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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奇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们要人!”
面坨在碗里,谁也没心思吃了。本来,一家人已经在中午为天星吃了“长寿面”,现在是因为玉儿回来,又“找补”的。玉儿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经很饿了,吃起来却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对姑妈说:“您啊,真是个贤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长命百岁......”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事儿,却还要用假话欺骗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残酷J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
“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玉儿苦笑着说,“我们可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姑妈一个激灵。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九(走)!......”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走吧,咱们走!”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这是怎么个活儿?”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韩子奇抑郁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疯了吧?”韩太太斜睨着他,“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哼,守财奴!”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你回来!”韩太太厉声说,“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的!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
玉儿站住了:“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拴对儿’!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
韩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对不起你?”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哇”地哭起来,姑妈“嗷嗷”地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天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他笑笑说:“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小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绿肥红瘦”,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览玉盛会”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着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
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青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完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唉!玉儿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旁边的空白上画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和问号,发出无声的叹息。这就是委员长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们还不自知呢!历史又要重复北宋沦亡的时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样落荒而逃,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怜,愚昧无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样爱你、爱这个家,你眼里只认得钱!
上房的卧室里,也亮着灯,韩子奇夫妻两个相对无寐,还在说着白天吵得不亦乐乎的话题。
“你别跟玉儿一般见识,都是我把她宠成了这个样儿。爸爸‘无常’得早,妈又没能耐,玉儿起小儿就跟个‘耶梯目’(孤儿)似的。我比她大八岁,她在我跟前儿就跟在妈跟前似的,由着性儿地撒娇儿,想说什么说什么。如今妈也没了,玉儿还没聘个人家儿,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么错处,你甭往心里去!”韩太太傍晚对玉儿发了半天的火,现在又心疼妹妹了,反过来开导韩子奇。韩子奇和玉儿虽说是兄妹,可毕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韩子奇说,“我进这个家的时候,她刚三岁,眼瞅着她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记得师傅‘无常’的时候,正是头着八月节,我还答应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照相呢!到现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没带你们去成,心里还觉得对不起她呢,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咳!这么点儿事儿你还记着?这算什么?颐和园她自个儿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现如今又想逛外国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韩子奇抑郁地说,“燕大里头,什么消息都能得着,读书人的见识宽,她说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韩太太翻身转过脸去,“一个黄毛丫头说的话你也当真?我瞅着,她非得把这个家都拆了才踏实呢!我们为这个家,十几年就跟拉磨驴似的,容易吗?”
“唉,人哪!有一口气儿就挣啊,挣啊,没命地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呢?人成了钱的奴隶,就把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咦,什么趣味也没有,好像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就是来当一头驮钱的驴!”
“瞧你说的,你这是让钱烧的!钱是人的血脉,没有钱,人就寸步难行,我可真是穷怕了!当初要是有钱,咱俩能那么样穷凑惨地成了亲?连四个‘窝脖儿’都没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韩太太说起往事,忍不住自怜自叹,过去的岁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会儿,瞅瞅这会儿,我知足着呢!要是没有钱,你能供玉儿上大学?能买下这房子?还能买下那么多值钱的玉?”
这后又点到了韩子奇的心病上,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玉是我的迟累!要是没有它们,我还怕什么?哪儿也不想去了!”
“嫌迟累,你不会卖了哇?”
“卖?我哪儿能卖啊?”
“不卖,留着不当吃,不当喝,还得担惊受怕的,倒不如卖了钱,揣在腰里踏实!那个洋人不是喜欢你这些东西吗,干脆都卖给他得了!”
“咳,你呀!”韩子奇连连感叹,生长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根本不能理解他!“这些东西,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一件儿一件儿地买到手的,我怎么能卖呢?这是我的命!要是没有这些玉,我活着都觉得没有趣味了!这......连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韩太太干脆回答,“我们梁家祖辈就是小门小户、小本生意,没有闲玩儿的痛,只知道能卖钱的才是好东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卖钱养家了吗?也没给儿女留下一件玩玩儿!到了你这一辈儿,谱儿比谁都大了,搁着好东西不卖,等着它们给你下金子?”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论,只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叹气的,你不想卖就不卖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如今,故宫里的宝物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噢!”韩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阵,说,“那......咱也把东西挪个地方?”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有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上外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洋人亨特出的这个“没谱儿”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外国?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怕的呼啸声,仿佛自己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飘摇......
“不成,这不成啊!”她恐惧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会落进汹涌的波涛,“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命?”韩子奇抚着妻子的手,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子汉的坚实的肌肉好像给她壮了胆子。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靠;现在,她多么希望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继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唤着这个渗透着兄妹情谊和夫妻情分的亲昵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们回回,没有过不去的灾难;真主给了咱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妻子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这样地温存。他常常觉得妻子是个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略了妻子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真挚,多么难得;而儿子天星,是连结他们的情感的一条牢牢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吧?”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总觉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房子,给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这房子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记了窗外的狂风呼号,忘记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