去。这里的“阵阵”,即以“军阵”为喻,而与“鸿”搭配,略同于唐人王勃《滕王阁序》之所谓“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阵阵”的这种用法,《辞源》等大型工具书竟然未收,是一个疏漏。或者有人会问:“阵”与“雁”搭配成辞,古人有之矣;与“山”搭配,有书证吗?当然有!请看北周庾信《周柱国大将军长孙俭神道碑》曰:“风云积惨,山阵连阴。”笔者以为,毛泽东此词中的“关山阵阵苍”,若取“山阵”之义,便一切都豁然贯通。骤雨之后,斜阳复照,那绵延不断、层层叠叠、酷似千军万马战斗队形的群山,每一列横阵或每一块方阵都郁郁苍苍。“苍”者,靛青色也,正是军装的颜色。将群山比作严阵待敌的铁军,气象是何等的威武森严!众所周知,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的主要革命实践活动是作为红军的统帅,指挥与国民党军的战斗。作此词时,他虽然已被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者褫夺了“帅印”,排挤到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临时中央政府去工作,但他的心还在军中。当他来到旧日曾率领红四军与强敌殊死搏杀的战地,眼中、心中的一切仍和军队、战斗联系在一起,这不是很自然、很顺理成章吗?
以上我们对“关山”句作出了全新的解说,它不仅切合毛泽东作为前红军统帅的特殊身份,切合大柏地作为昔日战场的特殊性质,而且从词的思路、章法上来看,也是最可取的一种解说。由于视群山为军阵,这就水到渠成地逗引出了下片的开头两句:“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当年”那一场决定红四军命运的“鏖战”,其激烈程度究竟如何?作者不愧为大手笔,你看他写“鏖战”之“急”,全不用正锋直进之法,而是避实就虚,腾挪跳跃,陡地来了个侧面迂回,词笔一下子插进到如今战场附近村庄墙壁上犹存的累累弹孔。读者由此弹孔,自不难随其弹道,神游于当年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的白热化战斗场景之中。这就调动了读者的想像,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使之参与了对于“当年鏖战急”的艺术表现的创造,比起直接将战况诉诸读者的正面描写法,是不是具有更大的美学包孕性和更大的艺术魅力呢?
然而,毛泽东此词的作意并不仅仅是怀旧,他那如椽之笔稍作逆挽,旋又折回,画龙点睛,以歌颂革命战争改造世界的伟力,作为全词的总结:“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眼前壮丽雄伟的自然界的“关山”,得“弹洞前村壁”的人工“装点”,愈增其妍,“更”其“好看”!不因战争的破坏性而叹息,却着眼于革命战争能够摧毁一个旧世界,从而使一个更美丽的新世界能够分娩出来,这就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战争观!
自从有了无产阶级,有了马克思主义,有了共产党,人民这才懂得了用枪和炮的焰火、血与火的洗礼去迎接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幸福美好的新世界的诞生。时代呼唤着文学家写出新的、情调高昂爽朗的、讴歌无产阶级革命战争的《吊古战场文》。毛泽东的这首词,正是这样一篇独具特色的吟咏战地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